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东宫之女》花下残棋   简介:   一、清河郡主萧神爱自幼受尽疼宠,恣意任性,无法无天   她生得鲜妍妩媚、眉目如画,总的来说,身边舔狗众多。   而拥有赫赫战功的平凉侯齐邯,更是郡主身边伏低做小第一人。   指哪打哪,绝不含糊   日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跟郡主认错:对不起,我错了,都怪我。   二、后来的齐邯位极人臣、独揽朝政,俨然是无冕的摄政王。   众人都道萧神爱那朵富贵娇花命途多舛,以她的骄纵性子,此番恐怕没什么好下场。   直至那日长安大雪,赏梅宴上,盛装美人略一蹙眉:“裙子脏了。”   都现在了还这么作,所有人心头一紧,等着男人发作。   却见那素来端方威严的齐太尉俯下身,为妻子拂去裙摆上几不可查的污渍,轻声哄她:“擦干净了就不脏了。”   只有齐邯自己知道,   那日在东宫小姑娘仰脸看他时,软软糯糯的一句哥哥,   便足以让他惦记一辈子   更记得那日少女在他面前哭,问他神爱是不是没人要了时。   他几欲揉碎了心肝,将她揽在怀里,一遍遍的柔声对她说:乖,我在。   #她这样好,他恨不能将命都给她#   #她永远是他的白月光、朱砂痣#   [食用指南]第1.SC   第2 .女主很娇纵很作   第3 .男主干啥都是自愿的,没被我绑架   内容标签:天作之合青梅竹马甜文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萧神爱,齐邯┃配角:┃其它:   一句话简介:小作精越来越作了   立意:在逆境中也要努力提升自我 第1章 .遭贬可怜的清河郡主   正值隆冬,长安城草木凋敝。   一道暖色的夕阳缓缓倾泻而下,毫无保留的挥洒在了一辆朱漆马车上,车身所绘的雉鸟纹路被照得灵动鲜活。   那精致华丽的车由两匹乌云盖雪骏马所驾,无数侍从簇拥着其缓缓前行,车辙和马蹄溅起细碎的尘土。   垂坠在车厢内的石榴纹鲛纱帘被卷起,朔风便顺着灌了进去,吹拂过里面那张清艳绝伦的面庞。   “可是已经进城了?”被冷风一吹,萧神爱睁开一双盈盈桃花眸,伸手揉了揉眉心,如白瓷的肌肤在夕阳下呈现暖色。   声音带着睡醒的朦胧,细听下去,还有几分沙哑。   侍女绮云倒了杯茶水送到她口边,看着她憔悴的神色,略有些心疼地说:“才刚刚进城,郡主再睡一会吧?刚才送殿下到长亭也累着了,等回去了奴婢再唤郡主起来用晚膳。”   萧神爱今日出长安城是为了送兄长萧衡离京。   作为太子的嫡长子,萧衡甫一出生就受到万众瞩目。三四岁拜见皇帝时便可应答如流,引得皇帝赞叹其机敏聪颖,实乃吾家麒麟儿,遂将其册封为皇太孙。   享尽了尊荣和宠爱。   不久前太孙被人告发意欲谋反,且在酒醉后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,惹了皇帝震怒。谋反是十恶重罪,换在别人身上根本无需走流程,都是直接下狱后再审。   到底是自己疼了这么多年的长孙,派人审讯和搜查后也并无确凿证据,皇帝仅将其贬为合浦郡王,远远发配去了南方。   萧神爱同萧衡一母同胞,具是太子妃所出,从小萧衡便带着她一块儿玩,本就十分要好。自三年前太子妃病逝后,俩人感情更甚往昔。   此番兄长获罪遭受贬黜,萧神爱比谁都难过,私下里早已偷偷哭过了数回,将人送往十里外的长亭时更是一路哭过去的,反倒是被贬谪的萧衡哄了她许久,还说要每年给她送最漂亮的合浦珠回来,让全京城的人都羡慕她。   等萧衡的车架已经看不见了,萧神爱才折返回来。   听到已经进了城,萧神爱微一怔神,抿了几口水润喉之后,正要阖上眼接着睡过去,却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清甜的香味。   那味道里带着点暖融融的热气。   她倏地唤了一声“停车”,好奇地探出了头,左右张望了一番,细软的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轻晃。   果然,正好行到了茗远斋门口。   又恰好是一锅新鲜的栗子糕出炉。   “去买些栗子糕吧。”萧神爱一只手扒在窗沿上,眼巴巴地看着不远处的茗远斋,又缓声吩咐说,“再买些蓬糕、蜜煎金橘……呀!”她蹙眉道,“先前路过金玉阁时,该买酥黄独和胜肉回去的,阿耶喜欢吃。”   绮云应了一声:“奴婢这就去买。”看着面前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显露出懊恼,她轻笑着安慰道,“才走过没多远呢,现在遣人去买也不迟。”   等东西买回来,萧神爱宝贝似的抱着那盒栗子糕,捻了一小块送入口中,甜甜的滋味在口中蔓延,她轻声道:“也不知道阿兄走到哪儿了,过年前能不能赶到合浦。”若是在路上过年,也太可怜了些。   如此想着,她望向手中的栗子糕,神情转而低落起来。   她其实没多爱吃这个,但父母和兄长都很喜欢茗远斋的栗子糕,故而刚才经过时,她下意识就让人买了一些。   眼见着她那双潋滟桃花眸里又泛了水雾,烟柳般的黛眉轻蹙,绮云一下子慌了神,又是心疼又是心酸的,生怕她再哭下去伤了眼睛,忙劝道:“还有两个多月呢,殿下定是能赶到合浦的。郡主别担心了,殿下如今虽遭了……但到底还是郡王、是皇孙,那起子护送的人定然不敢怠慢。”   听她柔声细语劝说着,萧神爱心中逐渐安定下来,握着栗子糕的手也缓缓松了力道,指尖不再同先前一样发白。   是啊,虽然阿兄从太孙被贬为郡王,但身上可是没有罪名的,一应扈从和仪制都照着郡王该有的给了。   萧衡是太子唯一的儿子,太子仁孝慈和,在朝野上下威望颇高。哪怕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,就算萧衡真有罪过,众人心里也得掂量三分。   车架一路驶向丹凤门,下车换了辇舆后,再转往东宫。   今日哭得太多了,眼睛既干涩又刺痛,萧神爱实在撑不住,便让人拿了个软枕,靠在上头闭目养神。   沿着横街往东宫方向而去时,侧面一条小道上转出来乌压压一群人,服色明艳、妆容发髻精致,远远朝着横街走来,一路说笑着。   其声音婉转动人,是一群正值妙龄的少女。   “今日似乎是合浦郡王离京的日子,宫里竟然也没多少人去送送。”一个着粉色外衫的小娘子勾着唇角,轻叹了一句。   有口快的立马回道:“这可是遭了贬斥离京,被发配去合浦那等蛮夷地的,还想让人送?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她眼珠儿一转,掩唇笑道,“你们说,那一位往后可还敢那么张扬了?”   梳百合髻的好奇问:“哪一位?你说的人是谁啊?”   先前发话的少女笑着回道:“还能有谁?东宫的那位小祖宗呗,也是你刚来京城不清楚。”她无奈的摇了摇头,“她阿兄都被贬了,哪里还敢同从前一样嚣张。”   众人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,是嫌清河郡主从前太过傲气,一点都不懂得收敛。   她身旁一个着鹅黄长裙的皱了眉头,淡声道:“宋澄,太……合浦王是被贬黜了,太子可没出事。”她一来是在反驳,二来也是在点醒。   宫里人多眼杂,她又对清河郡主没意见,可不想跟着这蠢货出事。   “就是,是太孙出事又不是太子出事了。太子可就她这一个女儿,当命根子宠的,你们在这瞎操什么心?”   太孙生得俊美无俦,性情又同太子一样温和,在京中风评极好,甚至有好些小娘子私下里爱慕他,想要进入太孙宫中。   小贵女们你一言我一语,各执己见的开始争论,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时,却被突然行来仪仗的给打断了。   这可是皇宫,能在宫里乘辇舆的人本就不多,何况那辇舆华丽贵气,声势浩大,后面还跟着如云的仆从。   小贵女们下意识的停住脚步立在道旁,垂首看着自己的鞋面。心思稍一转动,便垂首俯身行礼。有几个胆大的,余光悄悄打量着那些随行的侍从们,心中不由暗自咋舌。   在宫里能有这么多簇拥的仆从,身份定然非同一般,她们这礼倒是行对了。   “是宋家小娘子一行人。”绮云匆匆瞟了一眼,侧首隔着纱帘说了一句。   听到那边有人行礼的动静,萧神爱掀了下眼皮,隔着轻纱看了眼,随口道了声起,复又阖上了双眸。   一阵风顺着横街穿过,拂起遮挡辇舆的轻纱。其上的美人双目微阖,绛色的长裙隐隐流光,一张芙蓉面更胜三春桃李,如瓷的肌肤仿若凝脂而成、吹弹可破。   她睁开眼扫过来时,分明是漫不经心的眼神,却让人的目光下意识追随。   哪怕只是随意斜坐着,也端的是风流蕴藉,气势逼人。   但这阵风太快太急,纱帐微一扬起又立马落下,唯有精巧的下巴和无暇的菱唇映入了眼帘,即便是胆子大敢抬眼的几个,也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面容。   但这足以让众人认出来人是谁。   小贵女们霎时间怔在那,有人先是一下子白了脸,而后又被臊了个满脸通红。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喘,将头深深埋下去,战战兢兢等着车架走过。   起身后,往宫外走的速度更快了些,几乎算是健步如飞。   “我听你们说的,那清河郡主也真是可怜。”百合髻少女想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,摇头叹了一句,“可惜我来晚了一步,没能见过她以前的嚣张模样。”   宋澄看了她一眼,咬牙道:“闭嘴!”   在场几个小贵女里面,以宋澄身份最高,今日大部分人还是被她带进宫的。她一发话,面色又不好看,那百合髻少女虽不忿,到底不敢再说什么。   有个小女郎心下不忍,温声提醒:“你说起清河郡主,她今日应当是去送了合浦王吧?估摸着也到了回来的时辰。”   说罢,便再不发一言。   其余的女郎里头,有和百合髻少女一样不解的,更多的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。   这场面实在难看,百合髻少女不敢再提清河郡主,想了一想后转了话题:“你们可知方才那人是谁?她可真漂亮啊,还有那身后跟着的人,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排场的,定然是个厉害人物吧。”语气里盈满了好奇,想起先前那惊鸿一瞥,心中不由得一荡。   竟生出些心驰神往的意思来。   “自然是个厉害人物。”鹅黄长裙似是终于忍不住了,把玩着手腕上的玉珠串。良久,似笑非笑道,“就是你刚才说可怜的清河郡主啊。” 第2章 .梧子被一盏酪浆劈头盖脸浇了下来……   辇舆平稳的在嘉德门内停下,侍女上前掀开纱帐,萧神爱款款从中走了出来。即便身着冬日厚重衣衫,也依旧能瞧出婀娜如春水的身姿。   让人瞧了就移不开眼。   东宫的内侍林易早已候在一旁,忙上前轻声问道:“郡主,郎君此行可还顺利?”   “还行吧,我看祖父派来跟着阿兄那几人都挺和善的。”萧神爱脚步不停的往里走去,经过一丛缀满花苞的山茶树,随手揪了几朵,“阿耶呢?可用过晚膳了?服药了没?”   林易摇了摇头:“殿下还在崇政殿处理政务,说等郡主回来再一块儿用。药已经煎了好一会,应该快好了。”   萧神爱脚下一转,往东宫的庖厨走去。   药果然已经快煎好了,还没进去便闻到浓郁药味,萧神爱让人熄了火,亲自拿碧玉碗舀了放在食盒里,端着食盒朝崇政殿走。   一推开殿门,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温润声音:“梧子回来了?”   “阿耶,我回来了。”萧神爱应了一声,踩着绵软的地衣走到案几前,将那碗汤药端了出来,“快将药喝了吧。都这个时辰了,阿耶你怎么还不用饭?”   萧晗笑着从她手中接过药碗,轻声说:“事情多起来,倒是忘了用了。你今日受累了,去了那么远的地方。”   送儿子远行,本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事,他却全然交给了女儿来办。   一为避嫌,二是他近来身子不大好,萧神爱俩人怕他受不住,便不让他去送。   萧神爱知道这不过是推托之词,就算他忘了肯定也会有侍从提醒,实则是为了等她回来一块用晚膳。   见萧晗将药喝完了,萧神爱掏出一包栗子糕和蜜煎金橘递过去:“阿耶,你瞧我在路上买了什么!”她细细数着,“我还在金玉阁买了许多吃食,待会只让人再准备两样菜蔬就够了。”   她睁着一双晶亮的桃花眸,眼中似乎还在闪烁着光。   萧晗忍不住一笑,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:“以前不总说着要出宫玩,好不容易出去一次,怎么不多玩会再回来?我听你二叔说,最近西市又来了些新的小玩意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什么好玩的,反正就那些东西,我早都看腻了。”   崇政殿素净雅致,并无什么多的装饰。萧神爱将先前摘的山茶花苞取出,花茎拿水泡着放在窗沿下,让原本沉闷的室内平添一份亮色。   不多时,宫侍入内摆放好晚膳,倒不止炒了两样菜蔬,还煮了金玉羹。   萧神爱催了好几声,萧晗这才放下政务,开始专心陪女儿用膳。他舀了两小勺金玉羹递过去:“出去了一趟,喝几口汤驱驱寒气。”   “阿耶,你别老是这样。”犹豫了几瞬,萧神爱还是劝道,“政务是要紧,可你身子要是垮了,那还怎么来处理政务?”   面对小女儿的关心,萧晗欣然笑纳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俩人再没多话,安安静静的用完了一顿晚膳。萧神爱很识趣的没提起萧衡,避免去勾了父亲烦心。他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,不能再折腾了。   用过饭后,萧神爱起身要回去洗漱,却被萧晗给唤住了,他拿出一个锦盒缓声说:“梧子,今日下午齐邯来过,这是他给你的。”   锦盒装饰华丽,锁扣是鎏金的,还镶嵌着红宝石,沉甸甸的看着很有分量。   萧神爱愣了好一会才将锦盒接过,隔了半晌问道:“他回京了?何时过来的?”   “今日回京的,下午正好入宫觐见你祖父,就顺带过来了一趟。”萧晗轻笑了一声,“我说你去送你阿兄了,让他不用等,所以他待了一小会就走了。”   回来时已近黄昏,此时从崇政殿出来,庭院中已经点上了灯火,彩漆宫灯随着夜风轻晃。   萧神爱手中捧着那个小锦盒出来,仰头望了一眼天色,只见无数星子萦绕着那一轮弯月,竞相散发出莹莹辉光。   殿前的几株梧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,显得格外冷清。萧神爱看向一旁将她送出来的萧晗,轻声问了一句:“明日应当是个晴天,阿耶你要不要出去走走?听说明日有马球赛呢。”   “是个晴天么,冬日晴天好,他也能走得顺畅些,不至于被雨雪给绊住了脚。”萧晗勾唇浅笑,也跟着抬头看了眼天。  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阿兄,萧神爱略有些惊讶的回头看他,在触及到父亲平静的神色时,她怔了片刻,方才也含笑点头:“是,天晴了官道也好走,车马不会陷在泥泞里。”   略说了几句话,同萧晗道了声别后,她朝着自个的殿宇行去。   七岁以前,萧神爱一直随太子妃住在丽正殿中,七岁以后就搬去了西北边的宜秋殿。   虽比不得丽正殿在东宫正中央,地位超然,但宜秋殿的占据了西北角整块地方,庭院十分宽敞。   此时宜秋殿殿门大敞,一行侍从提着宫灯候在门口,为她照亮脚下的青石板路。   别处都是暗的,唯有宜秋殿中灯火通明。   萧神爱偏头看了眼远处宜春殿的方向,复又垂下眼眸,心中不禁划过些许落寞。以前阿兄就是住在那儿的。   道旁的茶梅树结了许多茜色的花苞,偶有几朵绽开的坠在枝头,为庭中染了抹瑰丽之色。   等坐在妆台前卸钗环时,绮云看着一直被她捧在手心里的锦盒,抿唇笑道:“郡主从哪得来这么个漂亮盒子,当作宝贝似的拿了这么久,仔细累着了。”   经她这么一说,萧神爱才发现自己竟然拿着这盒子走了一路,她不吭声,也没说是谁给的。指尖轻轻在锁扣上摩挲了片刻,而后捏住锁环,“啪”的一声,那嵌了红宝石的锁扣便弹开了。   在烛火照耀下,能看到盒子里是一片白色,并不刺目,而是莹润温暖的白。   是一尊羊脂玉摆件,毫无任何瑕疵,雕刻成了梧桐树的模样,上面坠着满满当当的梧桐子。   萧神爱垂眸敛目,桃花眸中的漫不经心褪去,隐约浮现出了几分笑意。   绮云拿白玉梳给她松散乌发,余光瞥过一眼,轻叹道:“这玉树可真漂亮,雕工也精致,可要奴婢待会拿去书房摆着?或是摆在卧房窗台上也好看呢。”   “是谁送给郡主的呀?”   “不告诉你。”萧神爱轻哼了一声,阖上后置在妆台上,“待会你拿去书房摆着吧。”   绮云看着那个檀木锦匣,忍不住就笑了一声。   这羊脂玉虽是珍贵稀罕物,但以自家郡主的身份,想要多少没有?太子和太子妃宠爱女儿,东宫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,别说是太子妃还在的时候,就是现在也是先紧着她家郡主的。   如今听到要将这玉梧桐摆在书房,绮云心念稍一转动,便笑道:“奴婢听人说平凉侯今日回京,且下午还进宫面圣了,这尊羊脂玉树……”   她话还没说完,萧神爱便已羞得双颊绯红,用力推了绮云一下,小声哼道:“你住口!不许你再说话了。”   正起了身要去洗漱,萧神爱转头看了一圈,忽而问道:“清檀呢?怎么没见着她人?”   绮云手里捧着寝衣随她往浴房走,温声道:“弘农郡夫人病了,清檀姐姐今早去照料了,昨晚同郡主告过假的,郡主许是忘了。”   萧神爱愣了一下,想起来确实是有这回事:“阿姆身子可有大碍?你去库房让人拿些药材送过去吧。”弘农郡夫人曾是她的傅母,但她这两日都在担忧兄长的事,清檀同她说的时候也没仔细听。   绮云道:“就是感了风寒,清檀姐姐说请了医士诊治,应当没什么的。”   今日太过劳累,萧神爱洗漱完后,躺在床上没多大会便沉沉睡了过去。   顾念着萧神爱心情不佳,萧晗特意停了她的课,一连几天她都窝在宜秋殿休息,除了晚上去崇政殿找父亲用个饭,其余时间连殿门都没出。   直至宫中要办赏花宴,萧神爱仍旧是不打算去的。   还是萧晗知道后特意宽慰了她一番,又让人送了几样新首饰过去,才让她改了主意,准备过去转转。   北风凛冽刺骨,本该呈现草木凋敝之姿的,然而太液池附近却是花团锦簇,具是由宫中暖室里培育出来的娇花。   这些繁花娇贵,在寒风里顶多也就撑上这一日。   足以见得这场宴饮的奢华。   辇舆到时,众人纷纷停下手头上的事,俯身同她见礼。待到侍从掀开幔帐,扶着她步下辇舆时,周遭更是有一瞬间的静谧。   即便是粗布裹身,她也依旧让人无法忽视,更何况她今日精心打扮过。面前的美人冰肌玉骨,灵动而妩媚。萧神爱今日着了身樱草色牡丹花罗衫子,下罩百草纹藕合雪白间色长裙,松竹纹酡颜泥金披帛挂在臂弯间。   本是一身极为随意的装扮,却显得尤为素雅夺目。   腕间一只普通的碧玉镯,也被衬托得价值连城起来。   待她走过后,立刻有少女低语道:“郡主今日竟是来了。我瞧着她气色不错啊,上次还听说她伤心过度呢。”   另一人驳斥道:“你这说的叫什么话,她堂堂郡主,难道还要来拉着你的手哭诉不成?”   周围几人闻言,忍不住掩唇低笑,凝滞的气氛霎时间消散。众人眼波流转间,忍不住追随着萧神爱的身影。   美人立在跟前,瞧着便觉得赏心悦目、心情舒畅。   有人想上前讨好卖乖,但想着她近日不顺心,顾忌着她那骄纵性子,到底没敢贸然去招惹。   筵席上繁花似锦,萧神爱随意寻了处位置,欣赏身旁的几簇花草。   圣人共有十八名子女,其中有三子三女是同霍皇后所出,除去未及下降便早夭的幼女外,其余五个子女都已长大成人。   当今太子便是俩人的嫡长子,也是圣人年近三十方才有的第一个孩子。   齐王世子年纪渐长,今日这场赏花宴名义上是霍皇后所办,但却是齐王妃特意求了皇后办的,意在为齐王世子择世子妃。   “郡主尝尝这酪浆。”女萝拿了一个白玉小盏放在她面前,又挪了下旁边的碗碟,“还有这个广寒糕,我记得郡主去岁说过宫里的广寒糕好吃。”   案几摆着数样精致点心,白玉盏里盛着乳白的酪浆,还点缀着许多切碎的小果子。   萧神爱发了会呆,端起酪浆要饮时,身旁却突然凑过来一人,着一身织锦华服,颊侧点了面靥,软语温声唤道:“神爱姐姐。”   萧神爱抬眸瞥了一眼,手里仍旧捧着白玉盏没放下,淡声问:“何事?”   来人是她的堂妹,齐王之女萧玉露。   真要论起来,俩人不但是堂姐妹,还是表姐妹。   萧玉露生母元孺人与太子妃同为元氏女,俩家还时有往来,只不过太子妃家累世宦门,而元孺人家中已经三代未出过高官了。   能成为亲王孺人,纯粹是因为她姓元。   “好久没见着神爱姐姐出来了。”萧玉露掩唇一笑,颊侧的面靥随着她的笑容而轻动,“前几日宫外有赏花宴,我想着神爱姐姐这么爱热闹的人怎会不去,没想到还真没见着阿姐。”   萧神爱没想接她的话,便随意点了下头:“嗯。”   但萧玉露却凑得更近了些,挑了挑眉稍:“阿姐该不会是在家里哭鼻子吧?”   萧神爱略略蹙眉,斜睨了她一眼。   “也是,如今太孙……合浦王被发配去了南越,阿姐担心也是应该的。那等瘴疠之地最是凶险,出点意外再正常不过了。”萧玉露的脸上带着点幸灾乐祸。   她和萧神爱同祖父母,母亲又都出身元氏,但地位和待遇却是天差地别的。   这么多年过去,好不容易等到太孙遭贬,自然是想要落井下石,逮着机会想要冷嘲热讽一番的。   萧神爱整张脸倏地就冷了下来,先前她对萧玉露并不怎么在意,也懒得去管她说些什么。姣美的面庞上此刻布满了寒霜,周身气势陡然一凛。   她冷冷看过去,眸色微暗:“你再说一句试试?”   “这又不是我胡乱编排的!”萧玉露被看得心头一紧,但不愿就此在她面前露怯,遂辩驳道,“去岁合浦一个新上任的县令,刚走到那地界上就染了病,发了三天高热人就没了。神爱姐姐,你可得提醒你阿兄注意些身体,可别到时候一个不注意被瘴气侵蚀,跟那县令——”   她话音未落,就怔在了当场。   旋即被一盏酪浆劈头盖脸浇了下来。 第3章 .齐邯少女的笑靥如蜜糖   一抹流云恰巧从半空中划过,挡住了片刻的光亮。   萧神爱将空了的白玉盏随手掷在桌案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眸底闪过一抹幽暗:“你再咒我阿兄一句试试?长这么大,连人话都不会说了?”声音冷冰冰的,丝毫不留一丝情面。   周围众人的谈笑仿佛都停了下来,萧玉露只能听到耳中传来的嗡嗡声,这处还算僻静,但到底还是有些人在附近。   原本是想着过来刺激几句,看萧神爱当众失态的。哪知道人确实是失态了,却是先发作在了她身上。   萧玉露此刻只觉得面颊发烫,不是被酪浆所烫伤,而是羞的。   筵席上人很多,男女都有,她恍惚间感觉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。   朔风刮在脸上,似乎生生要扯下她一块皮肉。   长到这么大,她还没受过这种委屈,当下就红了眼睛,咬牙质问道:“萧神爱,你做什么!”她作势要去打萧神爱,却被自己的侍女给死死抱住了。   “娘子是万金之躯,切勿冲动,奴婢先带您下去更衣。”侍女脸色苍白,连声音都在发颤。她是元孺人精心挑选的,很机灵聪敏,清楚今日要是坐视自家娘子和清河郡主闹起来,一顿重罚是少不了的。   这还算轻的,若是跟着胡闹,恐怕连命都要没了。   眼见连侍女都跟自己不是一条心,萧玉露更为恼火,挣扎着想要将她甩开。   “怎么回事?大庭广众下你闹腾什么呢?”一道清润的声音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传来,一名清透婉丽的少女匆匆走来,蹙眉瞥了眼侍女,“你们是怎么照管五娘的?赶快带她下去更衣!”   少女是齐王妃所出,也是齐王目前唯一有县主封号的女儿,在齐王府中颇有几分威严。几个侍女被她眼波一扫,立时抖了抖身子,就要扶着萧玉露下去。   萧玉露愈发的委屈,泪花几乎要溢出眼眶:“阿姊,是她欺负我!她拿酪浆泼我!”   “我欺负了你?”萧神爱忍不住勾了下唇角,“是啊,我是打算欺负你来着。”   她靠在凭几上斜睨着萧玉露,嗤笑道:“既然我欺负了你,少不得要找祖母他们给你主持公道。你刚才说的那番话,可敢跟我去祖母面前再说一遍?”   听到要去祖母面前,萧玉露瑟缩了一下肩膀,霎时哑了声,连泪花都硬生生憋了回去。   她很清楚自己今日说了些什么,过来讥讽也是一时冲动的,哪里敢让长辈知道。   萧衡再惹了忌讳,也和她一样是正儿八经的王子皇孙,并非有罪之人。   往小了说,她是不顾念兄妹之情;往大了说,则是她在诅咒郡王。   眼见着萧玉露被镇住,萧真真对着侍女厉声道:“还不带五娘下去?”她神色冰冷的看过去,今日是给阿兄相看世子妃的大日子,若是被萧玉露给搅和了,她绝对饶不了她!   “神爱。”等萧玉露被几个侍女簇拥着离去后,萧真真方才转过身说,“她就是这么个不知轻重的性子,又口无遮拦,也教训过了,你别跟她计较。”   萧神爱哼了一声:“阿真姐,她这哪是什么口无遮拦,恐怕都是肺腑之言吧?”   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但也知道定然是惹着她了,萧真真有些着急上火,心头涌起了些许无奈,不仅放柔了语气:“神爱,要不……”   “算了算了。”萧神爱摆了摆手,刚才那话不是萧真真说的,她也懒得再为难她,“你今日事多,先去忙吧。”   见她似乎打算翻篇,萧真真松了口气,同她道了声别,又交代了侍从几句后,匆匆离了筵席。   “你若是再这么惹是生非,以后都不用再出门了!”从筵席那边过来的路上,萧真真已经从侍从那打听清楚了经过,“今日是什么场合你不知道?”   幸好自己赶来的及时,真要让她们闹起来,连母亲都要被祖母怪罪。   萧玉露委屈坏了,拿指甲尖用力掐了掐手心:“阿姊,萧神爱用酪浆泼了我一脸,你还偏帮她。”   萧真真冷笑:“若不是你去招惹她,会落得这个下场?我看你就是活该。”   她知道以萧神爱的性子,根本没将萧玉露放在眼里,大多时候都是直接无视。若不是她主动上前挑衅,哪能将对方轻易激怒。   “我……”   “行了。”萧真真有些不耐烦,“你先在这儿反省,等你反省好了再回筵席去。”   两名皇家贵女走后,筵席上先是静了片刻,随后又开始热闹起来。各式鲜妍奇花已经无法引起众人兴趣,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刚才那件事上。   “我看合浦王那压根不算什么事,郡主这嚣张劲……和先前是别无二致啊,齐王府的五娘被泼了酪浆都不敢说什么。”   “是五娘做了什么吧?阳夏县主脸色难看成那样,还教训她了。”   “也是,五娘脾气也不怎么好,平时在外仗着身份跋扈,这次是撞到硬钉子了。”   一片低语声中,梳着百合髻的少女站起身,茜色洒金长裙在行走间摇曳生光。   不经意抬眸时瞥见了来人,萧神爱便也起身笑着唤道:“白姐姐,你今日怎么出来啦?”   白茗秋欠身行了一礼,轻声道:“家中几个妹妹想进宫玩,央着我陪她们一块儿。”随后又问:“神爱,你近日如何?”她声音柔软,如同月下潺潺流水,能够抚慰心田,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。   “我挺好的,你出来散散心也好。”萧神爱请她在身旁坐下,将糕点往那边推了推,“白姐姐你呢?我记得你上月感了风寒,可大好了?”   白茗秋是萧衡的未婚妻,是板上钉钉的太孙妃,下过诏书的那种。   因着萧衡这一层关系,她同萧神爱常有往来,甚至萧衡有时还会假托萧神爱的名义给她送东西。   见萧神爱一脸关切的看着她,不由得微微颔首:“风寒已经好了。”她朝周围看了一眼,蹙眉问道,“刚才是怎么回事,你没受委屈吧?”   萧神爱不禁笑了:“她能给我什么委屈受?”被泼了点酪浆而已,就能哭成那个样子,“一点小事罢了,不值当什么。”   说到底是家事,她没打算主动说给旁人听。事关萧衡,对面这人又是白茗秋,就更要小心维护兄长在她心里的形象了。   “对了。”萧神爱突然想起件事,咬了咬唇瓣说,“白姐姐,你有空了来东宫寻我好不好?阿兄有东西让我给你。”   白茗秋有些诧异,脸上飞快闪过了一抹不好意思,酡色隐隐约约浮现于双颊。   萧神爱偏头去看她,软声说:“那日阿兄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的,只是你感了风寒没法子出门,他才只能让我转交。”   白茗秋含笑点了点头:“好,那待会筵席散了,我随你一块儿去?”   萧神爱小鸡啄米般点头,随后小声问:“白姐姐,你没嫌弃我阿兄吧?”她偏头觑着身旁那人的神色,心中有些忐忑。   “怎么会?”白茗秋一脸的惊诧之色,没想到萧神爱竟担心自己会嫌弃皇孙,“合浦王龙章凤姿,身份高贵,我岂能嫌弃他?”   萧神爱理所当然道:“可是白姐姐也很好啊。你能诗书善属文,长安城谁不知道啊?祖母都还夸过你的文章呢。再说……总之你没嫌弃他就很好啦。”   白茗秋的祖父是宰相,父亲是黄门侍郎,未被定为太孙妃时也有很多人家想求娶,她担心白茗秋从太孙妃变成郡王妃,心里会有些难受。   为了兄长的终身大事,她可谓是操碎了心。   白茗秋有些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脸:“你这样夸我,我都要以为我无所不能了。”   俩人说笑间,一道声音从旁边传入,和煦如三月微风:“表妹,你没事吧?”   身量颀长的男子立在那,轻而易举的就能遮住一小片阳光,投射下一方阴影。   身上瞬间就冷了下来。   萧神爱抬眸看过去,先是愣了一下,随后浅笑以作回应:“表哥。我没什么事呀,表哥何出此言?”   “我刚才在那边听说你和齐王府的五娘争执起来,便想着过来瞧瞧,你没事就好。”元正轩相貌出众,气质温润,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,“有些日子没见你了,前两日祖母还同我念叨你呢。”   这是元家和清河郡主的私事,白茗秋不愿多听,说好待会同她一起去东宫后,便告辞离去。   萧神爱手里剥着板栗,仔仔细细将板栗肉挑出来,一边笑道:“确实是许久没见到外祖母他们了。这到了冬日了,天气阴冷,前几日又下过雨,外祖母可还会腿疼?”   “还是有些疼的,家里人都有些着急上火,故而前几日表兄离京才没去送一送。”元正轩眸光干净澄澈,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,“我新得了些好香料,你看怎么样?”   萧神爱闲暇时喜欢调香,自己也时不时让人去西市购买香料,闻言便接了过来。打开后不由得笑道:“是上品。”   元正轩眼中蕴了点笑意,唇角微勾:“我昨日在西市瞧着新鲜就买了,那胡商果然没骗我。我家中还有些别的,你要是喜欢,我到时候拿给你。表妹若是有空闲,也可来家里坐坐,祖父祖母惦记你许久了,昨日我阿娘也念了几句。”   她确实很有些日子没去过外祖家了。   外祖家对她还算不错,尤其是母亲薨逝后,时常接她过府玩,每次过去外祖母和舅母都是嘘寒问暖的。偶尔有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,也会派人给她送来。   萧神爱略思量片刻,便颔首应下:“好啊,我也有些想见外祖母了。等有空了,我就挑个时间过去。”   元正轩闻言,霎时喜上眉梢,原本就斯文的面庞更显和煦:“三日后表妹可有空闲?正好祖父休沐,还能陪表妹说说话。”   萧神爱算了算日子,轻轻点头:“行,那我三日后去。”   花团拥簇的筵席入口处,阔步走进一青年。   那人眉浓而凌厉,一双星目如炬,高挺的鼻梁下是薄削的唇,俊美而矜贵。他着了一身绯色麒麟纹圆领袍,足蹬革靴,腰系玉带,隽逸之气尽显无疑。   从进来伊始,便已有不少人在偷偷打量他,因觉着眼生,都在猜测着是哪位新进京的世家公子。   他周身蕴满了冷厉之色,不过是漫不经心的一瞥,便足以让人胆寒,生生遏制住了想要上前搭话人的脚步。   直到他走过了,才有人敢议论起来:“这是哪家的郎君?怎的没见过?”   猜测了片刻,有人迟疑道:“好像是平凉侯罢?我似乎听人说起,他刚刚回京了……”   听闻可能是平凉侯,满座顿时哗然。   秋末时大郑在边关遭遇突厥埋伏劫掠,突厥有备而来,那场恶战却是大郑大获全胜,其中有一半要归功于平凉侯。   如今才过去一个多月,虽还未到人尽皆知的地步,但大郑上层圈子里早已流传开来。   齐邯并未理会众人探寻的目光,径直往筵席的僻静角落处走去。   他在一株梧桐树下看到了他要找的人。   少女今日盛装打扮过,间色长裙迤逦于地,坐在凋零的梧桐树下,美得像一幅画。虽逆着光瞧不清她脸上神色,却能看到她正偏着头同身旁一年轻男子说话,不知说到什么,俩人一同笑了起来。   那笑靥如蜜糖。   齐邯心口忽的紧了一下。 第4章 .竹矢“可是生我的气了?”   树下俩人笑了一阵,气氛愈发的融洽。   太液池上拂来冬日寒风,刮在身上很疼,却也能令人清醒。   不过片刻的功夫,齐邯脸上便已挂了温和笑意,将凌厉气势冲散了些许,随后朝着那株梧桐树走去。   “平凉侯?”看着缓缓走来之人,元正轩犹豫一瞬,起身唤了一句,“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此?”说罢,他又略显迟疑地看着面前之人。齐邯毕竟有正经官职在身的人,不好随意走动。   齐邯唇角含笑,淡声说:“进宫觐见圣人,看到这边热闹就顺带过来了,不知元二郎君在此处作甚?”   元正轩抬眸时,正好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脸,枝桠在风中轻晃,在那人脸上落下几道明暗交错的痕迹。心头突地一跳,没来由的慌乱起来。  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?   元正轩心里清楚,面前这人不是寻常同他争抢的长安贵公子,而是刚从沙场上下来的武将,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隐隐流淌的煞气。   可这种针锋相对的时候,谁先露怯谁就败了下风。   勉强整理好心绪,他轻声说:“许久没见过表妹,刚才席上又发生了些事,特意过来寻她说说话。”随后又拱手道,“此次安西大捷,平凉侯居功甚大,我还未来得及给平凉侯道一声贺。”   齐邯眉眼舒展,语声浅淡:“谢过元二郎君挂怀,只是齐某驻守安西,这是分内之事,当不得功劳。”   他没管他的前半句,仿佛刚才只是闲话家常般的一问,对他的答案并不关心。   本来是用来缓和气氛的一句夸赞,却被他不咸不淡的给堵了回来,半点都不留情面,元正轩一时间心里闷得慌,脸色也不大好看:“平凉侯说笑了,听说此事圣人都有嘉奖,岂会没有功劳?”   “实是边关士卒多有辛苦。”齐邯笑了一声,没有再接着说下去,转了话头道,“刚才过来时,正好听到赵国公世子说要玩射箭,那边到处寻你呢。”   元正轩深吸了口气。   明明比他大不了多少,齐邯已在沙场上立下不少战功,而他却尚未入仕。   甚至在这种场合,也显得比他游刃有余许多。   握在衣袖下的拳头紧了紧,元正轩颔首道:“多谢齐侯告知。”  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,齐邯轻嗤了一声,没料到他这么没用。   收回目光后,他转而看向身侧,眸色逐渐柔和下来,萦绕周身的凛冽之气也尽数散去。   少女仍旧在专心致志的剥板栗,低垂着眼帘,纤长的睫毛遮挡住眸子,在眼下覆了一层阴影。   齐邯在一旁坐下,拿过一碟板栗开始剥,修长的手指轻轻用力,随后将栗肉尽数挑出来。不大一会,就将那石青素纹瓷碟给堆满了。   他将那碟栗子肉往旁边推了推,轻声道:“吃这些剥好的,你别自个剥了,当心待会手疼。”   萧神爱盯着面前的栗子肉看了片刻,随后将手中剥到一半的板栗扔下,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放了这么久,冷都冷了,我不吃了。”声音很浅淡,夹杂着显而易见的嫌弃。   这是他到这儿开始,萧神爱同他说的第一句话。   齐邯忍不住笑了一声。   “终于肯理我了?”他偏头笑问她。   见萧神爱抿着唇不答话,脸颊紧紧绷着,他不自觉的放软了语气:“可是生我的气了?”   “谁敢生平凉侯的气啊?”萧神爱斜睨了他一眼,又飞速的转过了身子,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手中白玉杯盏。   齐邯凝着她如瓷的面容,按捺住唇角笑意:“你何时不敢生我的气了?”随后又柔声说,“我错了好不好?栗子肉冷了,那我给你剥核桃?”   他从袖中取出一朵腊梅递过去:“这是我刚才过来时在路上摘的,你瞧瞧好不好看?”   萧神爱没伸手去接,只冷眼看着,顺带轻嗤了一声:“一朵花也妄想收买我?你回京这么些日子都没个消息,怎么今日突然蹦出来找我了?”她上了打量了他一会,“嫌弃我可以直说的。”   阿兄遭贬斥的时候,不少人以为他们这一脉要完了,纷纷避之不及。等后来见父亲还是照常处理政务,与往常无异,才又重新腆着个脸凑了上来。   只这么一瞬间,她脑子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种可能。最后的最后,她觉得自己构想的很对。   齐邯肯定也是这样的!   “我回京那日下午就来东宫看你了,只是恰好赶上你送合浦王出城。”顿了一会,见她态度略略有所软化,齐邯辩解道:“等到第二日就被圣人派去了咸阳,今日才得以从咸阳回来。是我错了,桐桐,你别生气了。”   今日才回来,听说太液池边在办宴席,便急急忙忙的赶来见她。   萧神爱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去了咸阳的事儿。前些日子她生着闷气,根本就没心思去过问齐邯的事,底下人也没提,她竟是什么都不知晓。   “你还好意思提呢。”萧神爱呆滞了一会,又开始气鼓鼓的,“我阿耶都说,你就待了一小会就走了。”   他都没等她回来就跑了!半点都没将她放在心上。   齐邯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眸,想要解释,却又无从开口。他那日在东宫等了足足一个时辰,太子才从百忙之中抽空见他,而后便说宫门快要落钥,让他先回去。   他不敢得罪未来岳父,只得说:“桐桐,我那日来得晚,出宫后本想沿着朱雀大街去寻你,却没见着人。”   萧神爱怔了一下:“哦,我去买了点东西,从别的路走了。”   说话间,齐邯已经剥了几个山核桃,并将里头的肉剔出来,摆在了她面前的玛瑙碟子里。   同她说话时,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:“若有下次,不管旁的事,我一定等到你回来再走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一贯是个没理都能闹上三分的人,何况是觉得自己占了理的时候,更加不肯饶人。   但是齐邯的态度太好了,让她根本没法继续闹下去。   于是,她又不开心了,继续在那生闷气。   她卷长的睫毛垂下,遮挡住一双潋滟桃花眸,原本就清艳至极的一张脸愈显生动。齐邯眼中浮现笑意,有些想要逗她,却又生生忍下了这心思。   温声细语的哄了许久,面前之人才逐渐有展颜的迹象,紧拧的眉心也放松下来,甚至还掀起眼皮看了他眼。   齐邯这下倒是真的笑了,柔声问她:“等过两日我休沐,接你出宫去西市玩?听说又从西域来了许多新鲜玩意呢。”   从西域来的新鲜玩意。萧神爱听得很有些意动,本欲应下,却又拧着眉说:“可是我刚才答应了表哥,休沐那日去外祖家玩……”   难怪元正轩刚才能走那么干脆。   一抹阴翳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,而后又被温润覆盖,齐邯语气更是轻缓:“无妨,我先送你去元府,等你从元府出来了,我再带你去西市。”他小心翼翼地征求着她的意见,“桐桐,这样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只扬起脸问他:“你这次回来,要等到什么时候回龟兹啊?”   澄澈的眼眸里流露出好奇,似乎有星河点缀于其中。   她就这么看着他,仿佛满心满眼里只有他一般。被这样一瞧,齐邯心都要化了,柔声回道:“还没定下来,应当要等到开春以后再走,今年要留在京中过年。”   俩人过来筵席时已经不早了,等到用过午膳后,齐邯抬头看了眼天色:“是还想在这玩一会,还是回东宫去?”   萧神爱有些困倦了,掩着唇打了个呵欠后,提出要回东宫午憩。走之前又交代侍女,待会将白茗秋引去东宫取东西。   齐邯一同起身送她。宫道绵长,俩人并肩而行,踩在青石砖上,在正午太阳下映出一小团影子。萧神爱没有像来时那样乘辇舆,宫城又宽广,才走到一半的路便开始叹气。   齐邯有些心疼地说要背她,萧神爱十分心动,纠结了一会却拒绝道:“算了,这儿人好多。”   在东宫她可以随心所欲,在这儿却不行。  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,俩人方才到了东宫。萧晗正吃过了饭,挽了衣袖,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玩投壶,见状招了招手:“梧子,过来陪我玩两把。”   “好啊。”萧神爱兴冲冲的拉着齐邯上前,拈起一支竹矢朝漆壶掷去,看似随意的一个动作,那竹矢却正好贯穿壶耳而过。   她又取了一支递给齐邯:“你试试。”   萧晗瞥了眼林易,淡声道:“取弓来。”他下巴朝远处坠了花苞的山茶树点了点。   林易应了一声,不过片刻,就拿了一张雕刻精美的角弓出来,呈到了齐邯面前。   这竹矢只是投壶时的玩具,并不如寻常的箭羽锋利,且那山茶树离得又远,想要射中更是难上加难。但齐邯神色未变,锐利的目光望向庭院中的山茶。   空中掠过一道残影,伴随着划破长空的声音,“铮”的一声,竹矢穿透一朵花苞,稳稳当当扎在了地上。 第5章 .桐桐“我叫梧子,是梧桐的桐”(已修……   萧晗一直绷着的神色稍缓,面上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:“看来你这两年在龟兹,倒是没白待。”   齐邯放下角弓,垂眸拱手:“殿下谬赞。”   萧晗将他上下打量一通,笑了笑,轻声说:“是么?”   他这声音很浅淡,看似掺杂了许多东西,又更像是自言自语。齐邯捉摸不透他的意思,干脆垂手站在那没回话。   萧晗也没指望齐邯回什么,深邃的眸子扫过他一眼后便没再理会,侧首温声说:“梧子,该你了。”   玩了几个回合萧神爱就困了,先一步回宜秋殿午憩,萧晗却独独留了齐邯说话。   “郡主。”她甫一进殿,绮云便拿着一封信迎了上来,语调轻快,“这是大郎君给郡主捎来的信,早上刚到的。”   萧神爱一喜:“阿兄捎信来了?难道他到合浦了?”   少女呆呆的模样太过乖巧,绮云忍不住笑道:“哪能呢,才这么几日,恐怕才出京畿不久。”   手中握着兄长让人送来的信,还没在案几前坐稳,萧神爱便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,从其中取出一张薄薄信纸,将其展开。   才看了个开头,她脸上笑意顿时一敛,将信掷到桌案上,微恼道:“他又喊我梧子,怎么可以这样啊,再这样我就不理他了。”   萧神爱小字梧子。   幼时她以为是因自己秋日所生,东宫前庭恰好结满了梧桐子,所以才有了这个乳名。   等稍大些了,她才知道父亲取的是吾子之意,很简单的两个字,述说着父母对她的拳拳爱意。因太过于简单,正巧院子里那一排梧桐树上缀了果子,太子妃便将吾化作梧字。   等到她知道这个小字由来后,便不再允许父母尊长以外的人唤自己梧子。她是郡主,身份尊贵,又是这样普通的小要求,自然没有人不依她的。   只是旁人她能管住,萧衡却总是要故意和她作对,时不时的为了逗弄她,故意唤她梧子,经常惹得她满处找东西要揍萧衡。   萧神爱又看了眼桌案上的信,心里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手足之情,被那两个字给烧了个干净。   多看一眼都嫌糟心。   绮云先前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,等她抱怨完更验证了心中猜想。担心萧神爱一怒之下将信给撕了,事后自个又懊恼后悔,忙上前笑道:“那奴婢先将这信收起来,郡主什么时候想看的时候再看。”   “待会你让人弄点山楂,我睡醒了想吃。”萧神爱懒得再管信的事儿,站起了身,打算去更换寝衣。   等到卸了钗环和妆容、更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,正要睡下时,婢女却说齐王妃派了人过来给她送礼物。   萧神爱稍一想,就知道是为了今日她和萧玉露的事,这算是齐王妃给她的赔礼。   她靠在隐囊上拨弄着刚染了色的指甲,懒洋洋道:“叔母是长辈,我怎好就这么收了她的礼?女萝,你快去库房里头挑两支簪子给叔母送过去,就说是我送给她和阿真姐的。”   她那叔母可不是什么好性子,萧玉露今日先行挑衅,差点搅和了这场筵席,又害的她堂堂亲王妃来和自己一个小辈赔礼道歉,只怕回去了有她好受的。   既然有人能替自己教训萧玉露,还是光明正大、不沾半点错处的教训,萧神爱也不介意卖个人情,全了她做叔母的面子。   吩咐完,她往下蜷了蜷身子,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头,显然是要睡了。   绮云取了一个团蝶纹银香囊放在锦衾里头,试了试被中温度,而后方才放下帐幔,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。   -----   等到约好要去元家那日,萧神爱晨起用过朝食,慢条斯理的梳妆更衣过后,才由宫人簇拥着出了宜秋殿。   此时早已明日高悬。 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宫,萧神爱正闭目小憩时,女萝在一旁低声道:“郡主,平凉侯在外面候着。”   示意宫人停车后,萧神爱掀开纱帘向外望去。   着绛色獬豸纹圆领袍的青年身量颀长,牵着一匹玄色骏马立在巍峨丹凤门下,浅金色的晨曦映照着丹凤门,也映照着他的面庞。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,青年抬眸看来,沉黑的眸子深邃不见底,脸上偏又还带着几分慵懒。   她在看着齐邯的同时,齐邯也在看着她。   少女穿了身碧色小团花衫子,藕荷色披帛半挂在肩头,如漆如瀑的长发挽成了望仙髻。   她今日的妆容很精致。细心描绘了斜红,在颊侧点了面靥,眉心甚至还贴了金箔花瓣。   虽早就知道她很美,但咋然见到她如此夺目的模样,齐邯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心神。   看着那人逐渐朝自己走近,萧神爱张了张嘴,歪着脑袋好奇问:“咦,你怎么在这儿呀?”   齐邯简直都要被她给气笑了,偏又舍不得说半句重话,反倒还得放低了声音哄道:“那日不是说好了,我今日过来送你去元家?”   萧神爱偏头想了一会,才记起来这回事,便慢吞吞应道:“哦,知道啦。”外面寒风肆虐,她受不住风吹,又缩回了车厢里头。   看着面前红绡帘缓缓垂下,将少女的身影遮了个严实,齐邯勾了勾唇角,翻身上马。随着朱漆马车辘轳行驶起来,他也跟在那车架旁侧,不疾不徐朝着元家而去。   一路上,齐邯温声细语的说着自己在安西的见闻,萧神爱若是有了兴致,会应和一两句;若是说到她没兴趣的东西,则会催促齐邯讲快些。   倘若讲到了实在不愿意听的,她便直接拒绝:“别说这个啦,一点意思都没有。”   娇娇软软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,尾音还拐了个弯,齐邯听得心都快化了,轻声问她:“那桐桐想听什么?”   萧神爱回道:“你刚才说的那个龟兹古乐,我还没听完呢。”   “好。”齐邯应下,又顺着先前的说到一半的东西继续说下去。   元家宅邸在京城东边的胜业坊,离皇宫不远,不过隔了三四个里坊。即便车架行得再缓慢,不到两刻钟便已经进了胜业坊。   元氏是大族,族中曾有高官辈出,这几年虽不如从前,仍旧非同寻常。萧神爱的外祖父元茂袭爵新蔡伯,因此元家门口的匾额挂的便是新蔡伯府。   虽是虚爵,并无实封,却也足以见得其尊荣。   胜业坊住了不少达官显贵,新蔡伯府在胜业坊腹心处,齐邯没打算一块儿进去做客,将萧神爱送到伯府门前那条街巷后,他便勒住了缰绳。   此时的新蔡伯府门口已经立了数人,罗列四周翘首以盼,显然是元正轩回来告知过她今日要登门,众人早早的就候在了门口等她。   萧神爱由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,一行人见状都围了上来,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悦:“神爱来了。”   齐邯目送她由众人簇拥着进了伯府,听到众人略带惊喜的唤她神爱,神色略一怔忡,恍惚间忆起了幼时。   幼时父亲尚且健在,曾在东宫任太子舍人。   太子偶然间听说他已经能拉动一石弓,在见过他所作的文章后,便让父亲带他去东宫瞧上一眼。   犹记得是初夏的早上,蝉鸣声阵阵。   他随着父亲到东宫时,看到太子怀中有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,她皎皎如天上朗月。太子抱着她坐在凉亭里,手中握着一卷书,正在教她识字。   只一眼,齐邯就知道那定然是传闻中的清河郡主,太子同太子妃的爱女。   小姑娘显然是被宠坏了,即便是太子纡尊降贵亲自教她识字,也不见她有丝毫动容。不过略学了几个字便有些坐不住了,撒娇道:“阿耶,我想出宫玩,上次阿娘带我看过一个祆主吞火把,还要看。”   她眨巴着眼,目含期待地看着太子,让人下意识就想要答应她的所有要求。   太子耐心的哄了小姑娘一会,却没能让她打消掉念头,嘟囔了几句后,又转而说:“我要去找阿兄玩,让他给我编个小蚂蚱,他昨天答应我的。”   “阿兄还在崇贤馆上课,等阿兄做完功课再陪你玩,你今日该识的字也还没有认完呢。”太子轻声说了一句。一抬头瞧见齐嘉良带着儿子候在凉亭外,他恰好有事要和齐嘉良商议,便对着齐邯招了招手,“你可是叫齐邯?先带着妹妹下去玩一会。”   听到太子这样的吩咐,齐邯手掌收拢成拳,手心里甚至洇出了一层薄汗,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。   他以为小姑娘这样的身份,可能不会搭理自己,但没有想到,小姑娘很乖。   听了太子的话,她乖乖的走出了凉亭,任由他牵着她的手,将她带去了旁边的小花园里面。   在一片瑰丽的蔷薇花架下,小姑娘突然顿住了脚步,扬起一张如白瓷般的小脸看着他笑,声音软软糯糯的:“哥哥,我从未见过你呢,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还不等他回答,她先自顾自说道,“哥哥,我叫梧子,是梧桐的桐。”   她清澈莹润的眼眸里倒映着光,比齐邯见过的最珍贵的宝石还要漂亮。随着他笑着应了一声:“嗯,桐桐。”小姑娘似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睁大了眼睛,又捂住了嘴,急忙辩驳:“不是桐桐,是梧子。”   后来父亲薨逝,他因父死王事被养于宫禁。   原以为那将是一段黯淡无光的日子,可她却宛若一道明日,照亮了他的整个年少时光。   齐邯知道她名为神爱,抑或是梧子。可他更愿意唤她桐桐。   她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梧子,是众人的神爱   ——却只是,他一个人的桐桐。 第6章 .元家她不会喜欢的。(已修)……   因今日休沐,坊市中少了官员出门去官署的声响,显得格外静谧。   新蔡伯府门前的街道虽不甚宽阔,却干净整洁,那铺层的青砖和石阶更是一尘不染,门口的汉白玉石狮锃亮泛光。   萧神爱是被众人簇拥着进去的。询问起来才知道用过朝食后,众人就开始在门口等着她了。   候在外面相迎的人以世子夫人郑氏为首,此时她正拉着萧神爱的手关切道:“神爱,今日外面风大,可觉得冷了?”又接着说,“你可算是来了,正轩回来说了之后,你外祖母连着念叨了几日。这下可好,总算是能让她老人家见一见了。”   元韵也在一旁道:“祖母这几天都是数着日子过,总问神爱姐姐怎么还没来。”   言笑晏晏间,众人带着她往正院走去。   “嗯。”萧神爱抿唇一笑,低头看着自己的葡萄缠枝纹铜鎏金手炉。   看上去和平常会害羞紧张的少女没什么不同。   郑氏并没有因为她的回应简短而不悦,仍旧在一旁轻叹道:“殿下前往合浦那日,我们本也该跟着去送一送的,只是那日你外祖母腿疼又犯了,家里忙成了一锅粥,这才没能抽身……”   萧神爱偏头看了看她,轻声道:“舅母,我给外祖母的礼物忘记从车上拿下来了。”   郑氏停下了絮叨,回过神后她又嗔怪道:“你这孩子,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般,怎么还带礼物过来?”   “是我给外祖母的心意。”萧神爱温声回了一句,转身吩咐,“女萝,你带人去将东西取来。”   朝阳照亮了脚下的青石板路,北面的一汪池水更显波光粼粼,高瘦嶙峋的太湖石堆叠其中。池边朱漆游廊绵延曲折,直通内院。   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,还是在临近皇宫的胜业坊,新蔡伯府的占地不算大,内里的构造却可以说是精妙绝伦。   新蔡伯和夫人钟氏此刻正坐在房内喝茶说笑,当婢女掀起珠帘,俩人抬眸时,最先瞧见的便是被众人簇拥其中的萧神爱。   只因她实在太出众了。   元家人相貌都好,可即便是全都加在一起,也及不上她一个人的光辉。她站在那,犹如一轮明月,夺目而璀璨。   众人依次见礼,萧神爱跟在一旁问了声好,语调轻快:“外祖母,我给你带了对腿脚好的膏药。是宫中太医新配置的,你可千万要记得用!”   “神爱来了。”钟夫人立时笑了起来,招呼着她坐在自己身侧,又让侍女上了许多茶水点心,“今日珠儿也在,你们姊妹几个正好能一块玩。”   看着侍女呈上来的礼物,她眸光里盈着一点笑意:“你出来一趟本就不容易,来外祖母这哪需要带这么多东西。都怪你表哥,竟没交代你两句,下次可不许如此了。”   萧神爱勾了勾唇角,温声道:“不妨事,本就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。是那日听表哥说外祖母腿疼,才去找太医拿的。”   屋内还是同庭院里一样的精巧,处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痕迹,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透着不经意的贵气,却又带着几分内敛低调。   钟夫人边上已经坐了一名少女。少女面容清丽明媚,一旦笑起来,便会让人想起一颗饴糖。   见她过来,叫珠儿的少女便往旁边挪了挪,将位置让给了萧神爱。   待萧神爱落座,少女勾了勾她的衣袖:“好久没见到你了。”   “前几日赏花宴你又不去……”萧神爱说着往旁边瞥了一眼,偏头问道,“姨母怎的不在呢?”   钟夫人接话道:“她去庙里吃斋去了。”随后又半真半假抱怨,“她也真是,我都说了今日神爱要来咱们府上,都只派了珠儿过来。”   元韵笑道:“姑母事忙,咱们这也不是什么大日子,她抽不出空回来也没事的,祖母你别不高兴啦。”   萧神爱举盏的手一顿,微微侧首,目光停留了片刻又缓缓收回。   新蔡伯子女不少,但只有一子二女是钟夫人所出。长女嫁往了卢家,次女则做了东宫太子妃。   萧神爱从女萝手里接过剥好的橘子,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,漫不经心的抬起头,扫了眼满屋子或坐或站的人。   元家子嗣众多,光是她亲舅舅就有七个孩子,更遑论其余的加在一块儿。府中人口多,因两位长辈健在才尚未分家。幸得如今女儿们都已出阁,还有两个儿子携家眷外放了,否则更显拥挤。   坐在萧神爱旁侧的,正是元家大姑娘的幼女卢萦珠,她别过了头嘟嘴辩解:“是因为阿兄去边关了,阿娘才想去庙里给他祈福嘛,那日殿下离京她也没回来啊。外祖母你亲自去接她,她肯定就回来了。”   钟夫人笑着摇头,语气里带着点无奈:“就你这丫头嘴贫!”   卢萦珠急忙道:“我说的可是真心话!”   屋中点着炭火,稍微坐了一会便觉得身上有些热了,萧神爱将小手炉递给侍女,捧着梅青瓷盏饮了几口清茶。   少女微微垂首时,几缕发丝从耳后落下,隐隐遮挡了半边面颊。钟夫人看了她一会,伸手拂了一下她的脸,柔声道:“都瘦了。”   虽已年过五旬,但因常年养尊处优,兼之保养得宜,钟夫人的手依旧很光滑,不见半点粗糙,仿佛一阵细腻的清风划过。萧神爱放下茶盏笑道:“哪有瘦,昨日阿耶还说我胖了呢。是外祖母太久没见我了。”   钟夫人将玛瑙盘盛的蜜煎金橘往她面前推了推,嘴唇翕动,还待要说些什么,新蔡伯元茂在一旁插话道:“太子殿下近来身体如何呢?可还有在服药?有些日子没谒见过殿下了,心中甚是挂念。”   萧神爱怔愣一瞬,顺手捏了捏袖口,迷茫道:“父亲还是老样子啊,一直是那几味药没变过。”东宫身体抱恙,常年需要服药补气是人尽皆知的事。看着元茂略带几分探寻的目光,她心念一动,唇角漾开一抹笑:“哦,对了,就是前日有点咳嗽,祖父急匆匆的让随侍的赵院判过来瞧了,没什么大碍。”   她知道近日外面暗潮涌动,却没想到会是外祖父先找她旁敲侧击。明明问的那么明显,却一副生怕她发现的模样,可想而知这次兄长被贬的影响有多大。   她今天正好借外祖父的口宣扬出去,父亲并未被废弃,在祖父那而一如既往的受重视,让有些人趁早收起那点子小心思。   元茂任太常寺卿,虽说也算是高官,但他并非天子近臣,只知道自从合浦王离京起,太子就一直待在东宫,没在朝堂上露过面。   外面众说纷纭,各种传闻不绝于耳。元茂往后仰了仰,靠在凭几上扬眉:“这样么…殿下没事就好,我们也能安心了。”   “嗯,赵院判说还是按着之前的方子服药就行。”萧神爱笑着点了点头。   她很清楚父亲这段时日没露面的原因,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,是为了避嫌。另一个原因萧晗没跟她说过,是她自己隐隐猜测的,心里偶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:或许是在和祖父赌气。   元茂脸上带着笑意,连说了几个好字,钟夫人也跟着问了几句,又嘱咐她天寒了,记得多添些衣衫。   “外祖母也要记得添衣呢。”萧神爱笑眯眯地说,“你腿上本就有旧疾,别再像前段时间一样冻伤啦。”   屋内一众长辈又细细询问了她的近况,饮食用度上可有什么短缺的。   萧神爱没放在心上,一一应了。   见她脸上笑容纯粹,眼眸透亮如一泓清泉,钟夫人方才放下了心,轻声道:“咱们府上的梅花开了几树,刚才珠儿就说想去看了,神爱想不想去瞧瞧?”   “好啊。”萧神爱点了点头,一双漂亮的桃花眸笑成了两轮弯月。   钟夫人招手换了几个侍从,温声说:“你们都一块去玩吧,横竖也不爱听我们这些老人家唠叨。”她单独冲着一旁叮嘱,“正轩,你可仔细些。你表妹要是少了根头发,仔细你这张皮!”   元正轩急忙拱手应了声是,卢萦珠也在一旁掩着唇撒娇:“那我少了头发可怎么办呢?”   钟夫人睇了她一眼:“你若是少了头发,我一样不会放过他。”   元正轩后背一阵发凉,浑身都颤栗了一下。   **   因钟夫人发了话,加上萧神爱也要去,屋里的一众小辈们都乌拉拉的往外涌,候在院子里等萧神爱出来。   等待的间隙,有少女悄声道:“郡主今日的帔子真漂亮。”   “那支步摇也好看啊,待会我要问问郡主在哪儿打的。”另一个少女跟着接了句话。   她们的父亲并非钟夫人所出,在母亲耳提面命下,大多时候并不曾太过亲昵。   元正轩领着众人,浩浩荡荡的去了池边梅林。   确如钟夫人所说,只有几树梅花开了,看起来孤零零的。但在这样的冬日里,却是不可多得的美景。   看了一小会萧神爱就有些腻味,在岸边游廊上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。   元家小辈们本就是陪着她出来玩的,便也在旁边稀稀拉拉的坐了。见萧神爱和卢萦珠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,几个女孩子你推推我,我看看你,最终鼓起勇气将想问的话问了出来。   看着她们紧张又兴奋的模样,萧神爱不禁莞尔。没有拒绝她们的问题,甚至还聊了一会在首饰上的心得。   她最近很喜欢戴步摇,萧衡离京前还送了她一支来着。   “姨母怎么还在庙里啊。”同少女们说完了话,萧神爱又转头低声问卢萦珠,“我阿兄离京那日,你不就说姨母过几日回来吗。”   卢萦珠掀了下眼皮,嗯了一声:“被些事绊住了脚,她不是很想下来。”   萧神爱面露同情:“那你一个人在家这么久,好惨哦。”   “我哪儿惨了?你不知道没人管有多快活。”卢萦珠忍不住笑了一下。要是她真觉得一个人在家惨,就不会从庙里回来了。   萧神爱歪头:“是吗?”   还想问些什么时,正院打发了人过来请众人过去用膳。   用过饭后,侍从们撤下残羹,将清茶、小果子和消食的点心摆在了案几上。   不知怎么回事,有人忽的提到了一句合浦珠。   屋中一下子寂静无声,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去,敛声屏气,生怕被波及。钟夫人很清楚自己这外孙女脾气不怎么好,偏还有个不知死活的要犯她忌讳,沉着脸便要开口斥责。   萧神爱轻笑了一声,淡淡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她略为不耐地掀了掀眼皮,“小事罢了。你们这样子,我都要以为合浦郡是阿鼻地狱。”   知道她没打算计较后,其余人方才松了口气,开始回过神来。   “神爱姐姐,合浦怎么会是阿鼻地狱呢。”元韵性子一向很活泼,见气氛松弛下来,她脸上又挂了笑,“本就是产南珠的好地方,等合浦王过去再整顿一番,肯定比哪儿都富庶。”   郑氏等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句。   众人都在围绕着合浦绞尽脑汁找长处,元韵突然问起了萧神爱的一套瓷盏。她曾在宜秋殿见萧神爱用过其中一两样,对其记忆犹新。   “神爱姐姐,能不能借我玩两日呀?”元韵眨巴着眼睛看她,“前几日有人跟我炫耀她的瓷盏,我就说见过比那好百倍的,她都不信我。”   看着她眼含期待的可怜模样,萧神爱突然就有点不高兴了。   她其实挺大方的,今日赶上她心情不错,要是元韵光明正大的同她要,说不定她一个高兴就给了。   但却偏要用借字。   稍熟悉些的人都知道,她不爱跟人共用东西,即便是自个的爱物,有些别人碰过了她也不想要了。这套瓷盏她要真借出去,应当是不会再要回来的。   按理说,元韵应该清楚这点。   既想要东西,又想告诉别人,是她主动送的。   当她是傻子忽悠呢?   是觉得她今天心情不错,格外的好说话?萧神爱唇角是一抹若有似无的笑,声音却格外的浅淡:“当然不能。”   元韵一下子懵了,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。   钟夫人和郑氏忙打圆场:“怎么半点规矩都没有?她年纪小不懂事,神爱你别跟她计较。”   萧神爱更不高兴了,她们这意思,是在说她斤斤计较?   她不高兴的时候谁的面子都能下,当即拉长了脸,直截了当回道:“不懂事?不懂事那就教啊,谁生下来就懂事啦?不教怎么能懂事。”   "我祖父说了,生儿女却不教养的,那就是养了个祸害,迟早害人害己。"   郑氏一脸的尴尬,训斥了元韵几句,让她赶紧赔罪。   元韵抿了抿唇,有那么一点心慌。她都已经在外面夸口要让她们长长见识了,现在东西不仅拿不到手,还被责骂了一通。   一直到用过晚膳走的时候,萧神爱都有些不高兴,一套瓷盏对她来说不算什么,但这种被人惦记东西的感觉,很让人不舒服。   缓缓往台阶下走,元正轩突的出现在她身侧,额上冒着薄汗,递了个锦盒给她,温声说:“表妹,这是那日说要给你的香料。你若是喜欢,我再给你去寻一些。”   萧神爱示意婢女接过,随后扬了扬眉:“有劳表哥了。”   青年站在阶下,仰首将锦盒递给台阶上长身玉立的少女,落日余晖倾洒在二人身上,于门前那道青石板路上拉了道长影。   少女虽未曾亲自伸手去接,却能察觉到她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,俩人似乎正在低声说笑。   腰佩玉带钩的青年骑着骏马立于街尾,遥遥望着新蔡伯府的方向。   面上一派云淡风轻,眸色却愈来愈冷厉,手指紧紧握住缰绳,手背上绷起道道青筋,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上前的念头。   穿堂风依旧凛冽,丝丝缕缕的冷意袭来,抚平了齐邯因嫉妒而升起的怒火。   冷风刮在面上,浑身血液似乎就此凝固住,齐邯闭了闭眼,逐渐平静下来。这样太冲动,也太容易令她尴尬。   她不会喜欢的。 第7章 .校场“凭你,也配肖想她?”(已修)……   心中打定主意后,齐邯调转马头,往旁边挪了几分,这样从小姑娘的方向就看不到他了。   随意寒暄了几句,萧神爱毫无留恋转身,登上车架离去。   “还说要带我去西市玩呢,连个人影都没。”萧神爱揪了揪盖在腿上的毛毯,嘟着嘴抱怨。   宽敞的车厢内,女萝拨弄着小手炉里的灰烬,柔声安慰:“齐将军可能是有事被绊住了,才没能及时赶来。”   萧神爱才不信这种糊弄的话呢,轻声哼道:“是他先提要来接我的,我以后都不搭理他了。”   “打算不搭理谁了?”清越的男声透过帷幔徐徐传入,紧随而来的是车厢被扣响的声音。   萧神爱先是怔了片刻,随后猛地掀开帷帽望出去:“齐邯!”看清来人后,她抿了抿唇,声音低了几分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冷风猛地朝她灌去,原本娇艳瑰丽的一张脸,瞬间就失了血色,齐邯靠近了些,试图将那冷风阻挡在外。   “那天不是说好了,我过来接你?”醇厚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,在她略带恼怒的目光瞪过来时,又立马收敛住,轻声问,“今日开心吗?”   “还行吧。”萧神爱随意敷衍了一句,目光有些飘忽。今日的事太小了,小到她都懒得说那种。   不过一个眼神就能解决掉。   “那就好。”她脸上明显写着有心事,但她不愿意说,齐邯也不勉强,只是——   他眸色沉了沉,掩在衣袖下的手暗暗握紧,修剪整齐的指甲甚至嵌进了肉里。   他想叫她离元正轩远一些,那人明显就不安好心,若是有可能,甚至想让元正轩永远别出现在她面前。但他却没有这样做的资格和立场。   相识多年,齐邯很清楚小姑娘的脾气有多大,若是逼急了她,只会适得其反。   不过转瞬,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,齐邯柔声说:“走吧,我送你回宫。”   “可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西市吗!”萧神爱瞪大了眼,有些不敢置信,“这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呢,宫门也还有好久才下钥。”   她可是特意做足了功课的!   齐邯顿了一下,语气更轻柔了:“可是西市已经闭市了……”   闭市?   萧神爱一下子呆愣在那,两只手紧紧的扣着窗沿,指节几近发白。   她想到了宫门会落钥,长安城会宵禁,可她没想到西市会闭市啊!!   更没想到闭市的时辰会这么早!!   “那怎么办?”萧神爱立刻就变了脸,气鼓鼓的瞪了面前那人一眼,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,“那你为什么不早些过来接我?”   她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,看着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,齐邯将自己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的话给咽了回去,转而低头认错:“是我错了,我该早些告诉你会闭市的,别生气了好吗?”   萧神爱闷闷不乐的垂首,好半晌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,小声哼道:“都怪你。”   “好,都怪我。”齐邯那双寒凉的眸子里浸染了笑,仿佛凝着一团星光,“咱们等下次再去好不好?去看祆主吞火把。”   萧神爱气坏了,但再气西市也已经闭市,车架停在拐角处,她纠结了好一会儿,只得点头同意。   见她实在是不高兴,齐邯想了想,试探着询问:“我那儿还有一些多的玉料,你想要什么样的?下次出来时我带给你。”   “我想要一只玉蝉。”想了一会,萧神爱趴在窗沿上,眼巴巴地看着他,“很小很小的就可以了。我的玉蝉掉到太液池去了,宫人捞了好久都没捞到。”   车架重新开始平稳行驶,齐邯满口应了下来:“好,今日回去我就送去工匠那儿,是要跟之前一样的那种吗?”   “嗯。”萧神爱轻轻点头,随后又想起他在车外,看不到自己的动作。   小姑娘慌慌张张的掀开帘子,伸出手比划了一下:“就这么大的。”   她的手指白嫩而纤长,指尖涂抹成浅粉色,仅是轻轻一瞥,齐邯便感觉心脏怦怦直跳,他笑着颔首,缓声问她:“那日给你的一株玉梧桐,喜不喜欢?”   萧神爱笑靥如蜜,没有丝毫犹豫地说:“喜欢呀。”她忘性很大,一提起喜欢的东西,先前的那点不愉快通通被抛诸脑后。   外面风大,又是在坊间窄道上,齐邯担心她受凉,忙催促她缩回车厢里头去。   在外面待了一整日,回宫后萧神爱便迫不及待的要去洗漱。等到洗漱完回房的时候,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迎了上来。   “我瞧被衾里的香用了一段时日了,今日换一种可好?”来人笑吟吟地望着萧神爱,上去替她擦拭湿发。   萧神爱望着她眨了眨眼:“清檀,你回来了?”   绮云也有些惊喜的喊道:“清檀姐姐!可是弘农郡夫人的病好了?”   清檀微微颔首:“已经大好了,今早还出去骑了小半会的马。”她扶着萧神爱在妆台前坐下,缓缓擦拭那鸦黑的柔软发丝,“母亲准备了许多东西,让我带回来给郡主。”   弘农郡夫人是萧神爱的傅母。她早年因夫家犯事而没入掖庭,太子妃念及未出阁时的交情,在萧神爱出生后将她从掖庭召往东宫,做了萧神爱的傅母。   清檀便是她的女儿,曾随她一块进了掖庭,后又跟着她来东宫,那时清檀也不过才两三岁大。   前几年陆家被圣人平反,重新追封安抚,弘农郡夫人也得以归家,并因抚育郡主有功,受封郡夫人。   清檀却没跟她一块回去,仍旧留在东宫照料萧神爱。   “什么东西啊?拿来给我瞧瞧?”萧神爱扬起脸,有些兴致勃勃的问。   西市没去成,现在有了别的东西,也能稍稍弥补遗憾了。   清檀道:“有糕点、蜜饯,还有一些衣衫,都是母亲自个做的。现在天色已晚,郡主若是不急,等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。”   灯火重重,暖橘色的光填满了整座殿宇,在朦胧夜色之下,温柔而缱绻。   -----   年关将近,随着政事被一件件的处理完,宫里的宴会也多了起来。   昨日是演练骑射,明日又是观乐舞。   再换一日,则改成了打马球。   宫城东北角上有个马球场,因这场筵席由皇帝亲自举办,往来宾客如云,堪称盛会。人人都想得了圣人赏识,从此平步青云。   但更多的是怕自己丢人,还是丢到圣人和一众高官面前去。故而这场球赛虽不限资质,最后参加的却大多都是各军将领和勋贵子弟。   球场上众人身形矫健、挥汗如雨,惹得看台上连连惊呼。   离马球场不远是个演武场,许多没曾上场的人便在这边玩着,其中数比试箭法处围聚的人最多。   都是自小习骑射的人,箭法大多都还过得去,因此不断有叫好声传来。又是一支箭矢命中后,有人叹道:“今日宋兄怕是要夺魁了!”   其余的人也纷纷应和,都在赞叹刚才说话那人的箭法超然。而后上场的青年似乎并未受到影响,神色如常的从从箭筒中抽出箭矢。  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,箭矢划破长空,正中靶心。   周遭传来叹服声,宋鸣轻笑道:“数日不见,正轩的箭法精进了许多,我自叹不如。”   元正轩缓缓放下弓,温声道:“宋兄过誉了,不过是这几日正巧在练箭法。”   众人环顾一圈,都在问还有没有人要上场的,本来还有许多人跃跃欲试,可都被元正轩刚才那一箭给镇住了,一时间面面相觑,都没吭声。   演武场外面有不少过来围观的小娘子,元正轩隐晦的张望了几次。   可那么多道身影,却没有一道是他所想的那个。   片刻后,元正轩竭力将这个念头给压了下去。   正要收回目光时,人群突然躁动起来,似乎是自觉的从中间分开了一条路。一人从那条路中走来,着一身獬豸纹玄色圆领袍,袖口收束,手中持着一张长弓,步伐稳健。   革靴踩在演武场的青石砖上,似乎每一下都踏在人心上。不过是随意瞥来的一眼,便足以令人心惊肉跳。   “这人是谁?我瞧着眼熟,却有些记不起来了。”   “是平凉侯。他离京大半年了,这身气势倒是更甚往昔!”   看他这模样,元正轩便知道他是刚从马球场上下来,便笑问道:“齐侯刚才那场战局如何?”   齐邯偏头看他,微微一笑:“侥幸赢了一球。”   看着齐邯在箭筒旁站定,元正轩眉心便是一跳,没来由的紧张起来。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,齐邯便已取出箭矢。   挽弓、搭箭、开弓。   一气呵成。   那箭矢朝着箭靶飞掠,众人循着残影望去,却见其破开靶心上的一支羽箭,而后稳稳地落在了那支羽箭的位置。   周遭静了一瞬,而后便是震耳欲聋的呼声。   有人问道:“被破开的那支羽箭是谁的?”   “是元二的。”去查探过的人回来说,“箭尾有元二的标记。”   元正轩深吸了一口气,望向齐邯笑道:“齐侯的箭法,当真是名不虚传。”   在场许多人都听闻过平凉侯的名声,诗书骑射无一不精通,从幼时起,他就是将同龄世家子弟压得抬不起头的存在。   今日见了他的箭法,都再次想到了从前的阴影,但心里却恍惚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。   齐邯偏头看了眼元正轩,轻扯唇角:“凑巧罢了。”   说完这句话,他便提着长弓阔步离开,转往别的地方。   因平凉侯刚才那一箭的威力在,没人再上来比试箭法,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。众人如潮水般褪去,原本喧闹的一角逐渐静了下来。   在无人处,元正轩紧紧握着自己的角弓,关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。他望着齐邯的方向,脸色并不好看。   一股强烈的情绪翻涌了上来,迅速席卷全身。他清楚地知道,这种情绪,或许叫做不甘心。   不甘心自己什么都输给了他,连跟他一争的勇气都没有。不甘心齐邯能时常出入东宫,与太子谈笑风生,而自己虽能唤太子一声姑父,太子恐怕也仅是知道他的名字。   更是不甘心在那人面前,齐邯能堂而皇之的逼走自己,俨然是胜者姿态。   身旁有人推了推他:“走了,元二。今日晋国公世子来了,听说他的剑术跟你大兄不相上下。”   元正轩轻声应了句,转头时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,那里头盛着的深意,令他忍不住挺直了脊背。   来不及多想,元正轩径直朝着场下休憩处行去,温声道:“早就听闻齐侯剑术超群,今日得了机会,特想讨教一二。”   两旁之人忍不住侧目。   元正轩的曾祖元尚书令,当年曾手握乘霄剑大破突厥,收复失地三百余里,险些斩下突厥大可汗首级。   因他的缘故,元家人皆善剑术。   晖光照耀下,齐邯盯着他看了良久,最后缓缓颔首:“可。”   元正轩松了口气,旋即又提起了心。他知道齐邯在战场上惯用的是一杆长|枪,还从未见过他用剑的模样,今日他会应下,实是意料之外。   看着元正轩先行上场准备,齐邯招手唤来自个侍从,淡声问道:“郡主来了吗?”   “属下刚才去问过了,郡主还在那边陪圣人看马球。”侍从低声回道。   “那就好。”齐邯略略蹙着的眉头舒展开,轻笑了一声,瞧着心情不错的模样   ——如果忽略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。   演武场东侧,元正轩已经手持长剑立在那,眉眼间写满肃杀。   齐邯并未看他,径直上前挑了一柄剑,回身迎敌。   在对上他眼神的一刹那,元正轩心中便闪过一抹懊恼。眼前这人是真正上过战场、与突厥拼杀过的人,他不该如此草率挑衅。   光是那一身气势,便不是他可以比拟的。   未战先怯,乃对敌之大忌。   不过数招,元正轩便已支撑不住,落了下风。从虎口乃至于整条手臂被震得生疼,几乎要握不住剑。   随着“哐当”一声响起,一柄长剑被挑飞,齐邯紧跟着回肘侧击。这一次的攻击比前面的更为凶猛,元正轩抬手勉力格挡,最终支撑不住摔在地上。   众人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,直至元正轩倒在地上时,方才恍然回过了神。   齐邯收剑归鞘,轻声道:“与元二公子比试一局,受益良多。”他伸出手,打算将元正轩从地上拽起来。   在握住他手臂的那一刹那,齐邯微微俯身,轻声道:“凭你,也配肖想她?” 第8章 .上药心头像是绽开了一朵朵小烟花……   衣衫因打斗而敞开了些许,冷风便顺着领口往里灌。   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起来。   齐邯唇角噙着抹笑,拽着元正轩的胳膊,微一用力将他拉起来:“今日领教了元二公子的剑术,实乃幸事。”   元正轩抬起眼眸,发现齐邯离他很近,近到无法忽视他眼中的那抹讥讽。   “彼此彼此。”元正轩扯了下唇,略有一丝痛楚从脸颊上传来,让他差点就要绷不住情绪,咬牙道,“齐侯剑术超群,受教了。”   齐邯轻轻颔首,脸上带了点歉意:“二公子的伤……实在是打斗中在所难免,还望二公子海涵。医士就在西侧候着,二公子还是快去瞧瞧。”   “这是自然。”元正轩皮笑肉不笑回了句。   齐邯施施然离去,众人围了上来关心元正轩的伤势。   想着方才打斗结束后,齐邯扶着元正轩起身的一幕,便开始感慨平凉侯有君子风范,令人钦佩。   周遭的声音吵吵嚷嚷的,元正轩听得心中烦闷,谢绝过众人的好意后,转过身去寻医士。齐邯刚才下手狠戾,若是不找医士看看,他怕留下隐患。   才走到一半,便看到迎面行来的一道明艳身影。少女提着一个藤条编织的篮子,篮子里放着许多梅花,路上见着熟识的人了,她便赠给对方一枝。   不知不觉的,元正轩的脚步慢了下来,心口剧烈跳动着,凝望少女行来的方向。   萧神爱刚赠了一枝梅花给萧真真,一转头,刚好同元正轩的视线对上。她缓缓眨了眨眼,轻声唤了句:“表哥。”   “表妹怎的采了这么多梅花?”元正轩笑着问她。离得近了,才看到少女鬓边簪了朵红梅,更衬得她肌肤若白雪。   萧神爱道:“刚才路上看到了,顺手摘的。”   顿了片刻,元正轩说:“我刚才见表妹送了不少梅花出去。”   见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自己的篮子上,萧神爱恍然大悟:“表哥想要梅花啊。”她低头翻找了一枝,抬眸时看到元正轩脸颊上的一点淤青,她愣了愣,“表哥这是怎么了?快去找医士看一看吧,带着伤过年可不好。”   元正轩斟酌着该如何开口,萧神爱眼前忽的一亮,已经绕过了他,提着花篮朝后面快步走去。   齐邯站在校场对面的高台上,垂眸凝望着少女所在的方向。看着她径直离开,丝毫没为元正轩停下脚步,他脸上不禁浮现了一抹笑意。   “将军。”侍从低声劝道,“刀剑锋利,将军手上这伤,还是先去上点药吧。”   齐邯摩挲了一下指尖,将左手摊开,一道寸余的口子呈现在手心处,隐隐带着血痕。他勾了勾唇角,淡声道:“不急。”   “阿萦姐。”萧神爱将手里的小篮子塞给对方,声音轻快,“我特意给你摘的梅花,你瞧好不好看?”   卢萦珠提着篮子在手里掂了掂:“特意给我摘的?可我怎么看你见人就发一枝呢。”   萧神爱拉着她的胳膊说:“你只让我折两枝,我一不小心折多了,就想着将剩下的送出去。”她挑了一朵别在卢萦珠的垂髫分肖髻上,添了一抹艳色。   十几岁的少女本就鲜妍动人,精心打扮过后更是说不出的明艳高贵。一个是太子之女,一个是北庭都护的女儿,俩人说话间,已经有了不少上来搭话的人。   见她眼下有些青黑,卢萦珠关切问道:“你昨晚可是熬夜了?睡不着还是偷偷干坏事?”   张望了下四周,发现没别人后,萧神爱才小声说:“看话本子。我让人给我找了本合浦郡的话本子,里面写那边瘴气横生,瘴气里头都是吃人的怪物,你说是不是真的啊?”   “当然是假的!整日瞎想些有的没的。”卢萦珠拧了下她的面颊,没好气回了句。   侧首时,发现元正轩还在望着这边,便轻蹙眉头,拉着萧神爱朝校场外行去:“我阿娘昨日从寺里回来了,让你有空过来玩。”   见她捧着小手炉乖巧点头的模样,卢萦珠又补充道:“你自个来就行了,不必喊别人一块。”   萧神爱歪了歪头,疑惑道:“好啊,不过是跟谁说啊?”她想了想问,“你是说元家表哥他们么?知道啦,本也没打算叫他们的。”她跟元正轩几人,说起来也算熟悉,却没要好到她主动去找他们玩。   卢萦珠揉了揉她的小脑袋,温声道:“我阿娘喜静,你也是知道的。待会一群人过来闹,她又该头疼了。等往后得了空,再叫他们过来玩。”   穿过一小片翠竹后,便到了校场外面,此处离东宫已不算远。   临近午时,明灿灿的日光洒下来,穿过细长的竹叶,留下点点斑驳的痕迹。   一路走来,俩人身上都暖和了起来。   萧神爱将鹤纹小手炉递给侍女,扯着卢萦珠的胳膊摇了几下:“阿萦姐,你跟我去东宫用午膳吧。等用完午膳,下午还有几场球赛呢。”   宫里这会儿人挤人的,在东宫则能清清静静的用一顿饭,两相对比之下,卢萦珠自然无有不应。   用过午膳后煮茶时,侍从入内禀报平凉侯过来了,正等着郡主召见。   卢萦珠先是吃了一惊,随后起身道:“我嫌麻烦,就不见他了,先去偏殿午憩。你何时想去马球场了,可要记得叫我一声。”   不多时,玄袍青年阔步走了进来。   他逆着光站在殿门口时,虽瞧不清脸上的神情,但那周身的气势,却叫人看一眼都暗自心惊。   “你怎么来啦?”萧神爱瞥了他一眼,低声抱怨,“我都打算午憩了。”   齐邯看了看桌案上的摆件,柔声问:“这么快就要午憩了,不是才刚开始煮茶么?”   被他戳穿了,萧神爱一下子有些羞恼,别过脸哼道:“知道你还问,烦死了。”   少女闹别扭的模样实在太过可爱,齐邯眸色柔和了几分,到底忍住了几乎要溢出的笑意。他伸手将少女的鬓发挽到耳后,将茶饼掰碎放入茶釜中。   手腕几度翻转间,萧神爱看到了他手心里的一抹红痕,连忙追问起来。   “没什么。”齐邯抿了抿唇,将最后一小块茶饼扔进茶釜,往下拉了拉衣袖。   如此太过欲盖弥彰,看清他的动作后,萧神爱眉心蹙起,拽住了他的手腕:“让我看看。”   已经被她给钳制住,齐邯无法,只得将手翻过一面,手心朝上。   一道明显的伤口横亘手心,血迹凝结了一层轻薄的痂,微一扯动,伤口还能不断渗出血丝。   “怎么回事?为什么不上药?”萧神爱皱着眉头,轻抚过他的伤口处,“还疼不疼?”   齐邯还未说话,侍从先在一旁回道:“回郡主话,属下本来是劝着将军去上药的,将军急着过来告诉郡主刚才马球赛赢了,这才耽搁了。”   “住口!”齐邯回头瞪了侍从一眼,脸色沉了下来。   萧神爱拍了他一下,没好气问:“早上我见你都还好好的,是从哪弄伤的?”   齐邯低着个头,没回话。   见他身后的侍从欲言又止,萧神爱挑了挑眉:“你说。”   得了郡主准许,那侍从现在也不怕齐邯发难,他犹豫了片刻后道:“是元家二公子所伤。”   “谁?”萧神爱面上不动声色,心口却一下子紧了起来,捏着齐邯手腕的手也在微微用力,“你是说我表哥?”   齐邯有些吃疼,轻皱了下眉头,却并未出声。   侍从看了眼齐邯,迟疑道:“方才将军在校场休憩,元家二公子说想跟将军讨教剑术。二人在校场比试了一场,将军的手就是那时伤的。”   萧神爱的眉头越皱越紧,指尖轻拂过那道伤口,温声问道:“还疼吗?”   少女的指尖冰凉,酥麻的感觉从手心处传来,齐邯身子忍不住僵了一瞬。其实早就不怎么疼了,且这样的伤口对他来说不算什么,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:“还有一点。”   他回头看向侍从,拉长脸道:“怎么这么多事,不是说了不许同郡主说?等回去了——”   看着侍从瑟瑟发抖的模样,萧神爱拍了他一下:“行了,要骂人你回去骂去,在我这儿你凶什么凶?再说刚才是我叫他说的,你是说我多事?”   “桐桐,我没有。”齐邯慌忙解释,“我只是怕你担心。”   侍女送了药膏过来,萧神爱取了一小块在指尖化开,轻柔的涂抹在齐邯手心里,抱怨道:“人家说想跟你讨教你就应的,连拒绝都不会了?”   元家剑术精妙绝伦,身为元家外孙女的她最清楚不过。还记得外曾祖父还在世时,她曾见过外曾祖父的剑术,一柄乘霄剑在他手上可称出神入化。   “既然上了场,也不知道小心些。”萧神爱越说越气,涂抹药膏的动作不复先前的温柔,力道也逐渐增大。   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叮嘱,齐邯半点都没觉得不耐烦,心头反倒像是绽开了一朵朵小烟花。   他飞快的抬眸看了少女一眼,又低下头去,轻声道:“他上前相邀,我推拖不过,这才应了。况且……你也在附近,我不想落了下乘。”   他的声音很低沉温和,细细听下去,似乎还夹杂着那么点委屈在里面。   似是想到了什么,萧神爱替他上药的动作一顿,拧着眉问:“他身上的伤,是不是你打的?”   “是。”齐邯承认的很干脆,说完后却似后悔一样抿了抿唇,脸上神情带着点忐忑,“桐桐……”   像是害怕被厌弃的小犬。   同元正轩的伤势比起来,齐邯手上原本狰狞可怖的伤口,显得微不足道了起来。   萧神爱松了口气,却还是有些着恼,咬牙恨恨道:“下次再这样,别来找我上药了,我可没这肉白骨的本事。”   上完药后,担心药膏被抹得到处都是,萧神爱便拿了个干净布条替他包上,牙白布条绕了两圈,最后打了个不起眼的结扣。   看着她垂首专心替自己包扎的模样,齐邯忍不住勾了下唇角:“今日是太过大意,以后不会了。”   茶釜传来沸腾的声音,开始往外冒出缕缕白烟,茶香四溢。   齐邯斟了两碗茶汤,因萧神爱不喜欢放各种佐料,他这些年也跟着习惯了这种清茶的味道。那种放了许多调料的常见茶汤,反倒还喝不下去了。   用完茶汤,萧神爱呵欠一个接着一个,泪花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。齐邯见状便起身告辞,让她去寝殿午憩一会。   出了东宫后,齐邯看了眼身旁的侍从,心情显然极好,唇角还是翘着的:“等回去了,自去领赏。”   -----   马球赛后没过几日,便到了年关。   前一日守岁到太晚,萧神爱差点没能从被窝里爬起来。见宫女唤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人喊醒,乳母便直接入内,上手将她捞了起来。   一面拿沾了温水的帕子给她净面,一面絮叨:“今日要朝见皇后殿下,这还是郡主第一次元日朝见!可不能迟了!”   本就迷迷糊糊的,还要被乳母在耳边唠叨,萧神爱愈加的困。   只是乳母的话却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。   记起今日是元旦,命妇需朝拜皇后。   “阿姆,快些快些!”萧神爱的心绪瞬间紧张,开始叫嚷起来,“清檀我的冠服呢?”   从前这时候,她都是跟着太子妃一块,直接去了皇后的承香殿。   三年前太子妃薨逝后,她又在为母守孝,未曾朝拜。虽甫一出生就册封了郡主,但这还是萧神爱第一次参与元日命妇朝见。   宜秋殿兵荒马乱的忙了半个时辰,萧晗怕她头一遭就迟了,派人来催了好几次。   萧神爱穿戴整齐到横街时,甚至没来得及用朝食。此时横街处已经有不少命妇在此候着,宫侍眼尖,瞧见她后便连连作揖:“拜见郡主。”随后引着她到了自个的位次上。   还没等站稳,便被一只纤柔的手拽住:“神爱,你到我这儿来。” 第9章 .元日他也是还小,县主就别跟他计较了……   萧神爱愣了一下,待到看清来人时,又俯身行礼:“姑母。”   “你阿耶让我看着你。”南阳公主挑了挑眉,她觉得怎样都看不稳妥,就想将人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,才能放心,“你跟我一块儿。”   身为郡主,虽是从一品命妇之首,萧神爱怎么也不敢在这样的大场合放肆,越到正一品的班次去。   她咬了咬唇,轻声说:“二姑母,这样不妥的。”   小少女纠结的模样我见犹怜,纤长的睫毛垂下,盖住了漆黑的瞳仁。南阳知道劝不动,又不忍心她为难:“你既不愿意过去,那我到你这边来。”   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跟自己站在一块儿,萧神爱不好再说什么。毕竟南阳是受父亲所托照顾自己。她既应承了,担心照顾不周也是常理。   “今日人多,你待会就跟着我,可别磕着碰着了,你阿耶指定要找我拼命。”南阳拉着她的手,细细叮嘱着待会拜见时的事项。   太子妃不是命妇,这些具体的东西,从未有人跟她讲过。   南阳好心同她说这些,萧神爱自然是领了情认真听着,时不时的点头跟着附和两句。   本来因为南阳这举动,在场泰半目光已经落在了俩人身上,前方突然传来的一声惊呼,打断了众人的思绪。   异动是从前方会稽公主那儿传来的。她方才陡然晕了一瞬,此刻才堪堪在侍从的搀扶下站稳脚跟。   南阳和会稽是太子胞妹,都是霍皇后所出。会稽倒是坚持继续候在这,但南阳担心她身体吃不消,真有个什么意外,谁也担不起责任,赶急赶忙的让人将她提前送去了承香殿。   “你别学她。”南阳拍了拍萧神爱的手,低声说,“肯定又是早上起不来,没用朝食才这样的。”显然会稽已不是第一次出此状况,她才能这么快反应过来。   萧神爱:“……”她也没用朝食。   好像有点饿了。   会稽公主的事并未激起太大的波澜,很快众人便重新静下来,整理好了仪容。   经过重重宫阙,绕过朱墙绿瓦,承香殿巍巍立于大明宫的腹心处。   丈余高的宫门呈耸立之姿,门口侍立的宫人们严妆覆面、衣袂翻飞。   正要进去,却突然从里面跑出来一名内侍,匆匆将众人拦住。   那内侍走过时被南阳一把抓住,皱眉问道:“怎么了?可是母亲出了什么事?”   内侍是霍皇后的心腹,当然识得南阳公主,他犹豫了一瞬,压低声音说:“是会稽公主那边……”   他说的吞吞吐吐的,再配上那忐忑的神情,十足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。   萧神爱挑了挑眉,抬眸去看南阳,果然见她和自己是一个想法。   不多时,又有女官过来请南阳进去。   南阳不放心萧神爱自个待在外面,牵着她的手,将她也带进了承香殿内。   整座殿宇的宫人都轻手轻脚,甚至可以说是战战兢兢的。   霍皇后同会稽公主正在后殿,俩人甫一进来便听到霍皇后愠怒的声音:“让你说是谁你都张不开口?事你都已经做了,还怕什么丢人!”   宫人引着南阳去了后殿,萧神爱却被拦了下来。杜女官上前请她去偏殿稍坐,轻声道:“郡主还是小娘子,这会实在不该进来的。只是公主既已将郡主带进来了,郡主便去偏殿稍歇息一会可好?奴婢去取些糕点过来,郡主用过朝食了吗?”   偏殿并无旁人,愈发显得宽敞僻静。萧神爱在一张软垫上坐了。不多时,宫侍端来的点心茶水就摆满了面前食案。   承香殿虽大,但这会到底人少,空旷得很。她时不时能听到霍皇后的高声怒斥和会稽细细的哭声,其中偶尔夹杂南阳劝架的声音。   “我这个做母亲的,还不配知道女儿跟谁搅和了?驸马在北庭驻守,你……你让他心里如何想?你让孩子们如何想?”缠磨许久,霍皇后的耐心告罄,声音逐渐转为冰冷,“你只告诉我,奸夫是谁。”   会稽只是哭,手中一条绿绸绢帕已经湿透了,抿着唇不断摇头,身子一抽一抽的,不住喊着:“阿娘,阿娘……”   霍皇后将头扭到一边,并不想搭理她,南阳急道:“五娘,你快说呀……别让阿娘着急了。”   “你赶紧将外面那些人都断了!”霍皇后气急败坏地说了句。她隐约听人说过,会稽和自个侄儿似乎有点什么。   之前她想着这事不知真假,会稽年纪也不小了,便没去插手,只隐晦的提点过几句,却没想到她这次能闹这么大。   霍皇后容色淡淡,冷声问:“是不是霍旻?”   霍旻是霍皇后二哥的独子,因其父亲早早亡故,在一众侄子侄孙里头霍皇后最是偏疼他。   因为皇后的格外宠信,出入宫禁极为自由,就连皇子公主对上他,都要客气三分。   会稽垂首低眸,没动静。   “好了,你既不愿说就罢了,我待会让人给你熬药。”霍皇后脸上浮现疲色,显然是没精力再继续纠缠下去。   “不!阿娘!”会稽瞬间慌了神,扑上来拽住霍皇后衣袖,抽噎道,“阿娘,这孩子是表哥的。”   到了这个地步,事情已然瞒不下去,会稽只得和盘托出。   她哭得撕心裂肺,霍皇后却是听得怒火中烧。良久,她摆了摆手:“命妇们还在外头候着,我且没空管你。”她遣了女官去备药材,招呼南阳同她一块儿出去,叮嘱道,“先别跟你们父亲说。”   杜女官选的点心都很和萧神爱的胃口,尤其是那道笋蕨馄饨,更是吃了满满一碗。   连杜女官都吃了一惊,不由得笑道:“郡主今日胃口可真好。”趁着霍皇后还未出来,她小声说,“今日晚膳有山煮羊,郡主喜欢的。”   命妇们朝见后的筵席上,霍皇后开始赏赐众人束帛。萧神爱得了十几匹颜色鲜亮的纱、绮和罗,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,开始盘算着制成什么衣饰。   周围都是妇人,担心她一个小娘子坐在中间不习惯,南阳特意叫了萧真真过来作陪。萧真真十岁就被册封为阳夏县主,这样的朝见和筵席已经参加了许多次,比萧神爱要熟悉许多。   萧真真是家中长女,经常要照顾和管教下面的妹妹,今日得了南阳嘱咐,照顾起萧神爱来也十分得心应手。   俩人趁着上首的大人不注意,偷偷喝了盏梅子酒,正当俩人喝得双颊晕粉时,萧真真拿出一个小木盒,温声说:“这是五娘给你的赔礼。她说那日的事越想越懊悔,实在是过意不去,特意将自己的爱物赔给你。”   萧神爱接过,打开看了一眼,里头装的一件首饰,看上去十分精致华贵。   想也知道,是被齐王妃敲打过了。   “心意我领了。”萧神爱合上盖子,淡声说,“东西就劳烦你还给她了。”别人戴过的东西,她没什么兴趣。   萧玉露眨眨眼,又将盒子推了回去:“好啦,你就收下吧,不然五娘定要寝食难安。”   盯着她看了片刻,萧神爱终于缓缓点头,让侍女先收着。   就算她不用,以后留着送人也行。   见没人注意她们这边,俩人背着人,又要悄悄再倒一盏酒。还没将酒盏倒满,萧真真的身子却猛地往前一倾,浓郁的梅子酒全都洒了出来,整个裙摆被染成了深色。   “啊!”萧神爱吃了一惊,手忙脚乱的拿帕子给她擦裙子,“怎么了?”   萧真真握住她递过来的帕子,拉长了脸转身,冷冷地盯着后面。   她身后是个三四岁的孩童,见她被自个给捉弄到了,忍不住拍手咯咯笑了起来。   “是哪家的孩子,怎么这样放肆?”女萝气得头顶冒烟,上前两步挡在萧神爱身前,皱眉看向那个锦衣男童。   刚才阳夏县主的酒,差点就泼到她家郡主身上了。   这样的日子,也不知道哪溜进来的坏孩子。   女萝性子很活泼,在东宫哪怕是上了年纪的老宫人见了,也都很喜欢她。但到底是有品级的女官,拉下脸来时也颇有几分气势和威严。   然而那男童显然不怕女萝,冲着她做了个鬼脸后,一溜烟的跑走了。   这事发生的太快,众人来不及阻拦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童往前方跑去,奔向了一个打扮贵气、佩山玄玉的妇人怀中。   妇人是霍皇后的弟媳、卫国夫人杨氏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”霍皇后刚才正跟南阳说话,没注意到底下的动静,此刻看着萧真真一脸不忿,她便出声问了句。   萧真真正愁没地儿发作,当即站起来将那男童用力推她的事儿说了。   霍皇后便看向了卫国夫人。   男童是卫国夫人的长孙,他父亲在任上时所生,上月才刚刚回京。对这个唯一的孙儿,卫国夫人爱得如珠如宝,今日是特意带进来给霍皇后看看的。   卫国夫人抱着那霍大郎,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这孩子被他阿娘给宠坏了,顽劣得很!管也管不住。他也是还小,县主就别跟他计较了。” 第10章 .游湖我这么小,夫人让我一下不行吗?……   孩子还小,让县主别跟他计较。   这在众人听着是难以置信的话,从卫国夫人嘴里说出来,似乎又不那么令人惊讶了。   卫国公是霍皇后幼弟,儿时曾遭叛贼虏去,因其父亲为郡守,差点将他祭旗。因此被吓破了胆,十分胆小懦弱。   为了这份遭遇和性子,他便得了几分霍皇后的偏爱。   萧真真早就料到卫国夫人会如此,冷笑了一声后就要驳斥,却被萧神爱悄悄拉了下衣袖。   萧神爱低头小声说:“别跟她争,你不理她。等事儿过去了再收拾。”   被她这么一扯,萧真真先是怔了一下,紧绷着的神色缓了缓。迟疑片刻后,重新坐了回去。   阳夏县主主动退了一射之地,着实令众人意想不到,眼睛差点直勾勾盯着她瞧。   卫国夫人也没想到这一点。本来无论阳夏县主是进是退,是反驳还是捏着鼻子认下,她都有回过去的话头。   却没想到萧真真直接不理她,甚至还低头同清河郡主说起了话。   一时间显得她自讨没趣。   正要说几句话替自己找补,霍皇后蹙着眉头,沉声道:“这么大的孩子了,都该是长辈教识字的时候,还这么没规没矩的。”   无论如何没想到霍皇后会当众发难,众人都有些不敢置信,开始面面相觑。   卫国夫人更是白了脸色,她平时就是仗着皇后才敢这么肆无忌惮,甚至想让阳夏县主咽下这口气。眼下被皇后斥责,她磕绊道:“殿、殿下……”   皇后震怒,她不敢再喊什么亲昵的称呼,只敢口称殿下。   南阳看着她的作态,不由暗自感慨她这见风使舵的本事,受宠不是没原因的。   “往后不必带到宫里来了。”霍皇后没理会卫国夫人的话,扫了眼缩在她怀里的霍大郎,声音冷淡,“在自个家里招人嫌就算了,无需出来丢人。”   她这毫不留情的话语,直接将卫国夫人心底侥幸击得粉碎,她仗着霍皇后的势横行霸道惯了,今日是少有的感到害怕。   因心中紧张,卫国夫人身子有些僵硬,霍大郎被她胳膊勒得疼,蓦地哭了起来:“祖母——祖母——”   孩子的声音响亮,整座承香殿一下子响彻他的哭声。   霍皇后喜静,并不怎么喜欢孩子。   这么多孙子女和外孙,她也只有兴致上来了才会逗弄逗弄,除去萧衡是太孙外,其余的都没在她身边待超过三日。   自个亲孙子都如此,遑论只是侄孙。   听着这哭声,霍皇后眉头蹙得更深了,望向霍大郎的眼神也添了几分不悦:“太闹腾了些。”她对近身女官道,“带他出去,我受不住这吵嚷。”   “小时候都这么毒,长大了可还得了?”霍皇后瞥了眼卫国夫人,声音冷淡,“既是被他娘宠坏了,那你就在家好好教着,别败坏了霍家名声。”   被皇后面斥一顿,卫国夫人心急如焚,只得跪地请罪,表示自个已将皇后教诲放在心上。   一面战战兢兢应着话,一面暗恨刚才没让丫鬟看好霍大郎,又后悔不该同阳夏县主说这些话。胡思乱想着,又气儿媳将孙子宠成这样。   殿中无人敢说话,就是南阳这个亲女儿,都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开口。   众人都不知道霍皇后今日抽哪门子疯,平常将卫国公一家宠上了天,这次却是半点面子都不给。   皇后虽瞧着不近人情,但实则心肠还算慈软,很少有这么严厉的说过谁。   众人望向阳夏县主的眸光变了变,暗自猜测这位定是极得霍皇后宠爱。   萧真真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但这不妨碍她很开心,一坐下来就拉着萧神爱的手,兴冲冲道:“神爱,你说的没错诶,幸好我听了你的没跟她吵!没想到祖母竟然会骂她,你太厉害了,连这都能算准!”   换做以前,祖母肯定先息事宁人,过后了再送些东西给她做补偿。   萧神爱愣了一下,她哪里知道祖母今日会如此,只是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跟卫国夫人吵,平白让人觉得她们蛮横。想着等得了空,背地里再收拾。   看了眼脸色仍不大好看的霍皇后,她猜测可能跟今日会稽姑母的事有关,却又不好跟萧玉露明说,只含糊道:“唔,我也只是凑巧,可能是祖母觉得他们太放肆了吧。”   “对呀,她真的好过分哦。”萧真真附和着点了点头,又悄摸饮了杯梅子酒给自己压惊。   霍大郎是个孩子她不好如何,待会若是不整卫国夫人一顿,她就枉姓萧!   这天下是他们萧家的,又不是霍家的。   萧神爱推了她一下,指指裙摆:“还不快去换一条,别看殿里点了炭暖和,当心待会着凉。”   又看了眼自个的裙子,萧真真气得不轻,被酒液染了这么多,待会洗干净了也会褪色。   旁的裙子还能凑合在家穿穿,这可是她的县主礼服!穿出来不能凑合,在家又嫌累赘。   “待会我得让他们家赔我一条。”萧真真嘀咕着起了身,拉着萧神爱说,“你跟我一块去吧。”   萧神爱正好嫌这身冠服沉,想要早早的去换下来,便爽快应下,跟她一块儿退了场,去偏殿更衣。   等离了正殿,还能隐约听到南阳高声说笑,逗霍皇后开怀的声音。   -----   俩人进了偏殿后,便没再出来过。   承香殿是皇后殿宇,偏殿也十分宽阔,布置华美异常。萧神爱正好困了,便干脆在里头睡了个午觉。   一觉醒来,日影早已西斜。   “夫人们都出去外面玩了呢,还有许多小娘子们也进宫了。”宫女一面替萧神爱梳洗,一面轻声说着。   萧真真早就嫌无聊了,正打算去人多的地方玩,太液池岸,便是个绝佳的去处。   此时的太液池上碧波轻荡,湖水在斜阳映照下晃动着点点金光,数艘船只穿梭其上,往来于蓬莱岛。   少女们罗裙随风飘动,手中执着杯盏高声谈笑,脸上既有着进宫的兴奋,又有着几分好奇。   “听说圣人在蓬莱岛上设宴,可惜咱们不能上去一观。”萧真真问起缘由,一个少女便轻声答了,又问,“县主可否替我们去看一看?”   萧真真摇了摇头:“这可不行。”圣人设宴招待群臣,她们哪里能去。   那少女闻言很有些失落,神色显而易见的垮了下去。   来宫里过年的一众小娘子们,或是宗室,或是高官之后,和萧神爱也算熟稔。同她们一一打过招呼后,萧神爱便站在那眺望蓬莱岛。   “咱们上元一块去逛西市吧?”卢萦珠上前亲昵挽着萧神爱的手,兴奋地规划好一切,“然后你晚上就住我家。”   萧真真立马拒绝:“不行,她答应跟我逛了。”   “先答应我的!”卢萦珠也不服输。   萧神爱:“……”她话都没说一句,什么时候答应这俩人了?   见她们要吵起来,萧神爱扯了下萧真真,挑眉问她:“你想不想乘船游湖?”   萧真真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?还……”话都还没说完,就被萧神爱给拉走了。   太液池上正有一艘船只要靠岸。   卫国夫人等在岸边,翘首以盼。   今日因霍皇后当众下她面子的缘故,许多贵妇们嘴上不说什么,私底下却不大乐意和她说话,唯恐避之不及。   这样压力之下,她只得让人唤了艘船过来,想要自个游湖散散心。   眼见着船只停靠稳当,船夫系了绳子,她整理仪容后正要登船,不妨身后走来气势冲冲一行人,将她给挤开了。   “郡主和县主这是做什么?”卫国夫人不知所措的看着俩人,不明白这两个小祖宗想做什么。   萧神爱回头看了她一眼,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们要坐船玩啊!”   卫国夫人按捺下脾气,尽量温声说:“可这船是我先唤来的。”   萧神爱一下子就不高兴了,拉长了脸道:“夫人先唤来的?我们不知道啊。而且……而且我这么小,夫人让我一下不行吗?” 第11章 .蓬莱神爱让他把功课一道做了……   萧神爱从来就不是个肯老实吃亏的人。   说话的时候,还附赠给了卫国夫人一个挑衅的眼神,当即将她气得七窍冒烟、呼吸不畅。   冬日深深,朔风寒冷刺骨,但卫国夫人却觉得,这点子风压根就降不下来自己的心头火。   她深吸了几口气,竭力使自个平静下来,语气温和地说:“郡主虽年纪小,那也不能……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,这船确实是我先唤来的,郡主若是不信,可以问……”   “我不知道啊。”萧神爱继续发扬自个的装聋作哑能力,背着个手仰头望天,一脸忧伤的说,“可是我比夫人小这么多啊,也听不明白这些事,夫人让一让我都不肯的吗?跟我计较什么呢。”   卫国夫人虽是霍皇后的嫡亲弟媳,但萧神爱才懒得称呼她舅祖母,一贯都是唤她夫人。   在萧神爱看来,像这种为老不尊的人,喊她长辈两个字她都怕对方折寿。   她这一番话,成功令卫国夫人刚平缓下来的呼吸,再次急促起来,并且隐有停不下来的趋势。   这丫头都说得这么明显,要是再听不出来,她就是个傻子!   分明就是把她之前说的话,原封还给她。   年纪不大,报复心大得很。   萧真真看了眼卫国夫人,又偏头看了眼萧神爱,清了清嗓子说:“我同神爱两个人的年岁加起来,也及不上夫人一个,我还以为夫人见我们年纪小,不会跟我们抢呢。”   “阿真姐,你瞎说什么啊!”萧神爱拉了她一下,大声说,“夫人不是这样的人。你不要这样,不知道的还要以为夫人很小气、很喜欢斤斤计较呢!”   卫国夫人:“……”话都被这丫头说完了,她说什么?   恶心够了卫国夫人一顿、成功欣赏到她敢怒而不敢言的表情后,萧神爱理了下衣襟就准备开溜,身后却突的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声音:“在这做什么呢?”   一回过头,便见是皇帝带着人,站在离他们两丈远的地方。   众人忙不迭的俯身行礼,一一拜见过去。   行过礼后,萧神爱站直身子,朗声道:“回祖父话,刚才阿真姐说她想乘船游湖,我特带她过来想要登船。但卫国夫人说这是她唤来的船,虽然我们年纪小,也不能让我们上船。”   少女亭亭立在池边,微风吹动的她的鬓发,柿蒂纹绛色泥金长裙随风而动。瞧上去既乖巧,又灵动。   在长辈面前,萧神爱从不说谎,只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一遍。   很简洁而详尽的事情经过,但若细想,却是大有深意。   齐王皱着眉头,瞪了眼萧真真:“回去少了你船坐?一艘船而已,你舅祖母是长辈,非得在这较什么劲。”   话虽如此说,可齐王瞥向卫国夫人的眼神,明显的带着几分不悦。   这宫里是他父母的家,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,说到底也是他女儿和侄女的半个家,这卫国夫人竟说不能让她们上船。   这天底下,哪有去别人家跟主人抢东西的理?   “原来是为这点小事。”萧晗心下有些好笑,无奈道,“太液池上船这么多,换一艘就行了。”他看向萧真真温和道:“我记得你去岁说想坐画舫,等到上元的时候,伯父借你一艘画舫,你乘着出城游玩可好?”   毕竟自个的亲闺女,他比谁都要了解萧神爱。   她若是被得罪了,那是怎么都咽不下那口气,无论如何都得报复回去的。   不论早晚。   见她这番作态,萧晗就知道肯定是为了早上承香殿的事,想着当时俩人坐在一块,差一点被伤到的就是萧神爱时,他心情便有些不好。   萧神爱低头对了对手指,支支吾吾地说:“可是、可是我们比夫人小啊,夫人不该让着我们吗?夫人早上就是这么说的……”   她仰起了脸,一脸孺慕和求知若渴地看着皇帝,眸子里还染了一点委屈。   卫国夫人被她气得头脑发昏,差点栽倒下去。   但太子在这儿,她怀疑自个要是真敢说了萧神爱坏话,很有可能会被太子当场五马分尸。   好不容易过个元日,群臣前来朝贺献寿,皇帝今日都在玩乐,并未关注过旁的事,因此对萧神爱的话也是一头雾水,遂转头去看旁边的人。   齐邯就在天子近前,见状上前耳语了一番,随着他将事情复述完,皇帝的目光逐渐转为幽深。   他没再多说什么,只对着萧神爱俩人招了招手:“走吧,祖父带你们去蓬莱岛上玩。”   事情已经差不多了,再闹下去只会适得其反,萧神爱便不再作妖,乖乖的跟在皇帝身后。   “都怪你。”萧真真看了她一眼,气呼呼地说,“现在所有人都要以为我贪玩,非要坐船了。”   萧神爱睁圆了眼睛,歪着头问她:“那你不想吗?”刚才她看见船的时候,两眼都在发光好吗!   别以为她没看到!!   萧真真:“……”好吧,她确实有点想。   “好啦,你别气了,这不马上就有船坐了?”萧神爱扬了扬下巴,示意她去看前面一列停泊在岸边的船只,“让你坐个够。”   -----   筵席一直持续了数个时辰,晚间的蓬莱岛点满了宫灯,同岛上巍峨宫阙相互映衬,恍若一副上古画卷。   那传闻中的蓬莱仙岛,好似真的活过来了一般。   晚上要放烟花,众人都出了殿宇,去往空旷之处。   萧神爱喜欢看烟花,却不喜人多,不想跟众人一块挤着看。便趁着没人注意她,自个跑了出去,寻了池边一处假山后面,坐在一块垫了褥子的青石板上赏梅。   齐邯提着盏宫灯从外面走进来时,便看到她两手撑着那青石板,仰脸看梅树的场景。少女细软的发丝随风轻动,拂过她的脸颊、耳侧。   听到动静,萧神爱缓缓转过了身,讶异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她那一双桃花眸里仿佛盛着一汪春水,齐邯神色转柔,轻声说:“我见阳夏县主到处找你,说你丢下她跑了。猜你在这儿,就过来了。”   “嗯。”萧神爱抱着双膝,将脑袋搁置在膝盖上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齐邯揉了揉她的脑袋,轻声说:“不高兴吗?刚才圣人已经降旨,罚了卫国公三月俸禄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小声说:“不是这个事。”她的声音里有一点点委屈,“不知道我阿兄到合浦了没有,往年这时候,他都是在宫里的。”   犹记得从前,冬日里阿娘会将东宫布置得很热闹。傍晚点上数盏灯,她和阿兄便坐在案前看书,阿娘在一旁笑看着他们。   阿娘怕她被烟花声吓着,还会将她揽到怀里,替她轻轻捂住双耳。  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动,声音略带了几分哽咽,让人心都差点碎了。   她说了许多,小到卫国公的孙子有多讨人厌,还有她最想要的一本游记,被别人提前一步买走了;大到她都这么伤心了,阿耶还要盯着她每天去学堂   ——在她心里,这已经是顶大的事了。   齐邯将她揽到怀里,动作轻柔的给她顺背,却没有出声打断她的低声呢喃。   她提出的要求,他都一一应下了,无论是被别人买走的游记,还是错失的鸾凤步摇,他都答应会去给她寻来。   若是无法弄到手的,他便让人给她打一匣子步摇,或是将那本游记手抄一份给她。   直到萧神爱让他把功课一道做了。 第12章 .告状揍了小的,老的竟然亲自来告状……   “齐邯,你帮我把功课做了好不好?”萧神爱睁着双朦胧的桃花眸,声音软糯如蜜。   明明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软,甚至还有一点撒娇的意味。   可齐邯却像是被冷风一激,彻底从那场温柔梦里醒了过来。   旁的都能答应,唯独这个不行。   他怕太子砍了他。   更何况,他能将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她,却也希望若是有什么万一,她能够依靠自己,无需低三下四的去求助旁人。   在他心底,她合该骄傲一辈子的。   单纯蛮横不讲理的郡主,和能将诗书运用自如又不讲理的郡主,完全是两回事。   后者虽一样的不讲理,却让人难以挑出她的错处。   太子将她宠成这样了都没落下她的功课,到他这儿,则更不可能了:“桐桐,这个不行,你若是有不会的,我可以教你。”   “谁要你教!”萧神爱最好面子,被他拒绝以后便翻了个身,开始替自己找补,“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啦,你干嘛那么认真。”   齐邯眸子里蕴出了一点笑意,缓缓点头:“嗯,只是随便说说的,是我想岔了,对不起。”   他知道萧神爱并不头疼功课,想让他帮忙做,只是单纯的懒罢了。   幼时萧衡曾偷偷帮萧神爱做过功课,前后持续了半个月,被发现还是因为他写的那几首诗太好了些。夫子又惊又喜,将萧神爱给当成了神童,结果可想而知——萧衡差点被太子妃给打死。   就连萧神爱都被打了手心。   从那以后,再没人敢帮萧神爱蒙混过关。就连底下的侍从们,都不敢在这种事情上欺瞒半分。   “你……”萧神爱睁大眼眸,盯着他看了好一会,最后只得摆了摆手,闷闷道:“算了算了,那我只能原谅你好了。”早就知道他是不敢的。   唉!看来天下肯为了她挨打的,恐怕只有阿兄了!   看她脸上忧郁的神色,齐邯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,又好气又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耳垂,恨恨道:“我替你受罚的时候可少了?小没良心的!”   幼时萧神爱犯了错,多半都是齐邯去给她顶罪。就连罚抄,也有一大半是齐邯给抄的,为了这个,他还特意练了手跟萧神爱相似的字迹。   萧神爱捂住耳朵,抬头瞪了他一眼,有些别扭的转过头,不情不愿地说:“知道啦。”   晚风寒凉,幸而高大的假山挡住了泰半的风,等到吹在身上时,便没那么冷了。齐邯垂眸看着她,轻声说:“我那里还有一本西域的游记,是著书那人跟随商队去往西域,便记下了所见所闻、整理成册。我昨日看过一遍,里头所写的东西大致差不离,有出入的地方我到时再告诉你。”   萧神爱轻声问:“著书的人是胡商吗?”   她想起来自个在东市见过的胡商,他们大多都操着一口熟练的官话,能写一本游记出来,似乎也不稀奇?   “不是,是大郑人。”齐邯摇了摇头,耐心解释道,“不光西域有胡商过来,我们大郑也有商队去西域。”   萧神爱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,兴致一下子就上来了,当即缠着他问了起来,小到贩售何物,大到走哪条商路,齐邯全都一一应和着。   “那你见过他们吗?”萧神爱好奇地问了一句。   齐邯轻轻颔首:“见过。”他不但见过,还和那些人做过生意。   送萧神爱的那尊玉梧桐料子,还是从那些商队手上买来的。   她听得意犹未尽,还待继续问时,一声乍响传来,无数点莹莹火光腾空而起,在半空中蓦然迸发开,而后宛若星子垂落,将天际映照得透亮。   齐邯将她的身子扶正,又拿了自个的外氅给她盖在腿上,方才抬眼去看那半空中的火树银花。   烟花是在太液池旁的山坡上放的,几乎小半座长安城的人都能隐约瞧见,萧神爱得微微向后仰着身子,才能将全部纳入眼中。   眼前是忽明忽暗的火光,混杂着池面上薄薄一层雾气,恍若在窥探仙境。   怕她一个不注意仰倒下去,齐邯便伸了一只手,在后面虚扶着她:“小心些。”   “没有去年的漂亮。”萧神爱看了一会,开始发表自己的总结,“去年的比这大得多,也更好看些。”   齐邯替她顺了几下被风吹乱的发丝,跟着应了一声:“嗯,是没有去年的盛大。”   那漫天烟火最为壮观时,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,侧首递给身旁的少女,声音低沉而缱绻:“桐桐,元日快乐。”   萧神爱怔了好一会,随后伸手接过那小锦盒,语调轻快地说:“我每天都很快乐啊。”让她不快乐的人都已经被她收拾了,于是她就又可以快乐了。   “是给我的元日礼物吗?”她问。   少女的声音里既有着期待和兴奋,还夹杂着几分不确定。   齐邯笑着点头:“是。”   小心翼翼打开那嵌了几颗宝石的锦盒,几乎是一瞬间,萧神爱便被入目一片金光给晃了眼。   是一支累丝鸾凤金步摇。凤眼以鸡血石点缀,凤尾处悬着两颗偌大的宝石,在星光和火树银花的映照下,愈发显得璀璨夺目。   萧神爱失神了片刻,方才喊道:“啊!”她一手急急的抓住齐邯的衣袖,双颊因兴奋而显得红扑扑的,“你都没跟我说要送我这个呀!”   “都听你说过好几次了。”齐邯笑着抚了抚她的发丝,声音柔得不像话,“我让工匠另打的,喜不喜欢?”   “喜欢。”萧神爱将步摇拿出来,爱不释手的看了好一会。这支步摇的款式和精细程度,比她没能买到的那支,还要好上数倍。   刚才她还一直在念叨着,却没想到,早在头一回说起的时候,他就已经记挂在了心上。   萧神爱犹自看着手中的金步摇,烟花已经放至尾声,不复先前浩大的声势。天色已晚,齐邯提着先前那个宫灯,烛火明明灭灭,暖色的光照亮了脚下一小方天地。   前几日下过一场雪,因觉得意境好,皇帝便没让人将蓬莱岛的雪扫去。担心她一个不慎踏进雪地里头,齐邯便小心翼翼牵着她的手,一步一步往前走着。   将萧神爱送到灯火明亮处,齐邯正要随众人回殿宇时,却突的被人唤住了。   唤住他的人是萧晗,正站在朱红廊柱下同元茂说话,见他过来了,便挑了挑眉问:“听说你前几日打了人?”   元茂负手站在那,脸色不大好看。   听了这话后,他皱了下眉头,有些不满太子问得如此随意。   好似半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。   齐邯摇摇头:“殿下何出此言?我这段时日或是在官署,或是去京郊大营,并未行过这样的事。”他想了片刻,忍不住笑了,“若是在校场操练也算,那就是打了。”   校场比试时磕磕绊绊,是在所难免的事,没有人会为此而刻意纠结。   萧晗“嗯”了一声,对此没做什么评价。   齐邯同他熟悉,知道他这时候心情还算好,便半开玩笑问道:“可是谁操练时落了下风,来同殿下诉苦了?”他是没能想到,揍了小的,老的竟然亲自来告状。   元茂:“……” 第13章 .记录祖父的每一句话都大有用处!!……   元茂心里憋着一团火气。   他本来不愿找太子说这种小事,架不住钟夫人耳提面命,只得来了。   虽然他自觉孙子丢了人,可听着齐邯这般冷嘲热讽,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了。   他来这儿,可不单是为了告状的。   又怎么会愿意用自己孙子去抬高齐邯?   那倒是跟他的愿景背道而驰了。   萧晗瞥了元茂一眼,到底给岳父留了面子:“无人。只是隐约听了点风声,你自个当注意些。”   元茂的意思他当然知晓。寻常儿郎打架,当然不需要特意来找他做主,但元茂却是想斥责齐邯跋扈无礼。   齐邯恭敬应了声是。   眼看着他还叮嘱上了,元茂心里更不是滋味,他看了齐邯一眼,轻叹道:“早就听闻平凉侯生了副好相貌,今日一见,才知传闻果然不假!”   齐邯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,但他并不怎么在意。   他若是只剩一张脸能看了,那元正轩呢?连一张脸都没有,他还能有什么?   萧晗出了会神,想起自个曾问女儿看上了齐邯什么,她仰起头,一脸认真的说齐邯生得好看。   忆起萧神爱一本正经的模样,萧晗有些不满的看了眼齐邯,在元茂陡然亮起的目光下,他不由得缓缓笑开了:“嗯,确实是不错。”   -----   萧神爱站在廊檐下,同几个小姐妹说笑了一阵,好不容易脱身后,却又被几个贵妇人们拉着说话。   她有些不耐烦应付了,脸上虽还挂着得体的笑,但眼底已经没了多少笑意,所说的话也多是敷衍。   那几个妇人也不以为意,兀自说个不停,直到清檀寻过来,道是太子唤她回东宫了,才肯放她离去。   钟夫人仍旧拉着她的手,细心叮咛道:“得了空就来外祖母家玩,你表妹过年在家无聊,也盼着你过来呢。”   元韵会想她?   目光划过紧贴钟夫人而站的紫衣少女,萧神爱抿了抿唇,对此没有过多置喙,只轻轻点了下头:“好,等我回头跟阿耶说说,有空了就去。”   转过身后,她拎着裙摆,脚步轻快的步下台阶。   萧晗在烛火明亮处等她,萧神爱快步走了过去:“阿耶。”   齐邯立在一旁,一束束柔和的光线挥洒下,使得他本就俊美的五官,更加显得隽逸出尘。   见萧神爱走近了,他垂眸问道:“可玩好了?”   强行同人寒暄了这么久,萧神爱已经不耐烦至极,在面对齐邯的时候,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,嘟着嘴小声说:“无聊死了。”   “梧子,不得如此说话。”萧晗蹙着眉头说了她一句,在萧神爱不高兴的看过来时,到底没再说下去。   “你走开啦,我要回去了。”萧神爱上前推了下挡在前面的齐邯,小声哼道,“都这么晚了。”   回东宫的路上,萧晗和萧神爱都乘了辇舆,两架辇舆并肩行在宫道上。   隔着几层纱帘,萧神爱说起今日的见闻,从早上的卫国夫人,到晚上的漫天火树银花,一件一件细数着。   萧晗的声音温和,时不时的附和两句,便能抚平人心头的烦躁。   听到她说钟夫人邀她过府玩,萧晗便问道:“很想去外祖家玩么?可有想好何时去?”   萧神爱道:“还好吧,也没有特别想。”仔细算了一下这些日子的安排,她不确定地说:“我初八的时候才有空闲。”   “这样啊……”   萧晗迟疑道:“本来准备初八带你去玄苍观赏梅的,都让人去观里打点过了。只是你都定好去外祖家,那就算了。”   玄苍观是京郊有名的宫观,观中植了上百株梅树,枝干遒劲而嶙峋,或粉或白的梅花开满枝头时,极为摄魂夺魄。   萧神爱一下子急了,连忙道:“那还是去玄苍观吧!”反正外祖母那边她没有说何时去,不去也没事的。   似乎是思量了许久,快要到东宫时,萧晗才颔首应下。   得了准信,萧神爱美滋滋的靠在软枕上,手里拨弄着小手炉上的花纹,困意都消散了些许。   出宫后,齐邯方才将紧紧攥着的手松开,手心静静躺着一个朱色结络,尾端坠着一块白玉。   这是刚才萧神爱推他的时候,顺带塞给他的。   那白玉是一片梧桐叶的形状,仅比指甲盖略大一些。   结络并不怎么精致,甚至还有些粗糙,足以见得编织之人技艺并不高超。   有那么一瞬间,齐邯心底蓦地甜了一下。   或许不只是一下,那丝甜意似乎在顺着经络,蔓延到了四肢百骸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他手掌又重新合拢,那片梧桐叶被握在手心里,牢牢的掌握住。   -----   初二的宫中宴饮仅有宗室亲眷在。同元日比起来,倒要放松了许多,且不显得喧闹。   皇帝只邀请了几个在京中的亲近叔伯兄弟,并一众子女,在清晖阁大开筵席。   因这场筵席算是家宴,便没有那么多束缚,等萧神爱到清晖阁时,已有不少宗室小女郎们在底下玩乐。   “好像是郡主来了。”秋香衫子的小姑娘用肩膀撞了下身旁的人,示意她们朝远处看过去。   少女袅袅娜娜从远处行来,她今日着了身百草纹蓟粉缬衫子,雪青色的罗裙迤逦飘逸。这一身既清新又不显素净,唯有臂弯里挂着的赭色披帛艳丽夺目。   只是再夺目的颜色,也压不住她的绝丽姿容。   一时间没人再说话,都或坐或站在那,静等着她走近。   更有甚者,还屏住了呼吸。   同众人打过招呼,萧神爱便很自然的坐在一旁,笑问道:“你们今日玩什么呢?”   “正说要玩投壶呢。”有人笑着回了她的话,又问道,“神爱你玩不玩?”   萧神爱点了点头:“玩啊,怎么不玩呢,好不容易才这么多人一块儿。”   皇帝子女多,孙辈则更多了,然而萧神爱不但能叫上每一个人的名字,甚至连小字和年岁都清楚。   虽没有多特别,却能让人舒心不少。  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,一贯是作得很,再加上昨日大战卫国夫人,以一己之力让卫国公罚奉仨月的威名,更是没人敢挑衅她。   卫国夫人多厉害的人啊?那可是仗着霍皇后横行霸道多年的。   能让卫国夫人吃亏,甚至连反驳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,绝不是一般的功力。   一场投壶玩下来,众人都很尽兴,萧神爱因为昨日的余威尚在,众人都对她极为照顾,几乎是到了捧着的地步。   有几个和萧神爱有过节的一直提心吊胆,生怕她突然发难,只是她却是老老实实在那玩游戏,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她们。   直到筵席开场,众人登阁楼的时候,她也什么都没干。   帝后同亲王公主们已经坐定,小辈们的座次便单独设在了后面,萧神爱同吴王府和齐王府的几人隔得近些。   “我阿耶说,待会有教坊的娘子们过来。”萧真真兴致勃勃的拉着她的手,“听说她们刚做了新曲子,庆安西大捷的。”   萧神爱微微点头,偏头同她说了几句话。   上首皇帝正侧身同太子说话,几个亲王也都一并聆听着皇帝教诲。萧神爱听了一小会,急忙催促清檀给她取纸笔过来,开始飞速记着皇帝说的话。   “神爱姐姐,你在做什么呀!”   从进宫伊始,萧玉露一直在等着萧神爱的刁难,然而萧神爱压根就没搭理她,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!   见她拿着张纸在那写写画画,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,便高声问了一句。   萧神爱停下笔,茫然道:“我在记祖父说的话啊。”见殿内不少人都看了过来,她解释道,“我觉得祖父祖母说的话很有道理,所以就想记下来。”   祖父那可是金口玉言!   每一句话都大有用处的!!   “这样吗?”萧玉露喃喃了一句,“让我看看嘛。”   萧神爱不明所以的递过去,萧玉露不信邪的开始大声读了起来:“承庆四年,吾尝往洛阳居数月,尔祖父……”   萧玉露的声音戛然而止,震惊地盯着手中的这张纸,神情恍惚了好一会。   上首帝后二人具是愣了片刻,良久,皇帝同萧晗笑道:“这孩子倒是难得。”   阁中一下子闹攘起来,众人都在点头附和着皇帝的话。萧玉露站在那,一脸愤恨地看着那明媚少女,暗恨道:萧神爱这个马屁精!! 第14章 .清晖玉露,你真好!   孙女仰慕祖父母,特地将其说的话记下来,在这样的场合都不曾懈怠。   任是谁见了,都不得不赞叹一句。   南阳接过话头笑道:“这孩子一向乖巧得很,瞧着就怪招人喜欢的。”   阁中四面垂着轻纱,灯火明亮如高悬的明日,偶有几缕清风从纱幔缝隙钻入,烛火紧随着不断摇曳。   霍皇后将手中茶盏搁在案几上,眼中也浮现了几分笑意,轻声说:“想不到咱们家,竟是出了位起居郎。”   萧晗莞尔:“她小孩子闹着玩罢了,整日只知道瞎折腾,母亲快别夸她了,待会又要找不着北。”   一时间,众人齐齐笑了起来。   少女扬起脸,点点烛光照着她无暇的面容,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,似是有些不明白,怎么突然就夸起了她。   正巧一列宫女捧着点心鱼贯而入,将一碟碟精致的糕点在案几上摆放好,萧神爱便趁机低头用起了吃食。   众人说笑了一阵,皇帝突的唤了她一声,打趣道:“改明日,可愿去给你祖母做起居郎?”   谁都听得出来,皇帝现在心情极佳,脸上的笑意怎么都遮盖不住。   低头吃了好一会点心,萧神爱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她捂了捂脸,小声说:“祖父,我只是随便记记的。”   横竖已经被误会了,她就干脆大大方方承认,让大家继续误会下去吧!   没办法,她就是这么一个懂事又孝顺的孙女啊!!   “刚才祖父有些话说得太快,我都没记清楚。”萧神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了句,指尖因紧张而微微用力,使得纸张起了几道细微的褶皱,“可见我是胜任不了这份差事的。”   看上去像是自个的小秘密被发现后,羞涩慌乱的模样。   皇帝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,身子靠着凭几,指尖点在额角处,无奈摇头:“这孩子!”他又问道,“是哪句话没听清楚,可要我再说给你听一遍?”   萧神爱那双桃花眸突的一亮,急忙点头道:“要的!”漏听了字的那几句话大有用处,刚才她还懊恼来着,她忙低头去看手中的纸,“是祖父说……”   皇帝极有耐心的一一答了,细节处还给她说了个明白。   因是家宴,并不十分拘束,等到了后半场时,众人的座次便乱了。觥筹交错间,夹杂着奏乐声和谈笑声,愈发显得热闹而恣意。   皇帝召过一众晚辈们,细细问过了近况和课业,全都给了赏赐。   赏赐的物件都差不离,男儿或是宝剑革带或是书册笔墨,女孩子则多是头面和布帛。   霍皇后倒是说让孙女们多看看书,便也一人赐了几册书下去。   其中以萧神爱所得赏赐最多,东西也最为精致。   有人不禁开始懊恼,他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呢?   “你敢迎战卫国夫人么?”听着身旁之人的抱怨,梳双环髻的小姑娘撇了撇嘴,小声哼了一句。   卫国夫人那深厚的功力,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,她们这些小姑娘压根就不是对手。   先前抱怨的那个绿衫少女:“……”好吧,她不敢。   “可是这有什么关系?”她不解的问着,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。   双环髻上下打量她一遍,不屑道:“你连卫国夫人都怕,在祖父面前,你说得出话来?”   皇帝御极多年,积威甚重。虽说对孙辈们尽量和蔼了些,一众小姑娘在他面前,也是大气都不敢出。   绿衫少女:“……?”好像有点道理。   “这就对了嘛。”见她自个能想明白,双环髻满意了,“所以你就别羡慕她了,反正你也学不来。”   绿衫少女已经不想说话了,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,   恍惚间想着,原来萧神爱这么厉害啊?   用过午膳,帝后遣了小辈们去外面玩,一众亲王公主们则留在清晖阁中,陪着帝后说笑闲谈。   清晖阁共高四层,为整座宫城里头最高的地方。又因建在山坡上,倘若站在最上一层,能将宫城泰半景色一览无余。   观过几场乐舞过后,皇后起身前往顶层观景,太子随在一旁作陪。   “你五妹的事,你也知道了。”霍皇后轻叹了一声,摇了摇头,“也是她自个糊涂,今日你阿耶问起她怎的没来,我也只能含混着过去了。”   萧晗轻声道:“母亲该同父亲说的。”会稽是帝女,又受了这么多年宠爱,就算皇帝知道了会生气,终归也不会拿她怎么样。   扪心自问,倘若是神爱做出了这样的事,他气归气,可又能拿她如何?少不得还得出手替她收拾烂摊子。   最后顶多是惩治那个勾引她的人罢了,如此也算是给女婿个交代。   皇后这般瞒着,想保的人到底是谁,不言而喻。   霍皇后的脸色几度变化,最终叹了口气:“五娘如今对他痴迷得紧,不许我动他。”   “嗯,是她糊涂。”萧晗淡淡应了声,没做任何表示。   霍皇后终是被他这态度给击败了,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,无奈道:“阿晗,你二舅只这么一个孩子,他临去前又嘱托我照料,这事儿……五娘也不是没过错。”   霍旻父亲早逝,是由卫国公养大的,故而霍皇后昨日才会迁怒到卫国公头上。   言尽于此,霍皇后仍旧是狠不下这份心,萧晗便懒得再多说些什么,只回了一句知道了。   他早就劝过母亲整肃霍家,然而皇后却下不去手,他也不想再管了。   冬日的风寒凉,俩人又站在高处,猎猎北风吹拂而来,绑在廊柱上的帐幔都快被吹开。   霍皇后抬眼,打量面前已比她高出许多的儿子,心思几经回转,面色复杂:“你跟你阿耶和我,倒是都不像。”   母亲说儿子不肖父母,这话听着十分诛心。   所幸萧晗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。   皇帝关照母族宋氏,皇后宠信家族,唯有太子,无论是母族霍氏还是妻族元氏,他都不怎么亲近。   对上霍皇后的目光,萧晗微微垂首,摩挲着手中的杯盏。   他同父母当然不一样了。父亲登极曾仰赖过宋家出力,母亲也需要霍家在外替她办事。而他能做太子,完全是因为他是嫡长子,与旁人皆无干系。   既无恩情,那也就说不上亲近。   萧晗并未去解释和辩驳什么,只低声应了句:“嗯。”   不知过了多久,霍皇后拍了拍他的肩膀,叹息道:“这样也好,你也不必受人辖制。”   俩人在一张案几前相对而坐,侍从上前更换过冷掉的茶水、上了几道精致点心,而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。   “用些栗子糕吧,你从小就爱吃这个。”霍皇后指了指面前的素瓷碟子,声音温和。   萧晗用了一块,轻笑道:“味道还是同从前一样。”   似是挣扎了许久,霍皇后略有些疲惫地说:“你父亲那边,我去同他说。只是你妹夫那,便要麻烦你去说道了。”   即便是皇家,出了这样的事,也少不得要安抚一番女婿。   萧晗点了点头:“儿知晓了。”   -----   早上已经玩过了投壶,到了下午,一群小娘子们便提出要玩行酒令。   说是想玩行酒令,实则是想趁着这机会偷偷饮酒。   萧神爱换了身稍薄些的衣衫,娉娉婷婷行来自雨亭,路过萧玉露时,往她旁边的空位看了眼。   萧玉露才不想跟她坐,急忙说:“神爱姐姐,这是我给我长姐留的,她去更衣了。”   萧神爱勾了勾唇角,并未将她的态度放在眼里,柔声说:“玉露,想不到你是个这么热心的人。”   萧玉露:?   她狐疑地看过去,怀疑萧神爱又要作妖。   “神爱姐姐,怎么啦?”萧玉露仰头笑看着她。   “那几句话我没听清楚,又不好意思问祖父。”萧神爱感慨了一句,“还好有你,是你告诉了祖父,我才敢说,才能把东西记明白。”   她握住萧玉露的手,真诚道:“玉露,你真好!” 第15章 .上元他无需她为了自己而愧疚。……   少女脸上挂着真挚的笑,说着感谢的话,面容也尽是谢意,仿佛是在真心实意的道谢。   暖阳照在她雪腻的肌肤上,更给她添了几分甜美柔和,比一旁树梢上的梅花更鲜妍几分。   “你!”萧玉露被她给气得头顶冒烟,差点要跳起来骂人,等到最后又生生忍了下去,只是愤恨地盯着她瞧。   自个平复了许久后,她方才皮笑肉不笑道:“不用谢,应该的。”   她心中百转千回,写满了一脸的纠结痛苦之色,满腹的委屈无处述说。   萧神爱才不理她呢!说完就走,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留。   偏这样还不够,等到萧真真更衣后出来,她还要喊:“阿真姐,玉露给你留了位置哦。”   风拂翠竹,发出沙沙几声,媞媞行来的少女脚步微顿,鹅黄长裙晃动几下,侧首看过去:“嗯?”   “玉露特地给你留的,刚才我想坐她都不让我坐呢,就是不好意思跟你说。”说罢,她还侧首冲着萧玉露眨了眨眼。   瞧上去,似是在邀功的意思。   齐王府的二娘偏头看了眼,摇头失笑:“倒是懂事了。”   眼见着众人都看了过来,萧玉露涨红了脸,磕磕巴巴道:“是、是啊。”   谁想跟萧真真坐啊!   刚才她也就是随便糊弄萧神爱的,哪里能想到,她竟然还会宣扬出去!!   可事已至此,也由不得她说不,只能捏着鼻子认下。   只是这次她却打定主意,以后在萧神爱面前,能少说话就少说些,不说最好了!   萧真真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坐了,自斟了一盏清茶,温声说:“想不到,你还有这份心了。”   萧玉露猛点了几下头,却是闭口不答,生怕自个说了什么话被萧神爱听去,又要被她曲解意思。   待到酒令开场,众人都没再关注她的时候,方才敢转过了头,狠狠向萧神爱瞪去。   将将一看过去,便触及到一双清透莹润的眼眸,那里头掺着的无辜劲儿,怎么瞧怎么可怜。   萧神爱坐在一丛青竹旁,往前又能远眺太液池,是处极佳的赏景位置。   她身旁是吴王府的人,其中一个少女指着案几低声说:“神爱,你尝尝这个梅花汤饼,里头的梅花香气可浓郁了。”   那梅花汤饼色泽明亮,上头还漂浮着数朵梅花,就连汤饼都以梅花和了,瞧着便觉清爽。   萧神爱点头笑着谢过,低头尝了一口。   周围的几人纷纷给她推荐起了自个尝过的吃食,直至酒令行到了她们这边,方才停歇了下来。   今日这一战,再次奠定了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,深刻明白了萧神爱有多么不能得罪。   有人恍惚间想起,从前吵架时,萧神爱张口就来的“祖父说”,直将人怼得连连败退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   该不会……她记祖父说的话,就是做这个用的吧……   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。一时间,小贵女们心中具是百味杂陈,心中齐齐冒出一个想法:要不,她们也学学郡主?   都是皇家贵女,多多少少都有点小脾气。   仔细想想,萧神爱的作,好像也不是不能忍的。   “好啦,你都喝好几杯了,可不许再喝了。”看她脸上已经泛了一层酡色,身旁的少女便开始劝阻。   众人听了的点头应是,毕竟今日长辈们都在,让她后面要是再挨罚,就不用喝了。   一场游戏下来,萧神爱从头到脚都舒坦极了。就算因行错令被多罚了几杯酒,也丝毫影响不到她的心情。   从游玩处离开,回清晖阁用晚膳的时候,她甚至能算是蹦跳着回去的。   凭栏而立,眺望着太液池旁嬉闹的孙女们,霍皇后温声道:“阿元已经去了这几年,你可有什么想法?”   萧晗回道:“儿并无什么想法,如今这样,倒觉清净。”东宫从前也是有几个姬妾的,太子妃薨逝后他身子也不大好,没空管后院的事,那些姬妾又无子嗣,他便干脆将人都遣送了回去,给了钱帛听凭嫁娶。   “可你总得有个打点上下、知冷热的吧!”霍皇后揉了揉眉心,“等再过两年神爱出阁、阿衡成亲,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。妾室你看不上,那太子妃呢?昨日我也见了不少京中闺秀,倒有几家透了点意思。”   太子生得器宇轩昂,性情温润雅致,昨日看烟花时单是站在那,被点点星光一照,便已引得无数人侧目。   自十岁上,皇帝每每移往别宫居住时,他已先后监国三十余次。因掌权而蕴养出的气度,绝非常人可比拟。   “阿衡也都算了,神爱一个小女郎,总要有母亲来……”   在儿子平静无波的目光下,余下的话她没有说完。只是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。   萧晗微微侧首,无奈道:“儿每日忙于政事,已无精力再折腾这些。神爱有傅母教引,就已经够好了。”   他母亲连看着长大的庶子女都从不沾手,又哪来的信心,觉得旁人会真心待他的神爱?   见霍皇后还要再劝,他忙笑道:“倘若神爱真有什么不好的,难道母亲就忍心,不愿替儿管教一二?”   实在劝不动他,霍皇后便不好再说些什么,笑骂了几句后,转而岔开了话题。   俩人一面说着话,一面如闲庭信步般往楼下走去,将要入筵席间时,正好碰上一群少女追逐嬉闹着上来。   霍皇后唇角不自觉染了几分笑意,随后又飞速敛去,只冲着孙女们点了点头,转身进了阁中。   见了皇后和太子,小女郎们不敢再放肆,一个个低着头跟鹌鹑似的,轻手轻脚的回了座次。   正月闲暇,日子便过得格外快,转眼间,就到了上元赏灯的日子。   中午陪着萧晗下了几盘棋,萧神爱一直睡到了傍晚,方才悠悠转醒。   她换了身崭新的装束,妆点好后,坐在妆台前,掀了眼皮打量着镜中人,恍惚了好一会。   还没想好上元去哪儿玩,只是依照惯例梳妆罢了。   这样的日子,不出去一遭,倒是有些舍不得。   呆坐了片刻,她终是起身准备出门,打算随便去哪家府上,揪几个人陪她闲逛。   只是甫一出了宜秋殿,见到立在外面的颀长挺拔身影时,一下子失了神。   “你怎么来了!”愣了好半晌后,萧神爱终是按捺不住跳跃的心绪,步伐轻快的朝他行去,小声抱怨道,“你不是说要去洛阳,上元没法子陪我赏灯吗?”   明媚若春光的少女提着裙摆向他奔来。   她今日着了身藕荷色四合云纹夹缬衫子,百鸟纹樱草绛紫间色裙,肌肤细腻若白瓷,唇瓣嫣红如梅,咋然望去,恍若画中人。   长裙飘逸翩然,地上还有些许积雪,担心她因此跌了跤,齐邯急忙伸了双臂将她接住:“慢些。”   “你回去吧,我都已跟别人约好赏灯了!”站定后,萧神爱高昂着下巴,哼唧几声,“谁叫你先前说不跟我去的!”   她一向最好面子不过,被旁人拒绝了,不论是什么原因,都要找补回来。   齐邯忍不住弯了下唇角,柔声说:“刚刚才从洛阳回来的。”看着面前那人的笑靥,他将连夜策马奔回长安,只为陪她看灯的话咽了回去。   是他自个甘愿的,本就不该说出来,叫她心里难受。   他无需她为了自己而愧疚。 第16章 .都怪你“不许笑!”   “是我错了,回来晚了。”齐邯低了头同她道歉。往日在战场上杀伐果决、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的一个人,此刻在她面前,却是敛尽了一身的冷厉和傲气。   连声音都放柔了几分。   他温声说:“若有下次,我定是让人早早告知你,好不好?”先前说不能陪她赏灯,也是担心赶不回来,平白让她失望。   而后得了机会,便拼了命的往长安赶,一日一夜都没曾合眼。   他的手还扶在她的双肩上,灼热的温度透过衣衫,浸染到了她的肌肤上。   那一处,一下子就变得滚烫起来。   萧神爱腾的一下就红了脸,别过头说:“谁要你告知。”   心知她最是别扭不过,齐邯软语轻声的哄了许久,终于哄到少女肯搭理他,同意和他一道出门赏灯。   临出门前,萧神爱先去拜别父亲。   看着面前风华初绽的女儿,萧晗蓦地就想起了会稽,不由长叹道:“梧子,你若是什么都瞒着阿耶,出了事阿耶也没法子。”   除了造反,她犯的事儿他都能给兜下来,但前提是她没有蓄意隐瞒。   你若是什么都瞒着……   萧神爱怔了一下。   她心中一惊,抬眼去打量萧晗的神色,只看到他唇角那丝似有若无的浅笑。   难道是父亲知道什么了?   也对,父亲是太子,自然是无所不知的。   思量片刻,萧神爱开始嘤嘤认罪:“阿耶对不起,我不该半夜看话本子和游记不睡觉的,呜呜呜……”   “还有前两日,我不该说二叔家的玉露,还把她给说哭了。”   “嗯还有昨日,我不该因为宋家小郎弄坏我的玉佩穗子,就骂他是……”   萧神爱抬起双眸,正对上一张铁青的脸,吓得大气都不敢喘:“呜呜阿耶我错了……”   先前的淡定荡然无存,萧晗的神色越来越难看,握着杯盏的手隐隐用力,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梅青瓷盏捏成齑粉。已经到了这个地步,面上却是不动声色:“还挺多。”   “对呀。”萧神爱泪眼婆娑,抽抽噎噎说,“不过还好我都赢了啦。”   一声脆响,瓷盏摔在地上,滚了几圈。   萧晗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,出现了几丝裂痕。   深吸了几口气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萧晗说了她几句,最后似是无奈地挥了挥手:“出去玩吧。”   萧神爱耷拉着脑袋出了崇政殿,一直低头盯着自个鞋尖,都懒得抬眼看人。   她眼眶红红的,齐邯瞥见后,一下子就变了脸,拿帕子小心翼翼替她抹去眼尾一点泪痕,柔声哄着:“桐桐,怎么了?”   “都怪你。”走了几步远,萧神爱终于肯分给他几分余光,将刚才的事儿迅速说了一遍。   齐邯偏头看她,面露不解之色:“嗯?”   在他茫然的视线下,萧神爱说:“游记是你给我的,话本子是你帮我买的,你还不帮我骂宋家小郎。”   齐邯愣了一下。   他斟酌了好一会措辞,方才轻声说:“桐桐,我昨日不在长安,没法子骂那宋家小郎。”   说实在话,他都不知道那宋家小郎是谁。   “我知道啊。”萧神爱侧首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,回的没有半句迟疑,“都怪你不在长安,才没帮我骂他。”   知道她这会子挨了骂,只是想闹一闹脾气,齐邯便极为耐心地哄了一会,一直将人哄着上了马车。   他紧随其后也上了车,萧神爱却是一下子睁圆了眼睛:“你怎么上来了?”   坐定后,齐邯才笑了笑:“外面风大。”   马车并不算太宽敞,俩人便挨得极近,几乎是要贴在一块儿。   鼻息间是他惯常用的苏合香,霸道的气息丝丝缕缕的缠上来,强势而有力的侵袭着她。   一抹霞色悄无声息的爬上了耳尖,萧神爱的心跳猛地加快,甚至能听到那不断跃动的砰砰声。   察觉到身旁那人的反应,齐邯微勾了下唇角。想着她刚才提到的人,他脸色沉了沉,委婉问道:“桐桐,那宋家小郎是何人?”   “啊,是宋侍郎的小孙子。”萧神爱回道。   宋中书侍郎,是皇帝的嫡亲表弟。   齐邯眸色愈发的幽深,不动声色问:“多大了?还这么毛手毛脚的弄坏东西。”   说起这个,萧神爱便是一脸的愤恨:“六岁了都!一点规矩也没有!真不知道宋侍郎家怎么教的。”   六岁。   齐邯:“……?”   恍惚了好半晌,他才悠然回过神。   萧神爱兀自在那倾诉着:“太坏了太坏了!我在那好端端坐着看玉佩,他跑过来一把扯坏了我的穗子,还不肯道歉!”   她整张脸因生气而泛了一层薄薄的绯色,掩映着瓷白的肌肤。气鼓鼓的样子,怎么瞧都觉得可爱。   齐邯替她扶了一下簪子,柔声哄道:“是太坏了,恐怕是宋侍郎每日忙着公务,疏于治家的缘故。”   “对呀,本来就是他不对。”总算找到了同自己站在一边的人,萧神爱继续道,“他们居然跟我说,男孩子就是如此。他是因为喜欢我、想要跟我玩儿,才故意这样的。”   齐邯皱了皱眉头,轻声说:“不必理会他们。”   一想到他不在的日子,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欺负了去,便觉得心口都是疼的。   听到这儿,萧神爱颇为得意地说:“我才没理他们呢,我追着那宋家小郎骂,把他给骂哭了,他们说我欺负他,又反过来说我不该这样。”   她神采飞扬起来,拉着齐邯的衣袖,眼角眉梢具是笑意:“我说是因为我太喜欢他了,才克制不住自个,所以才欺负他的。”   后来那些人就都不说话了,只是看她的眼神,瞅着却似快要断气的模样。   齐邯伸臂将她圈住,温声道:“嗯,这样很好。”   他忍不住要笑,萧神爱却捂住了他的嘴,恶狠狠说:“不许笑!”   车架出了延政门,一路缓缓向着西市而去。   今日是上元,出行的车马多如牛毛,到了朱雀大街后,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,时停时走。   横竖今日能热闹一整夜,萧神爱也不着急,窝在马车里头打结络,同齐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。   说着说着,身旁突然就没了回应。   萧神爱刚不满的蹙眉,一转头,却看到那人已然阖上双眸,靠着车壁睡了过去。   从侧面看去,能看到他高挺的鼻,还有睫毛在眼下投射的一小片阴影。浓黑的剑眉微微舒展,眼中的锐利凛冽被悉数遮掩。   她倏尔掀开纱帘,让人将马车靠边停了下来。   随后又招来齐邯的侍从,皱着眉问:“他昨晚何时歇下的?在驿站当是没休息好吧?”   赵硕犹豫了一瞬,期艾道:“将军并未进驿站。”他往里头瞥了眼,见齐邯并未有醒转迹象,方才吞吞吐吐地说,“将军是骑了一日一夜的马回来的,说是去年在龟兹,上元没能陪郡主赏灯,今年无论如何……”   -----   丹凤门不远处停着不少兽车,大明宫前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。   或是宫人出入采买,或是官员匆忙走过。   人群中,以两名衣着明丽的少女最为瞩目。   俩个都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,光是带着人站在那儿,便已足够招人视线。   “这两位在这待了老半天了,既不进宫又不走,也不知道做什么的。”宫门口的侍卫朝她们看了眼,眸子里浮现起了点子疑惑。   另一侍卫不确定道:“或许是在等哪位小郎吧。”今日是上元,该是人约黄昏后的日子,也就他们还要苦哈哈的在这看门。   卢萦珠悄悄挪了下站麻了的脚,偷摸抬眼去打量不远处的人,却发现那人也在转头看她。正要收回目光,却见那人抬步向她走了过来。   “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温润的嗓音传来,窈窕的身影在面前站定。   已是避无可避,卢萦珠只得欠身行了个礼,轻声回:“在等我表妹,县主呢?”   “哦,我在等我堂妹。”萧真真随口答了句,却又忽的愣住。   “她肯定是要跟我逛的,县主还是先自个去吧,别白白等一趟。”卢萦珠得意的瞥了她一眼,唇角轻翘。   萧真真嗤笑:“我伯父借了我一艘画舫,我们准备在渭水顺流而下。”   话不投机,便干脆都闭了嘴,不再搭理对方。   左等右等,也没能等到萧神爱的身影出现。   俩人逐渐失了耐心,决定去问宫门口的卫士。   却得知郡主早就出了宫,还是平凉侯亲自来接的人。“从东苑那边出去的,曾打咱们面前经过来着。”其中一个侍卫补充了句。   卢萦珠气得气都喘不顺,差点晕厥过去,怒声道:“都说好了上元出去玩的,她怎么这样啊!”   她的侍女一边给她拍背,一边小声说:“娘子,那日你说的时候,郡主好像没有……”   另一边,萧真真也是一样的情形。   俩人终于都想了起来,那日她们争执的时候,萧神爱谁也没答应,过后她们也没再次提这个事儿。   以她那记性,说不定早都忘了……   面面相觑许久,俩人一错不错看着对方,沉默了下来。看着看着,突然又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。   卢萦珠挫败的晃了几下,咳了几声,懒洋洋喊道:“喂,你那画舫长什么样,好看吗?” 第17章 .西市“你尝尝呀。”   长安的冬日很冷,晚间尤其如此。   齐邯悠悠醒转的时候,却觉得身上暖极了。   头还是有些胀痛,揉了揉太阳穴后,他垂眸看去,才发现手里搁了一个樗蒲纹鎏金小暖炉,腿上还搭着件白色的绒毛披风。   天色早已暗沉一片,借着外面微弱的灯火,他看到了靠窗而坐的少女。逆着光,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。   清冷的月光倾洒在少女身上,美得仿佛一幅画卷。察觉到身旁的动静,她缓缓侧首,轻声说:“你醒啦?”   软软糯糯的声音,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心口,将那处塞得满满当当的,再也容不下旁的东西。齐邯应了一声,柔声问她:“桐桐,怎么停了车,外面可是堵塞住了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,见他醒了,便将小暖炉一把夺回来,捧在自个手心里暖着,别过脸道:“没堵住,还说陪我看花灯呢,你都睡了,还怎么陪我逛?”   齐邯去拉她的手,却是一片冰凉,跟瓷器似的冻人。他皱了眉头,斥责的话到底没说出口,只将那双纤细柔夷捧在手心里暖着。   嘴上说着凶恶的话,却将什么都给他备好了。   一抹暖流悄然划过心底,齐邯眉眼染上了些许笑意,放柔了声线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   “啊?”萧神爱怔了一下,歪着头说,“快到戌正了吧。”   俩人出来时,才将将过酉初。   齐邯轻抚她的发丝:“怎么不叫我起来,这时辰,恐怕有些难挤进西市了。”   萧神爱的手挣扎了几下,却无法抽出来。她攥了攥手心,不答反问:“你昨晚可是没有休息?”   “桐桐,我……”   萧神爱打断他:“你同我说实话。”   齐邯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,终是颔首:“是。我下午到的长安,有小憩一会。”   明明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,再从他嘴里听到的时候,萧神爱仍是气得咬牙切齿的。抿了下唇瓣,她掀开纱帘吩咐车架重新行驶。   车马辘辘而行,在地上留下几道车辙,被刚才的冷风一吹,萧神爱打了个激灵,心头的那阵火气也逐渐降了下来。   “好了,别生气了。”齐邯伸臂将她揽到怀中,柔声哄着,“我下回一定不这样了,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没说话,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心跳声,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那獬豸纹路,半晌方道:“你不用这样赶回来的,少一次也没事。”   本是气他不爱惜自个身子,打算不理他的,可一想到齐邯刚才的憔悴模样,又忍不住的心疼。   齐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,低声道:“可我去岁答应你了呀,只这一次而已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在沙场的时候,也曾有过几日不曾睡,只敢阖眼小憩片刻的情况。   为了战事尚且如此,为了她,便更不值当什么。   只是到底是有些欣喜的,欣喜她的在意,欣喜她流露出来的心疼。   车架到了西市附近后,虽有侍从在旁边驱散,却也走不动了。俩人只得下车走进西市。   齐邯先行跳下车,而后转身向她伸出了手。   萧神爱从车厢里弓着腰出来时,便看到那青年站在烛火下,一身獬豸纹绯色圆领袍隽逸出尘,腰间蹀躞带尽显风流。那人肆意朝她笑着,眸中虽有无数星光,却又仿佛只承载了她一个人。   萧神爱也跟着弯了弯唇角。   “齐邯。”她同他撒娇,“我想吃露华斋的松黄饼。”   松黄饼是以佐以蜂蜜烤制出的点心,或许是露华斋所用的蜜不同,松黄饼格外的香甜些,在长安城也算是小有名气。   每日都排了老长一条队,在这上元日,更是排到西市门口来了。   说着说着,萧神爱拽住了他的衣袖。   齐邯怔了一下,随后眸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笑意:“好。”说着,他一下子将少女的手握住,借着宽大衣袖的掩盖,牢牢抓着不放。   萧神爱睁大了眼,尝试着往回抽,但手却被那人给拽紧了。他常年习武,手心略有些粗粝,滚烫的温度这次没有半片衣料阻隔,就这样游走至她身上。   -----   凤鸣阁三楼雅轩,萧晗坐在窗边观景。   轩窗半敞着,明月的光辉由此照入。   萧晗手中执着一个白玉小盏,动作轻而缓的晃动,浮着几分淡绿的酒液在盏中流转。   “吱呀”一声,门扉被轻轻推开,林易入内禀报道:“殿下,谢相来了。”   “请先生进来。”萧晗犹似梦中惊醒一般,放下酒盏,起身去迎来人。   谢顺之着一身大氅缓步入内,避开他的礼数,回了个礼:“殿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?”   萧晗掩唇轻咳了两声:“还是老样子,劳烦先生挂念。”   谢顺之曾任太子太傅,按礼数,萧晗该称他一句师傅,执弟子礼。   当年也是个叱咤政坛的人物,如今手中实权虽被分走大半,明面上还是一省之长的中书令。   人称一声谢相。   俩人在窗边坐定,侍从将红泥小炉更换了炭火,重新温酒。   氤氲雾气下,谢顺之叹道:“那样凶险的地方,殿下也真是狠得下心。”   “狠不下心又能如何。”萧晗望向窗外繁华闹市,神色莫测,“我只后悔这些年将他拘在京城,缺了历练。齐邯年纪还小些,比他强多了。”   “将他留在京城,我也不放心。”   听他提起齐邯,谢顺之不知想到了什么,忽的嗤笑了一声:“齐嘉良倒是养了个好儿子。”   齐嘉良曾是萧晗伴读,也是皇帝为太子遴选的人之一,谢顺之自然教导过他。   对他们的那几桩官司,萧晗无甚兴趣,转而替他斟了一盏酒。   叹了一回,谢顺之道:“今早众人举荐陆运去填老朱的空缺,只是圣人不大满意,我瞧着,似乎是属意宋令。”   中书省共有两名中书令,年前朱中书令丁忧,陆运和宋令同为中书侍郎,皇帝不想上面那位置空着,按旧例当是俩人择其一擢升。   陆运年少被流放安西,回来短短几年就能爬到中书侍郎的位置,其能力可见一斑。   但却架不住,宋令是皇帝的嫡亲表弟。   萧晗眸色微沉,温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送走了谢顺之,他起身走到窗前,眺望着凤鸣阁下熙熙攘攘的人群。   “夜已深了。”林易上前请示他,“殿下可要回宫?”   萧晗摇了摇头,淡声道:“不急。”   林易见状便悄无声息退了下去,横竖殿下每年上元都要出来坐坐,也不拘什么时候回去。   无数华灯在风中摇曳,明月高悬,大半星子隐去,薄薄一层云雾划过半空,出现了一片光晕。   萧晗恍惚间想着,或许阿凝一直不知,他们的初见并非在宫宴上,而是在上元夜,也是这样的一个晴日。   弹指间,已是二十载光阴。   人群如潮水般涌动,瞥见不远处的身影后,他眼中浮现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。   **   排着绵长的队伍买了松黄饼,萧神爱脸上带着笑,将那酥饼举给齐邯看。   “你瞧,是刚做出来的,还烫着呢。”怕他看不清楚,萧神爱取了一小块松黄饼送到他唇边,软声撒着娇,“你尝尝呀。”   她甜起来时,仿佛要勾人性命的妖精。   齐邯心底软得一塌糊涂,看着近在眼前的松黄饼,他笑着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  然而还未等那松黄饼入口,萧神爱被人猛地撞了一下,身形晃动间,松黄饼也掉落在地。   回过神,齐邯立刻将少女搂到怀里,背对着突然往后涌的人群,将她紧紧护住,不敢叫人碰到她一丝一毫。   一小方天地突的响起了喊叫声、飒踏马蹄声,还有武侯匆忙赶来驱散人群的呵斥声。   这些都未被放在心上,直到他听见怀中少女颤声唤着他,那软糯的嗓音却是带了哭腔。   齐邯瞬间就慌了神,顾不得还在闹市,甚至身旁还有侍从,急忙哄着:“别怕,我在这,我在。” 第18章 .侠客这世间千万事,她想做什么都可以……   周遭明明嘈杂一片,可他却仿佛只能听见怀中那人的声音。   “齐邯——”这回的哭腔更清晰了,已然带了点子抽噎。   齐邯一下子皱起眉头,平常所向披靡、无所畏惧的一个人,此刻却染上了慌张:“桐桐,怎么了?”   萧神爱道:“我胳膊疼。”   当是刚才被人给撞到的。   她将脑袋埋在他怀里,虽看不清她的神情,齐邯却能感受到她微微发颤的身子。双肩一抽一抽的,极为可怜。   想也知道,她此刻定然是红了眼圈,眸子里浸满了惊惧。   齐邯低声哄了几句,继续护着她往后退去,一阵细细密密的疼涌上来,不由有些后悔没能护好她。   她从小被娇惯着长大,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?   俩人退到了人略少些的僻静处,那边堵在一块的人群也被武侯驱散,重新恢复了秩序。   齐邯替萧神爱理了下衣袖,温声说:“桐桐,我们去医馆瞧瞧可好?”   萧神爱怔怔看着他,眼眶红了一圈,迟缓的点了下头:“好。”   她此刻的模样既娇气又惹人怜爱,微乱的鬓发轻轻晃动着,齐邯愣怔了好一会,才堪堪回过神来。   武侯之首识得齐邯,老远瞧见他在这儿,小跑过来拜见:“平凉侯安。”   齐邯抬首看他,冷冷道:“不大安。”他扬了扬下巴:“刚才闹事的几个人呢?”   大冬日的,首领额上却冒出了细密一层冷汗,将经过大致说过一遍,支吾道:“这……那几人强行买完松黄饼后,已纵马离去,不见了踪影,下官正着人去追捕。”   齐邯把玩着腰间佩剑,提点道:“最好是能抓着,这可是上元。”   首领自然明白这一点。   上元夜人多,大半个长安城的百姓皆汇于此,一旦闹出事来,那定然是惊天大事。   到时若是闹到圣人跟前去,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。   武侯匆忙走后,齐邯对赵硕道:“你领着人上去跟着,抓到人后探明身份,直接扭送去武侯那。”顿了顿,他又道,“闹大些。”   正要牵着萧神爱往医馆走,她却突然指了指不远处坐在地上的妇人。那妇人头戴帷帽,小腹微隆,坐在露华斋门口,几个小婢女围在一旁,一脸的慌张焦急,显然不知如何是好。   “要不咱们将她也送去医馆吧。”萧神爱咬了咬唇瓣,“那位夫人似乎有了身孕。”   齐邯看了过去,想起刚才武侯的说法,刚才应当是轮到这妇人买松黄饼了,却被闹事那几人强行挤进去插了队。旁人也就算了,偏她有了身孕,一时站不住摔了,人群这才骚乱起来。   他只觉得那妇人有些眼熟,却并未多想,萧神爱的要求他向来不会拒绝,便轻轻点头应下:“好。”说着,他招手唤了几个侍从过去。   俩人选了家最近的医馆。   童子引着几人去别间坐了,绮云替萧神爱挽起衣袖,一块青紫痕迹赫然出现,同雪白的肌肤交相映衬,令人暗暗心惊。   齐邯被吓得连呼吸都停了一瞬,下意识抬头去看那医士,却又不敢说话,生怕打扰了诊治。   被他这样盯着,医士并未有什么反应,探查一番过后,轻声道:“只是磕碰得有些厉害,并未伤及筋骨,然小娘子娇贵,恐怕要有一段时日才能好。”   他让童子取了跌打的药膏过来,交代过敷抹的事项后,便转身离了别间。   那一小罐黑乎乎的药膏,瞧着黏糊糊的,味道还不太好闻。   萧神爱颇为嫌弃的瞥过去一眼,又立马转回视线。   仿佛连多看一眼,都是恩赐。   齐邯眸中浮现了笑意,拿起那罐子药膏温声说:“先把药涂了。”   萧神爱连连摆手:“我不要!”那么难闻,她才不要,“医士说没有伤及筋骨,就这么就挺好的。”   她连连往后退去。   直到身子靠着墙,退无可退之时,方才一脸惊恐的看着那药膏。   烛火照在齐邯的面庞上,呈现出一片暖色,他拿银匙搅了几下药膏,声音更轻了些:“刚才不是说还想买核桃酥和糖炒栗子,涂完药膏咱们就去买好不好?嗯,还有碧玉簪子、宝石面具、小羊花灯……”   他一一说着,几乎要将西市所贩的珍贵物件给说个遍,只为哄她将药膏涂了。   知道今日肯定是逃不过的,磨蹭了一会后,萧神爱咬了咬唇,细声说:“想吃乘月楼的蜜煎金橘。”   齐邯搅拌药膏的动作微顿,挨着她坐了下来:“现在就去买。”他给一旁侍从使了个眼色,绮云急忙披上斗篷跑了出去。   又在那纠结了半晌,萧神爱才别扭的同意了上药。   折腾了这么久,齐邯怕她耽搁了病情,心急如焚,却又半点不敢表现出来。   这会见她终于应下,才恍觉松了口气,随后挖了一小勺药膏,往那片青紫上面抹去。   甫一触碰到,萧神爱便瑟缩了下,随之泪花溢出眼眶,低声道:“齐邯,好疼……”   先前的泪意还未褪去,此刻又重新翻涌上来,声音还发着颤。   齐邯的心尖亦是颤的,给她抹药膏的手都在发着抖,几乎要握不稳那银匙。动作轻了又轻,生怕她再次呼痛。   药膏涂抹在肌肤上,触感是冰冰凉凉的,不知是药效起了作用还是旁的,似乎痛楚跟着减轻了不少。   上好药,拿帕子将多余的药膏抹去,静待了片刻后,萧神爱将衣袖缓缓放了下来。   恰在此时,房门被轻轻叩响,一名着月白长裙的婢女入内,手中捧着个小木盒子。   “郎君娘子万福。”婢女近前行了个礼,将那小木盒奉上,“这是我家夫人给小娘子的谢礼。”似是怕萧神爱不肯收,她忙道,“是一匣玉延索饼,夫人刚遣了奴婢去买来的。”   萧神爱笑着谢过了,关切问道:“你家夫人现在如何?可方便行走呢?”   婢女回道:“好些了,我家郎主正往这边赶来,今日真是多谢小娘子了。”顿了一下,她又有些羞赧地说,“夫人今日身子不大好,不便当面给小娘子道谢。不知……不知是否有幸得知尊府名号,我们郎主和夫人改日也好登门拜谢。”   萧神爱正要说话,突的想到了什么,大手一挥,豪气干云:“不用啦!举手之劳罢了,我帮她岂能是为了这个。你去告诉你家夫人,她安心养好身子,我就高兴了!”   婢女被她给说得一愣一愣的,眼神逐渐肃穆起来,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带了几分崇敬。   将那玉延索饼放下后,她一脸呆滞的从别间离开。   齐邯垂眸看着身旁那人,眸光如月般柔软,正要说话时,萧神爱突然拉着他的胳膊问:“齐邯,你看我刚才说的话,可有几分气势?”   “有的。”齐邯点了点头,仔细回想了一下,轻声问,“今日是怎么了?”   萧神爱身子后仰,手撑着软垫,靠在凭几上仰头看天:“我前两日看了个话本子,那里头的人行侠仗义,好不快活。”她掰着手指,美滋滋地说,“今日总算让我逮着机会了!”   她问:“你瞧,我像不像个侠客?”   齐邯微怔,随后在她晶亮眸子的注视下,颔首道:“像呢。”   她想做侠客,那便做吧。   这世间千万事,她想做什么都可以。 第19章 .她是明日照亮了他的整个年少光阴。……   别间的灯烛“荜拨”几下,陡然一亮后又黯淡下去,光线变得昏暗起来。   “用些茶水润润喉。”齐邯听出她声音里的冷涩,便执壶倒了小半盏温水递过去。   萧神爱接过那素瓷小盏,将其捧在手心里,低头小口小口的喝着,不大一会,一盏茶水就见了底。   正巧绮云买了蜜煎金橘回来。   用过了几颗,萧神爱才觉得缓过来些,仿佛连伤处都不似先前那么疼了。   医士交代好每日涂药的次数,在萧神爱抗拒的目光下,齐邯将药膏罐子小心翼翼收好,才带着她踏出医馆门槛。   转身去往大路上时,一男子恰好同俩人擦肩而过,步履匆忙的进了医馆。   萧神爱好奇地回首去看,见那人着一身绯袍,身姿挺拔卓然,猜测这当是刚才那妇人的丈夫。   “好像是她丈夫来了诶,这可太好了!”萧神爱拉着齐邯兴冲冲说了句。转过头后,却见清檀还在一个劲盯着那人瞧,不由问道,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清檀缓缓收回视线,轻声回道:“我瞧着那人背影,总觉得眼熟。”   萧神爱没当回事,摆摆手说:“你看他那身袍服,说不准是哪次宫宴见过呢。”   大郑制,绯色公服需五品以上官员方可穿着。   先前的小插曲过后,街市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。   沿着长街走了片刻,萧神爱一把扯住了齐邯的衣袖,仰着脸说:“齐邯,你是不是忘了什么?”   “嗯?”齐邯垂首,不明所以的看着她。   见他一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样子,萧神爱脸上写满了不高兴,顿时就想要发作。酝酿片刻,到底是忍耐住了,她哼哼几声:“刚才还说的好好的,翻脸就不认账了,以后都……”   她想了一会威胁的话,觉得倘若说“以后都不理你”一类的,一点气势都没有。   可再有气势些的,她一时又想不出来。   只能自个在那生闷气。   “讨厌死了!”最后她只憋出来这句话。   齐邯试着去拉她的手,却被躲开了,只得小心翼翼的去勾她的手指,一点一点的缠上去。   “前面就是金满楼了。”齐邯侧首同她说,“是去买它家的碧玉簪子呢,还是再换一家瞧瞧?”   “嗯,还有糖炒栗子,要拐过一条街才有。”   萧神爱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。   “原来你记得。”她小声说。   心中的那阵郁气倏地消散无踪。   齐邯失笑:“我都记着呢。”答应她的事,他又怎会不记得?   一股子甜意钻入心口,萧神爱怔怔地仰头看他,齐邯趁机再次攀附了上去。   这次她没有躲开,只是一下子涨红了一张芙蓉面。   从金玉楼到路边的炒货摊贩,碧玉簪子、宝石面具、小羊花灯、糖炒栗子、核桃酥……   凡是她想要的,全都一个不落的买了下来。   甚至就连萧神爱一直好奇的胡姬酒肆,齐邯也陪着她进去沽了一壶酒。   直到亥正,萧神爱还不大愿意回宫,想在外面多逛一会。   “还有这么多人都在外头呢。”萧神爱拉着齐邯的手,嘟嘟囔囔的说着,只是她说的太小声了些,近乎于自言自语。   然齐邯全副注意力都在她身上,自然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,闻言便捻了捻她冰凉的手,柔声劝着:“明日得了空,我再陪你一道逛好不好?”   上元要连着热闹三日,这三日既无宵禁,东西市也不会闭市。哄了好一会,萧神爱才不情不愿的点头答应。   出了酒肆,齐邯先行扶着萧神爱登上车,正要紧跟着上去时,赵硕回来了。   赵硕行了个礼,恭声道:“将军,属下已将那几人捉住,送往武侯处了。”   齐邯眉梢一挑,声音淡淡:“抓捕过程中,贼犯一定是有妄图逃脱吧?”   赵硕急忙点头:“这是自然,那几个贼人是打算逃跑来着,却不慎弄伤了自个,只能束手就擒。”   齐邯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,冷笑了一声:“去告诉武侯那边,这几人违法犯纪、于上元夜肆意伤人逃逸,定要好生招待着。等明日一早,就让武侯提溜去刑部。”   晚风肆虐,萧神爱掀了车帘问他:“在做什么呢,怎么不上来呀?”   齐邯眸光霎时转柔,温声回她:“一点小事,马上就处理好了。”   方才还是一脸的冷厉,转瞬又化为柔和。   赵硕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家将军变脸如翻书,还没反应过来时,齐邯就已经进了马车。   摸摸鼻子,赵硕叹了口气,认命的领着人去办事。   医馆一隅,橘黄色烛火下,婢女绘声绘色讲述着今日的遭遇。   说到那个搭救他们的小娘子,婢女声音更是激昂:“武侯忙着抓捕贼人,只叫了人去唤医士。可夫人这身子,哪里等得呢?好巧不巧,那小娘子便从天而降……”   她说了好一通,最后总结道:“总归就是她救了夫人。”   那妇人斜睨过去,嗔怪道:“我让你问问人家名姓。你倒好,雄心壮志的去,晕晕乎乎的回来。”想起自家婢子刚回来时的神态,简直是一心要为那小娘子倾倒。   也幸好是个小姑娘,倘若对方是个郎君,她还不得当场夜奔了去?   婢女一时羞窘得面色涨红,声音渐弱:“奴婢问了的。可那小娘子说她做好事不留名,又太严肃了些,奴婢才不好意思继续问……”   妇人眉心微蹙,捻着帕子看向身旁男子,歉声道:“郎君,给你添麻烦了。”   “无妨。”陆运抚了抚她的发丝,轻声安抚道,“她既不愿告知,想必是有她的缘由,你身子无碍就好。”   亲信进来耳语几句,陆运便顺势随着他出了隔间。   听明白原委后,陆运冷笑了声,神色意味不明:“那就托武侯好生关照关照。”   亲信应了一声,又问道:“郎君,可需属下去打听那小娘子是什么来头?”人家不当回事,他们不能失了礼数。   陆运意味深长的笑了声:“不必,我已知晓是何人。”在亲信不解的眼神中,他淡淡道,“我瞧见檀儿了。”   “让人备一份厚礼,再往东宫下一份拜帖。”   上元夜的长安城注定不怎么太平。   大小案件发生了好几起,武侯和府卫们半点不敢歇着,人手才勉强够了。   其中以一起纵马案最为严重。   本来说不上什么大案,毕竟连血都没见,就是人群推搡了下,有些磕碰。   那几个闹事的还着一身华服,瞧着就家世非凡。换做往常,武侯都不一定尽全力追捕。   奈何人是平凉侯帮忙抓着的,送来时一个个鼻青脸肿,说是几人因拒捕自己弄伤的。平凉侯还特意交代了几人罪行,让他们莫要包庇。   太子紧随其后着人来下了令,陆中书侍郎也派人敲打……   这么多贵胄为这几人而来,就算那几人嚷着是什么王相之子、宋侍郎之孙,谁也不敢敷衍着过去。   按说陆运本来没这么大面子,然前面平凉侯和太子已经特意关照。横竖已经得罪完了,还不如卖了陆侍郎这个人情,将来被清算时,也能多个人护着。   ***   车架在东宫延政门前停下,萧神爱还在试图拒绝上药:“太难闻了,被子里都要是这味道。”   “总归又不是你涂,当然不觉得难闻了。”她气呼呼的抱怨。   齐邯垂眸看她,蓦地就想起了从前。   因父死王事,他被授朝议大夫之衔、袭爵平凉侯,养于宫禁之中。   皇帝对他很关照,课业和用度也都上心,却也仅止于此。   那时的他,性情阴戾孤僻,清冷而寡言。即便是在校场操练受了伤,也是独自上药。有时甚至还将就着。   直至小姑娘拉着他的手,柔声问他:“哥哥,你怎么受了伤呀?”而后又替他挽起袖袍,要亲自给他上药。   她被所有人呵护宠爱着,犹如一轮明日般耀目,将躲藏在阴沟里的他照亮。   后来他便想着,该怎么让他的明日,只照向他一人? 第20章 .喂糕点“好吃吗?”   齐邯正要先行下车时,却突的被唤住了。   回首后,还未待有所反应,便觉一块香甜的糕点被塞入口中,似乎还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唇上划过。   他浑身一颤,许久不曾动弹。   “是松黄饼。”萧神爱笑吟吟看他,软声解释,“刚才买好了正要给你吃,却掉地上了,你还没尝过呢。”   她轻声问他:“好吃吗?”   齐邯怔然看过去,少女还在裙摆上悄悄擦着手指,翻来覆去的擦,自以为做得很隐蔽,但车厢只有这么点大,任何举动都瞒不住。   刚出炉还带着热乎气,现在冷了就只剩下甜腻了,然而他还是面不改色说道,“很好吃。”   一直到俩人下车后,齐邯的步履都还是僵硬的。   将萧神爱送进门,齐邯本要翻身上马,林易却突的从昏暗处走出,温声道:“齐侯爷,殿下有急事请侯爷过去。”   萧神爱愕然睁大了眼,有些不明白阿耶叫齐邯过去做什么。   晚间洗漱好躺在柔软被衾里头,萧神爱还是翻来覆去想着这个事。   第二日俩人一道用早膳,她便迫不及待的问了起来。   萧晗斜睨她一眼,哼道:“怎么,怕我吃了他不成?”   萧神爱一噎,瞪圆了一双桃花眸,不可思议道:“阿耶你说什么呢!我就是想问问你们说的什么罢了。”她气呼呼地说,“不说就算了。”   萧晗也是知道她那个性子,见着什么都好奇得很,恨不得刨根问到底。   闻言和缓了语气,轻声说:“商议昨晚的事,问他你们遇着的贼人。”   说起这个,萧神爱连饭都顾不上吃,忙道:“咦,阿耶你也知道那件事啦。那贼人抓着了没有?我跟你说他们可太坏了!那位夫人还有身孕呢,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……”   少女停箸,义愤填膺的说了许多,最后握着拳沉声道:“倘若抓住了,定然不能轻饶了他们!”   萧晗含笑听她说着,待她念叨完了,方道:“抓着了,昨晚怕你睡不着,才没同你说。”   “啊?”萧神爱呆愣看他,嘟囔道,“你不跟我说我才睡不着。”   她兀自沉浸在思绪里头,萧晗已经用好饭,起身去往太极殿。   今日一早的朝会没什么大事,皇帝正要起身走时,却有几人出列,开始争先恐后的上疏。   一个个言辞恳切,掷地有声。  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:参中书侍郎宋令,指责其治家不严,子孙罔顾法度、轻视人命。   参他的人里头,以陆运冲在最前端。   本来皇帝属意宋令升任中书令的时候,就已经做好了他被参的准备。毕竟陆运虽比他年纪还轻些,能力是摆在那的。   但却没想到,来势会这么凶猛,且还这么早。   底下众人还在说个不停,将宋家大大小小的过错挑了个遍。   宋令直接被骂懵了,三人成虎,何况十来个官员联合参他,历数过去的那些事儿,让他都恍惚了好一会,差点信了自个真是十恶不赦。   身着栌黄圆领袍的皇帝轻咳了一声,淡声道:“宋卿,可确有此事?”   宋令冷汗涔涔,慌忙跪地道:“臣……臣……”他一大早的就出门上朝来了,哪知道孙子干了这种事!   这些人,竟是比他这个当祖父的还先知晓。   想到这,宋令心里犯起嘀咕,该不会是有人刻意引诱他孙子犯事,想要借此诋毁他吧?   偏又是在朱中书丁忧的这个节骨眼上。   由不得他不多想。   也是先前没有准备,才被打了个措不及防。   待回过神后,同宋令一派的人立马站出来反击,然而不说话还好,这一反击,对面的攻势更是凶猛。   连宋令二十年前醉酒没去官署的事儿都被翻了出来,一顿狂喷。   陆运是个八面玲珑的人,今日这样旗帜鲜明的对付谁,还是头一遭。   那架势跟宋令撅了他祖坟似的。   但仔细一想,他流放多年,老大不小才娶了妻,却突遭一场无妄之灾,差点连妻带子给折腾没了,跟被人撅了祖坟也没什么分别。   换做是谁,都忍不下这口气。   了解清楚原委,众人都觉得陆运这是事出有因,这桩事,谁不得对他说一声惨?   眼见着朝堂就要成了他们吵架的地方,皇帝面色一沉,众人立时噤声。   似是暂时不想再论此事,且旁的朝政都已经商讨完了,皇帝便挥了挥手道: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   散朝后,萧晗步履悠闲的往外走着,早朝上发生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他。行至夹道处,他淡声道:“想不到昨晚神爱救的,竟是陆运之妻。”   齐邯唇角挂了抹浅淡笑意,轻声说:“神爱一向心善。昨晚她也不知是谁,只是随手救的罢了。”   至东宫时,萧神爱坐在宜秋殿的一株梧桐树下,手里拿着几色丝线,正在编结络。   她编得很慢,有时觉得不满意了,又全部拆了重新编。   暖阳穿过枝桠间隙,泼洒在她面庞上,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。   齐邯眸色渐暗,在她身旁坐了下来,陪着坐了一会,方才问她:“胳膊好些了没?可有上过药。”   “好一点了。”萧神爱停下手中的活计,微微仰头看他。   齐邯很是执着地问:“桐桐,上过药了吗?”   萧神爱蓦地瞪圆了眼眸,两只手紧紧攥着丝线,抿着唇不说话了。   齐邯叹了口气,让侍从去取了药膏过来,好说歹说,总算是哄着这小祖宗上了药。   “给我编一个好不好?”见她手里不停动作着,齐邯不由柔声问了句。   刚被他压着上了药膏,身上又沾染了那股刺鼻的味道,萧神爱不想搭理人,自顾自的坐在那儿生闷气。   齐邯软声哄了好半晌,她气了一会,方才说:“上回不是给了你一个?”她往齐邯身上逡巡了一圈,“那个结络呢?”   她捻了捻手中的丝线,拉长了脸:“我编了好久呢。”   齐邯忙告诉她:“我坠在长剑上,今日朝会,不得佩剑。”   同他说了几句话后,萧神爱又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。   她刚才气到一半,还中途理了齐邯,这样显得她特别没有面子。   不管现在要不要理他,都很奇怪。   她决定将心口郁结的那股子火气给发出去。   “你今日都没有事做吗!”萧神爱突的问他,严厉谴责道:“你大白天的不去官署,跑来我这做什么呀?”   明明是在发脾气,努力做出严肃的模样,偏声音又透着几分甜。   听上去,就像是在撒娇。   齐邯眼中浮起一点笑意,怕她瞧见了着恼,转而又压了下去,顿了顿,轻声说:“我今日下午不必当值。”   萧神爱问:“那你过来做什么的?我告诉你,昨日闹事的那几个人抓着了,听说待会要将他们从武侯府提去刑部,我要去远远地瞧个热闹。”   听起来,就很像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。   齐邯勾了下唇,侧首同她说:“桐桐,我母亲今早回京了,你可愿同我去见见她?”   日光融融,一丝丝缠绕在人身上。   既是去见长辈,萧神爱自然不会推辞。横竖刚才脾气已经发完了,敛眉定了定心神后,她点头应下:“好,你想何时去,我阿耶可知晓此事?”   “已经知晓了。”齐邯柔声回她。   俩人一同乘着马车出了宫。   碧空如洗,道路通畅无阻。两刻钟后,一架朱漆马车缓缓在永昌坊谢府门前停下。 第21章 .谢家他开始怀疑,可能是自个儿子有点……   谢家绵延多年,高官辈出。   如今虽不复往昔繁盛,然其根基之雄厚,从那高大壮阔的府门亦可窥出一二。   朱漆大门上的牌匾书着谢府二字,字体遒劲有力,篆刻精细。   刚刚才从竟陵回京,李初柔正在院子里指挥下人们打扫庭院、收整行李。听闻平凉侯已经到了门口,她忙道:“快请他进来。”   “还有位小娘子随侯爷一块来,奴婢瞧那阵仗,估摸着是郡主。”管事又补充了一句。   李初柔又是一惊,让收整行李的侍从都停了手,赶忙将庭院洒扫干净,又遣了人去准备糕点和茶水,再将府中的小辈们唤了来。   穿过雕花影壁、无数厅堂回廊,萧神爱随着齐邯到了西边常青院。   此时的常青院早已拾掇齐整,全无许久未住人的迹象。   院中植了许多松柏,因年岁久远,枝叶繁盛广茂如华盖。道旁则是数丛斑竹,无愧常青之意。   还未进庭院,李初柔便已率众出迎,候于道旁。咋然见到许久未见的儿子,她一下子就红了眼圈,捏着帕子低唤道:“五郎。”   齐邯微微躬身,轻声道:“请母亲安。”   李初柔便是齐邯的母亲。   她出身陇西李氏,与平凉侯齐嘉良为结发夫妻,齐嘉良数年前战死后,她又改嫁了谢相之子谢和。   谢和在荆州都督府任都督,此番回京,是为述职。   过去这一年多,俩人至少有一个不在长安,竟是就这么生生错开了。   李初柔很快遏制住情绪,叫身后众人近前给萧神爱行礼。   萧神爱让侍从将人扶起,软声说:“不必多礼。”   她的声音一向很软,听着又甜又娇。即便是骂人,做出一副凶狠模样时,听起来也是糯糯的。   任是谁听了,都要下意识柔和眉眼,不敢高声对她说话。   一旁几个少女都忍不住抬首,悄悄看了过去。   不过一眼,便已觉惊心动魄,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子。   谢宛是嫡长女,在家里得宠,性子很是开朗。又同她还算相熟,便上前笑道:“许久不在长安,郡主风华倒是更胜昔日。”   萧神爱向来是个不会自谦的,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,认同道:“我也觉得。”   谢宛当场给她表演了一个目瞪口呆,脚下一个踉跄,差点倒在地上。   甫一进去,一个孩童揉着眼睛从厅堂跑了出来,低声唤道:“阿娘——”   那孩童不过三四岁的模样,萧神爱看了一眼,便知这当是李初柔同谢和的幼女。   “睡够了?”李初柔弯腰将孩童抱起来,指着叫她认人,到齐邯时,她轻声说,“阿宁,这是阿兄。”   阿宁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,却没随着李初柔的视线看齐邯,而是在盯着萧神爱看。   这个阿姊真好看,她好喜欢哦。   “阿姊漂亮!”忽的,阿宁高声说了一句。   谢宛嚯的瞪大了眼眸。   这句话是她教的。平常想让小丫头说两句还得威逼利诱着,怎料见了萧神爱,人家竟是自动喊了出来。   不管谢宛如何气鼓鼓,萧神爱总归是舒坦极了,暗想这孩子可真实诚啊!   这年头,这么实诚的孩子可不多见了!!   她一高兴,出手就格外的大方,将原本准备的金银馃子换成了一块团蝶纹羊脂玉佩。   众人在厅堂坐下后,李初柔拉着萧神爱的手,轻声说:“不知你们今日要来,我也没什么准备。”说着,她让人取了对莹润澄澈的碧玉镯出来,“再有就是从竟陵带了些土仪,你们若是不嫌弃,就挑些回去赏玩吧。”   萧神爱扬唇笑道:“本是过来玩一遭的,想不到伯母还有礼物送我,倒叫我不好意思了。”   李初柔轻点她的眉心:“那倒是多过来玩几次。”   萧神爱能横行霸道这么多年,不是没有缘由的。   她在长辈面前,一贯是懂事有礼。   至于她对讨厌的人如何嚣张,总归那人也有不是,长辈们便只做不知。   中午用饭的时候,谢顺之同谢和都回了府,俩人见了齐邯都是一怔。   齐邯同俩人见礼道:“谢阿翁安,谢阿叔安。”   谢和笑着问了他近况,谢顺之则是嘴角直抽抽,看着这便宜孙子便觉头疼。   谢顺之曾给齐嘉良授过课,齐邯勉强也能算他徒孙。   按说来,他并不讨厌齐邯,得了这个便宜孙子时心里还挺爽的。   谢家大郎谢书鸿从戎,立志杀敌报国;二郎谢书渺则是喜治学。在这偌大京师,俩人都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。   然而齐邯从幼时起,无论哪方面都是碾压同龄人的存在。   原本儿子续娶了李初柔后,谢顺之还想着要是再有个孙子,指定比齐邯强。   可阿宁乖巧是乖巧,就是怎么瞧,都不像是个聪明样子。   于是他开始怀疑,可能是自个儿子有点问题。   从那以后,他就不大敢见齐邯。一见到他就想起不大聪明的小孙女,一想起来就开始怀疑儿子不行,人都快抑郁了。   “一二年未见,五郎着这身官服,都挺脱了许多。”见父亲又开始郁卒,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幽怨,谢和便轻声说了一句,用以缓和气氛。   齐邯今日穿了身绯色公服,素花绫上龟甲纹路细密,于微光下若隐若现。因他身量高大,单是站在那儿,便让人觉得气势迫人。   一顿午膳用下来,谢顺之同谢和都送了礼物。谢家实力雄厚,便是谢顺之再见了齐邯就犯怵,也没想过在这方面吝啬。   齐邯和萧神爱自然也有所准备,尤其是谢顺之还做过太子太傅,谢和也给萧晗做过伴读,萧神爱更不会怠慢了。   “得了空便多过来走动,在竟陵时,你母亲也时常念着你,总说你书信来的少了。”   听着儿子在那温声嘱咐,谢顺之便觉头晕脑胀,很想抓着他的脖子问问,难道他不觉得羞愧吗?!   齐邯唇角挂着抹笑,颔首应了:“阿叔说的是。”   临走时,阿宁还扒着萧神爱的裙摆不放,眼圈红彤彤的,嗫嚅道:“阿姊不要走,阿姊漂亮。”   谢宛靠着门槛抱臂,撇撇嘴:“谢宁,你跟人家回去得了。”   “哦。”阿宁听了,竟是果真又往萧神爱身上靠了靠,“去阿姊家玩。”   谢宛被气得在那跳脚。   萧神爱自然感觉出谢宛的醋意,便掐了把她的脸,好笑道:“你跟她较什么劲。”   谢宛转过头不理她。   “好吧。本来我得了一幅画想邀人品鉴的,现在看来,只能找阿萦姐了。”萧神爱叹了口气。   谢宛最好书画一道,闻言蓦地转过头:“什么画?可是……”   “算了啦,反正你又没兴趣。”萧神爱摆摆手,转身便上了马车。   谢宛急得去扒马车:“你先告诉我!别走呀!”   然而萧神爱已经挥着她的小手帕,软声说:“宛宛,我走啦~”   -----   车架出了永昌坊,走了一段后,速度愈缓,最后更是突的停下。   萧神爱掀开纱帘一角朝外看去,隐隐觉得不对劲,蹙眉问:“怎么来这儿了?”   这间里坊多为官署和各类机构,少有人居住。   齐邯替她将帘子掀得更开了些,柔声说:“早上不是说想来看热闹么?”他往前一指:“可是赶巧,他们正好这会子被提过来。”   不远处的府衙门口,几个锦袍脏污破损的年轻男子,被武侯们拎小鸡似的提溜着进了府衙。   萧神爱惊讶地睁大了眼,想要探出头去看,又觉得不大妥当,两只小手扒着窗沿,身子紧贴着车壁,津津有味的瞧着。   瞧着瞧着,便发现那几个竟都是老熟人。   好几个跟她有过节呢! 第22章 .寿宴萧神爱听得直冒酸泡泡   那几个男子时不时的回头,显然昨儿个晚上被折腾怕了,知道拿出家世也不好使,只能是敢怒不敢言的胡乱瞪几下。   萧神爱瞧得有滋有味的。   比如那个王相的小儿子王巽,曾当众向她示好被拒,便开始在外污蔑她。被她知晓后,直接找人揍了一顿,梁子算是结大发了。   再比如说那个陈御史的长孙陈元明,曾经跟卢萦珠定过亲,竟是婚前弄了个庶子出来。卢萦珠要退亲却不肯,还是她巷口堵着人威胁了一顿,方才顺当退了。   宋侍郎的孙子就更不必说了,她同宋家几个小辈关系都不好,宋鸣跟她虽没什么交集,但已被她划为了敌方。   “真可怜。”萧神爱只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瞧,一面摇头感慨着,“太惨了吧他们。”   她说了数遍“好惨哦”,语气尽是惋惜和同情,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瞧,都像是幸灾乐祸。   齐邯没有发表什么评论,只在一旁笑看着,怕她累了,便伸手替她打着帘子。   ****   数日后,是淮安侯夫人的六十寿辰。   因其亡夫与长子北庭都护的缘故,这场寿宴可谓是宾客如云。   萧神爱自然也收到了邀请。   卢宅在京中颇有名气。初为前朝亲王府邸,极尽奢华。后被本朝太|祖赐予了卢家,历经数代修缮更迭,更显精妙绝伦。   宅中一草一木、一石一瓦,无不是精心雕琢后的结果,颇具深意。   身为太子女,每年她收到的宴饮邀约不计其数,其中一大半她都不会管。   但今日这场却有所不同,便是为了给姨母个面子,她也会来。   因此入了府宅后,她并未直接去往筵席,而是去寻了姨母元道繁。   母亲生前便同姨母感情好,母亲薨逝后,姨母也对她多有照顾。对于萧神爱来说,姨母是类同母亲的一种亲近。   “先头请你都请不来,非得这时候才肯过来玩会。”元道繁笑骂了句。   萧神爱扯着她的手撒娇:“姨母不知道,前段日子好忙呢!这不一得了空,那边寿宴我都没去,就跑来看姨母啦?”   “偏就你会编理由。”元道繁怕她不喜嘈杂,嘱咐道:“今日人多,你要不想出去应付,就在这歇息着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轻声说:“来都来了,岂有不露面之理?我坐会就去了。”她又问,“外祖母他们来么?”   元道繁顿了一下,微微颔首:“来了。”她让卢萦珠陪着萧神爱,又点了几名婢女留下,方才折返回前院忙碌。   屋子里只剩下俩人时,卢萦珠说:“我父亲传讯回来,说替我相中了一个人。”   “是谁?”萧神爱顿住了喝茶的动作。   卢萦珠想了想:“宋侍郎家的宋鸣。”   萧神爱急忙放下茶盏,连声道:“不行不行!不可以!”见卢萦珠不解地看着自个,她哼道,“反正宋家的都不行。”   “你这气性。”卢萦珠无奈而笑,“还没定呢。只是我父亲说,宋鸣并非纨绔。”   萧神爱哼道:“这又如何,你不看他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。”她列举了几个,拉长了脸,“他还跟陈元明玩,能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  卢萦珠思索片刻,正要说话时,侍从进来通传,说有人想拜见萧神爱。   微愣片刻,她让侍从将那人请进来。   已是冬末,屋子里只放了一盆炭火,雕花朱漆门大开着,远远瞧见有一容貌温婉、仪态娴雅的妇人由婢女搀扶着走来。   萧神爱眼眸微睐,正待细看时,清檀却突的俯下身子,低声说:“郡主,来人是我叔母。”   “上回她戴着帷帽没认出来,郡主在西市救的,应当就是我叔母。”   萧神爱恍然大悟:“难怪你说瞧那男子背影眼熟。”   陆运是清檀的亲叔叔,当年陆家出事时,她那小叔叔因未满十五,便只被判了流放安西。陆家平反后,他才得以从安西回来。   俩人这些年,偶尔才见上一面。   也怪道清檀认不出他背影了。   眼见着那妇人行至近前,正要盈盈下拜时,萧神爱及时让人扶住了她:“夫人既有身孕,不必多礼。”   崔氏在一旁坐下,拿帕子掩了掩唇角,轻声说:“恕妾愚钝,那日竟是没认出来郡主。”她说着又要起身一拜,“还要多谢郡主搭救之恩。”   萧神爱让人上了些孕妇能用的点心茶水,笑吟吟道:“夫人何出此言?那日慌乱,这不清檀也没认出夫人来?”   陆运前两年才娶的妻,崔氏同清檀拢共也没见过几次。   “妾那时着急忙慌的,还是后来郎君说见着檀……檀儿了,才知晓恩人是郡主。”崔氏声音柔柔的,听着十分和气。   她让人呈了个杏林春燕戗金檀木盒,轻声说:“妾无以为报,只得备了些薄礼,以谢郡主。”   檀木盒打开,是一尊天青釉鹅颈瓶,质地温润,釉色并不张扬,却隐隐流光。   萧神爱素喜瓷器,她这也算是下了功夫的。   见萧神爱笑着收下了,崔氏又道:“檀儿一个人在宫里,她母亲和叔父都极为挂念,今日还特特交代我带了东西给她,给郡主添麻烦了。”   萧神爱端着茶盏饮了一口,温声道:“不妨事,清檀在我殿里,挺好的。”   她想起前段时日去父亲书房,曾看到过陆运的拜帖,正值他和宋令别苗头的节骨眼,父亲一直没见他。   却没想到,是为着此事而来。   崔氏只说了送谢礼给她,还捎带上了清檀,将关系摆到了明面上来,却半句没提太子。   萧神爱心下有些满意。她帮崔氏纯粹是顺手,不救实在说不过去,但她更不想因此牵连父亲。   同崔氏又说了几句话后,萧神爱着人送她离去。   “没想到竟然是她。你不知道,听说陆侍郎老房子着火,对夫人极为看重呢。”卢萦珠凑近同她咬耳朵,“你可是有了陆侍郎这个人情。”   萧神爱手里捻着橘子瓣,柔声说:“别这么想,我帮崔夫人也不为这个。”她回首看了眼,唇角轻勾,“就当我是帮了清檀的弟妹吧。”   临近午时,俩人整顿过仪容后,便起身离了小院。   寿宴设在一波涛浩渺的池岸边,正值冬末春初交替,杨柳抽了几簇芽,池水漾着碧绿色。   她先去见了一遭淮安侯夫人。淮安侯是朝廷追封其亡夫的,并未让卢都护承袭,故而众人还是唤她侯夫人。   送上贺礼后,淮安侯夫人拉着她说了会话,大力夸赞良久。   元道繁将少女们安排在了一处,萧神爱坐下后,才发现全都是认识的。   “呀!阿韵你的簪子可真精致,不像我就只适合这种素净的。”少女说着,顺带去抚头上的羊脂玉簪。   “哪里哪里,我阿兄一个男子也没什么眼光,这样累丝嵌宝的,肯定是比不上澄姐姐的素雅好看。”   “呀,澄姐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?宋阿兄他……”   萧神爱在一旁默默啃点心,饶有兴味的听着,等到听腻了后,便扔了糕点轻咳一声,几人立时住了口。   不知怎的聊起了上元,有人说在渭水边上瞧见一艘画舫,笙歌曼曼,华贵至极。   一群小少女们都十分向往,还问起是不是萧神爱。   萧真真笑道:“是我和萦珠。”   她说起那日乘画舫游渭水的经历,众人连连惊叹,唯有萧神爱听得直冒酸泡泡。   她看向卢萦珠,气冲冲道:“好哇,这么好玩的事,竟然不叫上我。你们两个还背着我偷偷去!” 第23章 .摔跤立志要给夫子们留下一个超好的印……   她噼里啪啦抱怨了一通,直听得卢萦珠二人目瞪口呆。   今日是个晴天,浅金色的光从天边泼洒下,照在少女如凝脂的面庞上,那双桃花眸里顿时涟漪点点。   待到回过神后,俩人开始联合起来控诉她,将自个在簌簌寒风中等了一二个时辰,最终却得知她早就离了宫的事,翻来覆去讲了数遍。   “若不是你丢下我跑了,我会带着她上画舫吗?”   “倘若你早点来,我上她的画舫作甚?”   萧神爱缩在椅子里,瑟瑟发抖的看着俩人,还不忘小口小口的啃着梅苏丸。   说着说着,原本达成共识的俩人却有了分歧。   “怎么?让我上画舫,还成了你的无奈之举了?”   “呵,你的意思是同我登画舫,你吃了亏?”   俩人的分歧愈演愈烈,眼看着没自己什么事了,萧神爱逐渐坐直身子,重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。   良久,她才软声劝:“好啦,你们别吵啦。一艘画舫而已,过几日我就带你们去乘!”   “我才不要跟她一块呢。”   “就是,谁敢跟阳夏县主抢啊。”   俩人越说越气,互相瞪视了一眼后,纷纷撇过头,谁也不想搭理谁。萧神爱无法,只得从中调和,两边都软语温声的劝着,才使得她们堪堪答应下来。   冷静下来后,俩人却觉出些不对劲的味道。明明是要谴责萧神爱的,怎么她没什么事,倒是她们俩人吵了起来?   俩人不甘心,想要再度对萧神爱发起攻势。可刚刚才吵过一场,都没了力气,恰逢菜肴上了桌,便干脆低头用起了午食。   用过饭,萧神爱随着众人在府中闲逛。   到处都是三俩说笑之人,更是能隐约瞧见池对岸处,男客们让人撤了席案,搬了些箭靶过来,似是要玩射箭。   钟夫人正好也在一旁,同她说了几句话,问她看好哪个儿郎。   萧神爱乱说一气,看了一会后就失了兴致,打算下去和众人玩投壶。   她最近可是苦练投壶,立誓要大杀四方!!   然天不遂人愿,钟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:“下个该你表哥了,他这段时日倒是刻苦,除了书房就是校场。”   “哇!表哥这么厉害呀!”卢萦珠在旁双手合十,赞叹了一句。   萧神爱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,卢萦珠却是眼观鼻鼻观心的直视前方,没跟她对视。   钟夫人觉得外孙女说话怪怪的,却没空去细想,只因元正轩已经上了场挽弓,她便翘首全神贯注地看着。   确如钟夫人所言,元正轩箭法高超,更胜往昔。   旁边有夫人夸耀道:“我家那小子倘若有正轩一半好,我就知足了。”   “净会调侃我,你家三郎哪里差了?”钟夫人笑了一回,继续盯着场上看。   十支箭矢,八支命中靶心,第九支稍偏了几寸,却也在箭靶上牢牢钉着。直至第十支,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。   元正轩拉了几次弓,不知是累了还是不称手,又几次放下。最后一次拉弓时,却半途脱了力,箭矢直接往地上飞去。   钟夫人的笑意收敛了些许,众人安慰道:“已经够好了,你看前头那八支呢?”   又过了几人后,一峻挺青年起身过去,其着了一身藕色圆领袍,举手投足间气势逼人。单看背影,便给了人极强的压迫感。   寻常青年虽有出众的,却少有这样的气势,这是执掌过权柄方能有的。这个年纪便有此权势,无论是谁都无法忽视。   众人的目光不禁亮了起来,盯着那青年瞧。   只见那青年仪态闲适的拿起了弓,随手从抽了支羽箭,看似随意的动作,却正中靶心。而后没有半点停顿的,一支、两支……等到第十支羽箭钉在了靶心,众人才像是从梦中惊醒,陡然回过了神。   钟夫人此刻的脸色难看至极。   去年已经够丢人了,却没能想到孙子又当众输了第二回 ,还输成这样。   射箭全部结束后,卢萦珠拍手道:“八支箭矢命中靶心,表哥真厉害!”   萧神爱侧首看了一眼,赶紧拉着她开溜。   “你故意的啊?”萧神爱瞪了她一眼,朝右侧看了眼,“都够气的了,你还火上浇油。”   卢萦珠一脸无辜:“啊?你说什么啊?我真心赞扬表哥啊。”她大为震惊,“不是吧不是吧,你难道不觉得表哥厉害吗?”   “你快闭嘴吧。”离得不远,萧神爱也不确定外祖母能不能听到,赶忙将她呵止住。   卢萦珠撇撇嘴,背着手原地晃哒了几圈。   傍晚时分,萧神爱同一众小女郎们话别后,登上马车离开卢府。   车架走了一段路,正要出坊门时却突的停住。   她掀开帘子,便见到那人笑吟吟的一张脸,暮光照在他脸上,更为晃眼。   待他近前,萧神爱皱了皱鼻子:“你饮酒啦?”   “嗯,喝了一点。”齐邯颔首应是,眸光缱绻,脸上无半点饮酒后的神态。   “那你可不能上我的车。”萧神爱嘀咕了几句,赶忙放下纱帘,将车厢捂得严严实实的,生怕漏了酒气进来。   齐邯哭笑不得,却没说什么,只策马跟在她的车架旁,时不时的说两句话。   ***   正月将尽,又该是恢复课业的时候,萧神爱在书房和卧房翻箱倒柜几日,松烟墨都收了两大盒子出来,鸡距笔也是成把抓的。   她在库房里翻出来一个小盒子,瞧着像是用来装纸的。   既是要上课,少不了要带纸去,她便一把开了盖子。   里头确实是纸,却是已经用过的信纸。   有的是普通一张蚕茧纸,有的则是上好的花笺,绘了图样、染了花色。一张一张整齐叠放在盒中,极为珍视的模样。   信笺的内容,大多是诉说情意的,几乎每一封都写遍了两个字,阿凝。   是她母亲的小字。   细看字迹,似是同一男子所写,萧神爱认得出来,这并非父亲的字迹。其中一封,落款为伯昭。   她胡乱翻了几张,心跳如擂鼓,正要丢开了睡下时,林易却过来通传道:“殿下有事想同郡主说,正在崇政殿等着郡主呢。”   见是他,进崇政殿前,萧神爱因问道:“你可知,伯昭是何人?”   “伯昭?这奴婢哪儿知道啊,可是哪个世家小郎君?”林易答得轻松,但萧神爱还是从他眸子里,看到了一抹惊骇。   见萧神爱直盯着他瞧,林易最终退了一步,在萧神爱进去前叮嘱道:“小祖宗,问问奴婢也就算了,进去了可千万别问殿下。”   萧神爱不明所以的入内时,萧晗正在喝药,殿宇内飘散着浓郁的药味,将原本的馥郁香气全部冲散。   她在萧晗对面坐下,待他喝完最后一口后,方才问道:“阿耶,这么晚叫我过来,什么事呀?”   萧晗放下药碗,轻声说:“你祖母怕你一个人无聊,今日提起来,说想让你去宫里学堂。”   宫里专有一个女学,是霍皇后设给南阳、会稽二位公主读书用的,就在弘文馆附近。两位公主虽长大了,女学还是保留了下来,有许多皇亲贵胄附学。   萧神爱从未去过学堂,夫子们也都是萧衡的,教她只是顺带。   如今萧衡去了合浦,有几个夫子随着他去了,余下的,萧晗想也知道,不是很愿单独教一个小女郎。   因着这个,他才答应了皇后的提议。   萧神爱微愣了片刻后,颔首应下:“好,知道了。”   萧晗叮嘱道:“你回去后收拾收拾用具和书册,等到开春了,学堂便要重新授课。”   ***   去一个新学堂,任谁都会觉得新奇。   首日,萧神爱一大早就起了身,用过朝食后志得意满的出门,立志要给夫子们留下一个超好的印象!   然而还没高兴多久,她就被凸起的青砖绊了跤,于宫墙上擦破了手掌。   信心满满的读书大业,甫一出东宫便中道夭折。 第24章 .王夫子平凉侯往日一副凉薄样,脾气竟……   萧神爱怎么也没料到,会是这个结果。   她深受打击,被宫侍簇拥着送往太医署的时候,都还是懵的。   初春冰雪消融,消息传得比东风还快。齐邯恰巧昨晚当值睡在官署中,接到消息赶过来时,萧神爱正坐在红木圈椅上,伸着手让人瞧自个的伤。   晨曦笼罩着那少女,她整个人都沐浴在一层金光里。   太医令显然对她的伤很惊奇,一边清理伤口一边问:“郡主是怎么伤的?”   “我、我摔了呀。”萧神爱不大想提这件事,目光四处躲闪。   “那也不至这般重吧。”太医令又道,“郡主旁的地方可有受伤呢?可以一并瞧瞧。”   “没、没了。”她又羞又怒,别过脸说,“横街上青砖翘了起来,我没发觉,被绊了一跤。”   彼时宫侍及时将她扶住,但她慌乱间想找个东西抓着,手心便蹭到了宫墙上去。   “好啦郑太医令,你话好多啊。”萧神爱整张脸气鼓鼓的,用力狠瞪了他一眼。   太医令并未被她给吓到,却还是佯作惊慌的摆了摆手:“是是是,下官不问了,郡主莫气。”   萧神爱睁大眼强调:“我没生气!”   眼见她别过了脸不理人,又重哼几声,太医令心道,这大概是恼羞成怒了。   齐邯缓步入内,在她身侧站定。   刚才伤口覆着光没瞧清,此刻才看到,竟是直接蹭了一层皮下来。   他去观萧神爱的面庞,却见只是眼圈略微泛红,鼻尖凝着抹淡粉,说话声抽抽噎噎的,愣是忍住了没哭。   可这般的伤口,不必亲自体会,也当知是如何感受。   “你来干什么呀?”见他站在一旁,却又半晌不说话,萧神爱担心是来看自个笑话的,“没什么事你就走吧。”   她一个眼神,齐邯就能知道她心中所想,当即叹了口气,无奈问道:“可还疼么?学堂那边,要不要着人去告个假?”   太医令嚯的瞪大了眼,想不到这平凉侯往日一副凉薄样,脾气竟这般好。   被郡主平白挤兑了一通后,还能低三下四的哄回去,当真是不得了。   他像是看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,视线在俩人间来回着。   “不行!”萧神爱急忙坐直了身子,低头看看自个的手,“还好伤的是左手。”   今日可是第一日!怎么能告假?   若是今日告假了,那她今早、昨日、前日的准备,岂不白费了!!   “郡主别动!”太医令将她给拉了回去,“还没上完药呢。”   齐邯揉揉眉心,轻声问:“那怎么办?等上好了药过去,怕是来不及了。”   萧神爱左右扫视一圈,最终下了决定,让清檀先去替着,顺带跟夫子说明原委。   ****   清檀提着萧神爱的小书篓到学堂时,里头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。   她想了想,替萧神爱选了个靠前的位置。   郡主难得这么重视,可不能坐后面给耽误了。   选好了位置,清檀便开始在桌案上摆东西。她满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,插戴一二首饰,瞧着便觉赏心悦目。   “你是哪家的人?排行几何?”忽的,有少女唤住她,问了一句。   清檀微微侧首,轻声道:“我姓陆,在家中行七。”   陆七娘。   霍从织将这三字在舌尖上滚了一圈,记不起来这个人。   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。   “陆七娘。”霍从织唤了她一句,声音柔柔道,“我新换了墨块,不大会弄呢,你可否帮我瞧瞧啊?”   霍从织是安定伯的幼女,因是老来得女,颇受宠爱,遂将她送到了宫中女学。   而安定伯,则是皇后的亲大哥。   她几个跟班还没来,在场其余几人她不好招惹,便想着使唤这个不知名姓的。   女郎们不能将婢子带进学堂,这是霍皇后亲定下的规矩。   在学堂里的一应事,都得亲力亲为。   萧玉露嗤笑一声,转过身子,拉长了腔调:“霍姑姑,这种事儿,还是该自个来吧?”   说得好听,不就是想找个人给她磨墨。想她一个未来县主都自己干了,也不知道霍从织哪来的架子。   在这一点上,萧玉露难得和萧神爱达成了共识。猜想霍从织去年底才来长安,或许不识清檀,她很坏心眼的没有点明,只在那阴阳怪气。   “玉露,我确实不会啊,有心请教陆七娘子,不行么?”霍从织没想到,萧玉露这么个鼻孔朝天的,竟然会维护人?   清檀抬眸往霍从织桌案扫过一眼,认出她用的墨块后,轻声说了使用之法。   却并未过去。   霍从织有些着恼,没料到她这么不识抬举,正要说话时,一人缓步入内,轻笑道:“都这么多人啦?”   “对呀,第一日嘛。昨日宋阿兄被放回去,澄姐姐阖家团聚,我还以为不会来呢。”萧玉露又着急忙慌转过头,“占了澄姐姐从前的位置,澄姐姐不会怪我吧?”   清檀看着萧玉露左忙右碌,暗想她这是嫌齐王府太无聊了,专程来学堂吵架的吧?   “自然不会。”半晌,一道温和声音响起,听着却像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。   清檀侧首,却发现那宋澄在旁边落座,还冲自个甜甜一笑。   自家郡主虽与这宋娘子素来不合,但清檀隐有感觉,她今日,恐怕是冲着自个来的。   将宋鸣送进刑部,再到宋侍郎被圣人问责,她叔父陆运可是出了大力气的。   宋澄不恨才怪。   尽管先前已经听人议论过,霍皇后亲自召了新夫子来,看清来人时,清檀还是不可避免的一怔。   她起身,同夫子说明原委,又道:“郡主上完药便会过来。”   郡主?   霍从织一怔,惊疑不定的望向清檀,想起那郡主的跋扈,连叔母卫国夫人都甘拜下风,她身子忍不住发颤。   王夫子今日讲的,是列女传,混着女诫一块儿讲授。   这些东西小贵女们早都学倦了,因新夫子来的那股子热情劲,一下子消散殆尽。   然而这次的,却与以往不同。王夫子对各种典故可谓是信手拈来,也并不随意评判人物,只将事迹娓娓道出,让她们自个揣摩。   到了女诫中的各种闺训,更是和从前听到的完全不同。   小贵女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,原来这些东西,还能这么讲啊?   讲完后,王夫子让众人任意选个人物品评。   “陆姐姐,我忘带墨块了,可否借你的用用?”宋澄低声问着。   清檀刚磨好了墨,顺手墨块递给她:“喏。”   宋澄看了一眼,又道:“姐姐这墨块我用不习惯呢,可否请姐姐……”   清檀觉得自己很倒霉,怎么今天都想让她帮忙研墨啊?遂不理宋澄,低头写自己的东西。   宋澄也不以为忤,继续笑吟吟在旁坐着。   王夫子问起宋澄怎的不写。   她站起身回道:“回夫子话,我忘带墨锭,然陆姐姐不愿借我。”   “来学堂里,墨锭都能忘带么?”王夫子轻飘飘瞥她一眼,声音淡淡。   没想到夫子竟先对她发难,宋澄一时涨红了脸,却又见那王夫子转向清檀,神情犹似问询,脸上便带了点得色。   清檀无法,只得起身回道:“回夫子,我已将我的墨锭借与了宋娘子,她说用不惯,我亦无他法。”   她声音沉稳,举止有度,所说的话让人听了便觉信服。   王夫子又将她说了几句,让人给宋澄拿了块墨,此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。   然一堂课毕,王夫子却点了点清檀,淡声说:“你随我来。”   眼见着清檀随王夫子出了门,宋澄脸上的快意怎么都掩饰不住,若不是在宫里,差点就要放声大笑。   “澄姐姐。”萧玉露转过头,手肘撑在她桌案上问:“你可知你身旁这人是谁?”   宋澄回她:“不是郡主的女官,东宫陆掌藏么?”   一旁心神不宁的霍从织听了,面色愈发苍白。她方才,竟使唤有品级的女官替她磨墨!   萧玉露满意点点头:“那你可知,今日的新夫子是何人?”   “左不过是哪位诰命夫人或学识高深之人。”周遭隐有几道嘲讽视线落在身上,宋澄不欲跟她多言,全副身心都随着清檀去了,恨不能亲眼见到她被王夫子训斥的场景。   如此,也能略缓缓她对陆家的恨意。   “猜对啦!还真是位诰命夫人!”萧玉露鼓掌夸她,兴奋道,“咱们王夫子是陆家妇,得圣人亲封弘农郡夫人。你说巧不巧?她呀,正好是陆掌藏的母亲呢!” 第25章 .等她散学唯有她,会心疼他   太医署内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药味,清洗伤口、上药、观察这一系列步骤下来,已过去近一个时辰。   郑太医令将一应都处理好了,轻声嘱咐:“郡主这伤口,可千万不能沾水。”   萧神爱早就疼得麻木了,抽噎着点了点头,细声细气问:“郑太医令,你、你可否跟我一同去学堂呢?”   好不容易捱到这小祖宗要走了,太医令瞪直了眼,忙道:“这药膏不难上,下官教给郡主身边人就行了。”   “你得去给我作证啊。”萧神爱道。   几滴泪珠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,先前上药的时候,更是不住地往下坠着。   齐邯心都揪成一团,答应她待会散学了,便带她出宫去玩。   她带着太医令一路去了学堂,嘱咐太医令在夫子面前描述了番,着重强调她受伤之严重。为作证明,她差点将伤处怼到夫子面前去。   好在清檀心知场面血腥,及时将她拦住。   见她在门口磨蹭了许久,夫子问:“郡主在做什么呢?”   “晾眼泪呢。”萧神爱嘟囔了声,继续在那仰头望天,“太疼了太疼了,容我缓缓。”   落座后,萧神爱正要发愤图强,前面的萧玉露转过头笑嘻嘻问:“神爱姐姐,你这手,是怎么啦?”   她内心有个小人儿到处乱飞,一边飞一边喊:萧神爱摔啦!萧神爱摔啦!   萧神爱将刚拿起的书放下:“哦,墙不长眼,将我手给刮了。”她拿着镇纸,看向萧玉露横亘在她桌案上的纤手,“需我给你演示如何不长眼吗?”   萧玉露:“……”算你狠。   女学分了三个学堂,不少熟人都在这女学里头,又正值休憩,纷纷跑来问候关怀。   正说着话,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,是弘文馆那边到了休憩的时候。   女学和弘文馆之间有一块空地,用步障隔了开来。此时隔着步障,隐约可见那面众人正在玩投壶、捶丸等。   突的,从步障外传来一道声音:“霍六,你当真要娶齐王府的五娘?”   “齐王府有这意思罢了。”霍余懒洋洋道,“你知道元孺人和我母亲关系好,她提了,我母亲不好立马回绝。”   有人开始起哄,问他:“你难道不喜欢五娘?不是说五娘倾慕你么?”   周围隐晦的探究视线,令萧玉露一下子涨红了脸。   分明、分明是那霍六的母亲先提的,怎的还颠倒黑白?再有,她何时倾慕他了?   萧玉露越想越委屈,差点想要冲过去打人,被萧真真给拉住了。   霍余似是嗤笑了声:“谁会喜欢她这样的。”顿了一下,他轻声说,“倘若换成郡主,那倒是不错。”   众人一时哄笑开来。   革靴踏地的声音响起,伴随着一道怒斥:“谁再胡言乱语,休怪本王不客气!”   步障外边一下子静了下来,只时不时有捶丸声响。   萧神爱掀了下眼皮,听出这是越王的声音。   越王是皇帝幼子,比萧神爱还小一两岁。因生母早逝,曾在霍皇后殿里养过几年。   女学这边也静得不像话,小女郎们正要从空地回学堂时,一只角球越过步障,飞袭而来。   瞧见的几人惊叫着躲开,生怕被砸中。   那角球最后落在了萧神爱脚边。   她本在欣赏几簇迎春,见了那角球后,垂眸凝视半晌,弯腰捡了起来。   步障正巧被人掀开,一人冲着她作揖:“郡主可否将角球还给在下?”   萧神爱掀了掀眼皮:“你扔来的?”   “是。”霍余心跳如擂鼓,“在下并非有意,郡主也没受伤,这……”   萧神爱应了一声:“哦,还给你。”   那张精致的芙蓉面上,浮现出了一抹极浅淡的笑,梨涡点在雪肤上,却又转瞬即逝。   饶是如此,众人还是看痴了。   怔神间,萧神爱已执起那角球,猛地往前掷去。   不过呼吸的功夫,便已落回了步障处,恰巧砸中了霍余的腿弯。   球以角骨所制,极为坚硬。   他当即惨叫一声,下意识去捂腿弯,身子蜷成一小团。   “呀,不好意思,我并非有意。”萧神爱脸上出现一抹慌乱,关切问,“霍家表兄,你没事吧?”   霍余抬眸去看,正好瞧见那娇弱美人手忙脚乱的模样,顿时心生怜惜,摇了摇头:“我没事,嘶——”   “怎么回事?”越王缓步从人群后走出来,皱着眉头问了句。   萧神爱冲着越王招了招手,拧着帕子告状:“小叔,他欺负我。”   “你欺负我侄女?”越王低头问。   霍余猛摇头:“没有,大王我没有啊。”他心头一跳,惊疑不定的看着萧神爱,却见她还是那一副无辜样,泪盈于睫。   越王想起萧神爱手心里的伤,虽只瞥了眼,但极为刺目可怖。   他以为是霍余打的。   见他还嘴硬,更为恼怒。   不带片刻犹豫的,越王直接一拳朝霍余脸上招呼去:“你敢欺负我侄女?本王说话,你还敢顶嘴?”   夹杂着霍余的哀嚎声和辩驳声,众人却瞧见越王愈发的气愤,下手也更狠。   被人当众这么打,霍余燃起了几分怒火,越王虽是亲王,可他姑祖母是皇后,又素来疼他,他怎能上来就揍人?   如此想着,霍余开始还手。   场面变成了互殴。   两方都有相熟的人,霍余和城阳郡王最是要好,以他为首,胆子小的几个才敢上了,越王这边的也纷纷上来相助。   霍从织捂着心口,险些晕厥。她几个侄子都在那,便想叫越王停手。将视线往萧神爱那瞥了眼,随后又打消这个想法。   她同萧神爱不熟,先前又得罪了陆掌藏,对方肯定不会理她。   于是她想起了萧玉露,俩人至少还说过几句话。   她转头想去找萧玉露,却见对方鬼鬼祟祟离开,朝着步障处行去,而后——加入了战局。   说是加入,其实就是在旁边站着,瞅准机会就给霍余一脚。   霍从织愣了一瞬,干脆也撸起袖子上前。   这场斗殴,最后演变成了一场大混战,横亘在空地上的步障被推倒,一群小女郎们惊骇不已,连连后退。   萧神爱低头咬手指,随着人群默默后退:“干什么呢这是?”她推了推清檀,催她去喊夫子。   还没等清檀过去,夫子们已经闻讯赶来,阻止了这场混战。   幸得夫子们来得早,众人都没怎么受伤,唯有那霍余几个被打得狠了,脸都肿成了一团。   夫子们让人将几人送去了太医署,将众人训斥一顿后,赶回了学堂里头。   萧玉露和霍从织,则是被单独拎去训话。   毕竟贵女里头,也就这两个真敢动手。   剩下的一堂课,众人都上的心神不宁的,夫子知道众人没什么心思学,提前一刻钟散了。   萧神爱慢吞吞的收拾好东西,提着小书篓出了女学。   没走几步,便见到一人立在道旁树荫下,斑驳的光晕缠在他身上,脸上神情莫辩。   她特意收拾的慢了些,却没想到齐邯提前过来了。   “散学了?”齐邯近前问她。   他许是回去换了身青色襕衫,身上煞气敛去不少,却丝毫不损其容貌。   萧神爱点了点头。   齐邯伸手接过她的小书篓,念叨了几句她的伤势,叮嘱一番后,又轻声问:“今日想去哪儿逛?”   萧神爱停下脚步看他,咬了咬唇瓣:“去凌霄观吧。”   齐邯蓦地顿住,脸上浮现一丝错愕,捏着书篓的手微微用力,迸起的青筋透露出了他的紧张。   “昨日你当值,不方便去。”萧神爱眉眼弯弯,“今日我陪你去好不好?”   昨日是父亲的忌日,往年他都会请凌霄观做一场法事。昨日因当值的缘故,便没亲自去。   齐邯喉头滚动几下,良久,他哑着嗓子应道:“好……”   他年少丧父、母亲改嫁,他虽从未怨过他们,心里到底会难受。   旁人皆羡他承袭爵位,嫉妒他仕途平坦,酸他在圣人处都有一席之地。却无人想过,这些是如何换来的。   是他父亲的命,还有他在战场上的无数次拼杀。   唯有她,会心疼他。 第26章 .凌霄观想她现在就记挂着他(二合一)……   初春的阳光照上宫墙,瓦沿上篆刻的瑞兽栩栩如生。   齐邯蓦地想起昨日,萧神爱曾派人给他送了几样菜,他以为是像往常给他送东西罢了。如今细想,每道都是精致的素膳。   当是怕他昨日用不得官署膳食。赫拉   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,齐邯捏着书篓的那只手,用力到指尖近乎泛白。他垂首去看身旁的少女:“桐桐。”   萧神爱背着手,歪头看他:“嗯?”   唤完那一句后,齐邯却骤然失了声,手足无措站在那。   往日里果决沉稳的一个人,竟是莫名显出了些呆滞。   萧神爱抿了下唇角,轻声问他:“你中午想在何处用膳?嗯……去金玉阁可好呢?他们家的春饼、柳叶韭、碧涧羹都不错。”   少女的唇角凝着一抹笑意,同他闲话着家常,声音如流水潺潺。   她明明什么都知道的,可她却什么也没说。   只因怕他伤心。   齐邯心尖猛地一颤,如擂鼓般狂跳不止,挣扎许久后,他蓦地伸出手,紧紧将她攥住。   “好,去金玉阁。”他答道。   那只手纤细而柔软,带着点微微凉意,他仿佛抓住了此生最旖旎的一个梦,半丝都不肯放开。   从金玉阁用了膳食,在车上齐邯又给她上了次药,萧神爱依旧是抗拒的,但俩人在马车里,很轻易的,她便被那人给桎梏住了。   “你轻一点呀。”萧神爱软着声音撒娇,垂眸看齐邯往她手心抹药粉,“好疼……”   齐邯抬起眸子,却见她眼睫颤巍巍的,卷翘纤长的睫羽上,还挂着几滴泪珠。   欲坠不坠,最为惑人。   他的呼吸都凝滞了一瞬,眸色略暗几分,手上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,然萧神爱还是呼痛:“好疼啊,不涂了好不好?”   齐邯将她试图蜷起来的手摊开,轻声说:“等过两日,结痂了就不疼了。”   萧神爱撇了撇嘴,上好药后缩在车厢角落里头,捧着手默默掉眼泪。   她蜷缩成了一小团,茜色的裙摆铺散开,右手捧着自个的左手,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。也不出声,只悄无声息抽噎着。   齐邯无法,将人搂了过来,轻声问:“怎的哭了,可是还难受着?”   萧神爱一边抹眼泪,一边哽咽道:“都怪你,你太讨厌了!”   齐邯怔住,不知自己怎么又招惹了小祖宗,不敢贸然搭话。   她今日太乖巧贴心了些,贴心到他都差点忘了他的秉性。   事实上,她今日能不作不闹这么久,已经是极限了。齐邯觉着,他不能再奢求别的。   “你昨儿不是来东宫了,怎的不告诉我有块砖翘起来了?”萧神爱气咻咻的质问,恼道:“都怪你。”   齐邯:……有点意外,但好像又不是很意外。   深吸了口气后,他拿着帕子,替萧神爱将泪痕轻柔的抹去,温声解释:“桐桐,我昨日并未见着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他觑见萧神爱的脸色,忽的改了口,“都是我不好。下回再走过时,定要仔细留意那些青砖。”   他认错认得太快,以至于萧神爱都怔了许久,神色恍惚了一下。   但萧神爱是什么人啊?真要作起来的时候,就是萧晗也能头疼,她才不会因此就轻易低头呢。回过神后,她一扬下巴:“行吧,既然你知道错了,那就算了。”   “我要吃核桃!”想了想,她便颐指气使的说了句。   她睫毛上还挂着泪,颤巍巍的想要往下坠,却偏要骄纵的说着这番话。   齐邯哭笑不得,垂首问她:“我这会子剥给你?”   “嗯。”萧神爱如猫儿般轻应了一声,眼帘低垂,瞧着焉耷耷的。   她被齐邯半揽着,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。虽是孟春,但齐邯穿得单薄,她能清晰感受到,心脏在里头蓬勃而沉稳的跳动着。   萧神爱唰的一下红了脸。   她慌里慌张的,挣扎着想要坐稳些。然一只手受了伤,仅有一只能使上力气,一个脱力,她便径直跌进了齐邯怀中。   只是这一次,齐邯却将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。   他的手掌温度炽热,萧神爱被烫得心尖一颤,怔然抬首看他。   却见齐邯垂首,同她的距离越来越近,她的身子骤然僵住了。   俩人气息交融缠绕,苏合香萦绕于呼吸间,独属于男子凛冽的气息将她裹挟住,霸道的不肯放松半分。   萧神爱紧紧攀住了他的衣襟,手心与他胸膛紧密相贴,呢喃了声:“子彰。”就在她怔神的当口,车架停了下来。   齐邯动作一顿,眸子里闪过一抹戾色,闭了闭眼,覆在萧神爱手背上的那只手缓缓移开,替她拢了拢衣襟,动作轻柔的扶正了她的身子。   而后猛地掀开车帘。   他眸子里的阴鸷之色,虽是一闪而过,却仍被萧神爱清晰捕捉到了,她便顺着他的视线朝外看去。   却见车马停到了谢府门口。两名少女相携着从中走出,正是娇俏爱笑的年纪,却穿着身素净的衣衫,眉眼低垂。   萧神爱倒识得那俩人,是齐邯的两个庶妹。   随着俩人出来的,是一名言行举止皆是上等的仆妇,那仆妇走到马车旁行了个礼,轻声道:“五郎,夫人不想见了故人感伤,今个就不去了。只劳烦五郎带两位小娘子同去,让她们尽尽孝心。”   这仆妇是李初柔的陪嫁李媪,故而她对着齐邯时,还是照着从前在平凉侯府的称呼。   齐邯点了点头,淡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又看了眼李媪后,他将车帘放下。   齐嘉良薨后,他的几个姬妾各谋出路。   齐丹玉和齐丹影的生母都改嫁了,她们便跟着嫡母李初柔过活,一直在谢家养着。   待两个小姑娘上了后面一辆车,队伍重新行驶起来。   齐邯的手不知何时扣在了萧神爱的腰上,哑着声音问:“桐桐,你方才唤我什么?”   萧神爱脸上浮现一抹绯色,羞得连指尖的粉都浓了几分,转过了身子不理他。   齐邯又哄了几句,她含糊道:“没什么呀。”   “是么?”齐邯在她腰肢处,不轻不重的按了下,声音带了几分笑意,柔下来哄她:“桐桐,再唤我一声听听。”   萧神爱抬眸瞥了他眼,又飞快的垂下眼帘,掐了掐指尖,轻声道:“子……子彰。”   子彰,是齐邯的表字。   寻常的两个字,从她口中出来,端的是婉转缠绵,惹人遐想。   齐邯猛地一顿,随即轻笑了声,低声应道:“嗯,我在呢。”   车架行驶途中,到底有几分颠簸。顺着这份颠簸,萧神爱便觉俩人愈靠愈近,而他的那只大掌,更是紧揽着她不放。   一阵东风拂过,将纱帘掀起一角,微凉的风便顺着那间隙灌了进来。   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,反倒有种松口气的感觉。   极为清新舒爽。   “齐邯。”萧神爱百无聊赖的抠着他衣襟上的暗纹,声音轻柔,“你从哪儿学坏啦?”   齐邯侧首,不动声色的望着怀中少女。   萧神爱往日都是直呼他齐邯的。若是撒娇时,则会喊他哥哥,倘若不高兴了,则是连名字都懒得喊一声。   却极少唤他的表字。   俩人之间已经够亲密了,甚至连太子都默许了此事,可他犹嫌不够,妄图索取更多。   他捻了下少女的指尖:“桐桐告诉我,哪里坏了?”   哪里坏?还需她告诉吗?   萧神爱怔了一下,旋即又耳根子发烫:“你…你哪里都…都…”这样意味不明的话,她听了便心尖发颤。   看着她羞恼的模样,齐邯不忍再步步逼迫,只笑了几声,将人往怀里带了几分。   出城后,齐邯一面给她剥核桃,一面问起了今日学堂里的事。   “听说是打起来了,可有伤到你?”齐邯问。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小声说:“没有呢,是弘文馆那边闹的,就是打得太可怕了些。”她神色略有怔忡,掐了下指尖,似是惊魂未定。   齐邯眉宇微拢。   弘文馆里具是皇室亲眷。虽夫子都是顶好的,勤恳读书的也多,但里头的浪荡纨绔还是数不胜数。每日除了招猫逗狗,似乎没什么旁的事做。   又或是合起伙来作弄人。   齐邯从前养在宫禁,一开始就是被安排在弘文馆进学,很清楚里头是什么情况。   他刚去时,馆中不少人看不惯他,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。齐邯至今都记得,有一人曾以袖掩面,拒绝与他同桌:“他身上带孝,跟他一块儿会过了晦气。”   他直接将那人提着领子揍了一顿,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殴打。   彼时他父亲新丧不过三月,皇帝怜惜,朝臣舆论也偏颇,非但没有任何惩处,反倒是将那人赶回了家中。   至于那人后来如何,齐邯倒是有些想不起来了。被皇帝不留情面从弘文馆赶回去,只怕已经被家族放弃了。   齐邯很清楚,依靠皇帝的怜惜,是最不牢靠的。帝王情绪多变,那点子怜惜,转瞬就会化为乌有。   想让人敬他,唯有先让人畏他、惧他。   再后来,他每一样都是翘楚,是馆中众人难望项背的存在。弘文馆无人再敢轻视他、欺辱他,全都对他毕恭毕敬,将他的话奉为圭臬。   只因他们不但读书读不过,就连最擅长的打架闹事,在齐邯面前也仿佛只是过家家。   校场演练,他很轻易的便能以一敌多,将他们揍得找不着北。他纵然也浑身是伤,但那浑身的煞气、还有眸子里的阴翳,能骇得人夜半惊醒。   然在皇城这样肃穆的地方,弘文馆那群人再顽劣,也极少发生斗殴。   齐邯蹙了蹙眉,轻声问:“是何人在闹事?”   “啊,他们全都打起来了。”萧神爱掰了掰手指,竟是想不出没参与的人,“先是我小叔打了霍余几拳,六叔家的哥哥去给霍余帮忙,后来人就越来越多。”   齐邯握着她的手,轻声问:“是霍余得罪了越王?”越王那暴躁性子,又是被宠惯了的幼子,上头的兄姐都能当他爷娘了。能跟人打起来,倒也不奇怪。   一听他提起这个,萧神爱噌地就窜上来了几分委屈。   她揪了揪绦带,像是找到了靠山一般,开始告状:“霍余欺负我!”   齐邯剥核桃的动作一顿,却听她又道:“我告诉了我小叔,他气不过,就将霍余给打了。然后……”她摊了摊手,“然后就是这样了。”   齐邯知道越王同她关系一向不错,会为了她打架,实属常理。   “霍余如何欺负你了?”齐邯声音轻柔的问她,只是那语气里头,却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。   萧神爱将宫绦揉皱成了一团,委屈到眼眶都红了圈,小声说:“他用角球扔我,还在背后拿我取笑。”   齐邯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,眸中敛着戾气,手掌微一用力,一颗山核桃顷刻间粉碎。他冷声道:“此獠,太过放肆。”   “还好啦,反正我也拿角球砸了他。”萧神爱揉了揉眼睛,小声嘟囔,“看着还挺疼的诶。”   还是一击即中!   看来她前段日子苦练投壶,真是没白费功夫啊!   核桃肉堆了满满一盘子,精白的细腻瓷盏衬着琥珀色的核桃肉,极为赏心悦目。   他剥好了,萧神爱却又嫌太硬了,硌得牙疼。   她刚才说想吃核桃,不过是在闹而已。齐邯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,只笑了笑,将那碟子核桃肉收到一旁,以备她待会要吃。   离凌霄观还有一段距离,齐邯估摸着时辰,把人给哄睡了。   她将脸埋在他怀中,双颊睡得红扑扑的,身子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。   显然是睡熟了。   齐邯凝着她看了许久,待到确认以后,方才掀开纱帘唤了赵硕过来:“那霍余是霍家哪一房的?”   “是霍家长房的。”赵硕刚才就去跟清檀打听了一番,闻言立马回了句。   霍家长房,那便是安定伯府的了。齐邯顿了一下,他依稀记着,安定伯与皇后非同母,同皇后的关系也远不如卫国公亲近。   怀里的人似乎动了动,齐邯立刻感受到了,他垂眸看去,发现她只是轻微翻了个身,方才放下了心。   “知道了,你着人盯着些。”齐邯静静想了一会,淡声吩咐了句,随即便要放下纱帘。   赵硕应了声是,不经意间抬眸时,便见那美人被他家侯爷揽着,整个人都窝在侯爷怀里,只能隐约瞥见几绺如云的乌发。   怔神间,他突的感觉头顶一凉,惊得他慌忙抬起头,却见齐邯一手掩着怀中人,垂眸看着他,眼神阴沉得骇人。   赵硕顿时头皮发麻,咽喉像被扼住了般发不出半点声音,他急忙收回了目光,片刻后,方才感觉顶上汇聚的视线有所转移。   竟是护得这般紧,赵硕咋舌。侯爷出门惯常是骑马的,也唯有同郡主在一起才会乘车。   又过了半个时辰,一行人终是到了凌霄观中。   齐氏姐妹二人由婢子搀扶着下了车,立在一株老梅树下,翘首看兄长的马车,却没见兄长有半点要下来的意思。   俩人不禁有些窘迫,不住地低头看自个的鞋面。   清檀最是清楚自家郡主的脾性,知道她这会要是被唤醒了,定是要发作一番的。见俩人似是无所适从,她便上前笑道:“两位娘子少来凌霄观,不如先在观中逛逛呢?”   俩人对视一眼,齐齐摇头:“多谢陆掌藏,只是掌藏平日也忙,我们姐妹不敢劳烦掌藏,还是在这等着兄长吧。”   萧神爱唤她清檀,她们可不敢跟着唤,而是恭敬唤了她的官阶。   这姐妹二人自小寄人篱下,端的是会看人眼色,说话时也带了几分谨小慎微。   清檀笑了一下:“不妨事的,我就当是在观里散散心了。”   齐丹影架不住劝说,兼之自个也对后院景色起了兴致,便借着宽大的衣襟扯了下齐丹玉。   齐丹玉犹豫一瞬,终是应下。   几人游玩一圈回来时,正巧碰上齐邯从车上下来。   姐妹二人心中一凛,理了裙裾就要上前拜见,却见齐邯转身背对着她们,伸着臂膀,从马车上小心翼翼扶下一人。   那人着了身茜色泥金长裙,其上的方胜暗纹在午后阳光下若隐若现,裙带系了个酢浆草结,将她衬得明艳动人。   身段便已够出众,偏又生得一副雪肤花貌,红珊瑚耳坠在脸侧挂着,折射出几许光芒。   俩人忙整饬了下神情,叉着手给来人行礼。   “免礼。”萧神爱淡声说了句。   她走近了,俩人这才瞧出她脸上晕着抹淡淡的粉色,盈盈桃花眸含着水光,明显是刚睡醒的模样。   不禁想着,刚才许是郡主仍在休憩,兄长才未下车。   齐郁早就候在一旁,旁边还跟着几个观中的乾道,皆着青碧道袍。见齐邯终于肯下车了,忙上前恭敬道:“兄长,已经备好了,可要现在过去?”   齐邯颔首,淡声道:“可。”   看着面前的庶弟,他面色略有些复杂。   齐郁,纷郁郁其承远兮。   取自楚辞,精挑细选。   而他出生时,恰逢父亲得了从邯郸升迁回京的消息,兴奋之余,丢给他一个邯字。   当年母亲没少为这事同父亲闹过。父亲同母亲不过是寻常世家夫妻,偶尔也有恩爱时光,但大多时候是相敬如宾的。   他依稀记得,只要俩人一吵架,母亲便会拿此事出来刺父亲,父亲便会败下阵,沉着脸不再发一言。   “你昨晚宿在观中?”齐邯问道。   齐郁略欠了欠身子,轻声回道:“是,昨晚时辰不早了,又想着兄长今日要过来,便没回去。”   法事昨日已经做过,是齐郁主持的,今日几人来凌霄观,只是来上柱香。   齐邯点了点头,以示知晓,随后便带着萧神爱一路往内里殿宇行去。   他行在前面,齐郁看着他刻意放慢了脚步,不时的同身旁美人絮絮低语。许是说到了什么,那人闹起了脾气,他便俯首低三下四的哄着。   齐郁的视线落在那袅袅背影上,神色略一怔忡。   “这几株茱萸开得还算不错。”齐邯将萧神爱引到了殿外廊檐坐着,低声嘱咐,“等我片刻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萧神爱点点头,轻声回他:“好啊,你忙你的,不用管我。我在这看会景色,挺好的。”   她难得有这么懂事乖巧的时候,齐邯心底柔软一片,眉眼也于刹那间温和下来。春寒料峭,齐邯担心萧神爱受了凉,替她将披风系好后,他才转身进殿。   茱萸的枝桠未经修剪,有几簇伸进了廊内,鹅黄的花瓣坠在枝头,于浅金色的融融春晖下舒展身姿。   几许光透过枝桠间隙照入廊内,留下片斑驳痕迹。   萧神爱侧趴在阑干上,饶有兴味的看了好一会,轻声说:“此处景色倒是不错。”   “是。”清檀从观中取来了茶水,替她倒了小半盏,又拿出几块梅花糕,“我方才带着齐娘子二人去后院转了转,几株老松枝叶遮云蔽日,倒是别有一番滋味。”   萧神爱闻言有些意动,手指在阑干上一点一点,纠结了好一会子,终是摇了摇头:“罢了,待会再去吧。”   既答应了齐邯在此处等着,为免他出来见不着她后着急,还是等他出来后再说。   清檀在她身旁坐下,同她一起用着那几块梅花糕:“我方才同齐娘子说了几句话,俩人瞧着,都是好说话的温和性子。”   “嗯,我知道的。”萧神爱歪着头小口咬梅花糕,细细应了一声。   她从前也同这俩人相处过几次,知晓俩人性子温吞得很,若非如此,李初柔也不会愿意将她们带在身边养着。   看着她乖巧吃糕点的模样,清檀笑了下,又替她添了半盏茶水。   昨日做过一场法事,许多东西都还未撤去,齐邯就这这些用具祭奠了一番。   退到旁侧后,他看着接连上前的弟妹,略有些怔神。   人活着和死了是不一样的。   父亲生前同母亲聚少离多,他从没觉得母亲有多在意父亲,然而父亲过身后,她却愿意替他照顾庶女。   人一旦没了,似乎从前的一切散发着光晕,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,一概都镀了层柔光。   就比如说他如今,不再在意母亲所抱怨的取名参差,却依稀还记得些父亲教他读书习武的场景。也还会偶然想起,父亲发觉他天赋过人后,为他寻访名师的过往。   这大概,就是人死了的唯一好处。   几人上完香,同道士们说了几句话,商讨过供奉后,便退出了殿宇。   庭院中春光明媚,参天银杏抽了新芽,两侧栽种的垂丝海棠缀满茜色的萼瓣,为这宏伟森严的宫观,添了几分宜人的闲适。   少女坐在回廊下,斜倚着阑干,侧首枕着藕臂,清艳面容在茱萸枝桠后若隐若现。一簇簇光打上去,衬得她恍若神仙妃子。   齐邯勾唇浅笑了一下,眉眼一寸寸转柔。   父母的婚姻,他半点也不向往。   他并不想死后她才记起自己的零星一点好处来,而是想她现在就记挂着他。   牢牢的记挂着。 第27章 .买买买!(3更+4更)再低声下气的……   初春辉光灼灼,银杏缥青,海棠晕粉。   倚着阑干小憩的少女,似是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,悠悠转眸一瞥。   第一次去学堂,她特意打扮过一遭。并未着平素常穿的张扬秾艳色彩,发髻上只点了两支白玉簪并一朵珠花。   就连那挂在臂弯的披帛,也是淡淡的樱草色花绫。   让人一看,便觉清新而雅致。   静静看了片刻,她忽的坐直了身子,轻声问:“好了呀?”   齐邯周身的冷冽尽数消退,快走几步上前,温声回她:“好了。”他略俯了身子,柔声问,“桐桐,可要去后院转转?”   萧神爱早有此意,闻言立马点了点头,眉眼弯弯:“好啊,我都没来过几次凌霄观呢。”   齐邯的眉眼也跟着弯了弯,伸出手,让萧神爱撑着自个站起来。   起身后,齐邯替她将宽大披风裹紧了些,而后才领着她往后院走去。   看着往日不苟言笑、肃穆沉稳的长兄敛尽了锋芒,仿佛温柔到了骨子里的模样,齐丹玉二人踯躅了一瞬,到底住了脚,没敢跟上去。   身侧传来革靴踏在青石砖上的声音,俩人微微侧首,见齐郁似要跟上,忙问道:“七哥,你去哪儿呢?”   齐郁顿住步子,笑了笑:“观外春色正浓,你们两个可想去瞧瞧?”   无论是哪个兄长,俩人都不怎么熟悉,然俩人这些年一直跟着李初柔,相比较之下,还是齐郁对俩人来说更陌生些。   纵然如此,兄长主动提起出去走走,俩人也不会拒绝,便点了点头,欣然应允。   萧神爱满怀期待的去了后院,却见那几株老松果如清檀所言,郁郁苍苍,亭亭如华盖。   已至酉正,斜阳轻缓打在松针上,挥散着深金色的光彩。   一旁还有簇竹林并许多兰草,萧神爱最喜南侧一株枝干挺拔的梧桐树,其树形如同烛台一般,碧绿而葳蕤。   见她喜欢,齐邯不由得俯首问:“待到春末桐花开了,我再带你过来看可好?”   许是因小字的缘故,又或是因东宫前殿植了许多、自小看惯的缘故,萧神爱素来喜好梧桐。   每年桐花盛开的时候,她便搬一张摇椅,手边放上一壶清茶,再寻得一二本游记,一个下午便就此过去了。   若是秋日结了梧桐子,她兴致来了则会去树下拾捡一些,晒干后亲自送去太医署里。   “春末?”萧神爱倏地睁大了眼,绕着他问,“你今年不回安西了吗?你往后是要留在京城吗?”   齐邯抚了几下她的鬓发,声音轻柔地回道:“暂时不回,恐怕要到四月底才过去。”   “啊。”萧神爱脸上浮现了失望之色,气鼓鼓道,“那你今年又不能陪我过生辰了。”   齐邯的笑意收敛了几许,低沉的应了一声,随后又轻声问她:“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?”   去岁齐邯便没陪她过生辰,只按时派人给她送了生辰礼过来。   她记得,是一套十二生肖的笔洗、砚台镇纸等文房物件,皆是天青釉的。   萧神爱抿抿唇,甩手别过脸道:“谁稀罕你那点礼物。”   她转过身提着裙摆便往外走去,分明穿的是柔软的紫罗高头履,偏生跺出了哒哒的响声。谁都听得出来,她现在很生气。   齐邯哪敢让她就这么走了。   将人拦住后,齐邯拉着那一截雪白的手腕,颤着声唤:“桐桐。”   萧神爱掀了掀眼皮看她,隐有不耐之色浮现:“做什么呀?”她斜眼看着对方,大有不说出个子丑寅卯,便绝对没完的架势。   相识多年,齐邯很清楚要是今日不把她给哄满意了,那这小祖宗回去后,绝对能自个生好几天的闷气,过个三五年都还能被她翻出来反复说道。   如此一来,倒不如现在被她发作一顿。   至于面子这一问题,在她面前,从来不在齐邯的考虑范围内。   再低声下气的时候都有过,还缺这一次?   她本就是被宠着长大的,所受过最重的惩罚,也不过是让萧衡帮她做功课时,被太子妃打了手心那次。   合该如此娇气。   思及此,齐邯便柔了声音低哄了几句,解释今年必须要回龟兹驻守:“我离了这么久,等四月底必得回去了。明年若可以,我一定陪你过生辰好不好?”   “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。”萧神爱毫不留情的戳穿他。   每回都这么说,从前他回河内祭祖时也这么说来着,结果转年就奉诏去了安西,她才不要再信他呢!   再信齐邯,她就是小狗!!   齐邯也不着恼,弯着腰低声哄劝着,直至她隐有松动的迹象时,忙又加大力气,允诺了许多好处。   末了,他问道:“那边有雕了鹿角的宝石,我去买几颗来好不好?还有嵌宝的项链和手钏,要不要呢?”   “要啊。”萧神爱答得理所当然,没有半点犹豫。   齐邯又哄她:“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,我一并给你寻来。”   “羊脂玉镯子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上面有蜻蜓的花树。”   “买。”   “洛阳的游记。”   “我去西市找找。”   “南华园。”   “明日将地契和房契送过去。”   “我只看了一半的话本子。”   “下半本在我书房里。”   萧神爱猛地停下,错愕的看向他:“什么?”   刚才听她问起,他便脱口而出,事后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。齐邯自知理亏,无措的站在那看着她:“桐桐,我……”   “你也看话本子?”萧神爱有些不可置信的问。   她是真没想到,齐邯这样的人,竟然也会看话本子?   下次阿耶再骂她不务正业,萧衡再取笑她的时候,她就能正大光明的告诉他们:齐邯也看的好不好!说不定还能推给齐邯,就说是他带……   齐邯丝毫不知她心中所想,可见她连理由都替自己找好了,不顺着下去似乎很说不过去,便深沉地点了点头:“嗯……我也、我也看的。”   “那下半本讲的什么啊?!”萧神爱眸子陡然一亮,缠着他问道,“我都纠结好多天了,再找不到剩下半本,我都准备抓个人替我续上。”   齐邯哪里看过那什么话本子,他没将另一半给她,只是单纯的想让她再找他一次罢了。   即便如此,他还是无比镇定道:“我还没看完呢,等我看完了,再告诉你可好?”   萧神爱有些失望,但难得找到个同好,她态度还是很好的,遂软语温声问:“那你何时才能看完呢?上半本我已经看完许久啦。”   那半本书她都翻来覆去看了三遍!里头的情节早都滚瓜烂熟了。   齐邯沉吟良久,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期限:“大概得要一旬或两旬吧?你知道的,我近来忙碌,没什么空余的时间看这个。”   “那好吧。”萧神爱失魂落魄的说了句,不过转瞬她又兴奋起来,“对了,那里头的人物你喜欢谁啊?我最喜欢李四娘,她杀夫那一段可真有气势!就是不知道她结局如何呢,真希望她后来好好的啊。”   杀夫?   齐邯眉心微蹙,她这都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?   “是很有气势,我也最喜欢李四娘。”齐邯飞快的接了一句,再说下去恐要露馅,忙转了话题问道,“可还有什么想要的?”   萧神爱偏头想了片刻,笑吟吟道:“唔……还想要一柄宝剑,我昨日观浑脱舞,可太有气魄了。”   齐邯一概应下,而后又轻声说:“待我让人将南华园的地契和房契找出,便给你送去可好?”   南华园是齐邯的一间别院,建在京郊一座山脚下。   占地在别院中并不算大,然园中布置奇绝,雕梁画栋、奇葩名卉,皆现于此园中。   园中的屋舍与亭台并未上什么名贵漆料,多为灰白之色,饶是如此,同那蓊郁树影交相映照时,仍叫人觉得古朴深远。   其中最为绝妙的,便是那横架在莲池上的一座复道,连通着府中南北两侧最大的院落。   站在复道上,更是能将莲池景色尽收眼底,心绪也随着那池水漾漾而动。   萧神爱很是喜爱那座园子,幼时初见,便跑去玩了好几次。   齐邯至今都还记得,她背着个小手,跑到父亲跟前,一本正经地问:“齐舍人,我十分歆慕南华园,可否再让我过去观摩呢?”   此事将太子气了个够呛,连连追问她是太液池不广阔,还是蓬莱岛不华美,竟是主动要去旁人家游玩。   太子深觉女儿见识太少,一连让人带她去逛了数间名园,当年的九成宫避暑,也将她带去了。   然而今日她却摇了摇头,脸上满是笑意,雀跃道:“不要啦,我只是说说而已啦。”   然而这话非但没有让齐邯心安,反而令他开始惶恐,拼命回想着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,是哪里得罪了这小祖宗不成?   “是你的园子,我不要啦。”萧神爱哼哼唧唧的说了一句,而后扯着他的衣袖道,“我想在里面办一场宴饮,可不可以呀?”   齐邯缓缓松了口气。   听着她温声软玉,仿若撒娇般的语气,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她究竟说了什么,便下意识同意:“好。”   待回过神后,他又问道:“你想何时办呢?可需我派人帮着布置一番?”   “我还没想好呢。”萧神爱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,小声说,“我想等莲花都开了的时候办。”   齐邯点点头,笑了一下:“那就要等盛夏了,有些热。”他开始出主意,“不若就在花厅办呢?既不热,还能隐约瞧见莲花。”   萧神爱眼中骤然迸发光彩,如小鸡啄米般猛点了几下头,夸耀道:“你好厉害哦!我刚才纠结了好久呢。”   说笑间,已行至前院。   齐丹玉几人还未回来,俩人便站在廊檐下等着。   刚才齐邯答应了她许多要求,萧神爱心情正好,便低着头,在廊檐下来回走着。   姐妹俩由齐郁领回来时,正巧见着萧神爱百无聊赖踢石子的场景,不由悚然一惊,匆匆上前唤道:“郡主,兄长。”   俩人也不敢问齐邯等了多久,只怀揣着忐忑的心绪立在那候着。   齐邯点了点头,似乎并不怎么在意:“走吧。”   三人后退至一旁,待俩人行过。   走过齐丹影身侧时,萧神爱虚指了指她的发髻,在她局促的目光中抿唇一笑:“这朵樱桃花,很衬你今日的衫子和花钿。”   齐丹影双眸圆睁,忙道:“这、这花是方才在观外樱桃林里摘的。”   “这样呀,那岂不是还有樱桃吃。”萧神爱浅笑颔首,而后慢腾腾的上了马车。   齐丹影有些不解,不是在说花吗,为什么郡主转而说吃的呀?   她兀自思索着,还没反应过来时,便被齐丹玉给扯上了马车。   车架悠悠从明德门驶进了长安城,并未在谢府停下,也并未径直去往宫城,而是转向了东市。   下车后,齐邯略皱了眉头看向身旁几人。方才让他们跟了半日,实属无奈,这会子没了那个必要,他便觉得这几人碍事了。   对这个兄长,俩人一向是又敬又畏的,更是连跟他对视都不敢。见他瞟过来了,便急忙低下了头。   扫了姐妹俩一眼后,他淡声道:“想逛什么就去逛吧,让赵硕付钱便是。”又转向齐郁,声线平得没有一丝起伏,“你看着她们两个,别走丢了,待会再将她们送回谢家。”   事情既已安排妥当,他便不再留恋,转过身径直拉着萧神爱进了东市。  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良久,齐丹玉俩人自然是喜欢出来玩的,尤其是兄长还让她们随便买,就更是兴奋了。但俩人久不在京中,一时间,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去处。   赵硕见状,忙上前笑道:“女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今日自是要玩个尽兴的。若要去万华居那边看钗环,可给夫人捎带一份,再有就是谢相、谢都督,并谢府上的诸多郎君娘子们,是否有什么喜好呢?”   他这一提醒,让俩人猛然醒过了神来。   她们如今客居谢府,一应用度都是谢家所出,虽齐邯每年都会给谢家送去她们俩的开支所需,但偌大一个谢家不缺这点钱,而是直接给了嫡母保管,说是攒着给她们做嫁妆。   至少在明面上,她们同谢家嫡长女谢宛的待遇没什么不同。   从前是没什么机会,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又有赵硕提点,她们自是可以给府中众人都挑件礼物。   俩人犹豫了一会,决定先去赵硕所说的万华楼:“这些年了,东市还是在万华楼逛首饰呢。”   齐丹影道:“刚才郡主还夸我的花钿和衫子好看呢,你说我要不要再买支这样颜色的簪子?”   回京以来的宴饮上,俩人时常听众人讨论郡主近日穿戴,不少人在暗中模仿着,姐妹俩也跟着听了不少。   骤然被正主夸了句,自是兴奋不已。   齐郁默默跟在俩人身后,低头闷不做声的随俩人去了万华居。   ***   齐邯领着萧神爱去了梅月馆,被店家引去了三楼雅间。   推开轩窗,便可俯瞰街道上匆忙而过的行人。   刚乘车走了一段路,萧神爱胃口不是大好,便只随意点了几道清淡的吃食,而后便举着茶盏坐在那,望着窗外出神。   “你好歹用上几口。”见她拿着食箸,半晌不曾动过,齐邯颇有些无奈,不由得劝了一句。   萧神爱往桌案上看了会,皱皱眉:“我有点困了。”   齐邯给她夹了块鳜鱼放入碟中:“这道清蒸鳜鱼正当季,尝一尝可好?”   凝着瞧了好一会,萧神爱终是满脸纠结的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   一顿饭下来,她根本没吃多少东西,唯有那盏玉带羹还多用了些,再有就是吃了一个小小的春饼。   齐邯一直拧着眉头,却又不敢说些什么,只在她放下食箸后,轻声问道:“可要逛会再回去?陈五家的梅花汤饼也很不错,再有就是那林三家的羊脂韭饼也够鲜。”   他没说让她多吃些的话,只提了几样她往常爱用的,试图勾起些食欲来。   怎料萧神爱却轻轻摇头,软声说:“不吃了,我想回去睡了,我们下次再来吃好不好?”   齐邯怔了会神,又浮现几分恍然之色。   早上先是绊了一跤,受了惊吓不说还受了那样重的伤,而后又去女学上了半日的课,下午再陪他劳顿了那么久。   也确实该困了。   他一时间有些心疼,忙道:“好,这便回去了。”   少女许是累狠了,走路都没多少力气,一路拖拽着他的衣襟往外走。   齐邯极爱她这般粘着自己的模样,担心她摔了,干脆借着衣袖掩盖,牵着她的手缓缓出了东市。   萧神爱一上车,便靠着他的臂膀阖上了眼,没多大会功夫,便连睫毛都不再动一下。   行至东宫延政门外,齐邯正要将她唤醒下车时,车壁却猛地被人扣响,传来林易焦急的声音:“小祖宗怎么才回来呀,皇后殿下那边急召你过去呢!”   这样大的动静,就算萧神爱睡得再沉,也立马醒了过来。听闻祖母传唤她过去,她先是一愣,随后便明白过来了。   当是为了早上学堂的那件事。   齐邯替她理了理衣裙,将蹭乱的鬓发捋顺,而后轻声问:“要我陪你过去吗?”   这么晚了还要叫她过去,想也知道霍余那獠没说什么好话。   齐邯眼眸沉了沉,戾气忽的窜上来些许,又被他给强压了下去。   “都这么晚了,不用啦,你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息,我记着明日还有小朝会呢。”萧神爱戳了他几下,又嘟囔道,“再说祖母也没叫你过去。”   在林易的百般叮嘱之下,萧神爱面无表情的去了承香殿。   一路上,她都在想着待会沐浴后,是在房中点苏合香呢,还是奇楠香呢?   见自家郡主面容凝重,清檀也不由得跟着如临大敌,担忧道:“郡主,咱们待会……该不会要受罚吧?”   萧神爱斜睨她一眼,嗤笑了声:“你觉得呢?”   受罚?   她?   就算真要受罚,她也有把握将那几人拖下水去。   听她如此问,清檀反倒放下了心来。   她也是白担心,反正她家郡主从小到大,还真没受过几次罚。真要有什么大事,大不了她待会瞅准机会,去把太子殿下请来。   萧神爱到承香殿时,越王等人一并跪在殿外,门口还守着许多宫人,虎视眈眈盯着这群人。   她不由挑了挑眉头,这么大阵仗?   杜女官正在殿外候着,见了来人后上前几步,轻声道:“殿下刚从大角观回来,还在殿中更衣,郡主请稍候。”   说罢,她又有些纠结。   她不知道该让萧神爱站还是跪。   霍家小郎们并越王等人,是皇后亲自发火,说了声让他们跪在殿外的。但郡主这会子才过来,还没来得及去请示皇后该当如何。   想了一会,杜女官决定忽略过去。反正皇后也没说让跪,她干脆就当不知好了,以郡主的聪明劲,应该会过去跟越王他们一块跪的……的吧?   在她期待的眼神中,萧神爱款款走向跪在地上的越王。   杜女官神情激动,没错,就是这样!   不愧是郡主,真是懂她啊!再快些就更好了!!   只见萧神爱走到越王面前站定,捏着帕子仰头看了会天,而后俯下身子,握住越王双手。   越王一脸的不明所以,还没反应过来时,就见她眼中滚落了几滴泪珠,不住地往下滴淌着,哀哀泣诉道:“小叔,我们叔侄二人,怎的这般命苦啊?!”   越王大惊失色,以为她又上哪儿受了委屈:“神爱,你……”   然萧神爱没工夫搭理他,只因话音甫落,她就感觉裙摆被人轻扯了好几下。   她转头看去,是跪在一旁的萧玉露悄悄扯的。   俩人对视良久,博弈良久,犹豫了良久,萧神爱终是决定将她算进去,重新哭道:“好吧,我们叔侄三人,怎的这般命苦啊?!” 第28章 .话本子(二合一)“揍人不能解决问题……   夕阳余晖缓缓倾泻在殿门上,朱色的殿门仿佛镀了层金漆。   傍晚的风微凉,宫道旁的垂柳也随着这阵风而瑟瑟。   越王惊呆了,杜女官惊呆了,城阳郡王惊呆了,霍家众人们也齐齐惊呆了。   越王不知所措的看着她,左右张望了一番,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   好半晌,才憋出一句:“神爱……”   杜女官更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,郡主不是过去跟越王他们一块儿跪的吗?那她现在弯着腰,执着越王的手,泪眼朦胧哭诉着命苦,这又算怎么回事?  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料,心中满腹的疑惑,杜女官快走几步上前:“郡主,这……这……”   众人之中,唯有萧玉露仅是怔了一瞬,随后又很快的回过了神来,甚至对此没有半点意外。   她有多讨厌萧神爱,就有多了解萧神爱。   那人最好面子,怎么可能当着仇人的面乖乖跪下?能干出这种事儿,再正常不过了。   萧神爱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,她只是有些不爽,而后随着时间演变成了十分的不爽。她都这么卖力了,这俩人怎么半点反应都没啊?   那岂不是全得靠她一人?   想到这儿,萧神爱眸色微暗,很干脆果断的掐了越王一把,接着长裙的遮掩,再踹了萧玉露一脚。   越王吃痛,一下子飚出了几点泪花:“神、神爱,你怎么了?”   他这句磕磕绊绊的话还没说完,一旁的萧玉露已经哭了起来,哭声凄哀,引人痛心:“对、对啊,我们叔侄三人,怎的这般、这般命苦啊?!”   一面哭着,她一面去捂刚才被萧神爱给踹了脚的地方,天知道她刚才踹得有多用力,她有十足的理由怀疑,萧神爱绝对是在借机报复!   尽管心中恨恨,萧玉露却没敢表现出来,罢了,她暂且不跟她计较。   耳畔萦绕着萧玉露哀婉的哭声,再对上萧神爱深沉的眼眸,越王忽的福至心灵,垂眸应和:“是啊,我们叔侄、叔侄三人,可真是命苦啊!”   霍皇后今日去了宫中的大角观,听道士们讲了一日的经文,又让人添了供奉。本是心满意足的出来,正要回承香殿洗漱睡下时,便听宫人来报了今日学堂发生的事。   按理说,弘文馆的事儿,应该是由皇帝来管的,但皇帝今日事多,就让人报来了她这。   听到娘家子侄和自家孙辈也参与其中,还是引发斗殴的几个,霍皇后怒气一下子就涌上来,想也不想的就将那群人都罚跪在了殿外。   更换了件轻便常服出来后,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哭声,她皱了下眉头:“是何人在外面哭?”   一旁侍坐的是今日陪她听经的几位命妇,齐王妃也在,便起身尴尬笑道:“是神爱、玉露和十二郎他们三个。”   “在哭什么呢?跪了这么会子就受不住了?”霍皇后行至鸾座上坐定,端起茶盏轻啜了口。   女官上前回道:“在哭……在哭自个命苦。”   霍皇后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,他们三个?命苦?   睁眼说瞎话的功力,这是更上一层楼了啊。   “行了,将他们几个叫进来。”霍皇后挥了挥手,神情有些恹恹。   萧神爱正哭到兴头上,好不容易憋出来这么多眼泪,眼见着身旁那俩人也表演得很尽兴,被女官给叫进去的时候,还挺不情愿的。   但祖母传唤,她又不敢不去,只磨磨蹭蹭的跟在后头进了承香殿。   甫一进殿,便听上首传来淡淡的询问声:“在哭什么?”   偌大的皇宫中,很是忌讳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,难免会让主子们觉得心里不痛快。   萧神爱行了个礼,低垂着眼眸,恭敬回道:“方才觉着有些命苦,一时想不开,就哭了起来,扰了祖母的清净,是神爱的不是。”   见她还算知礼,霍皇后的怒气略散去些许,复又问道:“你们三个,有何苦?”   萧神爱飞快的抬头看了眼霍皇后,在触及到殿中恢弘壮阔的布置后,又立马低下了头。   她那张清艳的脸上犹带着泪痕,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般游移不定,待掐了掐自个的指尖后,她方才回道:“儿自觉是祖父祖母的孙女,不同于他人,是合该受众人尊敬的。可却没能想到,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和侮辱自个,心里本就难受,再见着小叔和玉露跪在那儿,一时触景伤情,就哭了出来。”   萧神爱看了看左右,茫然道:“至于小叔和玉露为何哭……儿便不知晓了。许是见儿哭得那般伤心,他们也被勾起了伤心事吧。”   诋毁和侮辱?   刚才匆忙,倒是没人跟她详细说过这一节。   霍皇后眸子沉了沉,将茶盏重重搁置在案几上,沉声问:“何人侮辱你了?如何侮辱的?”   萧神爱往左边瞥了眼,看清了人后又飞速收回目光,似是有些害怕的捏紧了帕子。   “是……是……”萧神爱吞吞吐吐许久,终是闭了眼一横心,咬牙道,“是霍六表哥!”   既已经开了头,后面的就好办了,她没给人反应的机会,沉声道:“今日在学堂里头,六表哥同众人说,说我倾慕他,且非他不嫁。他嗤嗤讥笑了许久,又说谁会喜欢我这样的,让我别痴心妄想了。”   霍余倏地睁大了眼,不可置信的看着前面那螓首低垂、身姿绝美的人,不太敢相信自个的耳朵。   这么个美人,亏他还曾真心喜欢过,怎的生了副蛇蝎心肠啊?   他今日嫌弃的,分明是萧玉露,她为何要颠倒黑白?   今日出去玩了一遭,心情舒畅,萧神爱早就不记得霍余今个说了什么,然总得说些什么出来,于是她刚才只能瞎编了一通,乱说一气。   但这不重要,她记得霍余今天让她不开心了啊!   尤其是霍余那张嘴,她记得早上她似乎想给他撕了来着。   长了张这样讨人厌的嘴,能说出那番话来,也不奇怪啊。想着想着,萧神爱逐渐把自己给说服了。   一旦把自己给说服,剩下的就好办了。她的声音便的铿锵起来,一句句声讨着霍余等人的过错,掷地有声。   批判到了末尾,她终是将话题转至今日的事:“小叔问发生了什么,我胆子小不敢给自己出头,只能跟小叔告状,告诉他六表哥欺负了我。小叔怒急攻心,去找六表哥质问,六表哥拒不承认,小叔就想着给他个教训。”   底下众人听着她的话,差点能将自个给气晕厥过去,奈何皇后只问了萧神爱,没叫他们答话,他们不敢放肆,只能自己在那气得肝疼。   这当中尤以霍余的肝最疼,他倒是很想斥责萧神爱一派胡言,却又没那个胆量说出来,他明目张胆嫌弃的人,是齐王女。   “后来,六叔家的哥哥去帮六表哥了,很多人许是看不过眼小叔出正义之师,却被以二对一的殴打,就去帮小叔。再后来人越来越多,场面就混乱起来了,连步障都推倒了。”萧神爱攥着帕子捂住心口,似是心有余悸,“孙女当时好怕呢……幸好阿真姐带着我往后退,才没被伤到。”   萧玉露又在旁边扯她的裙摆,显然是对她给旁人都脱罪,唯独漏了自己而不满。   萧神爱哪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去打架,还以为她发疯呢,她甚至对霍余说的话都没怎么听清,就只听清了他侮辱自己那几句。   但见她那么迫切,萧神爱只得不情不愿看了她眼,犹豫道:“嗯,玉露许是也为我和小叔鸣不平,这才跑去跟他打了起来吧。”   殿中静谧下来,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,唯有萧神爱几人偶然发出的啜泣声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霍皇后抚了抚凭几扶手上的木质纹理,淡声问:“就是这般么?”   “是。”萧神爱怯怯抬眸,忐忑道,“孙女所知的,只有这些,至于旁的,就不是很清楚了,祖母还是让小叔他们来说吧。”   她该说的都说完了,更多的也编不下去,再编就要露馅了。   就如同那些话本子,最出色最吸引人的,往往都是真假掺半的那些。   全都是她编的,就没意思啦。   霍皇后随意点了几人,让他们说。   几人战战兢兢的,所说的话甚至还前后不搭调,跟萧神爱井井有条的陈述比起来,差了不止十万里。   霍皇后听得有些烦,但却能从几人的话中推出,萧神爱所言大半是真。倒是那霍余期期艾艾,不成体统,明显是有所隐瞒。   想着宫人所报来的消息,霍皇后扫了眼底下众人,淡声问:“据说你拿角球砸了霍余,可是真的?”   萧神爱瞪大了眼眸,讶异道:“怎会有这种事!”她惊惶的摇了摇头,“是我想将角球还给表哥,又不敢去步障那边,就想着扔给他,谁知道他没接稳呢。”   她这胡编乱造的功力令安定伯夫妇叹服,怪道连自家弟媳都怕了她。   安定伯怒从心头起,猛地站了起来,痛心疾首地看着她:“郡、郡主,你怎可这般不认账?六郎腿弯处的伤,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呀!”   “是吗?”萧神爱连连摇头,喃喃道,“我又能有多少力气呢。”   反正她拒不认账,他又能拿她怎么样?   “这、这!”安定伯呼吸急促起来,随后猛地冲上前,卷起霍余的裤脚,将他的腿弯露了出来,“郡主你瞧这伤,怎能……”   然萧神爱根本没理会他,而是飞扑到了一旁的齐王妃怀中,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:“叔母,我怕!”   萧真真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,她?怕?   自己都还没怎么着呢,萧神爱倒是先跑她娘怀里躲着了。   齐王妃拍了拍萧神爱的背,低声安抚了几句,又让萧真真退到她身后,随后急声道:“阿舅怎可这般!我们倒没什么,可这儿还有几个小女郎呢,难道阿舅还真以为,她们几个都看上了六郎不成?”   那条腿上布满了青紫之色,刚才又在殿外跪了许久,淤肿更是骇人。   萧玉露几人捂着眼不肯瞧,就是霍皇后都蹙起了眉,反倒是越王大喇喇打量了几眼,疑惑道:“我说阿舅,你确定角球能砸成这样?”   得有十几个角球,才能砸成这副模样吧?   安定伯自知方才的失态,然此刻想补救也来不及了,又见自家孙子腿上伤痕累累,如何还辨得出来,哪个是角球砸的?   偏又被越王给点了出来,他当即捂着心口,就瘫软了下来。   霍皇后让人将他扶住,蹙眉道:“阿兄此举,太过失礼。”   安定伯冷汗如雨,面色惨白。   霍皇后揉了揉眉心,正要降下惩处时,宫人却通传皇帝和太子过来了。   众人急忙整理仪容,俯身拜见。   霍皇后扫了眼太子,哂笑道:“你倒是来得快。”   是怕她这个做祖母的,吃了亲孙女不成?   萧晗只是笑笑,温声回道:“几个孩子顽皮闹出了事,儿怕母亲被他们气到,特过来宽慰母亲。”   听皇帝询问起,霍皇后便将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。   天色渐晚,殿中点上了烛火,明明暗暗的光照在皇帝面上,使人瞧不清他的神情。   上首几人的气势太过骇人,底下胆子小的,已是两股战战。   萧神爱掐了掐指尖,令自个稍清醒些,她今日话已至此,剩下的,便听天命了。   就算她要受罚,这几人所受的惩罚只会比她更重。   她大可往后再找机会收拾他们。   皇帝握着杯盏沉吟良久,沉声道:“你说的不错,众人合该尊敬你的。”   他的孙女、太子之女,在这皇宫里头,却被人出言侮辱,实在太过可笑。这是否代表着,这些人也没将他放在眼里?   想到这儿,皇帝的面色便骤然一沉,众人顿时被压得说不出话来,心脏剧烈狂跳着。   “郡主,岂是你一小儿可随意肖想的?”他看向霍余,轻描淡写说了句,“既谣传郡主倾慕你,又觉郡主配不上你的名号,这弘文馆,往后你不必再去了。”   霍余悚然一惊,想要跪下求情,却见皇帝近身内侍给几个小黄门使了眼色,将霍余堵了嘴,给拖去了外面打板子。   皇帝又分别说了几人的处罚,到了城阳郡王时,萧神爱站出来求情道:“祖父,城阳哥哥只是以前跟六表哥玩得好,是个很讲义气的人,所以才会没弄清楚状况就帮六表哥的。但他到底是我的哥哥,我也不忍心看他受罚的。”她推了推越王,“对不对,小叔?”   话说到了这儿,萧神爱毫不留情的踩了城阳郡王一把。叫他帮霍余,就跟着霍余一起烂去吧!!   越王被她一推,回过了点神,急忙点头:“对,对!他也没怎么打到我。”   城阳郡王是吴王的嫡次子,吴王亦是霍皇后所出。   按制,亲王之子应当册封为郡公,城阳郡王因是吴王嫡次子,得了皇帝喜爱,方才册封为郡王。   皇帝不免对他有些失望,冷声道:“神爱和你小叔到了现在,都还想着替你求情,你却半点都不顾念手足之情,又以下犯上殴打叔叔,也很不辩是非。”   到底是亲孙子,便没对外人那么狠心,皇帝让人将他拖下去打三十板子,再关一个月禁闭,每日只准食饼、素菜和清水。   皇帝只让人打了越王十板子,甚至还夸了句爱护侄女。   打板子可是要褪了衣衫打的,萧玉露忐忑的对上皇帝的目光,听到皇帝只让女官打她十下手心时,不免松了口气。   反正她踹了霍余那么多下,值了!   至于霍从织,既不是自家人,又是个女郎,皇帝懒得管她,只对霍皇后道:“你看着办吧。”   萧神爱倒是问起她是否有处罚,皇帝却道她本就是被人侮辱、无辜卷入其中,况且也没冲动到亲自动手,还安慰了她几句,让人去给她熬了碗安神汤。   事情似乎就此告一段落,皇帝让人将政务搬来了承香殿,转去后殿继续批阅奏疏,霍皇后起身去洗漱,众人也一一散了。   殿外夜色正浓,明月流光。   路过萧玉露时,萧神爱重重哼了一声。   萧玉露看了她眼,别扭道:“神爱姐姐,今日……今日还真是多谢了呢。”   “你准备怎么谢我啊?”萧神爱随口道。   萧玉露还真仔细思考起来,最后别别扭扭地说:“我新得了一对瓷碗,尚未用过,拿来给你可好?”   “我缺?”萧神爱嗤笑。   萧玉露一时噎住。她有的东西,萧神爱还真不缺。   正冥思苦想着,却听她道:“你明日给我研墨,旁的事,等我明日想到了再说吧。”   走到了一处岔路口,转身进去前,她叮嘱道:“你记得啊,我明日去的时候,要看到有墨汁了哦。”   回东宫后,萧神爱正要回宜秋殿洗漱,却被萧晗给叫住了。   “怎么啦阿耶,你是不是在担心我?我没事啊,我又没受罚,手上的伤是早上刮到的。”萧神爱噼里啪啦说完一通,就准备开溜。   萧晗怎会看不出她的把戏,一把薅住她的衣领,见她动弹不得后,方才垂首淡声道:“梧子,便是再气恼,打架也非解决问题的方法。”   萧神爱眨眨眼,一脸无辜看他。   萧晗又道:“你也便罢了,你十二叔,太冲动了些,你该劝阻他的。你瞧今日,分明你们占理,因他动了手,便也受了罚。”   萧神爱颔首,理所当然道:“我知道啊,揍人当然不能解决问题啊。”对上萧晗满意和鼓励的眸光,她继续说,“可是很解气啊!”   萧晗:“……”   虽然,但是,好像,有点道理?   ***   第二日一早,萧神爱梳洗打扮过后,又带着自个的小书篓,高高兴兴的往女学去了,似乎一点都没受到昨日影响呢!   对于自家郡主的没心没肺,清檀几人深感无奈,却又觉得毫不意外。   她本来就是个天真烂漫的人,任谁也不能轻易影响到她。   到学堂后,她看着案几上摆着的砚台和墨汁,先是验收了一遍成果,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,随口夸道:“玉露,你可真有天赋!”   她相信这是萧玉露自己磨的,毕竟学堂里头又不给带婢女进来。   只要她高兴了,赞扬的话都是不要钱的往外蹦,能将人夸得找不着北。   但萧玉露早就已经麻木了,对她的夸奖丝毫不感兴趣,还在纠结她竟拖着被戒尺打了的手给萧神爱研墨!   这世上,怎么有她这么会压榨人的恶魔啊?!   她不搭理自己,萧神爱也不在意,反正她今天心情很好,也是可以忽视这些小节的。   因昨日她又发了威的缘故,被萧神爱支配的恐惧重新涌上众人心头,今日很顺当的,没人敢招惹她。一个个都谨慎的避远了些,生怕将她触怒。   萧神爱有点郁闷,她这样好说话的人,怎么今日竟没有人跟她玩呢?  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,终于挨到了散学时。   本要抓个人询问一遭的,然众人早就作鸟兽散了,她只得又拎着小书篓,失魂落魄的出了女学。   毫不意外的,见着了在树荫下等她的齐邯。   齐邯接过她的书篓,柔声问:“桐桐,手还疼不疼?昨日可有受罚?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:“没受罚,手不是很疼了,只要不碰到就还好些。”   “嗯。”齐邯站到东侧替她遮阳,轻声说,“是回东宫吗?”   萧神爱点了点头,扯着他的衣袖问,“你今日不当值吧?去跟我一块用午膳好不好?”   她主动相邀,齐邯自是欣然应允。   萧神爱满意了。   看来只是她想不想找的问题,只要她想找,很容易就能找到跟她玩的人嘛。   俩人用饭时,萧神爱又提起了那话本子,不无幽怨道:“我昨晚睡前,又看了一遍,连什么情节在哪一页都记着了。待你空闲了,可一定要记着看完给我啊。”   她这样忘性大的人,到了现在都还念叨着,可见是有多喜欢那话本子了。   齐邯颇有些无奈,回府后便径直去了书房,将那后半本话本子翻出来,通读了一遍。   自然也瞧见了她所提过的李四娘。   原来这李四娘的丈夫是一郡守,明面上清廉公正、为国为民,私底下却是用赈灾钱中饱私囊,满肚子男盗女娼之事。   最可气的是,这郡守在外夫妻恩爱,传为佳话,在家中却是时不时的殴打李四娘,致其流产后又反过来怪她没护好孩子、延续香火,将她撵到柴房睡。   李四娘心中愤恨,在郡守和妾室睡下后,最终深夜提刀摸至郡守卧房,将其头颅砍了下来,悬挂至卧房门口,随后扬长离去。   朝廷最终调查清楚,给郡守定了罪,但李四娘动用私刑,有违律法,再则又谋杀亲夫。朝廷将其捉拿归案后,争论了数日,最终判了斩首。   行刑那日,李四娘当众陈述这些年的遭遇,听者无不动容。朝堂上的争论出现转机,给她免去死刑改判流放一派占了上风,然而还是晚了一步。   齐邯蓦地想起,少女昨日一脸期待地说:“就是不知道她结局如何呢,真希望她后来好好的啊。”   就这结局,怎能算好好的?   他找了人过来问:“这话本子是何时的?”   “似乎是去年。”一仆从回道。   齐邯又问:“著书的还活着吗?”   仆从想了想:“应当,还活着吧。”   齐邯让人去找那著书之人,恰巧那人也在京畿,竟没费多少时日。骤然见到这样的人物,那书生心中惊骇,竟是不知这平凉侯叫他过来做什么的。   “坐吧。”齐邯坐在主位上,淡声问:“你写这话本子,赚了多少钱?”   书生拱手回道:“回侯爷话,没、没赚多少。”   “哦。”齐邯搁下茶盏,声音低沉,“我出三倍,将这李四娘的结局改了,可行?”   书生眼睛一亮,却不敢太过明显,掩饰了一番后,忙道:“自是可以的,这种小事,侯爷吩咐一声就是,只是侯爷想如何改呢?”   齐邯摩挲着手中的结络,垂着眼帘思量许久,似是想起了什么,轻笑一声道:“让她杀夫后就此远走他乡,做一个侠客吧。” 第29章 .珍珠“尔准备以何物,聘娶吾女?”……   春光融融,雀鸟鸣啾。   偌大的东宫遍植梧桐,正值缀满了花苞的时节,远远瞧去,仿佛是雪花盘踞在树梢。   宜秋殿占据了整个西北角,是个很宽广的殿宇,前后有数进,甚至还有个专门的庖厨。   正殿西侧植了几株杏树,微风拂过时,倘若在书房中推开轩窗,便正巧能见着一阵杏花雨。偶尔还会有几片花瓣飘进书房里,堆叠在窗台和桌案上。   萧神爱正坐在窗前,微微垂首,仔细翻看着手中的一册书,翻来覆去的看了数遍,兴奋道:“呀!李四娘去做侠客啦?我都没想到会是这样呢!”   恰巧一阵轻缓的东风过去,几瓣杏花落在她肩头和发梢,齐邯伸手一片片摘下,颔首回她:“是呢,我也没想到她的结局会是如此,看了数遍才敢确信。”   萧神爱将那话本子正对着窗牖举起来,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纸页,在雪白的卷轴上打出黄昏的色彩,而后又映照到了少女面庞上。   她仰着头看了好一会,喜滋滋地说:“这可真是太好啦!我前段时日也想做侠客呢。”她捧着脸幽幽叹气,“可惜她不是这里头的主要人物,着墨不多。”   齐邯看着她喜不自胜的模样,突的有些后悔。早知道让那书生修撰的时候,将李四娘改成主角的。   想到这,他安慰道:“喜欢她的人这么多,写书人知晓了,可能下回就专给她写一本了。”   萧神爱听到这儿,显然是被他给安慰到了,那双桃花眸亮了起来,折射着细碎的光,连连赞同他说得对。   “说不准,下本就转写个她做侠客的呢。”萧神爱嘟囔了几句,又重重哼道,“我昨日跟我表姐提起,她说自个看过,竟说李四娘死了!害得我难受好久呢。真是的,这么重要的事儿也能记错。”   说着,她又翻了翻手中的卷轴,细长的连娟眉微蹙,疑惑道:“这纸怎的这般新啊?同我的那本不一样呢。”   纸张放久了都会微微发黄,譬如她手中那上半本,已呈现了淡淡的黄色,然手中这卷轴,却白得过分了。   齐邯怔愣一瞬,暗自懊恼起来。   千算万算,竟是漏了这一茬。   他心跳猛地加快,担心萧神爱发现了端倪,掩在袖中的指尖都微微发颤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卷轴,拼命想着托词和解释。   幸好,萧神爱没有很纠结这个问题,甚至还很贴心的给想好了缘由:“应该不是同一批纸吧。”   下午仍要去往官署,近来他身上政务愈发繁重,案几上还堆着一沓公文。只能趁着她午憩前的这一小段时间,抽空过来陪她片刻。   但少女对此一无所知,得了想要的东西后,便开始赶他离去,道自己很是困倦,将要午睡了。   齐邯知道少女最是娇气无比,尤其是中午,过了时辰便难以入睡,当即起身理了理那身深绯色圆领公服,其上织就的麒麟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。   将要离去,萧神爱却拉住了他的手臂。   仲春时节,他是习武之人,本就不惧寒冷,此时的衣衫便十分单薄。轻柔的触感隔着布料蜿蜒而上,他依稀感觉到少女未曾用力,仅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臂膀上。   饶是如此,仍旧令他半点都动弹不得。   齐邯深吸了口气,竭力使自己骤然激烈的心跳平复,轻声问她:“怎么了,桐桐?”   萧神爱似是有些犹豫,眼眸低垂,如羽扇的睫毛轻颤。良久,她方才掀了眼帘看向他,小声道:“齐邯,你真好。”   少女的眸子里含着层雾,就这么怔然看着他,懵懂而乖巧。   一股子奇特的心绪窜了上来,顷刻间将胸腔给填满,齐邯勾起唇角,轻抚她的面庞:“嗯?好在哪儿?”   萧神爱方才说出那句话,是凭借着一阵冲动的。然说完以后她便后悔了,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方才竟那么大胆。   她微微别过脸,以侧颜对着他。   齐邯早就料到如此,她平日里看着嚣张,实则最是个胆小的。她只要是高兴了,好话能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蹦。   单像现在这样被他步步迫近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,齐邯笑了笑,放低了声音诱哄:“桐桐告诉我可好?”   萧神爱心脏砰砰跳着,她现在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给藏起来,脸颊和耳根子都有些烫,不用看都知道是红透了。   她平缓了片刻呼吸,攀扯着他的衣袖,却没回答他的问题,反而转了话头:“你等我一会。”   齐邯颔首以示同意。   萧神爱跑去了书房里间,拿手去摸脸颊,果然是一片滚烫。她一边翻找着东西,一边不住地拿手心手背去贴脸颊,想要使那片酡色散去些。   片刻后,萧神爱抱着个小锦盒跑了出来,塞到齐邯怀里:“喏,你上次要的东西。”   齐邯怔住:“什么东西?”   然萧神爱已经背过了身子不理他,催促道:“好啦,你快走吧,自己回去看吧。”   出了宜秋殿,齐邯将那锦盒打开。   里头装的是一对结络。   他恍惚忆起,冬末时确实有向她要一个结络,他以为她早都忘了,也不敢提起,却没想到,她竟是记得,还准备了两条一样的给他备换。   她似乎,什么都记得。   齐邯想,他或许一直想错了。   萧神爱从小就是个谁对她好,她就对谁好的性子。   但齐邯却知道,她不会主动的去喜欢谁。   唯有谁喜欢她,她才会喜欢回去。   为了让小姑娘喜欢他多一些,他一直以来都在加倍对她好,以期让萧神爱能多看他几眼。也一直以为俩人之间,是他喜欢的更多一些,甚至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。   可现在,他却觉得萧神爱对他的喜欢,半点不比他少。他的每一样事情,她全都记挂在心上,他索要的东西,她也会记着。   她只是因为从小不缺宠爱,不知自己内心的情愫罢了。   几片嫩绿的梧桐叶打着旋落下,齐邯的脚步渐缓,却觉心口处,被一种名为喜悦的情绪填满了。   ***   在女学上课这段时日,萧神爱每日都起得很早,她用过朝食后,往往不是先急着出门,而是将昨日所学的东西温习一遍。   将最后一口馎饦咽下后,萧神爱饮了口牛乳,正要翻开手中一本文心雕龙,女萝却满脸喜色的从外进来,将一封信件呈给她。   “是太子殿下那边送来的,说是大郎君的信呢!”女萝兴奋地同她报喜。   萧神爱瞪圆了眼,三俩下就将信件给拆开,果不其然又看到萧衡喊她梧子。算了,看在他背井离乡的份上,她先忍忍!   如此想着,萧神爱又接着往下看去。   信中说他在合浦一切安好,还拾掇了一个王府出来,不大不小,勉强能住人。末尾道他给她送了些合浦珠,让她分一半给白茗秋。   萧神爱摸了摸信封,果然能摸到一些圆滚滚的物什,她将信封撑开倒出里头的东西,两粒珍珠滚落在她手心里。   就两颗?   她还得分一半出去?   也就是说一人一颗?   长这么大,萧神爱从未见过如此抠门的人。被气得从自个位置上跳了起来,惊讶道:“这、这信没拆开过吧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女萝很确信的点了点头,“奴婢瞧过,还有封印呢。”   她再次低头去看手心里的两颗珍珠,个头硕大、莹莹流光,足以单独做耳珰。   看着她跳脚的模样,清檀有些哭笑不得,劝慰道:“郡主,合浦珠千金难求,这两颗品相这么好,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呢。”   “我两颗都拿去给白姐姐吧。”萧神爱原地踱了几步,轻哼几声,“就给一颗,我看白姐姐怕是要当场跟他退婚。”   她今日去女学去得早,里头还没来几个人。   白茗秋跟她不在一个学堂,她还特意去隔壁将人唤了出来。   “我阿兄寄了信来,随信附了两颗珍珠,让我拿给白姐姐呢。”萧神爱将那两颗珍珠装在个茜草纹橘色荷包里,郑重其事的递给白茗秋。   待白茗秋接过后,她神情又有些忐忑,磕磕巴巴地说:“是、是有那么点少,但……但这是阿兄特从合浦寄回来的,礼轻情意重嘛!”   白茗秋将那两颗合浦珠取出,瞧着那硕大的个头、细腻莹润的外表,一下子沉默下来。   这样的珍珠,她只在母亲的耳珰上见过,是母亲很宝贝的一件嫁妆。   “很贵重了。”白茗秋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女,声音轻柔,“劳烦你替我多谢他了。”   见她如此善解人意,萧神爱差点都要痛哭流涕了,猛地点了点头:“对啊,心意确实很贵重呢。”她小心翼翼提议,“不若白姐姐你给他写点什么呢?他肯定更高兴的呀。”   送完了礼,解决掉一桩心事后,萧神爱折返回了自个的学堂。   然此刻砚台里却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。   萧神爱气急败坏,蹬蹬蹬进去后就戳了下前面的人:“你来了怎么就坐这了呀?活都还没干呢。”   宋澄顿了一下,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,生怕被她迁怒。   萧玉露简直是欲哭无泪,她才来不到一炷香好吗!一天天的,都不让人歇会的吗?   心中愤愤,她却不敢表现出来,只转过了身子说:“神爱姐姐,我都磨了许多时日了。”   萧神爱全然不理她,瞪大了眼:“反正你答应我的,你想反悔吗?”   萧玉露气死了,却不得不屈服于她的淫威,悻悻拿起墨块,滴了些清水后开始研墨。   却见萧神爱已然铺开了一张纸,以汉白玉兔镇纸压住,挥毫专注写了起来。   萧玉露好奇道:“你写什么呢?”   萧神爱嗯了一声:“在起草一份书券。”   等萧玉露磨好墨后,萧神爱已经写了好几行了,她有些惊讶萧神爱竟会写这么正式的东西,遂抻长了脖子去看。   只见第一行,赫然写着:萧玉露需为萧神爱研墨。   “只是起草,还没想好呢。”萧神爱挥了挥手赶她,“等我修订好了,再拿给你看。”   萧玉露不可置信地看着她,合着她刚才磨的每一滴墨,全是落到脖子上的刀?   她想不干了,一拍桌子站了起来,正要骂萧神爱一顿而后出去时,却见夫子款款入内,疑惑的眼神瞥向了她。   犹豫良久,萧玉露又缩了回去好端端坐着。   ***   今日宫中有马球赛,学堂较以往散学要早些。   萧神爱慢腾腾的出了学堂,齐邯前一日已告知过不能来接他,然而等到了那片榆树下,没能见着那人时,心里还是不可避免有些失落。   勉强按捺下心头的那阵情绪,萧神爱低着头,就要快步离开。   “表妹!”   身后传来一道略带些惊喜的轻唤,她不由回过头,见是元正轩。   萧神爱唇角挂上一抹笑,轻声问:“表哥怎的在这儿?”身为太子妃的侄子,元正轩本也有入弘文馆的资格,但他却是去了国子监。   元正轩走进几步,或是走得急了些,额角被煦日照出点汗珠,他咧着嘴笑:“我远远地瞧着像,没想到还真是表妹!”   他解释道:“今日宫里有马球赛,我是跟着我阿兄进来看的。”   萧神爱点了点头,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:“原是如此!”   “表妹待会也去看么?可否同往呢?”元正轩问她。   萧神爱笑吟吟回:“要的呀,只是我需得先回去换身衣衫呢,表哥自个先过去吧。”   又被她拒绝,虽是意料之中,元正轩还是怔了一下。眼见着她要走,忙问道:“上回给表妹的那些香料,表妹可喜欢?我又寻了一些……”   “喜欢呢。”萧神爱慢悠悠回他,“只是我香料太多啦,不大用得完,表哥就自个用着?”   元正轩愣住,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眸,半晌方回道:“好……还有几样稍稀少的,我就先给表妹留着吧。”   俩人从宫道岔口处分道扬镳,元正轩方才本是跟同伴一块儿进宫的,为了找她说话,已跟同伴们走散,此刻只得踽踽独行至球场。   然一进球场,便瞧见一人挥杆又进一球。   端的是风姿卓然。   难得见孙子这般怅然若失的模样,钟夫人吓了一跳,拉过人问道:“阿轩,你这是怎么了?你阿兄说你刚才去跟神爱说话了,她呢?她不来瞧吗?”   午初的日光熠熠,晃得人眼睛发酸发胀。   元正轩微微敛目,低声道:“表妹说要回去换身衣衫再过来。”   “你不是说有香料想给神爱吗,可给了?”郑氏忙问道。   元正轩摇了摇头:“表妹近来不缺这些。”   钟夫人二人还想问些什么,却有几个同龄贵公子们过来,将元正轩给唤走,邀他去马厩选马,待会上场比试一番。   此时的马球场上,战局正酣。   一人穿着身绛色圆领袍,袖口收束,乌黑的发拢在平式幞头中,腰间蹀躞带中央扣着虎首金带钩,双足蹬着双玄色革靴。   一手握缰绳,一手持画杖。   分明是一样的装束,偏只有他穿着,数不尽的风流蕴藉,道不明的挺脱俊美。   那随意握着的画杖,在他手中也变得不同寻常,深邃眼眸匆忙瞥过时,让人只觉胆战心惊。   钟夫人有些骇到了,她似是在那青年身上,瞧见了已故公公的气势。   “我听人说,他时常去东宫找神爱呢。”看着场上青年,钟夫人意味不明的说了句。   郑氏哼道:“也就是太子好性,才容得他这么放肆。”她儿子品貌俱佳,学识出众,怎可能比不上这个连父母都没的黄口小儿?   李初柔虽健在,但郑氏想着她都改嫁了,便自动将她忽略了过去。   钟夫人摇摇头,轻叹了口气:“可能是太子怜惜他自幼失怙,又同齐嘉良交情深,才对他这么纵容吧。罢了罢了,别管这些事了。”   “在说什么呢?”一道爽朗的声音从旁传来,那人笑道,“母亲同阿嫂笑这么开心,也不让我听听。”   钟夫人住了口,没再说话,郑氏却忍不住抱怨道:“平凉侯那小子,整日的跑出去勾引人,年纪轻轻就这样招蜂引蝶的,真是!”   元道繁渐渐敛了笑意,肃声道:“阿嫂慎言!此话,可有何证据?”   郑氏怔住。这要什么证据?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这齐邯三天两头的,不是去勾引她那郡主外甥女,还能是谁?   却又不能直接说出来。   “他是朝廷命官,镇守安西,立下那么多功劳,又是侯爵。阿嫂可知道,传他的谣言会是什么罪名?”元道繁又缓声问了一句,面色冷凝。   郑氏面色发白,强撑着笑道:“我、我也是听人说的。”   元道繁没再追究下去,只是觉着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,同钟夫人又说了几句话后,折身离去。   “我都让你别说了。”看着郑氏那担忧害怕的样儿,钟夫人气不打一处来,“她比谁都正派,你还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?”对自个大女儿,她自是了解颇深,知道她不愿听人背后非议人,故而在她过来后就住了口。   哪知道儿媳是个蠢的,明知元道繁不喜什么,非上赶着讨骂。   这一段小插曲过后,仍是有许多人过来打招呼。元家虽在元尚书令薨后败落了些,但架不住大女婿是北庭都护、小女婿是太子,一个比一个有权势。   因着这一茬,哪怕元家子孙再寻常,众人也不敢怠慢半分。   钟夫人热切的同人寒暄,不经意间说起了自个外孙女:“前些日子她听说我旧疾犯了,赶忙去太医署为我寻了药,我都说好些了,她却非得亲自送来。哎哟,这真是!”   郑氏听得嘴角直抽抽,郡主送药,这不都是去年的事了吗?   高坐于看台之上的皇帝,显然对今日的这几场球赛很是满意,伸手指着场中道:“此子,颇有乃父之风啊!”   萧晗循着他的目光看去,正好看到齐邯转身击球的场景,随即笑了一声:“去岁父亲也是这么夸他的。”   皇帝愣住,随后瞪了萧晗一眼,淡声道:“比齐嘉良当年,还要出色些。”   萧晗视线逡巡一圈,却见有几个臣子眸光亮了亮,显然是在心底盘算着什么。更有甚至,还以袖掩面,窃窃私语起来。   对于内宅的事儿,朝臣或许不如妇人们消息灵通。   他却还是有些不耐烦起来,根本不加掩饰的,脸色也跟着阴沉了几分。   齐邯下场更换了身衣物后,正要去看台上坐着观战,却有宫人步履匆忙近前,道是太子唤他去东宫。   他马不停蹄赶到东宫时,太子却还没回来,便去了一趟宜秋殿。   此时的少女将将睡醒,满头青丝未梳理,只简单拿缎带束了,发间点缀一二宝石。   齐邯不由问道:“今日怎的不去看我打马球?”   “不想去!”萧神爱别过脸,气呼呼说,“我早上散学的时候,你都没去接我。”   齐邯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,温声道:“昨日同你说过今日要打马球,不能去接你散学的。”   萧神爱看了他一眼,理所当然道:“我知道啊!”她低头绞了一会手指,小声说,“可我还是很不高兴。”   她仰起头看他:“你赢了吗?”   “没赢。”齐邯故意逗她,瞧着她蓦然瞪大的眼眸,轻笑了一声,“因着桐桐没来看我打马球,我心神不宁,便输了。”   萧神爱愣在那许久,随后去拉他的胳膊,手忙脚乱的道歉,声音慌乱:“我不知道会这样呀,我下回一定去看。你不要生气好不好?”她扯住他的衣袖,急急唤道,“子彰。”   最后那一声,既甜又娇,还拖了点长长的尾音。   齐邯从头酥到了脚,却在瞧见她惊惶的模样时,自知不能再继续逗下去,忙安抚道:“没输,赢了,赢了。方才是我逗你的。”   正准备揽着人再哄几句时,太子却派了林易过来叫他。   崇政殿内,太子已换了身常服,斜靠在凭几上,眉眼含戾。见他进来后,身子端正了几分,伸手轻扣案几,示意他坐。   殿内弥散着几许药味,齐邯缓步近前,在他对面的位置跪坐下。   “刚过来,连孤都还没见呢,就着急忙慌跑去了宜秋殿?”萧晗掀起眼皮,打量了他一眼,声音淡淡的。   连孤都自称上了。   齐邯敛了敛眉,全无半点被人家抓住后的慌乱,反倒是给萧晗斟了盏茶,温声道:“殿下……”   “行了,孤今日叫来过来,是有事问你。”话还没出口,却被萧晗给打断了。   齐邯便静静等着他发问。   殿内静的出奇,唯余窗外鸟雀声和风声,还有殿内更漏的动静。半晌后,萧晗沉声问道:“尔准备以何物,聘娶吾女?” 第30章 .婚使进来瞧她怎么被齐邯欺负的吗?……   窗牖半阖着,微光顺着窗格透入,萧晗的神情变幻莫测,深沉而悠长。   齐邯心头一漾,伸手试图摸索案几上的茶盏,却因微颤的指尖而不得其法。   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。   他望向萧晗的神情,也难得的带了些怔愣和迟疑。   世人都道太子仁孝慈和、礼贤下士,无论是同谁在一块,太子永远是一副温润谦和的模样,全无半点倨傲之气。   朝野上下,无不称颂。   齐邯善于洞悉人心,同他相处越久,便越觉太子心思高深难测,其内里和众人所看到的,绝对全然不同。   他一直都知晓,太子当年不止选了他一个人。数年过去,却只留下了他。   那时年少,其余几人尚且不知太子为何看重他们,而他却是早慧之人,很轻易的便从几人中脱颖而出。   不是为了太子的栽培和器重,而是想抓住那束粲然耀目的光,抓住他的明日。   躲藏在阴沟里的他,好不容易才触及到零星半点的光亮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,他有多害怕失去。   一旦失去了,就再也没有了。   太子不会给他多的机会。   故而在别的小郎们嫌带女孩子玩麻烦时,他已知道抽出时间带她梳理功课,陪她玩无聊至极的翻花绳。   太子政务繁忙,太子妃庶务也多,太孙更是整日只知道想着法儿捉弄妹妹,她每日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要由宫人和玩伴陪着。齐邯至今都记着,她的骑术,还是自己手把手教的。   齐邯深吸口气,将触碰到杯盏的手收了回来,而后长跪于案前,拱手道:“回殿下话,邯愿以全部身家,做纳征之礼。”   萧晗饮了口茶水,对此的兴趣并不大,反而声音淡淡的:“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他要的,只是一个态度而已。   他抬眼看向他,眸光锐利如剑:“你准备何时回龟兹?”   “本打算春末启程的,殿下可有何吩咐?”齐邯恭声问他。   “哦。”萧晗搁下茶盏,盯着那檀木案几看了片刻,垂下的眼睫让人看不清他的眸色,“还有月余,那就趁着这段时日,将纳采问名办了。”   齐邯的胸腔里头,心脏砰砰跳动着,愈来愈迅疾。   终于,他可以将那一轮明日纳入怀中,让她只照向自己。   他有些讶然于太子今日会提及此事,毕竟按照太子往常透露出来的意思,他并不想太早嫁女,也没想现在就给俩人定下。   既已经提起了,那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,否则谁知道再过一会儿,太子会不会改了主意?   想到这,齐邯颔首应道:“知晓了,待我回去后便着手准备。”   萧晗看了他一眼,开始挥手赶人:“没什么事你就走吧,去球场或是去旁的地儿都行,孤还有公务待处理。”   齐邯阔步离了崇政殿,萧晗却是盯着他的背影,发了好久的呆,一直到人的身影都消失在殿门处了,方才堪堪回过了神。   他今日太过冲动了。   实则话一出口,他就有些后悔了。   许是受了那几个臣子的影响,他心头积攒了些火气,方才涌起了这个念头,见了他后才会脱口而出那句疑问。   萧神爱向来是个喜怒随心的,无论什么事儿,都不能引起她长久的兴趣。再新奇的玩意送到她面前,也顶多把玩个几日,就扔到了库房。   萧晗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,暗自叹了口气。   罢了,早些定下也好,免得夜长梦多。   今日那几个朝臣的眼神,着实令他有些不悦。   ***   齐邯后面还有场马球赛,来东宫已是趁着间隙过来的,这会本该立刻赶回去的。都已经朝明德门迈了两步,他却又折返回来,转往宜秋殿而去。   今日倘若不能将这小气包哄高兴了,往后有他好受的。   比起先时,萧神爱这会儿重新挽了个垂桂髻,斜倚着铺了绒毛垫子的圈椅,静坐在窗前看书。   几缕鬓发轻巧浮动着,随着钻进窗牖的风而摇晃。   齐邯在门前静站了片刻,看着窗外的杏花飘散在窗台上,也看到了窗台上摆着的那尊玉梧桐。   门前那道身影挡住了泰半光亮,少女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,放下书卷,缓缓转过头,随后蓦地瞪大了眼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   “嗯,事情议完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齐邯缓步入内,替她将那几缕作乱的鬓发挽到耳后,声音低沉,“在看什么书呢?”   萧神爱将手里的卷轴举了举,回他:“在看左传呢,夫子叫我看的。”   说完后,她突然又想起了先前的事儿,很是懊悔搭理了他。然现在话都说过了,她便只能说些有恶狠狠的话来替自己挽回面子,想了想,她哼道:“你怎可骗我?”   她的脾气来得快,去得也快,每次过个一二个时辰了,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在生气。却又记仇的很,一旦想起来了,那绝对是要翻来覆去再折腾一遍的。   书房此时有些西晒,故而将那窗牖放了一半下来,那叉杆撑着。   点点金光会聚在那玉梧桐上,好端端的一块羊脂玉,被蕴养成了浓墨重彩的金色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颇有些无可奈何,却又不得不放缓了声音道,“我没骗你,当时确实快输了,后来最后一刻钟连进三球,方才险胜。刚才逗你,是我不对,别气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撇撇嘴:“你说是因为我才输了,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嘛。”   怕他因输了球而难过,她刚才甚至急着声去道歉。   合着是她白担心一场。   齐邯重重点了下头:“是我错了,不该让桐桐这样为我伤心的。”   那时少女唤他表字,尾音都带着颤,眼圈带着因焦急而泛起的红。   让人听了,心都酥成了一片,也跟着在微微发颤。   他弯下腰来与她对视,手撑在她梨木圈椅的扶手上,眸色柔和:“今日散学没等你,是我不好,以后只要有空闲,就一定过去接你可好?”   男子将她圈在梨木椅中,高大挺脱的身躯带来无尽的压迫感,冷冽的气息尽数袭来,她被迫只能缩在圈椅一角,怯怯的抬眸看他。   半晌,她微摇了摇头,软声说:“不是啦,你都已经提前告诉我了。”她面颊鼓鼓的,“你事情那么多,不用特意为这种小事腾出时间的,我已经不气了。”   “你没有不好呀。”少女眉眼扯了扯他的衣袖,将那狻猊文绛色圆领袍揉皱成一团,“我只是有一点点失落,就一点点而已。”   俩人此时的距离不到两尺,少女怔忡的桃花眸中,倒映的全是他的身影,那双纤细绵软的手还拽着他的衣袖。   齐邯眸色微暗,伸手轻触她的面颊,忽的笑开:“嗯,知道了,只有一点点。”   他突的俯下身子,凑近了她。   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,萧神爱没来由的慌乱起来,她想向后蜷一蜷身子,然而后背早已抵着圈椅靠背,根本无处可退。   只得抬起一双无辜的桃花眸,轻轻眨动几下,软着声音唤他:“子彰。”   她本意是想哄他两句,将他给哄开心了以后,再开口让他离远一些,自己能松快些许。   然而这一句称呼,却彻底点燃了齐邯心头那簇熊熊燃动的火,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,突的腾出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臂膀。   在萧神爱忐忑的眸光中,齐邯缓缓垂首,薄唇覆在了她潋滟的眼上。   眼睛上传来阵柔软的触感,却仅是轻轻触碰了一下便猝然抽离,萧神爱怔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,唰的下红了脸,用力去推他:“齐、齐邯!”   这下是连话都说不全了。   齐邯朗声大笑,粗粝的指在她眼皮上划过,温声道:“怎么了?”   书房被猛地扣响,原是绮云听到了萧神爱拔高的喊声,以为发生了什么事,忙问道:“郡主,怎么了?可是在唤奴婢,需奴婢等进来吗?”   进来?   进来瞧她怎么被齐邯欺负的吗?   萧神爱的脸更红了些,像是一片云霞铺展开,拧着眉回道:“没、没什么事呢,不用进来的,你去忙吧。”   声音甜腻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   也幸得她一贯是软语温声,方才没让绮云起了疑心,绮云在外嘟囔了几声后,转身走了。   “好啦,她走了,你快离我远些。”萧神爱催促几声。   齐邯蹙眉:“她走了不是正好?”   萧神爱怔然,呆滞在圈椅上说不出话来,想不到他会这么直白,拽着他衣袖的手都松了力道。   还未带她反应过来时,齐邯忽的直起了身子,又替她理了理被蹭乱的发髻,将她从圈椅上扶正。   几缕微光照在男人的绛色袍服上,他迎着光而立,柔声问她:“我要去球场了,还有一场马球赛,桐桐可要和我一块去?”   先前有他的两三场都已错过,只剩下这最后一场了。   但萧神爱最是矜持不过,也不说话,只斜眼看着身旁男子,心中思量着,倘若他再邀请几次,她又推脱不过,只能犹犹豫豫的答应下来啦。   齐邯哪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,便如她所愿相邀数次,萧神爱垂眸沉思片刻,方才迟疑着点了点头:“好吧。”她小声说,“我功课都还没做完呢,可是扔下功课去看你的。”   此时的这场球赛已经到了尾声,双方差距悬殊,胜负已成定局,故而众人也没什么继续看下去的心思。   俩人一过来,便引起了众人的注目。   只因俩人都生得太过好看了些,京师姿容出众者甚多,然在这俩人面前,却全都不值一提。   钟夫人一跺脚,恨声道:“我说什么来着?难怪刚才下了场就没见他人,果然是跑去找神爱了!这么点工夫都不肯放过。”   郑氏愣了一下,婆母先前不是说,不管这事儿了吗?   但她很快将这些抛诸脑后,也跟着说了起来:“确实会勾引人,神爱刚才都不在,硬是把人给引来了。”   钟夫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,让人将元正轩唤了过来,沉声道:“你近来总是出去打马球吗?我刚才听他们说,燕国公家的世孙受了伤,这会子还缺人呢,你不去试试?”   她们附近比较清静,故而钟夫人也不怕被人给听到,向着看台处扬了扬下巴:“太子他们都在呢。”   皇帝、太子、诸王,一众高官们皆在,若能被其中一人赏识,前途不可估量。   而钟夫人今日的目的,便是太子。   元正轩苦笑:“祖母,另一队有平凉侯在,是稳操胜券啊。”他朝休憩处看了几眼,无奈道,“何况今日擅马球者甚多,孙儿能不能上场,都不一定呢。”   马球是军中常玩的游戏,他本就不是很擅马球,反倒是打算走文官的路子。   像齐邯这样去往安西沙场,他自问哪怕去了,也只能做个参军。为了不堕祖辈威名,他还是莫要逞强了。   在宜秋殿里头萧神爱还敢扯扯齐邯衣袖,一出去便赶忙放开,此刻到了球场附近,更是离得有数尺远。   甫一进去,她忙道:“我瞧见我姨母了,我去找她说话,你快去准备着吧。”   元道繁此时正在同一群贵妇人们闲话,见着外甥女蹦跳着过来,忙将人揽住,柔声问:“怎的穿这般少?”   “不少呀,我里头穿了好几层呢。”萧神爱抬起自己的衣袖,笑着撒娇,“姨母你摸摸。”   元道繁捻了捻,果然发现是有好几层,只是她腰肢太过纤细了,方才看不出来。   “你大表哥昨日从北庭回来了,等过几日他修整好了,你来姨母家玩。”元道繁抚着她的发丝,声音轻柔,“姨母给你准备了好些蜜饯,等你那日过来了,再给你卤鹅吃。”   萧神爱喜食卤鹅,当即笑着应下了,又提了诸多要求,连想在卤鹅酱汁里头放点芫荽,都没曾遗漏下。   场上比赛快要结束之际,有一方却突的叫停,而后换了一人上场,同时还裁剪了自个这边的人数。算上新换上的那个,只余下五个人。   有人暗自撇了撇嘴,马上都输了还要浪费大伙时间,可别耽误他们看下一场的平凉侯啊!  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,刚一开场不到十声,换了人的那边便进了一球。   剩下的一刻钟内,场中五人左右驰掣,一球接着一球的往里进,没多大会就追平了比分。   只要球被新换的那个画杖黏上,怎么都难以打断。众人这回倒是看出来了,场中主力是新换上那个,剩下四人都是给他传球用的。   人越多,传球越不方便,故而只留了四个人配合他。   谢宛捏着绢帕抵在心口处,垂首去问身旁的人:“母亲,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啊?”   看了眼身旁的继女,李初柔心念一动,当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。她倒是有心相助,却还是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我也许久没在京中,不认识呢。”她问,“可要我去帮你问问?”   谢宛骇得连连摆手:“算了算了,不用的。”她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,要她专程去问这种事,还不得把她羞死?   球场中人多,空气难免闷了些,李初柔正要起身出去走走时,齐邯派了人过来,告诉她过几日要去趟谢府。   却不是专为看她,而是要拜见谢中书。   ***   永昌坊,谢府。   宽阔明亮的厅堂内,一名青年坐在右手边,手里端着茶盏,却不着急饮用。   谢顺之下马后,穿过高大壮阔的府门,绕过雕花精美的影壁,看到坐于厅堂内的俩人时,不由挑了挑眉头。   待走近了,看到厅堂一旁摆着的一个樟木箱笼,更是心头一跳,不由得问道:“说了几日了,过来做什么呢,怎的不去看你母亲?”   齐邯躬身行了个礼,温声唤道:“谢阿翁。”   谢顺之胡乱点了个头,走到上首的位置,在谢和旁边坐下,指了指那箱笼:“这什么东西?”   齐邯回道:“近来得了些补品,念着谢阿翁许是能用得上,特来相赠。还有前朝一副元宵宫宴图,我留着无用,便想拿给谢阿翁赏玩。”   谢顺之哂笑,低头品了口茶后,声音温和:“近来可是有了什么难处?”因着两个庶妹养在他府上的缘故,齐邯每年在钱帛外,都会另外送些礼物。   但鲜少有一次性这么大手笔的。   谢顺之难免觉着,齐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,特来求他。   却又觉着纳闷,凭他被太子看中为婿,有什么事求太子不是更方便?以齐邯的性子,何必辗转过来找他。   “确是有了难处。”齐邯站起了身子,迎着谢顺之讶然的眸光,恭敬道,“我家中无父兄操持,便只得自行登门,想请谢阿翁为我使者,替我行纳采问名之礼。”   谢顺之眼皮子一抽,手中茶盏都差点端不稳,忽的定睛看他。   中书令替他做婚使,这小子倒是会想。   俩人对视良久,谢顺之问道:“就找了我?可还有去找别人?”   “未曾。”齐邯摇了摇头,轻声说,“此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阿翁。阿翁曾是太子太傅,亦是我父亲的师傅,我自觉此事由阿翁来做,再合适不过。若是阿翁愿意相助,邯心中不胜感激。”   齐家是大族,他父亲虽没了,其实还是有不少叔伯的。然他们这支是长房,他如今亦是齐家宗子,可自行操持婚事。   谢顺之摩挲着杯盏,心中盘算着此事的好处。   他一直以来都很看好齐邯,当年齐嘉良尚在时,他便说过此子不同常人。   如今齐邯给他长子做了继子,两边的关系便更上一层楼了。   既是看中,那他不若应允算了,还能承了他一次人情。横竖也是去东宫做婚使,不算自降身份。   想到这儿,谢顺之放下杯盏,定定看他良久,淡声道:“可。”   虽早已笃定谢顺之会答应,仍是不免惶惶。此刻听到他这浅淡一声回答,齐邯心中那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。   齐邯登时大喜,拜道:“有劳谢阿翁了。”   “你想何时纳采,可定下了?”谢顺之又问他,“我看能不能挪出日子来。”   齐邯抿了抿唇,温声回道:“我想着是下月初十,在我回龟兹前落定,不知谢阿翁可有空闲?”   下月初十,正好是休沐日。   谢顺之算了算,也没什么老友约自个出去,便颔首道:“好,你到时将大雁和旁的东西,一并送来。”   ***   已经来了女学一段时日,一群夫子们既惊讶于萧神爱学问竟很好,又满意于她无论平常怎么顽劣,上课都是乖乖坐在那,从不捣乱。   萧神爱的课业其实一向都很好。   当初萧晗找了萧衡的夫子教她时,一群饱学之士自然不愿教一个刚开蒙的小女郎,但太子只这一个女儿,又是太子亲自说道,众人才同意。   后来见她顽劣,夫子们都下定了决心要把她给掰过来,至少不能堕了太子清名。   所幸她这些年脾气虽不怎么好,人也贪玩,但课业还算尽心,对夫子们也是礼遇有加,才渐渐得了认可。   正是休憩的时间,外面喧哗不已,是弘文馆那边的儿郎们在空地上玩乐。   而一群小女郎们,则是乖巧坐在位置上,赶着今日的功课。   早些做完功课,那就能早些玩啊!   这个念头,深深植入一众小姑娘的内心,便是一旁的宋澄等人,这会子也没空讨论各家秘辛,而是埋头赶功课。   萧神爱正唰唰写东西,伸着鸡距笔去砚台中舔墨,却发现墨汁已经干涸了。   她不由拿笔头戳了戳前面的人,竖着眉哼道:“没墨水啦!”   萧玉露现在已经懒得说话了,僵着一张脸转头,拿起墨块开始研墨。用力之大,仿佛她磨的不是磨,而是刀。   “你轻一点呀。”萧神爱皱眉看她,“这可是我的新砚台。”   萧玉露气急败坏的丢了墨块,那篆刻了卧鹿的墨块被摔到砚台中,发出清脆响声,振声问道:“你怎的不让宋澄给你磨?”   萧神爱满脸的疑惑:“我为何要让宋澄给我磨?是你答应我的呀。”她往一旁看了眼,突的明白了什么,“她答应了你什么吗?”   “第一天上课那次,她让清檀给她磨墨呢!”萧玉露一看她这神情,就知道她不清楚这事儿,否则以她睚眦必报的个性,怎能让宋澄好好活到今日。   萧神爱有些惊讶,清檀还真没告诉她。   只是清檀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,想必都被她给解决了,心里觉得是小事,才没来烦她。   宋澄睁大了眼,不明白萧玉露怎么突然攀咬自己,她还想多活几年呢。当即往前倾身,想要去堵萧玉露的嘴:“你你你!你乱说!”   然萧玉露早就有所防备,轻松躲开后,接着说:“哎呀我都忘了,澄姐姐让清檀给她研墨不成,还给夫子告状呢!”见萧神爱垂眸思索的模样,再看了眼靠窗那侧,继续坏心眼的抖落道:“还有霍姑姑,她也让清檀给她磨墨。”   反正她已经这样了,被当书童使唤了这么些时日,这俩人也休想好过!!   霍从织今日才被放进学堂里头。   念及她非主犯,且又是个女郎,霍皇后只让人打了她三十下手心,又罚抄了不少书,今日才将书给抄完,伤也养得差不多了。   听了萧玉露的话,她目眦欲裂,撑着桌案就要站起来找她拼命。   然而她却忘了自个的手还没完全好,甫一触碰到桌案便是一阵钻心的疼,身子一个趔趄,倏地栽倒了下去。 第31章 .定亲~“月华院太小,郡主住不惯。”……   霍从织摔了,学堂霎时乱成了一锅粥。   一间学堂不算多大,仅有十数个小女郎,案几、座次、书箱、杂物堆得满满当当。   她这一摔,周遭坐着赶功课的少女有慌忙躲避的,也有去帮着扶的。因太过匆忙混乱,一个不小心绊倒了书箱,地上一片狼藉。   不管那边如何乱,萧玉露总归没受影响,躲过了眼底猩红的宋澄后,她仍洋洋自得的讥讽道:“澄姐姐跟夫子告状,说清檀不肯借她墨,哪知道呀,竟告到了人家的亲娘头上。”   宋澄面色铁青。   弘农郡夫人常年不怎么参加宴饮,她哪知,新夫子就是弘农郡夫人,那曾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?   这是宋澄近来觉得最丢人和尴尬的事,那日萧玉露幸灾乐祸说出来后,她可谓是坐立难安,或许王夫子懒得跟她计较,也没刻意为难过她。   本来都遮遮掩掩着过去了,现在却要被人大庭广众下撕开遮羞布。   宋澄气都喘不匀,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,方才恨恨道:“你说乱说。”   “你可别敢做不敢当啊。”萧玉露睁大了眼,不可置信的看着宋澄,失望道,“真是没想到,你竟然是这种人。”   她还在嫌弃着宋澄,霍从织已经在众人的帮助下,站稳了身形,气势汹汹朝她过来。   萧神爱吓了一跳,急忙往旁边避了避,嘴里念叨着:“哎呀真吓人,我那日被剐蹭的伤还没好呢,可不能变得更严重了。”   她宝贝似的捧着自个右手,走到一旁找萧真真说话。   “阿真姐,我待会有点事儿,要找你做个见证。”萧神爱坐到对面空着的位置上,右手托着腮,与萧真真对视。   她那一双桃花眸潋滟流光,但凡与之对视久了,免不得要脸红心跳。   萧真真慌里慌张的瞥开了视线,轻咳一声:“什么事儿,竟这般正式?”   萧神爱回道:“小事。你待会签个名姓就好啦,不算什么大问题。”   那边几人还在闹腾,三人互相攀扯,将对方过往的事儿都抖了个干净。霍从织辈分高,萧玉露又是王女,只能是宋澄落了下风。   待几人累了,战事将息之时,萧神爱方才重新回了自个位次,伸手戳戳萧玉露:“别气啦,喝口茶润润喉?”   萧玉露狐疑看她,纳闷她怎的突然变这么好心,但那杯茶水都送到唇边了,正好吵架吵累了,她也不跟她客气,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。   喝完后,却又觉得不对。   她刚才是想让萧神爱出手,来收拾宋澄几个的,怎的最后竟是亲自跟宋澄撕扯起来?   肯定是萧神爱给她下了迷魂汤!!   萧玉露兀自思量着,忽见一张纸横到了面前,一只纤长白皙的手将纸往前推了推,轻声说:“歇好了没?歇好了就快签了吧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萧玉露愣愣的,突的想起萧神爱这些天一直唰唰写的东西。   她口中嘟囔着,定睛去看,霎时两眼一翻,差点气晕厥过去。   她、她怎么想得出来的呀?   纸页最上方写着书券二字,上面林林总总罗列了十余条规定,具体内容令人发指。   诸如萧玉露要给萧神爱研墨、萧玉露要给萧神爱整理书篓等等,全都呈现在那书券中,条条框框写的分明。   工整严密的飞白字迹,却写着犹如鬼魅低语般的声音。   萧玉露的视线往下,落在了期限处,那儿现在还空着。   “六个月,如何?”萧神爱温声说。   萧玉露断然拒绝:“这太久了。”   萧神爱皱皱眉头:“并不久。何况我的要求也不过分啊,除了在学堂里头收拾收拾东西,其实也没什么旁的事吧?出了学堂我又用不着你。”   萧玉露捏着那张纸,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个的眼睛,她猛地摇了摇头,试图清醒过来,然而却还是无用功。   她很怀疑,萧神爱就是太懒了,所以想找个人替她在学堂里干活。   这个被她看中的人,可真是个倒霉蛋。   什么?原来这个倒霉蛋就是她啊。   “三个月!”萧玉露咬咬牙,一横心,将自己的底线给报了出来。   萧神爱摇摇头,复又犹豫了一会,最终纠结道:“嗯,行吧,那就五个月吧,你看可好?”   少这一个月,有什么区别吗?   萧玉露颇感无语,思忖良久后,她试探着问:“那……四个月?”   萧神爱当即一拊掌:“善!”   她抓起鸡距笔塞到萧玉露手中,握着她的手来到签字的地儿,让她写下自个名姓,催促道:“快些快些,一会儿夫子要来了。”   萧玉露隐隐觉得不对劲,但来不及多做思考。耳边是萧神爱的催促声,再加上夫子快进来的紧迫感,她也跟着紧张起来,颤着手迅速的签下了名姓,还用印泥画了押。   萧神爱又招呼了萧真真等人过来做见证,一同签字画押,伴随着夫子临近的脚步声,她吹了吹书券上未干的墨迹,心满意足的收了起来。   最后一堂课,萧玉露上得心神不宁的。   揣摩了许久,她想起来期限那块一开始是空着的,这便说明,萧神爱一开始也没想好具体期限。   不过是在套她的话。   散学后,众人收拾好笔墨和书箱后,便一窝蜂的出了学堂,想要早点回家去。   萧神爱却不着急,戳了戳前面的萧玉露,软着声音说:“玉露,你收拾好了没有呀?我还等着你呢。”   “好了好了,催命呢。”萧玉露将最后一本书草草塞进书箱里,悲愤的站起身,绕到她身旁来开始拾掇。   将书册拍出了震天响,用以表达自己的不满。   出了学堂后,萧神爱本要直接离去,却见着了王夫子拎着个小食盒,正站在树下同一学生说话,不远处是几个身着官袍的男子。   其中一人捋须,冲着一小团花纹深绿色公服的男子道:“伯昭,那几卷书我们刚修撰好,你们那边可别给弄丢了。”   说话的男子萧神爱认得,是弘文馆的学士,那唤做伯昭的人回道:“自然不会。”   待几人走过后,那个学生也走了,萧神爱径直冲向王夫子的方向,仰头甜甜唤道:“阿姆,你在等我吗?”   王夫子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顶,温声说:“是呢。”她将手中食盒递过去,轻声说,“我听清檀说起,你这几日食欲不好,给你做了些点心让你尝尝。哦,还有道腌萝卜,开胃用的。”   在学堂里头,萧神爱随着众人唤夫子,然到了人后,她还是习惯唤阿姆。   笑着接过那个精致的小食盒,萧神爱突的忆起了从前。阿姆作为她的傅母,职责是教引她的礼仪和品行,其实是不需要给她做点心的。   但是每当她想吃什么的时候,阿姆却还是会去给她做来。   见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,王夫子眼中也不禁浮现了笑意。   她同小叔子虽住隔壁,儿子如今也在府上,多年不见难免生分,弟媳又跟她差的年岁多。   一个人在家中待的烦了,闲谈间,霍皇后说起女学缺个教授管家理事的夫子,她忙不迭的便应下。   不但能经常见着萧神爱,还能时不时的见着女儿。   哪还有比这更好的差事?   “阿姆。”萧神爱扯了扯王夫子的衣袖,犹豫问道,“刚才走过那几个,是什么人啊?”   见她好奇,王夫子解释道:“为首那个你识得,是弘文馆的钱学士;着浅绿色公服的,是国子监的周主簿;那着深绿色公服的,则是国子监的宋国子助教。”   萧神爱拉着她往外走,一面装作不经意问道:“那宋助教名字是什么呀?我总觉得他面善。”   王夫子笑了笑:“你觉得面善也正常,宋助教的父亲是宋中书侍郎,你该唤他一声表叔的。”顿了顿,担心她分不清楚,又补充道,“他名唤宋晖,表字伯昭。”   轰的一声,萧神爱脑海炸裂开,她怔然抬起头,喃喃道:“伯昭么。”   她回想刚才那男子的模样。   皮肤略白,脸上蓄须,公服穿在他身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,很普通的中年男子模样。   她又想起了阿耶。   姿容俊美,冷傲孑然,前两年突厥使臣见了他,误以为是神人降世。即便只是随意坐在那,也能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。   萧神爱抚了抚心口,想让自己的心神定下来,却发觉那处不断跳动的地方,无论如何也安抚不了。   她悠悠吐了口气。   王夫子悄悄她的眉心,好笑道:“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呢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阿姆,你不懂。”   王夫子反正想不明白她哪来的气可叹,又随着她走了一段后,推了推她:“快回去吧,早些把功课做完。”   “我在学堂里就做完啦!”萧神爱撂下一句话后,匆忙跑出了女学。   午初的日头炽热,雀鸟不再发出鸣叫,叶子仿佛失了水般,焉耷耷的挂在树梢。   早上传来稍嫌轻薄的牡丹纹碧罗衫子,此刻却觉厚重。   齐邯看着那急匆匆出来的身影,立时迎了上去,无奈道:“跑这么快做什么?”   “阿姆在后头呢。”萧神爱将书篓和食盒都塞进他手里,嚷着热了,催他快些回东宫去。   然而齐邯却没挪动步子,而是垂眸看她,轻声问:“我就这么见不得人?”   声音虽轻柔,却暗藏滔天巨浪。   萧神爱心念急转,忽的扯住他的衣袖,软声辩解:“没有呀。只是我觉着阿姆年纪大了,让她见着不好。”   她扯着他的衣袖晃了又晃,声音愈发的轻柔:“哪有见不得人呀,很见得人的,赶明儿我再带你出去转一圈可好?”   齐邯被她给气笑了,捏了捏少女的面颊后,倒是半点脾气也舍不得发出来:“走吧,快些回去。”   “齐邯,你凑过来些。”少女声音轻柔的唤着他,仿佛裹了蜜糖一般。   来不及细想蜜糖里是否掺杂着旁的东西,齐邯依言俯了身,却又被少女嫌弃还不够近。   他只得将腰弯得更低些。   “可是有什么话要说?”齐邯轻声问。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表示自个没话说。却在他要直起身之际,蓦地按住了他的肩,偏头在他耳尖上,落下一吻。   极轻极轻的一吻,仿佛怕轻重了,会让那耳朵化掉一样。   即便已经轻到了这个程度,齐邯还是敏锐捕捉到了那柔软的触感,不由得瞪直了眼,一脸怔愣的看着他。   她虽一向又软又甜,却很少有这么大胆的时候。   待回过了神去看,只见她攀扯这他的衣缘,软声问:“如此,可见得人些了?”   原来是怕他不信她。   宫道寂寂,只余树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。   在她狡黠的眸光下,齐邯扣住了少女的肩,将她猛地往自个怀中一带,沙哑着声音道:“桐桐方才在做什么?”   俩人肢体触碰间,萧神爱止不住的微微发颤,她咬了咬唇,歪着头说:“嗯,在亲你呀。”   分明是惑人到了极致,自个偏又什么都不知晓!   齐邯的眼眸逐渐被一抹暗色笼罩,在萧神爱反应过来之前,俯首吻上她的耳珠,从温柔的触碰,到逐渐加深的力道。   直至萧神爱嘤咛一声后,他方才逐渐放缓,变成了浅浅啄吻。   萧神爱的心脏砰砰跳着,面颊早已羞得通红,不知过了多久,待那人终于松开她后,她方才仰着微红的脸,小声说:“你、你干什么!”   “桐桐。”齐邯粗粝的指拂过她的耳珠,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,“这才叫亲。”   萧神爱身子紧绷起来,知道他指的是她先前说的话。   可、可她那怎么就不叫亲了呀?   好不容易暂时撂下面子,亲他一回,他竟、他竟!!   萧神爱气得很,推了下齐邯,气鼓鼓地说:“不叫就不叫。”看她以后还亲不亲他!   将人给惹恼后,齐邯只得折返回来补救,放低声音哄了许久,萧神爱方肯抬眸看他一眼。   “是我错了。”齐邯开始找自个身上的错,认真解释,又哄道,“桐桐别气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本也没有特别气,只是习惯性的想听他哄几句。   等齐邯认错后,萧神爱嘟囔了几声,复又开始搭理他。   齐邯将书篓和食盒皆用一只手提着,另一只手则猛地牵住了她的手。   俩人并肩行在宫道上,微风渐起,衣袂也随之轻动。   ***   萧晗在东宫等了小半日,一直等到向来耐性极好的他都要发火时,那所谓的婚使,方才姗姗来迟。   他面色不虞的起身,内侍上前替他整了整衣衫,犹豫片刻后,他还是迎了出去。   罢了,这样的日子,还是别闹太难看。   齐邯那小子,回头再收拾就是。   待他出了东宫,瞧见齐邯口中的使者时,霎时愣在那,好半晌没回过神来。   使者着一身肃穆衮服,衣裳纹饰九章,分明是极庄重的装束,偏生被他手里提着的那只大雁给打破。   萧晗哂笑了声,这小子倒是会想。这是怕他刁难婚使,特请动了他先生来做这份差事?   “殿下。”谢顺之笑呵呵的近前,抓着那被五色丝线缚住的大雁,拱手道,“贺殿下大喜呀!”   萧晗侧身避开他的礼,抽抽嘴角:“喜从何来?”   谢顺之知道他这是恼了,自个来的确实晚了些,他不得不解释道:“本来收拾好了就要赶往东宫来的,哪知道圣人突然传唤,这才耽搁了时辰,还望殿下勿怪。”   既是圣人寻,那定是大事。   萧晗抿抿唇,终是侧过身子,引他进了崇政殿。   “说来也是巧。”坐定后,谢顺之将那大雁放在脚边,温声道,“当年我曾给殿下和齐嘉良授课,如今又来说媒,促你二人成儿女亲家。殿下你说这……”   萧晗揉揉眉心:“先生,已经快午正了。”   再不开始,就要过了用饭的时辰。   谢顺之一噎,轻咳了两声:“这便开始,这便开始。”说来他还是第一次做这份差事,连词儿都是昨晚上现背的。   将这纳采、问名二礼走完后,谢顺之拿着那装有郡主庚帖的锦盒,去寻齐邯。   查验过后,齐邯肃拜谢道:“有劳谢阿翁替我操劳。”   既然已经应承了这件事,那他自然不会再端着架子,谢顺之挥了挥手:“小事罢了,何足挂齿,到时我还得过来讨杯喜酒喝。”   齐邯面上带笑,将那庚帖重新装回锦盒里头,以备纳吉只用,轻笑道:“谢阿翁若要亲临,邯不胜感激。”   俩人寒暄了几句后,谢顺之又提起了齐丹玉的婚事。   李初柔此次回京,一为陪丈夫述职,二来则是为两个庶女相看好了人家,打算给俩人定下。   谢顺之政务繁忙,没说几句就起身离去。   齐邯又重新打开那锦盒,将庚帖摩挲了数遍,眸色逐渐柔和下来。   从今往后,二人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。   他再也不用担心,他的明日会离他而去。她会属于他,也只会属于他。   正思量着,侍从过来通传,说太夫人请他过去。   平凉侯府,金萱堂。   齐邯行过礼后,轻声问道:“太夫人唤我过来,有何吩咐?”   “听说你母亲给玉娘、影娘相看了人家?”侯太夫人淡声问着。   齐邯摇头道不知:“近来官署事多,许是怕我分了心,母亲倒是没跟我提过玉娘她们的婚事。”   看着下首这个口中说着恭敬话,动作也谦卑无比,然眼中全无半点恭敬之色的孙子,太夫人心中不屑。   果然这没爹没娘的,就是没半点教养,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。   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。   就比方说这婚事,竟是自个给办了。难怪前些日子他找人去捉雁,要不是今日谢相登门,她都还不知道。   偏齐邯如今是齐家宗子,可自命婚事,她还真拿他没辙。   太夫人直截了当道:“你也不止那两个妹子,阿春也是你亲妹妹。如今你婚事也定下了,她的婚事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   “劳烦太夫人多替她相看相看。”齐邯声音淡淡。   太夫人气得够呛。   她要是能相看到什么好人家,还来找他?   一旁的万氏柔柔开口:“侯爷,阿春今年已十四了,太夫人身体也不大好,这……”   齐邯仿佛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,遂转眸看了过去。   他母亲从前,最不喜的妾室,便是这万氏。   这万氏是太夫人的表侄女,家道中落寄居侯府,是太夫人做主纳进门的。   齐邯依稀记着,曾给他母亲添了不少堵。   如今虽已是过眼云烟,却不代表他已经忘了前尘往事。   冷冷瞥过几眼后,他收回视线,望向了上首的太夫人:“太夫人若无什么事,我便先告辞了。”   被无视掉,万氏脸上浮现尴尬之色,慌忙去看一旁的太夫人。   太夫人深吸几口气,轻声说:“听说玉娘和影娘的亲事,是你母亲替她们相看的,真好呢。”   万氏也连连点头附和,心中却愤愤。   她家阿春才是这侯府里的正经小娘子,每年的份例竟赶不上养在外头两个!   齐邯端起茶盏,静看着二人一唱一和,心中无半点波澜。   终于夸完了,太夫人和蔼道:“她从前也是阿春的嫡母,可否请她也给阿春看看呢?”   齐邯遽然变色,将手中茶盏重重搁置在桌案上,沉声道:“母亲繁忙,并无空闲。”  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。   齐丹玉二人的婚事,借的是谢家的势,谢家养了俩人那么些年,对俩人是有情分在的。齐丹春,又是凭什么?   母亲素厌万氏,让她给万氏的女儿相看亲事?   休想!   她们从来没考虑过母亲在谢府处境,他又何必替她们考虑。   冷冷说完那一句后,他又道:“太夫人既知道我婚事定了,那过几日就将月华院收拾出来吧。”   月华院是侯府正院,他常年不住在府中,被堆了不少东西。   俨然跟个库房似的。   太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,月华院堆的大多是她的东西,遂强撑着说:“这不才定了亲,慢慢拾掇也行,不用这般赶吧?”   “需得重新翻修一遍。”齐邯掀了掀眼皮,厌烦道,“现下这样,如何住人?”  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又补充道:“还有甘棠馆、伐檀院这几个周遭的院落,也一并拾掇好,我打算将其与月华院合并,一同翻修。”   那几个院落如今还住着人,其中伐檀院住的更是齐家三爷。   太夫人脸上的笑这会是彻底挂不住了,她不由得捂着心口问:“你合并成那么大的院子作甚?你这、你这让你叔叔他们,往哪儿去住?”   “府中边角那么多房舍,叔叔随便择一处住就是。府里住不下那就去别处住。”   齐邯终于失了耐性,起身往外走,临出门前冷然留下句话:“月华院太小,郡主住不惯。” 第32章 .你骗我她谨记着自个还在生气   齐邯前脚出了金萱堂,太夫人紧跟着就摔了茶盏。   “反了天了这真是!”太夫人捂着心口,大喘了几口气,嘴里念叨了好几遍。   当初齐嘉良还在的时候,对她可是恭敬的很,哪像这个,不过去宫里头养了几年,就认不得人了!   猖狂至极!   万氏低垂着头,不敢去触她霉头,却又怕她再骂下去会被齐邯知道。   别以为她不知道,这偌大侯府里头,哪个院子没齐邯安插的人?   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,立马就能传他那去。   太夫人缓了好一会,方才感觉气顺了,不由恨道:“果然这不是自个生的,就是养不熟!他当初怎不随着他阿耶去了算了?”   齐邯要是早早去了,她再对那个小的动点手脚,整个侯府,岂不就是她儿子的了?   齐家是大族,人才济济。但他们这一支,偌大的侯府,实则全靠齐邯撑着。齐邯虽天资卓绝,为众人所看好,到底年纪轻了些。   膝下两个儿子都不成器,凭借门荫领了份闲差做着,太夫人出门时,深觉不如从前受众人追捧。   齐丹春是她最喜欢的孙女。虽不是亲生的,但她两个儿子都没女儿,万氏又是她侄女。齐丹春自小在她身边小意奉承,她还是挺满意的。   “罢了。”太夫人揉揉眉心,气恼道,“阿春的婚事,我再出去张罗看看,横竖她才十四,也不必多急。”   说着,太夫人咬了咬牙,面容变得有些狰狞:“我就不信,还找不着比玉娘她们更好的!”   ***   金萱堂的情形,很快被人传到了齐邯处。   他正在翻看府中这几个月的账册,闻言只挑了挑眉稍,挥手让人退下后,将账册翻了一页,继续核对着。   他虽淡然处之,没当回事。可被人家连着亲爹一块儿骂了,齐郁却忍不得,遂皱了眉头问:“兄长,可要我去将那老妪……”   齐邯放下账簿,抬眸看了他一眼,淡声道:“不必。”   “这老妪着实可恨,留着也是个祸害。”齐郁阴沉着张脸,话中淬着丝丝缕缕的恶意,声音阴寒,“与其留着她折腾,不若一了百了。”   齐邯似笑非笑:“你倒是会想。此事做了,过个一年你能舒坦了,那我呢?”   他和太夫人之间,互相都盼着对方死,却又不喜欢对方那么快死。   齐郁一怔,突的想了起来,倘若太夫人去世,齐邯是承重孙。   孙辈为祖父母守孝,需服齐衰一年。而齐邯身为承重孙,需替代父亲,服齐衰三年。   他如今正值年少,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,同突厥又是剑拔弩张的关系,他自然不愿就这么错过。   三年时光虽弹指一挥间,有些机会倘若错过,可能此生都难得见到。   齐邯面容冷淡,又抽了本账簿出来。   太夫人门户并不高,母亲初嫁进来时,她看不惯母亲高门贵女的做派,又嫌母亲不肯如旁人家的儿媳般伏低做小、讨好她,很给了些苦头吃。   他留着太夫人的命,只因他如今还没有被夺情的资格。   “三叔近来似乎很清闲。”齐邯唇角浮起抹似有若无的笑,“既如此,那就让他搬快些,能赶在我离京前动工。”   太夫人要折腾他,那他就折腾她宝贝儿子。   这很公平。   “二叔才学有限,现在的编修差事也不大适合他。”齐邯饮了口茶水,闲闲道,“我看不如在家休养段时日,可让他好好挑选,认清自个。”   编修清闲,且能有机会接触万卷书,家中有点闲钱的读书人,都很乐意这份差事。   像齐家二爷这般自命清高,不屑蝇营狗苟的,尤甚。   侍从送了一碟子樱桃进来,说是今年府中刚结的,还令做了一份樱桃酪。   齐邯看了半晌,突的想起上次在凌霄观中,少女曾说想吃樱桃。   他突的起身朝外走去,齐郁一脸怔愣的在后面问:“兄长,你去哪?”   “我进宫一趟。”齐邯淡声回了句,转头吩咐书房外的侍从道,“装一盒樱桃给我,挑漂亮个大的。”   齐郁呆在那,今日不是休沐吗,他进宫作甚?   愣了片刻后,他视线回转,瞧见了桌案上鲜红欲滴的樱桃,恍然大悟。   看了那樱桃片刻,他垂眸掩去思绪,紧跟其后也出了书房。   ***   齐邯提着那食盒一路进了宫,却得知,萧神爱并不在东宫,而是去了太液池乘船。   他去拜见过太子后,便耐心的在东宫里等着。   今日的东宫极为繁忙,崇政殿内来来往往的属官众多,见着他后,都不由得放慢了脚步,对着这位太子新婿拱手笑道:“平凉侯大喜。”   齐邯一一谢过,又同众人寒暄了几句。   有人笑道:“今日才将将定亲,平凉侯这就迫不及待过来看郡主了?”   众人霎时笑了起来,伴随着这阵笑声,人群逐渐散去。   齐邯在东宫等了很久,直至傍晚时分,东宫属官们都渐渐离去,只余少数当晚值的人。   夕阳西斜,浓墨重彩的金色笼罩了整个东宫,昏黄的光打在琉璃瓦上,亮莹莹的聚成一团。   灰色的宫墙,也逐渐转深。   天际出现一片粉色晚霞,萧神爱踏着霞光回了东宫,手中还提着一篮子粉色桃花,明月般的面庞上带着笑,却在瞧见他时,那阵笑意遽然止住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走近两步,柔声唤她,“今日去太液池游湖了?”   萧神爱瞥了他一眼,径直拎着桃花进了院子,而后将那簇桃花随手放在了窗台上。   书房那张檀木案几上,还摊着没做完的功课,鸡距笔随意摆着,砚台里的墨汁被太阳照了半日,呈现出一种半干未干的状态。   能看出主人出去得急,都没来得及收拾东西。   萧神爱取下耳朵上挂着的羊脂玉兔耳坠,随手扔在桌案上,靠着凭几缓了片刻后,黛色的连娟眉微蹙,懒洋洋回道:“是啊。”   一听这语气,齐邯便是一阵头皮发麻。   知道她这是恼了。   可他却又没想清楚,今日究竟是哪儿没做好。   早上送了、散学接了、买了蜜饯……齐邯在心中一一细数着,眉宇逐渐聚拢,没弄明白岔子出在哪儿。   “平凉侯怎么有空来我这儿啦?”萧神爱侧首,挑眉问他。   这间书房虽有西晒,但若是春冬的傍晚,于窗前桌案旁坐着,正是看晚霞的最好位置。   从此时的那一小块窗牖往外看去,正好被一片浓烈的粉色给堆满。   少女的面颊被这片粉簇拥着,桃花眸里带着点冷意,却丝毫不损其颜色,反而更添了几分秾艳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将装着樱桃的食盒放在一旁,软着声问她:“今日怎么不高兴?”   萧神爱抿着唇,冷冷盯着他瞧了半晌,忽的就红了眼眶。   “你走开。”萧神爱伸手推了他一下,见自己一时间竟推不动后,不由恼道,“讨厌死了!”   仿佛陷进了一个漩涡里,齐邯开始不由自主的,回忆起今日的一桩桩事。   他想要从头到尾的细细捋一遍,但少女现在仍在红着眼圈看他,一点都耽搁不得。   齐邯微微叹了口气,伸手想要拂去少女眸子里蓄积的一点泪花,却被她猛地打开,又冷声道:“你、你别碰我!”   不难听得出来,是在凶他。   然而他却又听出了一丁点、被隐藏得极好的撒娇意味。   齐邯瞬间便判断出,她是在跟他闹脾气。   “你有什么事要说的?”萧神爱仰着头问他,故作镇定道,“倘若没什么重要的事,平凉侯还是请回吧,我该歇了。”   功课都没做完,她又怎可能歇。   想也知道是托词。   齐邯眉眼柔和下来,无奈地看着她:“桐桐,今日早上我接你时,蜜饯好不好吃?可还要我再买些?”   他不说话还好,一提起来,萧神爱的眼泪便唰的掉了下来,成串的掉,仿佛决堤的洪水。   “你、你早上让谢相公过来干什么的?”萧神爱咬着唇问他。   她心里委屈极了,下午有几个小贵女进宫,邀她去太液池游湖。也是许久没去了,恰巧岸边垂柳正绿、桃花灼灼,她欣然应允。   游船时,众人纷纷打趣她,一头雾水之际,也终于捋清了一个消息:今日谢中书令作为婚使,往东宫行纳采问名之礼。   主角之一是她,另一个是齐邯。   然而在此之前,她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儿。   齐邯愣了一下,讷讷回她:“是我托谢阿翁为婚使,过来替我纳采问名的。”   萧神爱蓦地想起了早上临去学堂前,宫人们忙着洒扫庭院、四下布置。她还以为是到了大洒扫日,或是有什么贵人要来。   是啊,确实是有贵人要来。   似乎所有人都知晓这件事儿,却没有一个人来告知她。   就好像,她在这件事中,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。   这种被直接略过的感觉,令萧神爱恼火至极,愤愤地盯着面前的青年,声音凛冽:“是啊,纳采。”她冷笑了一声,“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的纳采问名,我也不知道你问的是谁的名。”   一阵凉意从脚底蹿了上来,齐邯心口一紧,仿佛连咽喉都被人掐住,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转,那阵凉意轻咳蔓延至四肢百骸。   “桐桐,我……”齐邯喉结上下滚动了番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  最初,他以为太子已经同她说过了。   后来他想单独再同她说一遍。堪堪起了个头的时候,少女迫不及待的说了声知道了,便跑了去玩。   他以为她是害羞,不敢听他说。   这些日子少女面对他时的温柔体贴,还有娇气挑剔,比以往更甚。   这更让他以为,她已经知道了此事。   甚至还窃喜,萧神爱应当也是满意俩人的亲事的,否则不会对他愈发亲昵。   “不要生气。”心中思绪万千,最后他却只说得出来这四个字。   萧神爱却气得拿书砸了他一下,面色微愠:“我为何不能生气啊?”   齐邯看了她半晌,艰难道:“桐桐,我以为殿下已经告诉过你了。”   萧神爱更气了,将书重重扔在桌案上,砚台里残存的墨汁都跟着一颤:“我阿耶也是这么说的!”   这是她更气的地方。   本来很恼怒,然在看到阿耶略显疲惫的神情时,却又咽了回去。面对那些同游太液池的小贵女,她更不可能发火,毕竟这事儿跟人家毫无干系。   对着宫侍为了这种事发脾气,又显得傻里傻气。   她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,回来时心里窝着一团火,直到见到那脸上带笑、春风得意的齐邯时,终于有了发泄的地儿。   也只有他,能让她将这团火,给完完整整的发出来。   满腔的火气都朝着齐邯倾泻了过去,萧神爱冷哼道:“糊弄鬼去吧你们!”   齐邯现在很慌,慌到手足无措。   身子僵在那,许久都动弹不得,他哑着声开口:“桐桐,对不起,我……”   话说到一半,又语塞。   萧神爱抿着唇不答话,眼睛盯着桌案上摊开的功课,心绪更加的烦乱。   “都怪我没有主动告诉你。”齐邯低着头认错,软着声音哄她,“不该以为殿下告诉过你,就不对你说了。”   “这件事,我该单独再对你说一遍的。”   萧神爱掀了掀眼皮,没吭声。   齐邯道了无数遍歉,又郑重道:“待到下回,我一定先提前告诉你一声,可好?”   “哟,还有下回呢?”萧神爱终于肯抬眼看他了,扯着唇角,阴阳怪气道,“平凉侯这是准备问几个人的名啊?”   齐邯一噎,只得又辩解:“只有你,没有别人了,我是说后面的纳吉等礼。”   萧神爱轻哼了一声,开始低头看自个刚染好的丹蔻。   齐邯站在她身边,就仿佛一座高大巍峨的山。   所幸已是傍晚,他站的位置挡不住什么光亮。   却仍觉得压迫。   “桐桐,那我再同你说一次可好?”思量许久,齐邯犹豫着问了出来。   问出口后,他心中便有些忐忑,担心她不会答应。   毕竟这件事上,她确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   又耐着性子哄了数遍、问了数遍,萧神爱方才抽抽噎噎的应了:“好、好啊。”   莫大的喜悦涌了上来,将他整个人笼罩住,齐邯心里不受控制的雀跃,僵了许久,略微睁大了眼看他。   见他呆在那半晌都没什么动静,萧神爱斜睨了他一眼,幽幽道:“不愿意可以不说的,不用哄完我又后悔。”   齐邯猛地回过了神,柔声安抚:“愿意的,桐桐。我愿意的。”   他又同她说了一遍,将要委托谢相来东宫纳采的消息。   萧神爱沉默良久,方才不情不愿道:“哦。”   她百无聊赖的玩了会手指,火气发出来后,她心里舒坦多了,看他也顺眼了许多。   待心里最后一点怒意消散,只剩几分郁郁时,她飞快抬眼看了看齐邯,哼道:“那你这会子过来干什么?”   因刚刚哭过,面容带了些雨后桃花的靡丽之色,出口的声音又娇又软,惹人爱怜。   齐邯眉眼一寸寸柔和,将搁置在案几上的食盒盖打开,从中取出了一碟艳红如宝石的樱桃,果肉上还挂着水珠。   “我府中的樱桃树挂果了,这是最早一批,拿来给你尝尝。”齐邯将素瓷碟子搁到她手边。   樱桃果肉酸酸甜甜的。   萧神爱偏头看了眼,有点想吃。   但她谨记着自个还在生气,遂气鼓鼓的不理他,努力克制自己目光不要朝樱桃看。   皇家有个小小的樱桃园,今年开春晚些,这会子还没完全成熟。但是就算熟了,还有帝后、后妃、皇子公主、朝臣等等,能分到她手上的,也只有东宫的例。   其实并不能吃个尽兴。   她不答话,也不说要或不要,齐邯只得软语温声的哄,让她好歹尝上几颗。   “我出门前,刚让人摘了洗净的。”他道。   齐邯哄了许久,萧神爱终于矜持够了,方才带着点犹豫的小声说:“好吧。”   她随手拿了一颗樱桃,咬了一小口。   果肉绵软多汁,清甜中带着微酸。   确实很好吃。   “好吃吗?”齐邯问她。   本来是想夸两句的,然而见了齐邯一错不错的看着她,眼眸晶亮,似乎就在等着她这句话。   话到嘴边,又被她给吞了回去,转而轻蹙眉头答:“唔,尚可吧。”   她这会子正闹着别扭,一句尚可的评价,实则已经是最高的了。   倘若真的不好吃,她只怕能直接变脸。   齐邯心念转了几道,瞬间便明白过来她这是满意,却又不敢表现出来,担心萧神爱羞恼。   又哄着她吃了一二颗,齐邯小心翼翼问:“既是尚可,那我明日再送些过来,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轻哼一声,嘟囔道:“随便你。”   相识多年,齐邯怎会不知,她生气过后的这段时间,最是别扭。   随便他,那就是同意的意思。   只是羞于同意,总觉得这样落了下风。   他当即点着头应了:“好,那这几日我接你散学的时候,每日都带一些?”   萧神爱看了看他,又有些不高兴,微恼道:“谁要你接。”   “是我想接的。”齐邯顺着她的话回了句。   说了一会话,萧神爱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,不似先前的气愤和恼怒。   同他说话时,也不再像先前般,句句带刺。   齐邯说起下月就要回龟兹的事。   萧神爱垂首想了许久,忽的站起了身,向着内室奔去。   因走的太急了些,不慎被绊了跤,脚下一个酿跄,身子往前倾去。   齐邯心下一惊,忙伸手要去扶她,却有些赶不及。最后人是抓到了,却随着她一块儿摔在地上。   虽然摔在了地上,然却没有疼痛传来,萧神爱迷茫的眨了眨眼,缓缓转动眼眸,终于发现是齐邯将她给护住了。   “疼不疼,桐桐?”肩胛有些疼,齐邯顾不上管,赶忙问她。   萧神爱摇了摇头:“不疼。”说完,她便挣扎着要起身。   刚才摔了,这么快就又要往后面去,齐邯有些无奈道:“怎么跑这么急,去做什么呢?”   萧神爱睇他一眼,小声哼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   书房共分成了三个隔间,侧面那间窗牖朝南,实则最适合做功课。里间主要是藏书的地方,还兼着小库房的作用,藏她时不时要用的些东西。   萧神爱进去里头捣鼓了片刻,捧着个小盒子出来。   望着她手中捧着的杏花描金檀木锦盒,齐邯柔声问:“原来是为着去拿这个,是何物?”   萧神爱将那锦盒递给他,眉眼微弯:“是生辰礼呀。”   下月,便是齐邯的生辰。   胸腔微震,齐邯伸手抚上心口,感觉那处正有力跳动着,只因她简简单单几个字,他便瞬间愉悦起来。   她能够随意改变他的情绪,很轻易的,便能掌控他的喜怒。   见齐邯想要拆开,萧神爱按住他的手,却不给他动:“不行的呀,我只准备了一份。你现在拆开看了,到生辰那日怎么办呢?”   手背上是温软的触感,齐邯微愣,随即按捺住想要拆开一看的心思。   “嗯,好,我生辰那日再拆。”他笑着说了句。   ***   在萧神爱都快忘了时,卢萦珠特来学堂找她问了句,她才想起要去姨母家玩。   姨母邀请她住个二三日,在宫外住着,去哪玩都便捷些,萧神爱自是应允了下来。   将要往卢府的那日下午,她去找萧晗辞行。   萧晗近来愈发的忙碌,却还是抽空见了见她,叮嘱了许多话。   诸如出宫了莫要乱跑、去哪一定得有宫侍相随等。   再就是提及了三日后是谢相寿辰,让她可直接从卢府过去。   萧神爱一一应了,将要离去时,萧晗却突的想起什么似的,让林易去后殿取匣子。   待林易取来后,萧晗指着那巴掌大的匣子道:“你今日去卢家,你姨母和那个叫什么……似乎是阿萦吧?你若是愿意,可分她们几颗。”   他略有些头疼的闭目揉揉眉心:“我差点都忘了。那日你阿兄随着信件,还捎了这一匣子珍珠过来。”   萧神爱只觉天旋地转,一匣子珍珠,她那日就给了白茗秋两颗?! 第33章 .擦裙子都怪他没看好孩子!……   锦匣打开,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珍珠。   个头色泽不一,虽显然不如信笺里塞着的两颗,却也都是上好的合浦珠。   萧神爱恍惚了好一会,身子晃了两下,呆呆的问:“这是阿兄送回来的吗?”   虽疑惑女儿怎么问这般傻的问题,想着她或许是太过惊喜,萧晗还是极有耐心的点点头:“是他送来的,我只留了几颗做个纪念,剩下的你都拿去吧。”   “上回不是羡慕人家珠冠上的珍珠好看?如今能可着劲镶了。”萧晗笑望着她,眉眼温和。   他很高兴,萧神爱却很悲伤。   她不由得仰头望天——天花板,嘴唇嗫嚅几下,颤着声问:“阿耶,你、你怎的不早些告诉我啊?!”   丢人丢大发了啊!!   萧晗温声回道:“前些日子忙,你又没问,一时间就给忘了。”   见她神情绝望,不由蹙了眉头问:“梧子,怎么了?他说在信中跟你说了珍珠的事,我还纳闷你怎的没来找我呢。”她没主动来找,他自然就给忘了。   萧神爱脸色铁青。   倒也没说错,确实是说了,难怪他说一人一半。   可谁知道他另附了两颗在信中啊!!   萧神爱急得团团转,微恼道:“我以为他就给了我两颗,还说让我一人一半。我恼他如此抠门,就将两颗都给了白家姐姐。”   她想起了那两颗合浦珠的模样,圆润细腻,足有一个指节大。匣子里的这些,自是不能与之比拟。   想来是另外寻的两颗。   萧神爱心下烦乱,口中念念叨叨着:“这可怎么办呀?怎么办呀?”   看她着急忙慌的模样,萧晗有些好笑,温声安抚道:“你再给一次就行了,不算什么大事。”   这、这怎么能不算大事呢?   很关系到她和阿兄二人,在白家姐姐心中的形象啊!   她肯定早就以为阿兄是个抠门的,现在再来这一出,她说不定会误以为她也抠门到私吞珍珠呢!!   哎呀,真是麻烦。   如此想着,萧神爱下定决心,明日一定要好好跟白茗秋解释一番。   大不了、大不了她就说阿兄才送过来。   反正自个不能背这个锅。   她这么好的名声,这么好的人品,可不能叫一匣子珍珠给败坏了!   说起来,此事还是得怪阿兄,倘若不是他没事干塞了两颗珍珠在信笺里,她肯定会去询问珍珠在哪的。   想好了应对方案后,萧神爱又重新高兴起来,捧着锦匣应了声是,嘱咐萧晗早些休息、别太操劳后,便蹦跳着出了崇政殿。   萧晗挪开砚台,看了眼被压在底下的东西,沉声唤道:“林易。”   林易匆忙从殿外跑了进来,垂目凝神:“殿下。”顺着萧晗的视线,他看清了被他捏在手心里的几张拜帖。   那是新蔡伯府这几日送来的拜帖,送给郡主的,府中几位命妇想要进宫拜见郡主。   全都被殿下给压了下来。   一张都没送去宜秋殿。   然萧晗唤了他一句后便没出声,林易不敢贸然说话,只垂着首,静等吩咐。   萧晗凝眸看了半晌,最终往前推了推,淡声道:“烧了罢。”   林易悚然一惊,怔怔去看太子神色,却见他神情淡漠,全无半点玩笑意味。简单几个字,不容置喙。   “是。”林易捧着那几张拜帖,去往外殿香炉处,心中微微叹息。殿下往常对元家不亲近,然从来没像今日这般不待见过。   他是太子心腹,对里头的很多弯弯绕绕一清二楚。   引燃拜帖一角,明亮的火光扑到面上,一阵灼热感袭来,林易有些嫌弃的想着,这元家拿自家郎君当什么了?   旁人家献女求荣,他们家偏就与众不同,这是献子求荣?   元二郎在这京中同龄圈子里,勉强能称得上声才俊,然有平凉侯珠玉在前,殿下和郡主怎可能瞧得上眼。   但凡他们老老实实将郡主同合浦王哄高兴了,单说为了给太子妃做脸,殿下也会给他们几分体面。   郡主都跟平凉侯定亲了,还上赶着。   非要将局面闹成这样。   火势渐旺,林易将手中最后一份拜帖扔进去,暗自摇了摇头。   他们家那点子小心思,殿下怎会不知,这么多年都没应下,不过是没瞧上罢了。   非得让人家明说,自个丢了面子才肯死心。   待到最后半点纸片也化为灰烬,林易出了殿宇,唤来自己的干儿子:“郡主可出门了?”   那唤做赵胜安的猛点头:“郡主前脚刚走,是卢家大郎君和小娘子一块儿来接的。”   林易淡然颔首,没另接了拜帖往元家去就行。   不然他还真想不到太子会发怎样的火。   ***   萧神爱乘着车,一路往卢家而去。   卢萦珠摆了副围棋出来要跟她玩,萧神爱睨了眼棋盘,轻哼一声:“待会可莫要哭。”   “你看不起谁呢,谁哭啦?”卢萦珠梗着脖子辩解。   昏暗的车厢内,悬在车顶上的银鎏金香囊散发着幽香。   萧神爱也不答话,只端着茶盏轻啜一口,似笑非笑的看着她。   卢萦珠霎时满脸通红。   她极喜欢下棋,却又是出了名的棋艺糟糕,偶尔下输了,还一抽一抽的哭起来。   在学堂里头众人怕了她哭,只能偷摸着让子。   俩人又呆坐了一会,几缕玫瑰的香气传来,许是香囊里掺了干花瓣。见卢萦珠还是一个劲的盯着棋盘瞧,萧神爱终是认命道:“行吧,你要执什么子?”   下棋间隙,萧神爱好奇问道:“大表兄怎么回京啦?”   卢萦珠得意道:“北庭大战告捷,光复三县,我大哥是回来传信的!”   萧神爱恍然,突的想起前几日,是听人沸沸扬扬议论过,她还以为是安西呢。   车架很快到了卢府。   停稳后,卢飞骏在外扣了扣车壁,唤二人下车。   元道繁已等在二门处,见俩人款款下了车,忙一边懒过一个,连声问道:“过来路上冷不冷?”   虽是暮春,早晚仍有些寒凉。   很久没被人这样亲昵的揽着了,萧神爱红着脸摇了摇头,细声说:“车里没刮风,不冷的呀。”   元道繁说了句好,又偏头去瞪儿子:“让你去接神爱,怎的磨磨蹭蹭的,去了这般久?”   卢飞骏心中发苦,没敢说是因为萧神爱出来晚了,只垂首说了自个的不是。   元道繁同丈夫卢都护共有四个孩子,除去长女出嫁外,两个儿子也都随着丈夫在军中,身边唯有卢萦珠陪着。   正因如此,她便格外溺爱这个小女儿些。   几人寒暄过后,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元道繁想着外甥女品阶比婆母高、然婆母到底年长,俩人坐在一处用饭多有不便,遂领着萧神爱回了自个院落,想着等明日再带她见淮安侯夫人。   “做了许多你爱用的。”元道繁牵着她的手,一一说着今日的菜肴。   萧神爱抿唇一笑,跟着点头应和。   母亲薨后,父亲忙于政务,阿兄课业也紧,齐邯更是没多久后就被调去了安西。   姨母和阿姆对她来说,犹如月下潺潺的溪水,或是冬日初升的一轮暖阳。   就仿佛母亲一般。   后来陆家被平反,阿姆得以归家,甚至诰命加身。她自然是为阿姆高兴的,可高兴之余,难免有些落寞。   东宫从前倒有几个妃妾,前些年都被遣送出去听凭嫁娶了,偌大的东宫除却她外,再无女眷。   瓜田李下,姨母不便来东宫看她,却时常遣了人将她接来卢府玩,或是在宫宴时同她匆忙说几句话。   晚膳很是丰盛,鳜鱼汤、山海兜、菊苗煎等菜品一一摆着,还有道萧神爱喜欢的卤鹅。   卤鹅的酱汁里撒了些芫荽。   萧神爱用饭的姿势很好看。她的言行举止,自幼便有人在旁引导,因此无需刻意做出庄重姿态,单是随意的举箸用菜,已赏心悦目至极。   卢飞骏是习武之人,饭量很大,案几上的几道菜几乎被他横扫一空,却独独留下了那道卤鹅。   萧神爱好奇道:“表哥不喜欢卤鹅吗?”   “不是,”卢飞骏摇了摇头,言简意赅,“我不大喜芫荽。”   萧神爱有些惊讶,习武之人大多口重,芫荽这样的菜,按理说应该极喜欢才对。反正齐邯就挺爱用的。   但这毕竟是个人喜好,她很识趣的没有再问。   一旁的元道繁轻呼一声,略有些懊恼的说:“我都忘了这个事,你那份我该不让放芫荽的,要不我让人再重做一份?”   卢飞骏笑了笑,温声说:“不必了母亲,我已经用好了,再吃些果点即可。”   一顿饭毕,萧神爱拿了两个荷包出来,笑眯眯道:“是我阿兄从合浦捎来的珍珠,姨母你们看喜不喜欢?”   合浦珠珍贵异常,能有上这么一荷包,便已十分难得了。   她大老远的带出宫,是一番心意。元道繁同她道了谢,柔声说:“既有了,你自个留着玩就是,姨母这也还有些呢。”   用过饭后,卢飞骏便回了外院。   这顿饭用了很久,从霞光迤逦,至华灯初上。   屋中点了无数火烛,一张芙蓉面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,温柔而甜美。   与白日间的张扬神采,全然不同。   元道繁凝着她看了片刻,忽的问道:“你近日可有见过你外祖们她们?”   “没有呢。”萧神爱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,仍是答道,“怎么了姨母?”   元道繁微愣,随后笑着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,就是我前几日见着你外祖母,她跟我念叨了你一会,说许久未见你了。我恰好想起来,就多嘴问了句。”   萧神爱疑惑地点了点头,脸上挂着三分笑意:“姨母是想去外祖母家玩吗?”   她以为姨母提起此事是为这个,元道繁却说不是,温声道:“我前几日才见过呢,哪还三天两头的去的。你大表哥最近回来了,姨父来信说他年纪大了,要给相看人家。我又不得空闲,唉。”   萧神爱轻应了声。   她其实也不大爱去新蔡伯府玩。元家人太多了,每次去了她都觉得吵吵嚷嚷的,原本还算宽敞的府邸,被这么些人一挤,显得格外狭小。   虽然拥挤,但元家子嗣们舍不得伯府的富贵,是绝对不会轻易搬离的。其实伯府已比不上往昔繁荣,但跟他们自个的条件比起来,已是好了无数倍。   卢萦珠撇撇嘴:“阿娘你不是在燕国公府见的外祖母吗,哪来的三天两头去啊。”   元道繁轻斥了几句,见她频繁揉眼睛,似有些困倦了,柔声道:“你先回去洗漱吧。”   待她出去后,看着面前容貌昳丽的外甥女,元道繁神色略有些恍惚。   俩人对视了好半晌,她方才说:“我这儿有几样你母亲从前的东西,前些日子整理库房翻出来的,你看看可要呢?”   母亲的东西?   萧神爱有些好奇,因问道:“是什么啊?”   元道繁从柜子上取下个小盒,打开来一一给她看:“五色结络、雀鸟金钗、碧玉珠串……我依稀记着,都是你母亲未出阁前的东西,进宫前都给了我,说给我留个念想。”   萧神爱的眸光在触及那个五色结络时,猝然变色。   那日在匣子里看到的第一封信里头,就提及了一个五色结络,且是一模一样的桃花结。   她心念微转,一个念头在心口盘桓几圈,试探着问道:“姨母,你知道……你认识国子监的宋助教吗?”   元道繁清点完小盒里的东西后,抬眸看她,漫不经心问:“哪个宋助教。”   国子监各学的助教颇多,光是姓宋的就有二三个,何况元道繁对国子监并不怎么了解。   她咬了咬唇,柔声说:“哦,就是国子助教宋晖。我前几日在女学外见到他正跟弘文馆的学士借书,阿姆说他是宋侍郎长子,我可唤一声表叔的人。”   “我还纳闷,既是宋侍郎长子,我怎么没见过几次呢。”   话音甫落,元道繁陡然变色,随后又极快的控制下来,淡淡道:“从前听说过一二。”她冷着声音补充,“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   萧神爱睁大眼:“为何呀?”   说完那一句后,元道繁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,转而轻声说:“听闻他从前外放,什么事儿都做不好,岔子出的数不胜数。后来惹了圣人不喜,念着表亲关系,才给了他个国子监的闲职做。”   萧神爱有些怔怔,那日见着宋晖时,他虽仪态寻常,瞧着却是一副办事勤勉的模样。   哪知道私底下,竟是这么没用。   可想而知他能力是有多糟糕,再勤勉都救不回来政绩。   屋中燃着的凝烟香钻入鼻息间,萧神爱也有些困了。   元道繁见她面露疲色,眼皮子都在不住地打架,便催促她快去洗漱睡下,又派了两个婢女带她回去。   卢家位置虽够大,因是短住,且本就是为了过来玩的,萧神爱便直接歇在了卢萦珠的院子里。   晚间,卢萦珠邀她一块儿睡,不经意间说起了那日见着外祖母的事。   “外祖母她们似想要让二表哥先立业再成家呢。”卢萦珠躺在榻上,睁眼看着头顶的茜色薄纱帐幔,微微叹息,“那日我母亲说起表哥年纪不小,可相看人家了,舅母脸色都变了。”   “不过也是。”卢萦珠轻啧一声,“表哥这样的,确实很难找人家呢。”   伯府世子的嫡次子,父亲不是强力能干的,偏又是世家公子,只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。   家世差的郑氏看不上,家世好的人家也看不上他。   萧神爱侧首看她:“还有这回事啊。不过表哥才学不错,将来应该也能有所成就吧。”   卢萦珠摇头叹了叹,将自己裹在被衾里转了个身:“外祖母和舅母这样的,做外祖母和舅母还行,做婆母……那可不是什么好事。”   她喋喋说个不停,萧神爱却是越听越困,最后不得不戳了戳她的脸,无奈道:“咱们快些睡吧,明日还要去学堂呢。”   之前住在东宫,她可省下好多倍的时间,还从没这么早起过。   ***   三日后,是谢顺之的生辰。   他身为宰相,这场宴事虽说了不大办,仍是宾客云集。   萧神爱同卢萦珠二人到时,门外那条街上已停了无数车架,一眼望去都看不到头。   谢宛领着人在二门处迎客,待她下车后上前笑道:“可要先去厢房歇息片刻?”   舟车劳顿,是略有些疲倦的,萧神爱欣然应允,同她道了谢。   本是同着卢萦珠一道往里走,却在半道上,遇见了齐邯。   他正在那看阿宁玩泥巴,一边看一边嫌弃的皱眉头,显然若不是李初柔交代他在这看着,只怕能拔腿就跑。   “神爱?”远远瞧见来人,齐邯便再看不见阿宁,抬步迎了上了,“怎来得这般早,可睡好了?”   萧神爱正要回话,阿宁却突的挤进俩人之间,扯住了她的衣角:“阿姊阿姊,阿姊你来啦?”   她唤起人来奶声奶气的,语速很缓,听得人心下一软。   卢萦珠已经两手捏着帕子,满脸柔和的俯下了身子,想要逗弄一二。   阿宁也很给面子,夸赞道:“阿姊漂亮。”   萧神爱差点笑出声来,暗想倘若谢宛听着了,不知又得气成什么样。   她心里也跟着软了一下,俯下身子想要捏捏小姑娘肉肉的脸颊,却在看清自个裙摆的那一刻,整张脸都僵住了。   那条菱花纹绛色裙摆上,赫然出现了一大块泥点子。   而阿宁的两只小肉手上,更是布满了泥巴。   这条裙子是新的,前些天刚做好,这是第一次穿。   但阿宁也不是故意的,她总不能对个三四岁孩子发火,这满腔的怒气,便只能朝着齐邯发过去,恼怒道:“齐邯,你到底怎么看孩子的!”   阿宁是他陪在这玩的,倘若他将孩子看住了,又怎会让阿宁脏脏的手,碰到她那么干净漂亮的裙子呢?   她好难过哦。   越想,萧神爱越觉得自己很对。   越觉得齐邯可恶。   她的脸色铁青,齐邯面上也有些挂不住。   他转头看了眼跟着阿宁的几个侍女,有些恼火她们没拦着。但那几个侍女是谢府的,他不好训别人家的奴婢。   萧神爱碎碎念了几句,最终很不高兴的看着齐邯:“你还愣着干什么,快点拿帕子,给我擦干净啊!”   她咬牙切齿地说:“都怪你!”   都怪他没看好孩子!   齐邯深吸了口气,认命的低头道歉:“嗯,都怪我,是我不好,不生气了好不好?”   见她不做声,他又连着认错了数遍,声音诚恳,态度温柔,全无一丝不耐之色。   卢萦珠怕她的怒火伤及无辜,早就一溜烟跑了,还顺带捞走了阿宁。   小主子都走了,阿宁的几个侍女也跟在后面,随着俩人匆忙离去。   霎时间,这处小花园里只剩下俩人。   侍女们一边随卢萦珠健步如飞跑着,一面暗自感慨郡主果然生得花容月貌,见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将什么都双手奉上。只是这脾气……却恰好跟相貌相反。   反倒是平凉侯啊,往日里看着一副生人勿近的凉薄样,跟谁说话都是淡淡的。成日冷着张脸,脾气似乎也不大好,可是、可是对郡主竟是这般的有耐心?!   几人一想到刚才的情形,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   果然,看什么不能光看表象啊!   一面跑着,几人忍不住回头去看。   透过花丛间隙,眼前的这一幕,却令几人吓得眼珠子又装了回去。   只见那平凉侯竟是半蹲在地上,往日执刀剑的手,竟是捏着一方藕合素纱帕子,微微俯首,在替郡主擦拭裙摆上的泥点子!   原本刚毅无比的眉眼顷刻间柔和下来,全神贯注盯着面前的裙摆,擦得格外认真和仔细。   郡主似乎还是有些生气,口中不住的说着话,平凉侯非但全然承受了,竟还在不住地道歉和安抚。   几人愣住,被眼前这幅景象给吸引。   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时,平凉侯却蓦地抬起了眼。   锐利的视线扫过来,如鹰隼般的眸将几人锁定。分明隔着无数花丛,几人瞬间觉得无所遁形,仿佛被他给看了个透彻。   心底那点才升起的、或许平凉侯脾气不错的念头,瞬间被掐了个粉碎。 第34章 .秋千“所以这架秋千,根本就只能阿宁……   暮春的风和畅,还带着园中桃花的馥郁。   清晨的几缕光笼罩下,青年修长有力的手镀了层金光,显得格外好看。   往日这只手,所执的是笔和刀剑,修长而宽大,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。   而今却捏着方帕子,俯首擦拭污垢。   “都怪你,好好的日子,让她玩什么泥巴啊。”萧神爱沉着张脸,絮絮叨叨的抱怨着,垂眸见他还在不住擦着,面色隐有不耐,“好了没啊,都擦了这么久了。”   齐邯柔声安抚道:“别急,马上就好了。”   分明是他把自个裙子弄脏了,这会子还叫她别急,萧神爱大为光火,最后勉强按捺住,没将那火气给发出来。   齐邯擦了半晌,总算是拭去了泰半泥点子,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了点污渍在上头。   若非凑近了仔细看,倒看不大出来。   但在穿着之人看来,极为明显。   “这怎么办?”萧神爱问他。   齐邯轻声道:“可还有带多的裙子出来,先换一条好不好?”   若是上别人家做客,她惯常会多带一二身衣衫,以备不时之需。   萧神爱断然拒绝:“不要,我才穿了不到一个时辰,还没穿够呢。”这条裙子的布料,还是元日赏赐束帛时,她亲自选来的。   是宫中司织署所织,在蚕丝里掺杂了少许银线和金线,正看、侧看各位一色,其上的暗纹更是流淌着光泽。   她想着,这么好看的裙子,恰好是深色,只是一小块泥点子,也不是不能稍微忍一会儿。   至少把今日给忍完吧。   但齐邯的这笔账,她总是得算的。   她不愿换挑裙子,齐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,直起了身子怔愣看着她,好一会儿轻声哄道:“我改日去给你买一条好不好,别生气了。”   萧神爱别过脸,柔和的曦光打上去,在那张芙蕖般的面庞上留下几分温润色彩,她气呼呼地问:“一条?”   齐邯立马改口:“十条。想要什么布料?是普通的长裙还是间裙?间几色?”   微风阵阵,桃花瓣随着这阵风而簌簌落下,她不由自主挺得更直了些,诧异道:“我就是为了诓骗你裙子?”   “自然不是,此事是我的过错,是我自愿想赔给你的。”齐邯柔下声音安抚她,而后又问,“二十条好不好?”   “是赔礼。”他道。   萧神爱看了他好一会,轻哼一声,面色却稍稍和缓了些许。   这可是二十条裙子啊!   可恶,她有点动摇了!!   可她……可她是个富贵不能淫、威武不能屈的人啊,怎么可以……怎么可以为了区区二十条裙子动摇呢?   按照常理,她不是应该让齐邯痛哭流涕的给她道歉,而后亲手洗干净这条裙子吗?   可是,她要是除过年外哪个月做了二十条裙子,肯定要被阿耶说铺张浪费,而后严厉批评、郑重谈话的。   阿耶不会打她,但是会一直说、一直说、一直说,说到她认错为止。   算了算了,这可是二十条。   萧神爱承认,她可耻的动心了,她决定答应。她又低头看了会自个裙摆,颇有些郁闷的问:“那你何时拿给我呢。”   总算将人哄好了些,齐邯脸上露了点笑意,试探着说:“我回龟兹之前拿去给你,每日一条,可穿近一个月了。”   萧神爱呆呆的站了一会,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,犹豫了好一会儿后,她扭扭捏捏的答道:“那……那好吧!”   到时候阿耶问起来,她就说是齐邯非要给她的,她拒绝都拒绝不来,硬要塞过来。   反正跟她没什么关系!她不过是个被弄脏了裙子的小可怜啊!!   齐邯眸色柔了几分,戳了下她气到鼓起来的面颊,无奈笑道:“别气啦,我听人说后院有一架秋千,我带你去玩可好?”   不久前的上巳节,俩人去往曲江游玩时,萧神爱确实提过想玩秋千。   其实宜秋殿里头也有一架秋千,是她幼时太子妃让人打的。但纤绳过短,所选的位置也不好。靠着墙,无甚趣味。   她幼时一直想将其拆掉,换到那几株杏树下面去,这个充斥着她幼年时光的念头,在太子妃薨后戛然而止。   她想着,哪怕再不好,也是阿娘给她做的,宜秋殿并不缺放这个秋千的位置。   齐邯所言的那个秋千,她很有点兴趣。   但她刚刚才发过脾气,这会立马就应下,是很没面子的。这样显得她特别好哄骗,一点小东西就能收买。   萧神爱下定决心不能这样。   于是,她深沉的凝眸思索良久,最后才堪堪点了头,犹豫道:“嗯,那好吧。既然你想去,那咱们就去看看吧。”   是齐邯想的,她只是陪他去的。劳累那么久陪他去看秋千,然后,再顺便奖励自己玩一下那个秋千,应该不过分吧?   如此想着,她跟随齐邯往后院走去,绕过一丛修竹后,来到了一架秋千旁边。   历经千辛万苦,在一丛盛开的魏紫旁边,终于找到了齐邯口中的秋千。   俩人却齐齐陷入了沉默。   对视良久,萧神爱轻声问他:“你是听谁说的?”   齐邯怔然,尴尬道:“是阿宁的侍女说的。”   嗯,结案了。   她气愤道:“所以这架秋千,根本就只能阿宁玩啊!”   一整个秋千都还没她肩膀高,她要是坐上去,对秋千肯定是个莫大的打击。严重点,说不定会直接击垮。   萧神爱委屈极了,她觉得自己被欺负得特别惨,同话本子里的人没什么两样。   低着头想了一会儿,她突的抬眸看他,有些怕怕地说:“你心机好深沉哦。”   齐邯:“……?”虽然这可能是真的,但是现在被心上人给直接点出来,真的很奇怪。   他也不是全然不要面子的人。   面子,尤其是在心上人面前的面子,还是得要的。   他不禁开始回想起了,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,才让神爱觉得他心机深沉。   难道是他前些日子暗地里威胁元正轩的那段暴露了?又或是旁的什么事?   俩人之间既然出了问题,那他还是早些解释清楚为好。   思量片刻后,他艰难开口道:“桐桐,我……我那日只是叫他过来……”   萧神爱没搭理他,径直打断了他的话,一脸震惊的问道:“你究竟是有多讨厌阿宁啊?”   齐邯:“?”   他一贯是个寡情冷性的人,对兄弟姐妹都没什么兴趣,不过是因着那点血缘关系,才对他们有些许看顾。   但无论怎么说,也没到讨厌的地步。   齐邯开始反思,他是哪里让她误会了,是他对阿宁太不耐烦了吗?这样会不会让她以为他很没耐心、人品恶劣啊?   实在不行,他对阿宁稍好一点,也不是不行。   就在齐邯下定了决心,下回要对自个妹妹好些时,萧神爱又道:“连这样一石二鸟、一箭双雕的计谋都想得出来,不愧是深谙兵法的人啊。”   齐邯不敢答话,静静地站在那,等她的下一步指示。   他不说话,萧神爱默认是心虚。   短短几息之内她就推测到了原因,实在是太厉害了,于是她开始给齐邯分析心路历程:“你讨厌阿宁,想要弄坏她的秋千,可是又不想自个担这个事。然后你想到了我,特意把我诓骗过来,想要让我帮你弄坏她的秋千。”   萧神爱对着他摇了摇头,义正言辞道:“你以为这样能一次对付我们两个。可你万万没想到,我是绝对不会助纣为虐的!”   将他严肃批评了一番后,她又苦口婆心劝道:“她才那么小,又还挺乖的,哪儿得罪你了?别这样,怪不好的。”   齐邯沉默了许久,而后试图替自己辩解:“桐桐,我没讨厌她,只是听那几个侍女问阿宁要不要过来玩秋千,我才知道这儿有个秋千的。”   他哪知道,这秋千是阿宁专属的。   萧神爱拍了拍他的肩,幽幽叹息一声:“不用说了,我懂!”要是她阿耶或阿娘跟别人有个孩子,她肯定也不会喜欢的。   想了想,她扯着齐邯往外走去,见他仍是满脸忧色,遂安慰道:“你别担心啦,我会替你保密的。虽然你这会儿也算计了我,但谁叫我这么好心呢。”   齐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,无奈道:“我真没有。”甚至相比起来,他喜欢阿宁还多过那几个弟妹些。   萧神爱有些不耐烦了,皱眉道:“我都说了会替你保密嘛,咱俩是一伙的,我把你给捅出去干嘛?”   咱俩是一伙的。   齐邯心口一震,满腹的辩解之词忽然就散了个干净,只容得下这句话。   她将他们二人,看作是一伙的。   全身上下,都是一阵熨帖。   俩人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花园,此时前院和内院的宾客已有不少,时不时有欢闹声传来。   萧神爱嫌这儿无趣,想要换个地方玩。   “你不回前院吗?”她问齐邯。   齐邯点了点头,温声说:“这便回去。”他唇角轻勾,又道:“待会用过午膳,我还在这儿等你可好?”   过几日他就要回龟兹,也没什么时间带她逛了。   萧神爱笑着应下,随后又有些好奇地问:“你要带我去哪呀?”   要是他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,再带她去西市买点好玩的,那她就只能勉强原谅他啦!   “去京郊的承恩寺好不好?”齐邯柔声问她。   这个时节,正值承恩寺的梨花盛开,很适合游玩。   萧神爱老早就想去了,本来想约卢萦珠去的,但卢萦珠没什么兴趣,她只得暂时搁浅。   现在有人主动约她去,矜持高贵的清河郡主当然是要——犹豫一会儿啦!   齐邯哄了几遍,好不容易让她答应后,缓缓松了口气,轻声说:“那我先去让人布置准备。”   ***   想着一会儿能出城玩,萧神爱心情好得不得了,蹦跳着去了后院筵席处。   此时宾客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,贵女们的席位被安排在一座悬山顶的邻池水榭中,谢宛还给她留了个位置,就在自个身边。   今日是谢相的寿辰,身为长孙女的谢宛,自然得站出来领着姐妹们待客。齐丹玉两个养在谢家多年,这会子也没敢歇着,四处穿梭着同众人谈笑。   然而见她来了,谢宛却是不走了,回了位次上同她聊了一会,指着面前的酒盏道:“你尝尝,新酿的蒲桃酒。”   萧神爱浅尝一口,酒味并不浓郁,反倒有一股馥郁香气隐隐流动。   “味道不错。”她赞道。   谢宛有些得意:“那当然,我阿翁别的喜好倒没多少,就是喜欢这个。他亲自督着酿出来的,能不好喝吗?”   萧神爱又顺着她的话,夸了一回谢中书。   见谢宛还在这陪自个坐着,她抬手指指面前举盏谈笑的众人,轻声问:“你不过去吗?”   “待会儿。”谢宛看上去没空思考这个,而是拉着她凑近了些,低头小声道,“诶,我问你个事儿。”   萧神爱歪歪头:“嗯?什么事啊。”   见她这么神秘,生怕别人听到的模样,萧神爱有些担心,该不会是齐邯讨厌阿宁的事儿暴露了吧。   谢宛想要算账?这不能吧。   可是这跟她没关系啊。   正胡思乱想着,谢宛却又近了几分,压低声音问:“今早上送你来的人是谁啊?”   萧神爱一愣,随后将她上下打量一遍,轻啧一声:“干嘛专门问我啊,阿萦一直在这儿,你干嘛不问她。”   “我跟她不熟,不好意思问。”谢宛飞速说完后,又道,“这不重要,你快告诉我是谁啦。”   萧神爱侧首看她,忍不住笑出了声:“可是,她跟那人很熟啊。”   闻言,谢宛立马放过她,转而去找卢萦珠。   萧神爱:“……”这变脸也太快了点。   她懒得跟谢宛计较,想着刚才的蒲桃酒不错,便又叫人给自己倒了点,就着糕点一块儿用。   卢萦珠正在逗阿宁玩,现在的阿宁已经洗干净了手,还换了身衣衫,已经是一个崭新的阿宁,再看不到刚才玩泥巴的样子。   见谢宛过来,她还以为是来找阿宁的,将阿宁往前面推了推:“喏,还你。”   然而谢宛却没看阿宁,径直在旁边坐下,压低声音问:“今早上送你和郡主来的人,是谁啊?”   “是我大哥啊。”卢萦珠随口答了一句,“怎么了?”   谢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道了声谢后又起身离开,继续兢兢业业的招待宾客。   阿宁被姐姐无视了一通,感觉很难过,一脸忧愁的看着她的背影。   卢萦珠也很震惊,抬首看过去,凝视了许久。   一大一小俩人望了很久,直到桌面上多了几道菜式时,才收回了目光。   新上的几道菜式很精致可口,瞧着便极花功夫的模样,一旁有人睁大了眼:“咦,阿萦你怎么有这些啊,你单独点的吗?”   卢萦珠摇摇头,猜测道:“是给阿宁准备的吧。”   给谁准备的都不重要,反正已经到她桌案上来了,她只管高高兴兴的吃就得了。   酒过三巡,筵席正酣,突的传来太子驾临的消息。   惊闻此讯,众人纷纷扔下杯盏和食箸,前往大门处恭迎。   萧神爱随在人群里去往前院去了,耳边传来众人的议论声:“太子竟然亲自来了,谢中书可真是得太子重视啊。”   “可不是么,毕竟他老人家曾是殿下的夫子。”   “你说这事,我倒是想起来去年卫国公生辰,殿下都没亲自贺寿,只派了郡主前去。”   萧神爱:“……”   一般来讲,父亲不想去又不得给个面子的筵席,就会派她前往。   但是她这话是什么意思?显得她很拿不出手的样子啊!   她去给卫国公贺寿,那可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,做人怎能这么不知足?想到这,她有些气愤的磨了磨地面青砖,下回她干脆不去算了。   周遭又有人说起了往事,低声道:“听闻当年太子的婚事,还是谢相提及的。”   本来想走的,萧神爱却突然顿住了步子,并且悄悄竖起耳朵,保持着垂首的姿势,不让人发现她。   必须得藏好了,万一他们发现她后不讲了怎么办啊!   她只知道父母的婚事,是曾外祖父病危时,祖父亲至病榻前探望,而后执着曾外祖父的手许下的。   那人道:“当初元尚书令病重,圣人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未了,他却答如今海晏河清,并无心愿。圣人苦恼之际,谢相说起元家二娘子尚未婚配,圣人就为太子定了呢。”   “假的吧?我记得元尚书令天庆四年才薨啊,元家办丧事我还去过的。”有人反驳了句,但想起对方父亲曾为起居舍人,或许知道的多些,也不一定。   那人又道:“按着民间的说法,这叫冲喜,后来可不是病好了么?圣人却有些后悔冲动许诺,还是太子说圣人已经出口的事怎可轻易更改,才没让这桩婚事黄了。”   心脏一处不断跳动着,萧神爱豁然睁大了眼,有些不敢相信自个所听到的。   她一直以为此事全因祖父的一点稀薄情义,全然不知,原来阿耶竟也插过手。   因太过震惊,她忍不住侧首看过去。   正对上她的眸光时,小声议论的几人悚然一惊,急忙低下头,以袖掩面,生怕被她给发现了。   匆忙间,她听到有人惊呼:“郡主在这,我们怎么办啊?!”   萧神爱很疑惑,她有那么吓人吗?   带着这个迷茫的想法,萧晗下了车辇。   他今日着了一身紫袍,身姿挺拔如劲松,面容隽逸。远远望去,只觉烨然若神人。   身居高位数年,他身上隐隐散发的气势,令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   怔神间,他已被众人簇拥着进来,由谢顺之亲引着去了上席。   萧神爱也开始往回走去,谢家的厨子手艺还挺好的,尤其是那道鸳鸯炙鲜嫩至极,她琢磨着,改日得让宜秋殿的庖厨过来学学了。   回去路上,她碰着了刚才小声说话的几个人。   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这么多消息,萧神爱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,遂主动走过去几步,笑问道:“你们刚才用完饭了么?”   她刚刚才吃了一半,还有些饿呢。   分明只是随意的打个招呼,哪知道那几人的面色却陡然变了,战战兢兢的给她行过礼,颤巍巍唤:“郡主万福。”   “嗯。”萧神爱不在意的应了声,思量着怎么才能从她们口中套出更多话来。   这些有趣的事儿,阿耶才不会讲给她听。   就在她愣神的档口,几人却是突的白了脸,还倒抽了几口冷气,捂着肚子哀声道:“郡主,我们、我们肚子有些不舒服,就先走了。”   看着几人一脸痛苦的离去,萧神爱更为震惊,她真的只是想打个招呼,顺便套套话而已啊。   为什么她们看她,就像要吃人一样?   一想到这个,即便是回了筵席用自个喜欢的玉灌肺,都还是有些食不下噎的。   “你怎么啦?”卢萦珠小声问她。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没什么。”   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,卢萦珠想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,为了安慰她,试探着说:“待会筵席散了,我陪你去承恩寺玩?正好明日不用去学堂,我们可以在庄子里住一晚。”   说起这个,萧神爱可就来劲了,刚才的郁郁之色一扫而空。   斜了卢萦珠一眼后,她趾高气昂道:“哪能劳烦你啊,我下午自去就是,无需卢二娘子作陪。”   叫她先前不愿陪她,现在回心转意,想要寻求她的原谅也没用了!   她绝不是轻易吃回头草的人!!   一想到下午能出去玩,面前的菜肴瞬间没了吸引力,草草又用了几口后,萧神爱丢下了食箸,挽好帔子起身离去。   临走前,又十分得意的睨了卢萦珠一眼。   虽然是她拒绝在先,但倘若卢萦珠这会再求她一回,她也只能应下了。没办法,她人太好了。   然而直到她施施然离开了临池水榭,卢萦珠都保持着沉默,甚至还缩了缩腿给她挪位置。   萧神爱又郁闷了。   众人都在用饭,此刻路上没人,她便一路踢着石子到了先前的花园。可将花园找遍了,都没见着齐邯的身影。   越找下去,她的脸色越不好看。 第35章 .哄她她最是个需得人哄的性子。   过了午正后,日头便开始逐渐往西偏移。   却丝毫不损其炎热。   萧神爱将小花园翻找了个遍,连树丛都看了一圈,仍没瞧见半个人影。由此一来,她面色愈发的难看。   明晃晃的光照在脸上,带着温润之感,再久些则变得灼热起来。她仰头看了看那株高大的桐树,满腹的委屈就此涌了上来。   是他说来这儿找他的,可她都来了这么久了,他却没个人影。就仿佛,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一般。   越想越难受,又站得有些累了,她干脆靠着那株桐树蹲下,双手环抱着膝盖,将脸埋进了臂弯里头。   梧叶随风卷落些许,晃悠悠的飘在半空中,半晌后,终落至地面。   齐邯匆匆赶来时,见到的便是少女埋首蜷缩成一团,肩膀一抽一抽的模样。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缓缓过去,生怕惊扰了她。   “你过来干嘛?”   闷闷的声音传来,娇气而又可怜,细听时,还有着几分哭腔在里头。   她最是娇气不过的一个人,齐邯转瞬就明白过来是什么原因。   齐邯心头微颤,胸腔里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,那处涨得难受。好半晌,他才缓过了劲,轻声去哄她:“桐桐,是我不好,我过来晚了。”   然而萧神爱这回却没理他。   事实上,自说了那一句话后,她再没出过声,也没抬首看他一眼。   仍旧是将脸埋在自个臂弯里头,身子微微颤动着。   分明在哭,却没半点声音传来。   齐邯自知理亏,只得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:“桐桐,我错了,别生气了好不好?”   这回萧神爱倒是有了反应,身子动了几下,齐邯眼睛蓦地划过惊喜,却发现她只是活动了一下腿脚。   应该是有些麻了,想换个姿势。   “方才殿下和谢阿翁同我说了会话,我不得脱身。”齐邯叹了口气,柔声同她解释着自个来晚的原因,“后来他们说完后,我就匆忙向这边赶了过来。”   萧神爱抽噎着问他:“那你怎么不派个人过来,跟我说一声呢?我在这儿等了你这么久,还以为你不来了。”   说到最后那句时,她显然被勾起了刚才等待时的忐忑和惶惶,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不再是先前那般带着隐隐的哭腔,而是在哭声中断断续续的将话说完整的。   齐邯忍着心头钝痛,伸手拍了拍她的背,而后缓声说:“在殿下面前,我不好唤人过来,只得尽量汇报快些,好早些来寻你。”   其实按照以往的经验,萧神爱赴约都是要么踩点要么迟些,同太子说完话过来当是刚刚好的。   却没想到,她今日来早了这么久。   齐邯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,他从前都是至少早到一二刻钟,难得被事情耽搁掐着时辰过来,偏就运气差成这样。   她不答话,自顾自的垂首啜泣,齐邯只得一遍遍柔声轻哄:“桐桐,不哭了好不好?一会儿我们先去西市,找你想要的那本游记,而后再去承恩寺可好?”   少女的哭声明显轻了许多,齐邯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,继而温声道:“咱们一会就去选罗裙的料子,既有了新衣衫,还得再打几样新首饰来配才行。金满楼似乎又出了新款的钗环和手钏,今日正好去瞧瞧。”   少女哭泣的动作微顿,齐邯耐心的在一旁等着,手中一刻不停地轻抚她的背部,担心她哭急了一时间呛住。   停顿了许久后,萧神爱终于抬头,愤然道:“你怎么知道金满楼出了新款式啊,你给谁买了?”   她脸上犹带着泪痕,眼眶里还蓄着一汪清潭,眼尾通红的一片。叫人瞧了,忍不住心底生怜。   齐邯一下子僵住,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啊。想要拿帕子给她拭泪,却被躲开。   在触及到少女倔强的眼神后,他又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,不敢乱说,生怕越哄越糟糕。   他想了想说:“我前两日去西市买东西,正好瞧见了,想着你常去金满楼买钗环,便暗中记住了。”   这个理由,勉强还说得过去。   萧神爱轻哼几声,小声嘀咕:“谁信你啊,指不定是陪谁去买了才知道的。”   齐邯哭笑不得:“我能陪谁去买?”他这辈子,都只陪眼前这个人出门买过衣衫首饰、为找几册话本子和游记逛遍各大书肆。   萧神爱轻飘飘瞥他一眼:“谁知道呢。”   齐邯不得不去抚心口,暗道自己迟早有一天,得被她给气死。   简直就是个小没良心的,几乎都要把一颗心挖出来给她瞧了,却犹嫌不够。   她这会子肯跟他搭话,就是有了松动的迹象,齐邯来不及兼顾许多,只想着赶紧将人给哄好,忙道:“倘若下回再遇着这样的事,我定然先派人过来知会一声。”   萧神爱斜了他眼,气呼呼的转回了头。   齐邯有时,却是爱极了她这副生闷气的模样。   气得脸颊都鼓鼓的,耳根子和颊侧还晕着粉,眼中隐隐冒着怒火,偏又没有半点威慑力。   叫人瞧了,只觉怜爱。   “好了。”齐邯扶着她站起了身,轻声问,“这么久了,腿不难受吗?”   恰巧被他给说中了。   因蹲太久腿麻了,萧神爱身子虚浮而僵硬,起身时一个站不稳,猛地朝前扑了过去。   正巧栽倒了他怀里。   齐邯将人扶住,萧神爱摸了摸被撞得有些发疼的脸,咬牙道:“你少说两句,会怎样吗?”   俩人如今的距离太近了些,她的脸颊靠着他的胸膛,手则抵在他的肩胛处,另一只手挂在他臂弯上攥着衣袖。   呼吸间,皆是他的气息。   便是耳侧萦绕的,也是他心脏蓬勃跳动的声音。   那声响落在她耳中,只觉沉稳而有力,萧神爱有些不知所措的抬眸,正好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。   视线相对时,只觉胆颤。   “下回再如何,也先找个坐的地儿。”齐邯轻叹了一声,扶着她站稳。而后非但没松开手,反倒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些。   他的身量过于高大,以至于萧神爱即便站直了身子,甚至还悄悄垫了脚,也只到比他胸膛略高些的位置。   她涨红了脸,为自己今日的失策而感到懊悔。   “齐邯。”她闷闷的唤他。   “嗯?”   他说话时,喉舌连带着胸腔一块儿震颤着,她就靠在他的胸膛处,那处震颤感就这么直接传到她身上,万分剧烈。   萧神爱的脸颊又红了几分,为了不叫人发现,她拼命垂首,差点就将自个埋了进去。   好半晌,随着齐邯一下下拍着背,她心绪平复下来后,继而又抬首去看他。犹豫了好一会儿,方才小声说:“我刚才就是有点不高兴,不想搭理人,没想对你发脾气的。”   少女带着些许歉意的话出口,齐邯微怔,而后揽着她低声道: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不要生气好不好?”萧神爱小心翼翼问他。   齐邯失笑:“我没生气。”   她最是个需得人哄的性子。   相识多年,他再了解不过。   她从小便是千娇百宠着长大的,有时不顺心了,便板着脸自个找地方待着,必得软语轻声的哄上小半个时辰,才能见效。   并非是想对他发脾气,只是想让人哄哄她。   哄哄她,她就好了。   她要是真发起脾气,必然是疾风骤雨,不容人片刻喘息的。绝不是现下的模样。   齐邯从未想过要让她改了,一贯都是这么过来的,他没道理让她变个样。   少女的手在他肩胛处无意识摩挲着,似乎是在顺着暗纹游移,齐邯俯首吻了吻她的眉心,声音平缓:“我真没生气。乖,别瞎想。”   似是为了安抚,又似是为了印证,他随后又低下头,在她的桃花眸上落下一吻。   俩人就这么静静站了许久,直至齐邯问她:“腿好些了没有?”   萧神爱一愣,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,急忙推了推他,往后退了半步,同他稍分开些。   “好了。”她别过脸,轻声回了一句。   齐邯点点头,勾着唇角一笑:“已让人备好了车,这会子就去吗?”   已经快到未时,再不出发,恐怕要赶不到宵禁前回来。   俩人实则都有夜间通行的令牌,但这样太过张扬了些,她也没法子回宫去。   ***   长安是座大城池,即便是早晨天不亮的时候,路上也早已挤满了行人。   飒踏马蹄声传来,大街两旁的行人纷纷避开,一骑绝尘而去,唯余被马蹄溅起的黄尘,还有那挺拔出众的背影。   今日学堂放了假,萧神爱得以多睡上一个时辰。   然而就在她酣睡正香的时候,侍女轻手轻脚的入内,绕过了黄花梨牡丹画屏,开始在旁柔声唤着她。   萧神爱嫌烦,翻了个身捂住耳朵,打算继续睡。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日呢,她可得多睡一会。   这会没时间计较,但她已经在心中给这人记了一笔,待会睡醒了,定要找这人算账!   清檀不知她心中所想,还在那柔声唤着:“郡主,快起来了,平凉侯已经来了。”她又转身吩咐道,“水和衣衫可备好了?”   绮云端着铜盆入内,轻声说:“好了,衣衫昨日就已放在边上了。”   见她仍旧闭着眼,清檀只得拿帕子沾了水,就这么给她擦脸。   乳母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幕,恨声道:“瞧郡主被你们给惯的。”她径直走上前,提着萧神爱的肩膀,直接给从薄被里头捞了起来。   “平凉侯过来辞行了,等着郡主过去送他呢。”乳母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,劝道,“等了好一会子了,郡主好歹去见一见吧。”  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响亮,以至于几个宫女都侧首悄悄堵住了耳,萧神爱一下子被震醒,睁着双朦胧的眼,盯着帐顶看了许久。   “辞行?”她喃喃了句。   “是啊。”见她醒了,乳母给她擦了几下脸,喂着喝了几口水后,叫人拿了衣衫过来给她换,“郡主该不会忘了吧?”   萧神爱也终于回过了神,抽抽嘴角:“哪有,就是一时间没想起来。”   换了身外衫,她蹦下床着人系好长裙后,坐在妆台前盯着自个瞧。   清檀询问过后,给她梳了个望仙髻。  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  她倒腾了足有小半个时辰,才堪堪出了宜秋殿。   齐邯就候在殿外,高大的身躯犹如一株挺拔的劲松,就静静站在那等着。   少女今日着了身百草纹鹅黄色的衫子,云峰竹绿间色长裙系于腰际。脸上似乎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,衬得她气色愈发的好。   一双桃花眸里泛着潋滟水光,眉尾描了斜红,颊侧点了面靥。   单是站在那,便让人以为满园天光都是为她倾泻而来。   待到走进了,秀气的连娟眉微蹙,轻声问他:“你可用过朝食了?”   明明在家中已经用过了,可他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:“尚未。”   没有旁的多余想法,他只是有些贪恋同她在一起的时光,试图得到更多。能同她多用一顿朝食,是意外之喜。   听到他没用过朝食,萧神爱抿抿唇,侧过身子说:“那要不要跟我一起用一点?”   萧神爱是个不大喜欢用朝食的人,故而宜秋殿的朝食一贯是分量少、样数多,力求让她多用几口。   今日多了个人,除多摆了副碗筷外,也另加了几道餐食。   齐邯扫了眼桌案,给她舀了一勺鳜鱼粥搁过去,又夹了几个小饺子。   “我不要!”萧神爱立马拒绝,要知道,她最讨厌喝粥了呀。   齐邯竟然忘了这个,他到底怎么想的!   看着她瞪大了眼眸的样子,齐邯只觉得心中有一处被填满了。   他将少女喜欢的桃花糕往前递了递,轻声说:“我只舀了一勺,你喝两口暖暖胃即可。”   萧神爱瞪了他一眼,气愤的低头用餐食。   因在用饭的缘故,本来就因气恼而略鼓起来的脸颊,更显得鼓鼓的。   齐邯慢条斯理的用着,偶尔给她夹几样吃食过去,见少女一直在埋首用饭,他眼中不由染上了些许笑意。   她永远都是这样,软软的同人说着话的时候,能让人想把心都挖出来给她。   他想起幼时曾见过她对太子妃撒娇,令满脸愠色的太子妃瞬间平息怒意,神色也逐渐转柔。那时,他就知道了她的厉害。   再后来,他直接栽在了她身上。   “功课记得好好做,不要再熬夜看话本子了,早些睡了早些起来。”齐邯同她细细叮嘱着,“若是嫌宫里闷了,就多出去逛逛。”   萧神爱正在吃一小碗鸡蛋羹,闻言含糊应道:“我知道啦。”   齐邯唇角挂着点浅淡的笑意,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,又道:“我已经跟南华园那边交代过,你何时想办宴席都成,提前去知会一声即可。你要是觉得宫里住得烦了,自个去那住上几日也行,那儿清净。”   南华园是他的私产,倘若没他的应允,任是谁也进不去。   想着侯府里头还在修缮的院子,他眉头轻轻蹙了起来,也不知俩人成亲前,能不能完工。   饭毕,净手漱口后,萧神爱道了声等她片刻,便跑去了后殿。   不多时,她捧着个小盒子回来了,因行迹匆匆,以至于双颊都带了点红晕。她红着脸将那盒子塞到齐邯手里,扭过头说:“给你的。”   “是什么?”齐邯心头绽开烟花,眉眼间蕴着一片柔软,“生辰礼,上次不是已经给了吗?”   萧神爱轻咳了一声,又将盒子往他怀里塞,竖起眉头:“不是生辰礼,是给你带去龟兹的。”她有点不耐烦起来,“给你你就收着嘛,问那么多干嘛!”   一阵阵甜意蔓延开来,齐邯心里也甜了一下。   将那小盒子揣好后,他点了点头:“好,我收好。”   想了一会,她有些不放心的叮嘱道:“你到了龟兹再拆开看哦,听人说这样才灵验的。”   齐邯笑着应了声,最后问了她句要不要随他出城。   本来只是随口逗弄的一句话,没想着她会答应的,哪知道她垂眸思索许久后,却是点了点头:“好啊,我送你出城,你等我收拾一会。”   沿着朱雀大街往明德门而去的路上,齐邯一直在低着头同她说话,萧神爱的思绪却逐渐飘远,想到了去岁送阿兄出城的场景。   彼时的阿兄,众人都知道他是被贬的,没有人敢来相送,只想躲得远远地。   如今的齐邯有许多人想要送他,却被他一一推拒了。   萧神爱问起,他却说有她相送就够了。   她偏头去看,却只看得到他棱角分明的半侧脸,深邃的眼中此刻凝着一团暖意,正盈满笑意。   “齐邯。”她轻轻地唤了他一声。   齐邯垂首,柔声问:“怎么了?”   萧神爱低声问他:“你何时才能回来啊。”   尽管已经说过许多遍了,齐邯仍是不厌其烦地说:“若是边关安定,待到明年初秋,或许能回来一趟。”   萧神爱突然就有点伤心。   她很想问他能不能不要走,可犹豫再三,到底没问出口。   他不是去玩的,这样显得她太过坏了。   至长亭处,齐邯勒住缰绳,转头同她说:“桐桐,已经送了够远了,你回去吧。”   萧神爱没说什么,只点了点头,道了声好。   她的车架折返回城后,齐邯继续率众往前走着。她早上给的那个小盒,被他牢牢握在手心里、贴靠着心口处。   半道歇息时,他终是忍不住,想要知道里面是什么。   犹豫再三后,他掀开了一个角,隐约瞧见里头是许多结络。他随手拿了一个出来,是一条很漂亮的结络,还编了花样在上头,能瞧得出编结络之人的用心。   她向来不善这些东西,也不知练了多久,才成现在这副样子。   结络尾端系着个碧玉平安扣,齐邯握在掌中摩挲片刻,骤然发现玉佩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。   他以为有所损伤,遂低头去看,迎着明亮的日光,清晰看见平安扣上刻了个小小的“万”字。   一个小盒子里头装满了结络。每个结络尾端所坠的物什各不相同,有一样的平安扣的、有莲花的、有梧叶的,还有月牙状的,无一例外刻了“万”字。   齐邯心头微震,恍然想起少女从前是不信这些的,倘若见了别人求拜,还会有些不屑。即便是去了道观寺庙游玩,她也很少去拜,大多时候仅是游玩罢了。   然而她却去给他求了这个。   凝着手心里这个平安扣看了许久,齐邯闷笑一声,眉眼徐徐舒展开,将那平安扣系在了自个的蹀躞带上。   ***   初夏逐渐有了蝉鸣,即便是坐在学堂里头,隔着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。   曦光透过窗棂格子照进来,打在一册册书卷上。   萧神爱近来心情不大好。   她心情不好了,那肯定是不能让别人好过的,身旁几个又恰好是可以供她磋磨的对象。   她戳了戳前面捂着耳朵的萧玉露,脆声喊道:“玉露!玉露!你来了多久了?”   萧玉露继续捂着耳朵,试图阻拦蝉鸣声钻入:“一二刻钟了吧。”似是想到了什么,她蓦地转过身,有气无力道,“我这就研,你别再问了。”   说着,萧玉露面如死灰的抓着墨块一头,加了点水后缓缓研磨起来。   问她来了多久,不就在变相问她怎么来了不磨墨?   直说就行,何必这么拐弯抹角的。   见她又开始了,宋澄默默离远了些,很是后悔那日怎么一时想不开。   假若上天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,一次就好,她只需要一次。那一日,她绝对不会为了给那陆清檀一点颜色看看,就选了这个位置。   如今倒好,非但没报复成陆清檀,她还得每日在旁忍受萧神爱的磋磨,简直是得不偿失!   可是若要换个位置,她又担心萧神爱因此而动怒,只能就这么将就着。   萧神爱没理会悄悄躲开的宋澄,只托腮看着面前的人,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,轻声说:“玉露,我观察了这么多年,发现你磨墨的样子,还挺好看的诶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萧玉露顿住,伸手抚了抚自个的脸,竟是有些微赧然。   她脸颊红红,小声说:“可能……可能是我今日抹了点胭脂的缘故吧。”天哪,她竟然看出来了?!   刚才宋澄都没看出来呢,她竟然看出来了?!   萧玉露暗暗想着,看不出来肯定是宋澄眼瞎,不管了,回去得奖励一番今日给她妆点的侍女。   “对呀,真是太好看了。”萧神爱点了点头,眨了眨眼,继续笑语盈盈看她,“怎么样,考虑跟我再多续几个月吗?会变得更好看哦。” 第36章 .行宫可是今日不用去学堂啊。   日光融融,少女白瓷般的肌肤仿佛泛光。   一圈一圈的晕染开,美得宛若一幅画卷。   萧玉露下意识就要点头,却又悚然一惊,微微睁大了眼去看她。待到回过神后,不禁咬牙暗恨,差点就要被她给蛊惑了去。   她就说呢,萧神爱突然夸她,能有什么好事,不过是又想使唤她做苦力罢了。   见她蹙着眉头不答话,萧神爱又笑着问了一句:“怎么样啊?”   萧玉露被她给气个半死,咬牙切齿道:“不用!”幸好所剩时日不多,她也快要脱离苦海了,“像这么好的机会,神爱姐姐还是留给有缘人吧。”   她发誓,以后再也不要被萧神爱奴役!   这辈子都不要了!!   还没振作几息,又见身旁那人指向澄泥砚台,指尖染着的丹蔻晃眼,皱眉挑剔道:“水放少啦,太浓稠了些。”   萧玉露一顿,满脸憋屈的加了点水进去,又问:“这样可以了?”   萧神爱瞟了一眼,敷衍着点点头:“嗯嗯,挺好的。”   南风微醺,带着几分初夏的燥热。   萧真真出去了一趟回来时,恰巧见着萧玉露垂首专注研墨的画面,细细看去,脸上神色虽有些不忿,到底没敢真丢开了手。   她忍不住走过去,在萧神爱耳畔低声道:“还是你制得住她。”   萧神爱饮了盏茶水,不置可否。   萧真真的位置只同她隔一条走道,因走道十分宽阔的缘故,中间还堆了俩人的书篓和许多用具。   夫子还没来,萧神爱便俯身翻找了一下,找出了一小罐子樱桃出来。   色泽鲜艳欲滴,连樱桃梗都是翠绿新嫩的,许是刚洗过不久,其上还附着许多小水珠。   萧神爱一颗一颗的吃着,不大一会,一小罐子樱桃就见了底。  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,她张目望望,只见身旁的几人都盯着自个瞧。而萧玉露甚至连研墨的动作都缓了下来,双目发怔。   为了盯着她吃樱桃的动作,众人甚至有一瞬间忘了呼吸。   只剩五颗了,她到底什么时候才喊她们啊……   萧神爱去拿樱桃的手微顿:“呀,不好意思啊,忘了你们呢。不过你们应该吃过早餐,就不用了吧。”   萧玉露:“???”这是人话?   她在这辛辛苦苦给她研墨,这人居然连一颗樱桃都不给她,太小气了吧!!   想到这,她推动墨块的手逐渐用力,再配上狰狞的表情,活像是在磨刀。   萧神爱吃完最后一颗樱桃,心满意足的收好罐子,一旁的萧真真突然问:“马上就要去行宫了,你想好了住哪个殿宇吗?”   行宫?   萧神爱眨眨眼,试探着问:“是要去行宫避暑吗?”   避暑行宫建在天台山的半山腰上,气候凉爽适宜,风景也十分之好。   但也因建在山上,周围是很荒凉的,半点也没有长安城的热闹。   待久了,难免也觉得枯燥无味。   假若此次避暑阿耶去,而她不去的话,那整个东宫,岂不就是她的天下了!!   萧神爱越想越兴奋,径直摆了摆手:“你自个去吧,我不去!”   她的昂着头,不知为何,神色竟还带了几分骄傲。   散学后,有不少人来找她问去行宫避暑的事儿,连卢萦珠都缠着她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,萧神爱的口径很统一:就是不去!   踏着明艳的日光,她缓步出了学堂。   路过那株榆树时,明知是没有人的,却仍是下意识侧首望了一眼。   万一呢。   她一路晃哒回了东宫,今日的功课有些多,打算先回去做一点再用午食。   还没走几步路,却被面前的林易给拦住了脚步,让她去崇政殿用饭。   想着那么多未完成的功课,她心情很沉重,步伐也是慢悠悠拖过去的。到了偏殿坐下后,她问道:“阿耶,今日怎么这么早用饭啊?”   “嗯,早些用了,我下午还需去往紫宸殿议事。”萧晗轻声答了她的问题,让人舀了一勺玉带羹过去,“近日在学堂累不累?”   萧神爱拿汤匙搅拌着汤羹,茫然的仰头看他:“不累啊。”不仅不累,还比从前轻松多了呢!   以前先生们一次只教她一个,半点旁的心思都不敢有。   而现在先生们教那么多学生,她在底下偷摸干点什么,或是发个呆的,别提多快乐了!!   萧晗咬了口莲房鱼包,眉宇轻拢,不动声色问道:“昨日我怎么听你二叔家的五娘对你祖母说,在女学太过辛劳了。”   萧神爱撇撇嘴:“她有什么累的,就是活儿干少了,让她磨个墨都要命似的。”   “你让她给你磨墨?”萧晗眉头青筋跳动,忽然觉得太阳穴抽抽的疼,一双普通的酸枝木食箸似有千钧重,他觉得有些匪夷所思,“她自愿的?”   自个亲生的,能不了解么。   在萧晗眼中,此事大抵是她威逼利诱的。   虽说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好,但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干不出这事。   接收到父亲怀疑的眼神,萧神爱立马就炸了。   她放下汤匙,振声道:“阿耶你什么意思呀!她不是自愿的,难道是我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吗?!”   小少女用力摇了摇头,眼中带着不可置信,喃喃道:“阿耶,我真没想到,原来我在你眼里竟是这种人,天呐!”   萧晗:“……”   他一时语塞,见她气呼呼的坐在那,无奈道:“没有,只是觉得此事有些……”他还是觉得很匪夷所思。   女学不允许带婢子进学堂,他本以为女儿刚去会不习惯,少不得要同自己闹上几次。   都已经想好了说教的话、连哄她的小礼物都备好了,哪知道人家在里头混得如鱼得水。   萧晗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,原先打算让她去女学能好好历练一番的,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历练谁。   “那她为何愿意帮你?”萧晗问她。   萧神爱哼了一声,略有些烦躁:“我借她抄了那么多功课,她能不自愿吗!”   虽说那日在祖母面前顺手帮了她一回,然单凭一纸书券,怎么可能让萧玉露乖乖听话这么久。   还不是因为萧玉露得求着她抄功课。   求人么,那自然是得有点求人的样子,譬如帮她研墨、收拾等这种小事,她相信萧玉露是很乐意做的啦。   这都是她自愿的,跟她可没什么关系!   萧晗沉默良久。   他读了十几年书,头一回知道还能这样,此时此刻,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   “梧子,你借她抄功课,不是在帮她。”萧晗想了想,苦口婆心劝道,“这般是在害她,长此以往下去,她只会愈发的不学无术。”   萧神爱迷茫道:“啊?我没想帮她啊。”她帮萧玉露干嘛呀,又不是吃饱了撑的。   怔了片刻,她又喜滋滋地说,“原来这样就是在害她啊,这么简单,那我以后可得多借她抄抄了!”   萧晗:“……”   他只觉得,自个迟早能被她给气死。   只能不断在心中默念:是亲生的,是亲生的,忍忍罢。   缓了许久后,他决定略过这一节,轻叹一声:“先用饭吧。”   萧神爱点了点头,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去沾料汁,而后放到了萧晗面前的天青釉瓷碗中:“阿耶你尝尝这鲈鱼,可很鲜美呢。”   少女的脸上挂着笑靥,让人一瞧,便忍不住心软下来,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。   萧晗想着,他还是别自己气自己了,就这般,倒也挺好的。   用过饭后,萧晗也问起了行宫的事。   还未待她说完,萧神爱便摆手拒绝,乖巧的说:“阿耶我不去!虽然我也很想去玩啦,但是我还是留在京中看屋子吧。”   萧晗心下好笑,眉眼也随着这笑而舒展开,他饮了口茶水后道:“嗯,我也不去。”   仔细询问一番后,她才得知父亲得留在京中监国。   唉,早该想到这一节的,刚才就不该说的那么快。   现在好了,话都已经说出了口,大家都知道她不去行宫了,哪还有反悔的余地。   真要反悔,那得多没面子啊。   萧晗自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纠结。捧着茶盏看了会她的痛苦神态,待看够了后,他倚靠在那花梨木凭几上,轻声说:“已经几年没去过行宫避暑了,京中天气炎热,你随着祖父他们去玩玩罢。我总归是去不成的,倘若你碰上了什么有趣的,可记得给我带回来。”   萧神爱眼睛一亮,假意推辞了一会后,她矜持地点点头:“那、那好吧,我也好久没去过天台山了。既然阿耶有兴趣,只能我去帮阿耶看看啦。”   阿耶都说到这份上了,她也只能答应啊。   唉,这满京还有比她更孝顺的女儿吗?   既然已经定下了要去行宫避暑,萧神爱便开始着手收拾行礼。   得知她又改了主意,将要往行宫时,众人纷纷前来关切问询,萧神爱统一回复:“是我阿耶非要我去的啦。你知道的,我最听我阿耶的话了。”   众人虽将信将疑,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,没人再深究下去。   月色朦胧,第二日便要往行宫而去了,萧神爱还在做最后的挣扎。   非但将平常上课用的书卷装了进去,还带了许多没学过的。   女萝好奇地问:“郡主带这么多书,看得完吗?”   “没试过,怎么知道看不看得完!”萧神爱理直气壮的回了句,又很有信心地说,“此次前往行宫,她们定然不会用心上课读书的。我正好借此机会偷偷学,下苦功夫将她们拉开一大截!”   她在学堂里的功课算是好的,但却没到独占鳌头的地步,总有几个跟她不相上下的。   平常玩心大得很,这一次倒是下定决心了。   女萝呆呆的点头:“嗯,嗯,好的。”虽然她还是很不相信,郡主会下苦功夫。   这说出去谁听了,都会觉得不可置信的啊。   萧神爱摸了摸她的脑袋,欣慰道:“你能听懂就行。既然懂了,就快去收拾吧。”   直到亲眼看着自个的书都被装进了箱笼里,挨个搬上了马车后,萧神爱才放下了心,钻入被子里头睡了过去。   ***   一路行旅漫漫,总算是折腾到了行宫。   萧神爱一脸疲惫的下了车,差点连腿都站不稳,被清檀扶着走了几步,才觉得舒服些了。   绮云先着人将行李都搬去了东宫,她上次来行宫还是六年前。那时虽在行宫里有个固定的殿宇,多年未住,难免有些荒芜,还得着人先整理一番才行。   她心中思量着,正要回去歇息时,皇后打发了女官过来,唤她过去用晚膳。   皇后相邀,自是不得不去的。   萧神爱强打起了精神,抬步往排云殿而去。   到了才知道,祖母并非只唤了她一人,皇室众人此刻几乎都在排云殿里,还有几个随行的高位妃嫔,竟是个小小的家宴。   会稽公主本来在同身旁之人说话,见萧神爱进来后眸光微闪,上前几步拉住她道:“神爱可算是来了。此番你阿耶没跟来,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了,只管来找姑母给你做主。”   萧神爱笑着应了声好:“多谢姑母挂心。”   她瞧着,只觉会稽比前几月要憔悴了不少,神色也是有些恹恹的。   同她说过几句话后,会稽又转去同旁人说笑,南阳在一旁站着,微不可查的皱皱眉头:“待会阿耶要过来,你可收敛着些吧。”   会稽身子略僵了一瞬:“阿姊,我……”   后殿内,帝后正在饮茶。   隔着几扇雕花楠木大屏风,可瞧见前殿隐隐绰绰的人影。   皇帝哂笑了声:“这就是你说的,她心里还难受着,没走出来呢?”   看着在那到处走动、同人高声谈笑的会稽,霍皇后面容僵了一瞬,尴尬道:“她也总不能到处同人说自个太伤心吧,人前总得装装样子。”   她这会倒是有些后悔叫会稽过来了。   皇帝不置可否,只淡声说:“朕突然觉着,给那霍旻的处罚,着实轻了些。”   为了不惊动外人,他还另寻了个错处将其贬官,再在路上找人假扮匪口将霍旻揍了一顿。   这般行事,堆一个皇帝来说,实在憋屈。   “倒是神爱那孩子。”皇帝捋着短须点了点头,“年纪虽小,比她懂事多了。”   霍皇后也跟着点了点头,温声回道:“这孩子丧母也有几年了,阿晗忙着政事都没空管她,在东宫也没女眷照拂。我前几日还听女学夫子夸了她呢,着实难得。”   皇帝应了一声,揉了揉眉心:“她前段日子是不是过了纳采礼?是跟齐邯?”   霍皇后看了他一眼,略有些嗔怪道:“圣人连自个孙女婿都不识得了?”   虽说他孙子孙女不少,可太子就这么一个女儿,到底是不一样的。   “那小子不错,老大倒是会选,早早将人给扣住了。”皇帝淡声道,“朕已下旨将他调去北庭,正好给他个机会,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了。”   想到这,皇帝脸上浮现起了淡淡的笑意。   齐邯父亲死王事,而他又是在宫禁中长大的,于皇帝来说,是个极其可信、能委以重任的人。更何况他父亲薨了、母亲改嫁,其余在朝的齐氏族人同他血缘疏远。   孤身一人在朝中,无任何隐忧,着实是把称手的刀。   还是把能使得出去的好刀。   政事上的东西,说得越多,错得越多。霍皇后没有回话,仅是倾身给他倒了盏茶水,柔声说:“圣人一路奔波,也辛苦了,喝口茶水润润喉。”   皇帝接过她手中杯盏,轻啜一口后淡声道:“神爱既是快要出阁了,咱们做祖父母的也不能没有表示,你看着到时候如何给她添妆吧。”   霍皇后对孙辈感情平平,但到底是自个亲孙女,听皇帝如此吩咐,她自然不会怠慢。凝神细想片刻后,轻声说:“她是太子妃所出,阿晗也就这么一个女儿,我就循着南阳和会稽的旧例办了。”   皇帝道了声辛苦,搁下茶盏起身说:“时辰差不多了,出去用膳吧。”   筵席过半,萧神爱嫌里头闷得慌,出来透透气。   清檀随在身侧,俩人有说有笑的,倒也自在。   走在一簇斑竹中,她却突的看到前方潋滟的池水中,倒映出几个人影。   “阿耶此次,可真是半点没留情。”   声音很清晰,是会稽的。   一旁的侍女安慰道:“圣人一时恼怒,这是难免的,公主放宽心好了,还有皇后和太子殿下呢。”   “阿娘倒还好些,对表哥总会还有点情谊的。”会稽幽幽说着话,执着帕子仰头望天,“阿兄对他,可谓是厌恶至极了。”   其实就是阿娘,也将她狠狠训斥过了一顿,让她别当着父亲的面如此放肆。阿耶更是懒得见她,让她自个回家思过去。   萧神爱捏着帕子向后紧靠在斑竹上,不愿被几人给发现,横生事端。   怔神间,会稽又接着说:“对了,表哥来信给我说,他都到了衡阳一带了。”   萧神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。霍旻是被发配去了房陵,房陵和衡阳方向差不离,但衡阳更在房陵之南,他又怎可能路过。   莫不是姑母太伤心了罢?竟是连这都能记错。   月上中天,行宫一处略为僻静的殿宇内。   钟夫人洗完澡坐在矮榻上,神色颇有些烦闷。元茂忙了好几天,今日更是脚不沾地,一回来就瞧见她这副神情,不耐道:“谁惹着你了?这可是随行侍驾,在外可不能让人瞧见了。”   元茂这个三品秘书监也在高官之列。但他非皇帝心腹不说,也没入政事堂,手中实际所掌的权力,更是被底下人分走不少。   眼看着就要被架空了。   即便如此,他还是有带几个家眷来行宫的资格的。   “我方才本想去找神爱说几句体己话的,她却先被皇后殿下唤去了。”钟夫人叹息一声,“倒是有些时候没见这孩子了。”   元茂皱皱眉,在榻边坐下:“上回往东宫递的帖子,也没个回音?”   钟夫人摇了摇头:“没呢,要不是我亲自过手的,知道他们不敢糊弄,都要以为没递进去。”   屋中烛火昏暗,突然就有些看不清了。   元茂起身去拨弄了下灯芯:“要不算了吧,前几日元孺人那边,也给我透了点口风。”   钟夫人吃了一惊,随后断然拒绝:“这怎么行,五娘哪比得上我们神爱。”那小娘子为人跋扈,又有些蠢笨,哪里配她孙子。   何况一个是她亲外孙女,一个只是元家族女的女儿,她偏心谁不言而喻。   她外孙女乖巧又贴心,孙子读书刻苦,根本就是天生的一对!   “为了此事,这回来行宫都想着法子带了正轩,机会可不能荒废了。”钟夫人沉着声音说了句。   元茂头疼的坐回去:“都定亲了,还能怎样,我看神爱也不怎么搭理他。”   钟夫人冷笑:“当初这事不是你提起来的?定亲又如何,定亲了不能退么?当初二娘不也差点……”   “行了,你住口!”元茂将她呵止住,眉眼沉了几分,“愈发的口无遮拦了。”   窗外蝉鸣阵阵,月华清晖透过窗格照入,在地上留了层银霜。   又被钟夫人挤兑了一通,元茂没再吭声,只摇了摇头,和衣而卧了。   ***   山中夜晚静谧,这一觉也睡得格外好些。   曙光穿透朦胧雾气,铺天盖地的照下来。   再透过宜秋殿的窗格、那架楠木绘百蝶穿花六扇屏风,打在了鲛纱帐上。   萧神爱醒来后盯着帐顶发呆,估摸着时辰,打算趁着机会再睡一会儿。反正早起是不可能的,这辈子都不可能的。   左等右等,都没等来人进来唤自己,心中有些窃喜,继续闭目假寐。   又等了一会儿,连睡意都没了,还是没人来。她眨眨眼,干脆自个坐了起来。   行宫的东宫规格和京城是差不多的,她没另择住处,照旧住进了宜秋殿里头。   地上铺着厚实的祥云纹绮地衣,萧神爱赤着脚下了地,缓步走过去掀起了窗户。伴随着阳光进来的,还有带着点冷意的风。   山中夜晚阴冷,她没敢开窗户不说,还盖了层薄被。一个人在窗边趴了会子,她嘟囔道:“这是都起晚了吗?”   许是察觉到了屋中的动静,门扉被人给推开。清檀甫一进来,就瞧见她穿了身薄纱站在窗边吹风,赶紧上前将人拉开。   “郡主怎么这般早?”她略有些惊讶地问。   萧神爱斜睨她一眼,哼哼道:“待会我若是去学堂迟了,就怪你们!”   清檀困惑的眨眨眼:“可是今日不用去学堂啊。”   萧神爱:???   清檀推推她,笑了一声:“皇后不是说了么,来行宫这段时日不用去,郡主快回去再睡会吧。”   萧神爱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,特别大的伤害。   眼看着被清檀推到了榻上,她惊慌失措的抬起眼,急得快哭出来:“可是我……我睡不着呀。” 第37章 .打板子郡主,前殿……出大事了。……   被强压着在榻上躺了许久,萧神爱仍是睡不着。   纵然睡不着,她却很困。   她一时间有些郁闷,干脆爬了起来,用过朝食后跑去外面闲逛。   萧神爱一贯秉承着自个不痛快了,也不能让别人痛快的原则,便开始在行宫中到处乱走起来。   她得去找一个可供她磋磨的人。   许是昨晚到的太晚了些,众人此刻都还在休养生息,她在行宫里转了好一会儿,却都还是空荡荡的,除了宫侍外没什么生气。   穿过竹林、绕过牡丹花丛,游荡到咸亨殿附近,好不容易才见着拐角处行来了一群人。   “澄姐姐的胭脂在哪买的呀?可真是显色。唉,我今儿出门急,没妆点就出来了,不会被人笑话吧?”少女抚了抚自个面颊,说着担忧的话,全无半点担忧之色。   “嗐,这有什么好担忧的。”另一少女回道,“人活在世,总不能成日被旁人想法困扰不是?只要你不怕别人看了难受,管别人笑不笑话。”   迎面走来的几人中,为首的是萧玉露,一旁还有元韵、宋澄等人。几人一面走路,一面互相明嘲暗讽,你来我往之间,犹似战场一般。   萧神爱难以理解这群人,每日这样说话,她们不嫌累吗?明明不喜欢对方,宁愿夹枪带棒说话都要凑一块玩,也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。   至今没打起来,只能说是个奇迹。   她最终站着不动了,盯着萧玉露看,萧玉露也抬起眼盯着她看。   瑰绿色的海棠树下,少女盈盈而立,眸中含着数不尽的笑意,潋滟的桃花眸中波光点点,美得仿佛一幅画。   “玉露!”萧神爱脆声唤了句,关切问道,“你怎么在这儿呀?”   见到她后,几人的表情明显一僵,俯身见了礼。萧玉露尴尬的笑了两声,支吾道:“神爱姐姐,我突然想起来,祖母还找我有事儿呢。”   她突然想起来,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。   难怪运道这么背。   “嗯,是吗?”萧神爱面露困惑,缓缓眨了眨眼,“可是我记着,这条路不是去排云殿的呀。”   萧玉露当机立断:“呀!是我走错路了。神爱姐姐,多谢你提醒我啊,你真是太好了!”她转身往西走去,匆匆道,“祖母还在等我呢,急得很,就先走啦!”   她步履匆忙的走了,活像身后有妖怪在追。   临走前,她还狠狠瞪了宋澄几人一眼。肯定是这几个人太晦气了,才能随便逛逛都碰到萧神爱。   看着她的步伐越来越快,转眼就消失在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榆树后,萧神爱也懒得管。   逗弄的次数多了,她现在都没什么兴趣搭理萧玉露。   简单地说,磋磨萧玉露,一点成就感都没有!   萧玉露找理由走了,剩下几个却不敢接着糊弄,宋澄柔婉一笑:“郡主也是出来走走的?可要同我们一起?”   一阵微风从山林间吹拂而来,竹叶恍若落雨般沙沙作响,枝干也随着风向倾倒。   在这片急切的声响中,萧神爱勾唇一笑,笑容比明日还要晃眼几分,在众人的注视下,轻声道:“好啊。”   宋澄:“???”   好啊?   好什么好?   她不过是随便问问,好显出她知礼有节罢了,最好再配上郡主一脸嫌弃的说不去,更能衬托出她的温柔和懂事。   可她说了好。   谁想跟她一块儿逛啊,这不是给自个找罪受吗?!   她眼中隐隐透出了几分绝望,萧神爱的心情却瞬间就好了一点,摇头说:“算了,我累了,不想逛了。”  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。   宋澄松了口气的同时,又听她说:“对啦,我听玉露说,你不会研墨诶。”   少女的声音像裹着蜜糖般,宋澄眉心一跳,这是轮到她了?然而都过去这么久的事了,她竟还记着。   果然是个小人!   “多谢郡主挂怀。”宋澄心念一转,脸上就挂了笑,“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,不用劳烦郡主操心啦。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,还能做什么呢?不用跟我客气,我现在就叫清檀去教你。”   剩下几人都惶惶不安的看着她。几人都跟萧神爱或多或少有点过节,就怕她发作。   报完仇,解决了心头的一桩大事后,萧神爱却突然觉得有些没劲。   太无聊了,一点意思都没有。   遂挥了挥手,低着头叹了声气,失魂落魄的走了。   “吓死我了,我还以为……”   “谁不是啊,话说宋澄又怎么得罪郡主啦?”   “不知道,她在学堂里还挨着郡主坐,这不是自找罪受。”   沿着条小径走了一会,萧神爱想着,她得再去找一个可以供她磋磨的人。   让她好好找找,究竟是哪个倒霉蛋……哦不,幸运儿呢?   寻了一圈都没见着合适的人,反倒是随着日上中天,隔着葳蕤树丛,她在前方不远处瞧见了华盖。华盖之下仆从如云,各色官袍簇拥着中间一人,似是在闲庭信步。   萧神爱果断转身离开。   就在她泄了气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时,城阳郡王从前面道上行色匆忙而过。   没走两步,却又折返回来,眯着眼看她:“哟,这不是郡主吗?你瞧见郑五了没?”语气肆意懒散,身后还跟着一群人,怎么听都像是去找茬的。   萧神爱眯了眯眼,唇角无声的勾起一抹笑意。   她想,她找到那个幸运儿了。   上次他帮着霍余打小叔,她早就想狠收拾这人一顿了。这不,送上门来了。   “看到啦!”萧神爱随手指着刚才自个走来的方向,理直气壮道,“他往南边走了呢。”   城阳王身子向后一仰,狐疑道:“可你指的是北边。”   “哦。”萧神爱立刻改口,“那就是往北边走了,你知道的,我南北不分。”   少女捋了捋鬓边的碎发,神色从容:“城阳哥哥,你也快走吧,他说他去找人了,待会要过来这儿堵你呢。”   她低下头,百无聊赖的看着指尖,突的身子一顿,从清檀荷包里抽出炭笔,在手心描了几下。   城阳王冷笑一声,原本将要往外迈的步子竟是收了回来,转头同身旁几人道:“我倒要看看,他哪来的自信堵我。”   “是啊是啊。”萧神爱附和他,“他刚才还说要将你揍得满地找牙呢,真是不自量力!”   城阳王神色微霁,想着这个堂妹那日还在祖父面前替自个求情,倒也不似外边传得那般跋扈。   萧神爱将一瓣殷红的花捏碎在掌心里,略有些慌张地说:“不过你还是快跑吧,我听说郑五功夫很厉害的。”   至于郑五是谁?她不认识。   不过这不重要,一点都不重要。   “一点小把戏罢了,有何厉害的。”城阳王很骄傲,很不屑,“也就你们小姑娘才这么觉得。”   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:“你太没本事,咱们萧家人,岂能怕他?”   煦日高挂,城阳王看了眼左右,沉声道:“追!”   在城阳王经过自个身侧时,萧神爱抬头看了他一眼,犹豫片刻后,抬手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。   清脆的巴掌声传入众人耳中,听着就很疼的样子。一旁几个跟班心尖都跟着颤了起来,这位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。   纷纷在心中思量着,这俩人一会闹起来了,他们该帮哪边?   又或者,现在就跑,也是个不错的选择。   “你做什么呢?!”城阳王眸色含戾,似要吃人。   萧神爱像是被吓着了一般,后退了一步:“不……我不是故意的,城阳哥哥,我是见你脸上有只蚊子。昨日听太医说山上蚊子多毒性大,就想赶紧将这蚊子解决掉。”   说着,她摊开手掌吩咐道:“脏死了脏死了,绮云你快给我擦擦!”   城阳王眯着眼眸看过去,只见她掌心里晕着一点鲜红,还有一小块黑点,似乎是一只被打死的蚊子。尚未来得及看清楚,掌心已被一张绣帕盖住,用力擦拭起来。   他心中原有的一点怀疑,在见着萧神爱着人拼命擦拭手时,散去了大半。   她这辈子,恐怕都没打过蚊子吧?难怪会嫌弃成这样。   “我好心给你打蚊子,虽然……但是我是不小心的。”萧神爱抬目看他,诚恳道,“你这么好,一定不会生我的气吧?”   城阳王心里憋着一股气。   但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,再跟她计较,倒显得他小家子气。   缓了好半晌,城阳王咬牙道:“无、妨!”   跟班们听了不由撇嘴,这真是无妨的样吗?   怎么听都像在说,你死定了!   但萧神爱显然是个听不出来的,见城阳王说了没事,霎时喜笑颜开:“你不生我的气,真是太好啦!”   说着,她拿帕子胡乱往城阳王脸上抹了两把,将鲜红痕迹处理了下。   那块地方本来就被打红了,再被帕子这么一擦,更是一阵火辣辣的疼。   城阳王的眼神又沉郁了几分,到底按捺着不好发作,上次打架的事儿给留下了挺深的阴影的,至今都不敢在宫里乱来。   萧神爱同他告了声别后,怯生生地说:“要不你还是别追啦,不然打不过他可怎么办?”   “有何打不过的,他是什么三头六臂?”城阳王不耐烦地挥挥手,示意她走远一点。   萧神爱乖乖的后退了两步。   城阳王有些惊讶,她不是一向无法无天吗,什么时候这么听话呢?   一定是自个今日气势太强,她看了害怕的缘故!   越想,城阳王越是自信心爆棚,觉得自个立马就能打爆郑五的狗头。   山风穿林而过,在树林间振振回响。   看着城阳王离去的背影,萧神爱想着,她得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小叔,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!   上次打群架的时候,听说城阳王可是将小叔的眼睛给一拳砸肿了,他到现在都还时常念叨着想要报复呢。   如今她帮忙报仇了,也不知道小叔会给她什么谢礼。   是凤鸣楼的一顿饭呢?还是嵌宝楼的一支凤钗呢?又或是邻月斋的一锦匣糕点呢?   唉,真是难以取舍。   她不忍小叔为了这种小事纠结,要不就全都要吧,省了他烦忧。   虽然盘算起了如何盘剥越王,萧神爱却没动,只站在原地心中静默数了二十声,而后猛地冲了出去。   透过树桠,栌黄色的华盖露了个尖角,她一面跑一面喊道:“城阳阿兄,你别去找郑五的茬了,祖父都说让你以后要谨言慎行!”   绕过一株参天的梧桐后,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惊疑不定的看着面前之人。   皇帝立在三丈远处,沉着脸看了过来。   萧神爱被皇帝这双锐利的眸子一看,瑟瑟发抖的行礼:“祖、祖父。”   “你刚才,在说什么呢。”皇帝淡声问。   走过来隐约瞧见皇帝仪仗,城阳王便暂时打消了那念头,还没等他折返回去,就听到了萧神爱的喊声。他心头当即一个咯噔,然而想再去捂她的嘴,却已经来不及了。   他都不打算找郑五了啊,为什么萧神爱还是跟了上来,不肯放过他?!   萧神爱似是被皇帝看得害怕,埋首嗫嚅道: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   皇帝眉头一皱:“没什么你怕成这样?”他很严厉的看过来,沉声道,“有什么话,快些说清楚,莫要欺瞒,朕可从轻发落!”   天子之怒,无人能承受。   被他这么一说,萧神爱睫羽轻颤,垂首望着自个鞋面,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。   半晌后,她轻声说:“城阳哥哥他、他说他要去揍郑五一顿,要将他给打哭才行。”还未给众人反应的机会,她又慌忙道,“不过城阳哥哥他已经知道错了,以后再也不敢了,祖父你千万别生他的气!”   说着,少女推了下城阳王,让他顺着自个的话说。   城阳王被她这猛地一推,堪堪回过了一点神,身边是急促的催促声,他来不及思考良多,只迅速点头:“对、对,祖父,孙儿知道错了,祖父切莫因此动怒,伤了身体!”   “竟还是如此顽劣不堪!”皇帝怒斥了句。   萧神爱忙将城阳王护在身后:“虽然城阳哥哥刚才看着很凶,我瞧了都好害怕的。但是他见着祖父便觉灵台清明,一下子醒过神了,今后肯定不敢造次,祖父莫生气。”   皇帝轻哼了声:“是真的醒过神了,还是害怕了?”他看向城阳王的眼神带了点失望,“上回在弘文馆闹事,你也是说再也不敢了。这么大个人了,自个干的事都不敢担后果,还要妹妹将你护在身后。”   城阳王暗觉有苦说不出。他倒是想挣开,奈何萧神爱将他抓得紧紧的,御前又不敢放肆,只得暂且作罢。   皇帝动了真火,任凭城阳王如何认错、萧神爱在旁如何小意劝解、几个近臣如何宽慰,也都于事无补。   “祖父。”萧神爱拿帕子轻拭眼角,呜咽道,“你千万别罚城阳哥哥,他上回被打板子的伤,可都还没好全呢。”   打板子?   皇帝心念微动,转眸看了过去,视线在城阳王脸上停顿了一瞬。   不稍片刻,皇帝便已降下惩处,令人将城阳郡王带去十板子,再送回吴王那,让他好好管管儿子。   被拉下去前,城阳王恍惚想着,他究竟何时说过,要将郑五打到哭了?   ***   赶回龟兹的路上,齐邯却突的收到调令,着他直接往北庭而去。   客客气气送走使者后,赵硕低声问道:“将军,如今怎么办?是直接去北庭,还是快些赶路,先回趟龟兹再去北庭?”   摩挲着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扣,齐邯沉吟良久,指腹拂过那凸起的纹路时,眸色微微一暗:“即刻前往北庭。”   圣人如此调遣,恐是要大操干戈。他不如早些过去,好抢占先机。   抵达北庭不久,卢都护设了个小宴相邀,底下将领们欣然赴约。   众人之中,以齐邯最为年轻,然官阶却属中上,且还身有爵位。   卢都护举盏朝他笑道:“平凉侯常在安西,我记着你上回来北庭,可得是两年前的事了。既是要在北庭常驻,咱们这儿的好酒,你可得多饮几坛子。”   齐邯同样举盏致意,而后在众人注视下,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。   这酒是北庭最烈的酒,入口便是一阵烧灼感,若是从未饮过的人,难免会呛咳几声,显出几分不适之态。   然齐邯却面色如常,全无半点难耐之色,甚至还同卢都护笑道:“都护所言不错,果真是好酒。”  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,望向齐邯的目光登时和善了不少。   酒过三巡,众人微醺。   然齐邯却始终眸色清明,面容清隽若高山之雪。虽端的是一副温雅做派,言谈间,众人发现他非但对兵法了如指掌,对北庭地势和风土人情,竟也颇有研究。   布防扎营并非纸上谈兵,而是能结合北庭的地势和气候,加以改良。   及至卢都护让人拿了弓箭过来,以此为游戏,他姿态闲适,似乎只是随意的几发羽箭,却齐齐中的。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箭靶贯穿。   谈笑间,卢都护下场更衣,回来后想起妾室冯氏刚才的交代,不由问道:“多年未见,不知平凉侯可有婚配?”   齐邯是皇家养大的,能算是皇帝的心腹了,卢都护想着,皇帝派他来北庭,焉知不是让他接任的意思。   两个嫡子都不错,但皇帝显然不想让都护变成世袭罔替。   如若有机会,他大可栽培一二。   这话一出,众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,哪怕是喝得双眼迷蒙之人,亦是悄然竖起了耳朵。   对这种事,谁又能不好奇?   甚至有人还盘算着,倘若他未曾婚配,倒是可以试探一二。   众目睽睽之下,齐邯放下酒盏,温声道:“邯此次来北庭前,刚定了亲。”   卢都护霎时歇了心思,却是好奇问道:“是哪家女郎?可否让我等知晓一二?”   齐邯突的笑了一声:“倒是巧了,正是都护夫人的外甥女。待将来,我倒是有幸唤都护一声姨父。”   ***   季夏时节,一场雨下来,转瞬又凉了许多。   行宫本就在山中,兼之天连着阴了好几日,连空气都变得湿润起来。   萧神爱坐在一张小杌上,趴在窗边看外面如注的暴雨,那几株茉莉似乎耐不住这滂沱的雨,莹白的花瓣洒了一地,还在不住顺着雨丝往下掉。   “郡主也不怕冷着。”绮云拿了件披风过来,将她裹了个严实,顺带又将那窗牖关小了些,以免被雨打湿了屋子。   萧神爱轻应了一声,揉了揉眉心:“给我拿本书过来看吧。”   绮云嗳了一声,侧身找着书,又念叨着:“方才五娘还来过一趟,说是快要回京了,想找郡主借功课抄。我道郡主还在午憩,让她晚些过来。”   “哦,不必管她,等她来了再说。”萧神爱接过她递来的书,垂目看了起来。   少女双目微垂,鬓发也随之垂落下来。刚刚午憩醒过,她并未梳妆,只随意挽了个发髻,从旁侧观之,只觉恬静怡然。   又过了两刻钟后,云销雨霁,没出片刻,却又突的飘来一小片云,淅淅沥沥下着。   她让绮云将窗牖抬高,放下书卷眺目远望,而后豁然睁大了眼眸。   一条飞虹横亘前方殿宇,首尾皆藏匿于殿宇后,仅露出一小片身影。   饶是如此,也足够的耀目。   “咱们出去瞧瞧吧!”萧神爱软着声音催促,脸上也挂了点笑,“下了这么多日的雨,倒是第一次见飞虹呢。”   绮云也觉得稀罕,脆声应下,拿发带替她将那一头青丝扎严实了,起身一道出了书房。   雨丝不住的往下落着,沁透的寒意席卷而来,萧神爱打了个喷嚏,催促道:“清檀去拿樱桃酪了,这会雨小了,应该快回来了。咱们快些过去,瞧完了回来吃樱桃酪。”   绮云点点头,从墙边拿了把伞,俩人就这么直接扎进了雨幕里头。   隔着如雾如烟的雨,俩人瞧见清檀撑着伞匆匆走了回来,面上神色惨白一片,不由急声问道:“怎么了,可是哪儿不舒服?”   见了她后,清檀像是陡然卸了力一般,在院中站定,颤着声说:“郡主,前殿……出大事了。” 第38章 .惊雷她一直盼着,或许回京后,事情会……   因修筑于天台山中,整座行宫分部的错落有致,而排云殿,恰巧建在地势偏高的地方。   立于殿门处往外远眺,便可见山间万千旖旎景色,半山腰中一丛碧绿梧桐跌撞入眼时,胜过无数风光。   然萧神爱此刻却没心思欣赏此间山景,正立在殿门前,微微仰首看着上方硕大的烫金匾额。   裙摆被微末雨水溅湿,颜色逐渐转深。   杜女官从殿内步出,瞧见立在外面的萧神爱时,忙撑着伞迎了上去:“郡主怎么来了?还下着雨呢,这般冷的天气,快进来暖和暖和。”   萧神爱抿了抿唇:“杜姨,祖母可在殿中?我可打扰她老人家歇息了?”   “郡主别多想,殿下正命我迎郡主进去呢。”杜女官拍了拍她的手,轻声安抚了几句,揽着她的臂膀就要入内。   萧神爱最后回首望了一眼天边那道飞虹,此刻只余一道淡淡残影,半挂在空中,行将欲逝。   再垂首时,她敛去眸中思绪,随着杜女官进了排云殿。   霍皇后坐在上首拨弄着博山炉中灰烬,神色带着几分疲倦,淡声道:“歇息会,喝口姜茶暖暖身子罢。”   萧神爱行过礼后抬首望去,却见霍皇后面上似乎施了一层薄脂粉,细细看去,似乎陡然苍老不少。   “祖母,我父亲……”萧神爱心中惶惶,怔然道,“父亲如何会……他们分明是污蔑!”   霍皇后揉了揉眉心,轻声说:“我知道,我知道的。”   姜茶被盛在天青瓷碗中断出,略为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。   萧神爱颤着手接过那瓷碗,姜茶在盏中不断晃动着。她抬目之时,桃花眸中蓄满了泪,几乎要从中溢出。   他们言及父亲私藏兵器,意图谋逆的罪名,她是半个字也不信的。   任何事都得有个先兆和由头,父亲三十年的皇太子生涯,未有过太多的波澜起伏。   何必没事做,给自己找几个污点安身上。   “祖母,怎么办?”萧神爱颤巍巍的将瓷盏搁置在案几上,双眸噙着泪去问霍皇后。   她的声音既软且娇,但凡听上一句,直叫人心都要化了。   霍皇后叹了口气,眉心微微蹙起:“好孩子,你且先回去歇着吧,这些事儿你不必插手。你祖父如今正在气头上,是听不进去劝的。”   “不日便要回京,待到回京了,再同他好好解释,让他去查明真相,说不定还有转机。”   霍皇后的声音缓而低沉,落在耳中,似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然而萧神爱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。   她满脑子只想着,父亲该怎么办。   他本该好好的在京中监国,坐镇长安,紧急的军政要事都出于他手。从前无论皇帝是去行宫、或是去东都、又或是亲征,他监国的三十余次都这么过来了。   怎么会出意外?   霍皇后看她身子打着哆嗦,虽是夏日,也还是让宫人们取熏笼过来点了炭火,将那铜错金熏笼放在她身侧,慢慢熏烤着。   裙角雨水被熏笼一蒸,开始迅速的消散,待她面色好些后,霍皇后道:“先回去睡会吧,睡一觉就好了,马上就回长安了。”   见她只带了两个婢子过来,又神思不属的,那两个婢子平日里倒还稳重,然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,也被吓得慌了神。   霍皇后顿了一瞬,派了几个女官护送她回去。   清檀上前搀扶住萧神爱,轻声说:“郡主,咱们回去了。”   同霍皇后行过一礼后,萧神爱垂着首向殿外退去,双手笼在袖子里,身子像是冷极了一般,仍在发着颤。   “郡主回去了,就拿热水泡会身子,今日早些歇下。”杜女官轻声同她交代,“可莫要再多思多虑,这是徒劳伤神的事儿。”   萧神爱没有吭声,低着头自顾自走着,杜女官也不甚在意,只当她心中感伤,不愿开口。   她暗自叹了口气,仍是虚虚安抚了几句。   行至一处岔路口时,侧面有几个男子缓缓走来,其中一着浅绯色公服的道:“圣人此番怕是被气得不轻啊,竟是下了旨意要将太子即刻就地关押。”   “圣人和太子……或许还有转圜余地,也说不准。”   那人想起皇帝从前对太子的诸多宠爱。当年皇帝迁往东都暂居半年,太子不过十余岁,竟敢放手让其独自监国,不由叹道:“也是。”   几人转出来时,正好和一脸惨白之色的萧神爱对上。   “郡主。”几人一怔,急忙避开几步,拱手行礼。   清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神爱,冲着其中着一人问道:“叔父,你刚才说的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   萧神爱亦抬目望去。   此次同宋令的争锋中,陆运稳居上风,皇帝却并未提拔。反倒是一改先前的意愿,将位置给空了出来,只道等朱中书回来再说。   虽如此,中书省的一半政务却是压到了他头上去。因此在场众人中,陆运官阶虽不是最高的,权势却是最大的。   就地关押?   少女面色发白,一双如雾的眸子里含着一池泪珠,还有惊惧。   陆运突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又听她问道:“陆侍郎既是从御极殿来,祖父可还在殿中?”   “圣人尚在。”他回了一句。   “对了。”她勉强笑了笑,又问道,“夫人应当已经诞下孩子了吧?还未恭贺陆侍郎。”   陆运点点头:“多谢郡主挂怀,前几日的书信,道拙荆上月已生下孩子,是个女郎。”   天色早已放晴,原本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也停了下来,萧神爱扯了下唇角,随后猛地跑了出去。   看着被她挣脱开的手,杜女官愣了一瞬,急忙收了伞追上去,压低声音喊道:“郡主?!”   清檀和绮云也不敢耽搁,同那几个官员行过一礼后,追着萧神爱的脚步走了。   位于行宫正中偏南的御极殿巍峨广阔,举目望去,只觉心中生畏。   此时天际最后一抹飞虹也消散殆尽,萧神爱望了眼守在殿外的执甲金吾卫,心尖微颤,缓缓走向了一旁斗拱外。   杜女官赶过来时,见到的便是萧神爱敛衽低眉,跪在那坚硬冰冷的青石板上。刚刚被雨水冲刷,又被宫人擦过一遍,那青石板光可鉴人。   少女不发一言的跪着,神色间全无半点异色,唯有那单薄而微颤的肩,将她给完全出卖。   “郡主这是何苦。”杜女官心中一酸,上前要去将她扶起来,“咱们回去等着吧,回排云殿去可好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,声音嘶哑:“不,我在这等着吧,等祖父有空闲见我。”   她是想回去等的,可却没想到祖父竟要将父亲就地关押。   那不就是……幽禁在东宫?   想到这,她呼吸急促几分,心脏蓦地蜷成一团,垂在两侧的手也忍不住去抓裙摆。   杜女官犹豫片刻:“可是圣人……”   萧神爱掀眸看了她一眼,轻声说:“我知道。”或许祖父并无闲暇,也无心情见她。   可她的姿态必须摆足了。   夏日的天气最是多变,山林中雾气重,刚放晴不到半个时辰的天气,又开始飘起了雨。   雨雾从四面八方而来,一点点汇聚在她身上,不大一会,衣衫便已染上了潮气,贴在身上难受得紧。   白峦从御极殿中缓缓步出,长叹了口气,正要离去时,却蓦地见着了跪在斗拱外的人影。   他心中一惊,匆忙过去行了礼,试探着唤:“郡主?”   萧神爱抬眸看他,长睫被雨水洇湿,粘结在一块,扯着唇角笑了笑:“白相是刚从殿中出来?”   白峦为工部尚书,因加了同平章事衔,她才称了一声白相。看到他后,萧神爱突的想起昨日,遂问道:“昨日我送去的樱桃酪,白姐姐可喜欢?”   “哎哟,郡主还管什么樱桃酪啊。”白峦让人将她扶起来,急声道,“地上凉,郡主快起来罢,可千万别染了病症。”   论起心焦程度,他比萧神爱也好不了多少,刚才在场的众臣中,他比谁都揪心。偏皇帝在气头上,他又不敢多说。   可若是太子真出了什么事,那他孙女,可怎么办?   白家又该如何自处?   然萧神爱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,以示拒绝。   平地一声惊雷骤响,萧神爱身子也随着这雷声晃了晃,随后竟是苍白着面色,软倒了下去。   借着闪电裂开的天光,她看见白峦的面色也跟着白了许多,喘着气去唤宫人过来扶她。   排云殿后殿,霍皇后手中握着个杯盏,隔着那架绮罗画屏,去看里头正在诊脉的太医。   杜女官几人跪在下方,待郑太医令出来后,皇后忙问道:“这孩子如何?”   太医令拱手道:“回殿下话,郡主是急怒攻心,又被雷声给惊吓住。方才一时受不住晕厥过去,待臣给郡主开一贴汤剂即可。”   “可有大碍?”霍皇后问。   太医令沉吟片刻:“倘若今晚没有发热,便无大碍了。”   着人领着太医令去偏殿开方煎药,霍皇后铁青着脸看着底下几人:“郡主一时想不开,你们就不知道劝阻吗?”   杜女官垂着头,不敢在此时辩解。   想着宫人报来的消息,霍皇后顿觉惊诧万分,初听闻时,她以为萧神爱是在御极殿外哭诉,可谁知她竟是就那么一言不发的跪在殿外,什么声儿也没发。   听到殿中传来的动静,霍皇后起身走了过去,握着孙女的手,轻声说:“你这孩子,怎的就跪在那一声不吭的,就算是想去找你祖父,也好歹让他知道。”   萧神爱刚醒过来,脸色尚有些白,她本不大想回话,却在瞥见屏风外栌黄色的衣角后,轻咳了几下,柔声说:“我想去找祖父陈情,又怕祖父听了我的哭声烦心。”   少女的声音很轻很柔,低得几乎要听不清楚:“祖父已经够劳碌了。”   霍皇后瞧着她窝在被衾中,小脸明明白得骇人,却偏偏说出这样的话。   一时间,她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道:“你有心了。”   萧神爱再抬眼看去时,却见那片栌黄衣角已经消失不见,她也没太过明显的去找寻,复又垂下眸子望着自个放在四合如意云纹锦衾上的手。   分明已逐渐好转的身子,到了晚间,竟是突的发起了热。   之后的几日,萧神爱没再回东宫,而是被霍皇后留在了排云殿偏殿居住。太医令给开了不少汤剂,她每日几副的被盯着灌下去,身子倒是逐渐好转不少。   “每日得了空,就多出去转转。”她这模样,霍皇后也不敢将人拘着,只是她一向不大喜欢看孩子,便只让女官带她在殿中走动。   她一直盼着,或许回京后,事情会有所转圜。   然而快到长安时,却突的传来祖父中风的消息,外界都传,是因太子的事给气的。   虽说后面被救治回来,思维也同常人无异,和从前到底也是不同的。   回长安第二日,萧神爱求过帝后,得了个回东宫见父亲的机会。 第39章 .金簪寻短见怎么寻?要不你先给我示范……   偌大的东宫,还是同往常一样静谧清冷。   只是那门口驻守的禁军,却显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架势来。   张望过几眼后,萧神爱敛目入内,由林易引着去了崇政殿。   萧晗今日着了一身青衫,广袖宽袍,乌发以一根墨玉簪随意收束着,竟是罕见的文士打扮。凝望入眼,只觉儒雅万分。   听到她入内的动静后,萧晗放下手中书卷,抬目朝她一笑:“梧子来了?”   萧神爱忍下鼻尖酸涩,朝他点点头:“嗯,阿耶,我回来了。”   俩人捧着茶盏对坐良久,萧晗轻声说:“可有什么想问的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夏末时节,即便是长安城也有些凉,她揪了几下自个单薄的衣摆,讷讷道,“阿耶,你近来身体怎么样了。”   萧晗突的笑了笑,柔声回她:“嗯,没什么大碍。”   余光瞥见她握着杯盏的手一直打颤,萧晗叹了口气,无奈道:“别担心了,我挺好的。”   萧神爱有许多话想问,但现在东宫里到处都是守卫,她不敢随便乱说话。   静默片刻后,她说:“阿耶,我今日就搬回来吧。”   “不必,我已给圣人上疏,请他允准你出东宫。”萧晗神色很平静,仿佛在说的不是自个的事,“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。”   萧神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,气恼道:“那何处才是我该待的地方呢?”她从出生起就住在东宫,十数年的时光,她还能去哪?   “听话!”萧晗声音严厉,也大声回了一句。   萧神爱突的就卸了力,无助的看着他:“阿耶……”   萧晗轻揉眉心,声音温和:“这几日,你且先住在你祖母宫中,走吧,先去宜秋殿将你的东西收拾了。”他说着,便要送萧神爱离开。   见她仍旧坐在那儿没动,便放低了声音说:“梧子,有些时候不需要多高超的技巧和手段,挑拨离间这种事儿,只需其中一人起了疑心即可。”   萧神爱哑然。   她蓦地就想起了兄长。   许是兄长的事儿,让祖父早就对父亲起了疑心,此次不过是个发作的机会。   她扯住了萧晗的衣袖,轻声问:“父亲挡了谁的路?”   萧晗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,勾唇笑了笑:“我为太子多年,挡了太多人的路。”   无论是底下想上位的弟弟们,抑或是朝臣有过节者,无不逮着机会就想将他啃下一块肉。   宜秋殿的东西很多,但萧神爱却没打算带太多出去,毕竟是去旁处居住,父亲现在又是这幅情境,她不想惹人非议,只打算带几个箱笼即可。   窗外天光明媚,几只蝉仍在低低的鸣叫着,萧神爱指挥着人将衣物装进箱笼中。   清檀捧着个锦盒找了过来:“郡主,这个盒子搁在桌案上,可要带?”   萧神爱看去,是要去学堂收拾行囊时翻找出来的。她接过盒子转去了内书房。   从前看得匆忙,今日恰巧得了空闲,她倒是想一张张仔细看一遍。   内书房轩窗紧闭,几簇烛火点在屋中,散出几道幽幽的光。   萧神爱将那锦盒搁置在腿上,一张一张仔细翻看着。   每一封,落款都是伯昭。而日期在最后的那几封信,更是在追溯往昔,字里行间透露出关切之意。   萧神爱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,又往下翻,却发现了不同的字迹。她自然识得,那是母亲的字迹。   写了好几封,内容大致差不离,且最后都有一句话:家宅和睦,莫要相扰。   很简单的一句话,道尽了疏离之意。   萧神爱一下子懵了。这几封最后的日期都是一样的,可见是同时写了数封,最后估摸是挑拣了一封送出去。余下的,便同那人送来的信笺一道,装在了一块儿。   或许是青葱年少时的一丁点回忆,又或许是想提醒自个,总归都没扔。萧神爱怀疑,父亲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信笺,否则早就付之一炬了。   信笺中母亲说的话,竟与她从前所构想的大不相同。   她蓦地将盖子盖上跑了出去,问道:“可都收拾好了?”   “收拾好了。”绮云望向她手中这个盒子,轻声问,“这是什么?郡主也是要带走吗?”   萧神爱神思飘忽片刻,缓缓摇了摇头:“不了,去帮我端一盆水过来。”   宫侍依言而去,不大一会就端了盆清水过来,萧神爱遣退众人,将信笺一张张浸在清水中。一旦接触了水,其上的字迹便开始模糊起来,纸张吸了水后亦开始肿胀,只需稍稍搅动,便可碎成渣滓。   这些东西,无论是留在东宫,还是带出去,她都觉得不妥当。   唯有碾碎成渣,不留一丝痕迹,她才能放心。   将东西都处置好后,她长舒口气,唤了绮云进来,让她将东西带下去处置。   离开前,她又去了趟崇政殿,在殿门前拜了三拜。萧晗始终未出来,却让林易给她拿了个盒子,揭开一看,里头装的尽是金叶子。   霍皇后将她安排在了承香殿旁的珠镜殿居住。   不大不小的殿宇,因着许久未住人的缘故,显出几分荒芜,但并不破败。   没过多久,从边关传来北庭军大破突厥,将其驱逐二百余里的战报。消息传至长安,便是中风多日的皇帝也罕见露了笑颜,艰难道了句大善。   因着这个缘故,突厥特意遣使前来大郑求和。   “听说因着这场战事,圣人身子骨都好了许多呢。”清檀端着个红漆托盘入内,轻声说了一句。   萧神爱正在作一幅画,还剩画中美人手中最后一片花瓣,闻言并未答话,正挑了挑眉稍:“那就好。”   见她专注看着那画,清檀顿时收了声,将盏中放了果丁的酥酪放下后,便静候在一旁等着,抬目打量屋中新换的茜色素绮帐子。   就在萧神爱将要描下最后一笔时,殿门却猛地被扣响,一道甜腻的声音在外响起:“神爱姐姐!!”   被这一阵响动,画偏了半寸。   萧神爱陡然变色,差点将那支画笔给掰成两段。这蠢货今天最好真有东西要说,否则她定然饶不了她。   得了允准后,萧玉露从外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,神色慌张:“神爱姐姐,你知道吗,那个突厥三王子今日想要求娶你,这可怎么办呀?!”   突厥三王子,便是此次前来求和的使者,前几日的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。   “这可怎么办呐,天呐!”   萧神爱嘴角一抽,抬目去看萧玉露的面色,果然,她脸上虽染着点焦急的神情,眼中却尽是幸灾乐祸。   “怎么回事呢?”萧神爱耐下性子问了一句。   本来见她扫过来那阴冷一眼时,萧玉露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,此刻见她和颜悦色的,胆子又大了起来,忙道:“哎呀你不知道,今日那三王子说仰慕清河郡主,肯定是你太好看,所以他对你一见钟情了!”   “我知道啊。”萧神爱慢条斯理回道,在她怔愣的眼神中,她理所当然地说,“我知道我好看,不用你特意说的。”   萧玉露有些无语。她是没想到,都到这个关头了,这人竟还能这么不要脸!   不愧是她!!   “神爱姐姐,那你岂不是就要去突厥做王妃了!”萧玉露兴冲冲说了句,冥思苦想片刻,“那个词怎么用来着,似乎是……是叫和亲?”   那等蛮夷之地,是个人都不愿意去,偏她还说得这么高兴。   萧神爱觉着自个今日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,否则怎么会想着,听萧玉露能不能说点什么金玉良言。   这一定是今日最糟糕的决定。   想到这儿,她坐直了身子,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,笑眯眯地说:“原来你是说这个事啊,我也有所耳闻呢,正想跟你探讨来着。”   萧玉露嚯的睁大了眼。   这消息,还是她无意中听到父亲同幕僚说起的,萧神爱久居深宫,又怎么会清楚这些?  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,却见萧神爱又轻启朱唇:“突厥三王子求亲只是个幌子罢了,他统才共见过我几面?你也知道的,我阿耶可就我一个女儿,祖父怎舍得我远嫁?再比如说阿真姐也定了亲事,还有……”   她将宗室几个王女历数一遍,真诚道:“玉露,眼下来看,只有你最合适了!”   萧玉露呆在那,显然是被这个结论给吓着了,偏刚才听她数下来,又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。   “玉露,玉露你怎么了?你别难过。放心好了,既是要和亲,那你肯定会封公主,陪嫁也很丰厚的!”   她一脸诚挚的握着萧玉露的手,然萧玉露却恰在此时回过了神,尖叫一声后,猛地跑出了珠镜殿。   “一点都没意思。”望着她的背影,萧神爱失望的摇了摇头,“不经吓。”   女萝凑上前,小心翼翼问道:“郡主,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?五娘真要去和亲?”   萧神爱白了她一眼:“你觉着呢?我逗她玩的。打了败仗还想求娶宗女诓骗嫁妆,做梦吧他们!”   看了眼被破坏的那幅画,她心情陡然变得糟糕至极,一阵火气向上翻涌着。   静了一会,还是静不下来,只得决定出去转转。   却在一条略为隐蔽的宫道上撞见了一人,是随安远伯夫人进宫的霍余。   自从上次被从弘文馆赶出去后,这还是霍余第一次进宫来,小半年时光,物是人非。   往昔高不可攀的天家贵女,蓦地变成了无父兄庇护的小可怜。   霍余心头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快感。   想着今日听到的那个传闻,他不由笑道:“郡主想必也听说了突厥三王子的事儿。”   萧神爱懒得理她,今天她没心思磋磨人,他要是识相的让开,她就不跟他计较。   但霍余显然是个不识相的,他非但挡住了萧神爱的去路,还道:“那等蛮荒之地,谁又忍心郡主去呢,不若郡主跟了我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萧神爱蓦地拔下了头上的金簪。   霍余没料到她性子这么烈,他可担不起这责任,忙道:“郡主,郡主可莫要寻短见!”   下一瞬,他就感觉自个身子被桎梏住,一个尖锐的东西抵着他的脖颈,只听有人在他耳畔阴森笑道:“寻短见怎么寻?要不你先给我示范示范?” 第40章 .匕首你怎么才回来呢。   一股凉意窜上了霍余的脊背。   汗毛冷竖,浑身发颤,偏又被人给禁锢住,无法动弹半分。   借着眼角一点余光,他看清侧面多了一双皂靴,可押着自个的人,分明是萧神爱的两个宫婢。   他心中混乱了片刻,突的想起他堂堂一男子,竟是被两个宫婢给按压住。   这怎么能行?   莫大的屈辱感涌了上来,霍余心中愤懑之余,身子猛地发力试图挣脱开,脖颈正是在此时完完全全抵住了一冰凉的物体。   再近一分,那物什便要捅进他的喉管中。   他听到那人又好整以暇问了一句,声音不悲不喜,偏就这般掺杂半点感情的声音,足以令他胆寒。   “莫、莫要开这种玩笑。”霍余磕磕绊绊回了一句,却发现自个连话都说不完整。   霍余僵着身子喘了几口气,觉着这般呼吸不够畅快,却又不敢太过放肆,担心大喘气之时碰上了那金簪。   贴在身上的物什,他自是能感觉得出来,有多锋利。   他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,见事情不对,急忙告饶:“是我说错了话,是我冒犯了郡主,我该死!”   “你的确该死。”那人执着冰凉之物,沿着他脖颈绕了几圈,森冷道,“既是知道自个该死,你怎么还不去死?”   他猛地一个用力,匕首背沿着脖颈肉嵌进去几分,几乎要被勒断了气。   萧神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给震住,握着金簪的手松了几分,怔怔望着面前的人,试探着唤:“齐邯?”   霍余眉心一跳,骇得想要转眸去看,却又被死死的按住。   他低三下四去求:“平凉侯,你我并无过节,何苦如此呢。”   “是么?”齐邯声音淡淡,似乎对他说了什么话,并未挂在心上。他保持着这个姿势,却冲着几步外的萧神爱道:“将金簪收回去。”   萧神爱张了张口,神情呆滞的看着面前的人,竟是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起来。   她拔下发髻间的金簪,并非像霍余以为的,是想要自尽、或是以此来威胁他。这般,未免也太过可笑了些。   有些人总是想当然的,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。   绮云和女萝都是自幼习武之人,尤其是女萝,更是因武艺拔萃才被选来她身边。   她拔金簪,实则是一个令二人动手的暗示,并打算用金簪去抵住那霍余的咽喉——就像齐邯现在所作的一般。   萧神爱呆立了半晌,垂眸盯着自个脚尖,没有吭声。   齐邯见状,暗自叹了口气,心道这是又闹起了脾气,语气又柔了几分,“乖,快些收回去,别划伤了自个。”   萧神爱没理他,却是看着霍余冷声道:“寻短见?因为你的几句话?”她将其打量过一圈,嗤嗤而笑,“你算什么东西?你配吗?”   被人给连翻羞辱,饶是霍余脸皮子再厚,也有些招架不住。   他涨红了脸,梗着脖子问:“那郡主拔簪子作甚?”   萧神爱瞪大了眼:“自然是用来杀你啊!”   她放肆的目光将他扫过一遍,看了许久后,不耐烦地问齐邯:“捅哪儿死的最快啊?”   “就这儿。”齐邯拿匕首点了下他脖颈一处,耐心教导着,“若要动手,必得稳、准、狠,一击即中,莫要给人留回击的余地。”   霍余不可置信的看着她,难以想象,这般恶毒的话,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。   不对,上次弘文馆的事儿,他就应该看透她了不是吗。   找越王告黑状不说,还在皇帝面前抹黑他,害的他被打了板子,又被从弘文馆赶了出去。   霍余不敢恨皇帝,便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。人总是得找个厌恶和憎恨的对象的,若非如此,心中的那股子怨气便很难发泄出去。   萧神爱怕自己多看下去,会恶心到吃不下饭,遂挥了挥手:“你赶紧滚吧。”还在宫里,她不想动手,且等出宫了,她再着人拦着他揍一顿。   伴随着她的话,齐邯同绮云几人同时撒开了手,任凭霍余跑走。   得了自由后,霍余可谓是半刻都不敢在此处停留,瞬间便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。因冲的太急,还被绊了一跤,却又不敢耽搁的爬起来继续往外冲。   “你怎的回京了?”萧神爱费力的仰首去看他,眸中盛着一点困惑。   齐邯眉眼含笑,温声说:“北庭战事已毕,我是回京报捷的。”   他伸了手想去抚一下萧神爱的鬓发,却又想起自己一路风尘仆仆,她恐要嫌弃,便又勉强给收了回去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望着她的眉眼,心中有许多的话想问,却又怕戳了她的伤心事,只轻叹了声问,“在宫里,可有人……欺负你?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:“没人欺负我。”   绮云二人也是听得嘴角直抽抽。以她家郡主的性子,便是太子都问不出口这种话,也就平凉侯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问了,甚至还准备要去收拾人。   俩人望向齐邯的目光,不由肃然起敬。不愧是郡主的未婚夫,这就是厉害啊!   相顾无言良久,萧神爱皱眉轻声说:“好了,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歇息了。”   才迈出去半步,却被他给唤住了:“桐桐。”他往前走了几步,轻声问,“我这么久没回京,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?”   萧神爱心头一颤,猛地咬了几下舌头:“没什么想说的。”   他步步迫近,她便步步后退。   直至退无可退,身子已经靠上了那略有些破败的宫墙,脊背抵在上头,身子骨一寸寸的收紧。   “就这么对我吗?”齐邯在她耳畔问。  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,令少女腾的一下红了耳尖,面红耳赤的看着他,艰难道:“齐邯,你太放肆了。”   齐邯失笑,伸手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:“刚才他在说什么,怎么这么生气?”   不知为何,萧神爱本能的不想让他知晓。   突厥三王子不过以她为幌子,想要借此试探大郑罢了。其实她也就那日筵席远远见过一面三王子,什么都还没瞧真切呢。   可她就是不想让齐邯知道。   总觉着让他知晓了,恐怕就不那么好收场了。   “没什么。”她镇定回了句,声音淡淡的。   齐邯垂眸观她的面色,只觉面前的人,似乎清减了不少,心头那处,便是蓦地有些绞痛。   不到半年光阴,她便被人欺负至此。   萧神爱抬手去看他,挺鼻薄唇、剑眉深目组合而成的面容耀眼夺目,眼前的青年似乎更显成熟。   北庭一战令他声名鹊起,明明和从前还是一般无二的那个人,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。   一时间,她竟是不知从何开口。   良久,萧神爱忽的颤着声说:“齐邯,我心口疼。”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   她本来是不甚在意的,甚至一直盼着祖父能有机会召见父亲,为他平反。可自从回京路上中风后,祖父的身子时好时坏,瞧着像是抽不出功夫来过问这些。   眼前蓦地一黑,随后便感觉到有一只手覆住了自个的眼睫,萧神爱睫羽微颤,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呆了。   酥麻的感觉从掌心处传来,齐邯却面色如常,轻声回她:“我知道。”   他知道她的种种委屈,知道她的心痛难过,知道她的彷徨无助,也知道她不敢在宫中多言半个字。   日影西斜,天光倾倒。   望着洒在他身上的点点光芒,委屈感突的涌上来,眼泪一下子就成串的往下掉,且愈掉愈多。   齐邯一时间慌了神,伸手想要去擦拭她的眼泪,可却是越擦越多。   “桐桐,别难过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我回来了。”   萧神爱只是抬手去抹眼泪,好半晌,她才道:“你怎么才回来呢。”   “对不起,是我回来晚了。”齐邯柔声回她。   过了瞬,他又问道:“待到明日,我带你出宫去玩可好?”   庭院中的风一阵阵的,每一下都拍击在心头,每一下都令人战栗不止。   自从住进朱镜殿以来,她很少出宫,除非是霍皇后主动提让她出去走走,绝不会轻易踏出宫门半步。   齐邯又问了几声,犹豫片刻后,她颔首应下。   许久未曾出去过,她确实有些想了。   俩人又说了会子话,齐邯低声道:“我在官署还有事,晚些再过来找你可好?”   萧神爱挥挥手:“去吧去吧。”   她这毫不留恋的模样,令齐邯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,他不由得低声问:“就一点都不想我?”   萧神爱不想理他,连娟眉微蹙,皱着眉头说:“你好烦啊,到底走不走嘛。”   她一旦闹起了脾气,任是谁也没有办法,齐邯只得应了一声,而后说:“我还有礼物要给你,晚些拿过来。”   待他走后,萧神爱在宫里四下转悠了几圈,而后开始折返回去。   走了一段后,绮云觉着有些不对劲,轻声问:“郡主,这是去承香殿吗?”   承香殿虽和珠镜殿挨着,但却是两条路通过去的,若要走一条路也可,就是要绕一些。   萧神爱一向懒散的很,自然不会多走弯路。   少女摆摆手,精致的眉微蹙,却冷笑了一声:“是啊,安远伯夫人都来了,我怎么能不过去探望一番,顺带问问她怎么教孙子的?” 第41章 .赶走我的婚事,何时能劳烦太夫人来管……   秋日气候凉爽,银杏叶随西风哗哗作响。   承香殿中的银杏树,已有了些年头,枝干高大而遒劲,茂密的枝叶将一小方天地遮得密不透风。   萧神爱在门口静立片刻后,拾级而上,由宫人引着进了内殿。   殿中已有数人,都是些亲眷,霍皇后转眸瞥见她时,便是展颜一笑,冲她招了招手:“呀,神爱过来了,正巧这屋里人多,我还打算唤你过来热闹热闹呢。”   萧神爱亦是勾唇一笑,提着裙摆小跑上前,侧坐于金阶,伏趴在霍皇后的膝上,甜笑着唤:“祖母。”   霍皇后抚了抚她的肩背,轻声说:“还有这么多人呢,你这孩子,莫要让人瞧见了笑话。”   虽如此说,却没真的赶她走。   萧神爱便也心安理得的没动弹。   皇后不喜欢孩子,但却不会在外人面前下她面子,尤其是她如今的境地,还很乐意给她做个脸。   瞧着祖孙俩人其乐融融的情景,安远伯夫人愣了一瞬。   想着孙儿这几日的恳求,先前觉得是十拿九稳的事儿,现在却有些不确定起来。   “好了。”霍皇后捏了捏少女的面颊,轻声说,“去跟底下姐姐妹妹玩会吧。”   话说到这份上,萧神爱才慢吞吞的侧身朝下看去。   很轻易的,她见着了坐在东侧的萧玉露。   眼眶通红,似乎刚才哭过。   萧神爱心中思绪一个来回,便媞媞朝她行去,挥了挥手:“玉露!”   然萧玉露现在似乎对她很是害怕,连连摆手,小声念叨:“你别过来,你别过来!”   萧神爱有些无语,不会这么不经吓吧?   就连萧真真都忍不住侧目看:“你干什么呢,又吃错药了不成?”   几人立在窗边,秋海棠枝桠从外伸入,带来几分旷远秋色。顺着西风,其上的花瓣还一颤一颤的。   萧神爱又走进几分,附在萧玉露耳畔,以只有俩人能听到的声音唤道:“这不是王妃吗?”   即将要被和亲去突厥的恐惧感,战胜了她对萧神爱的恐惧,不知从哪借来了几分勇气,萧玉露突的喊道:“离我远点!”   这声音惊动了上首的皇后,她蹙眉看了过来:“怎么回事,吵嚷什么呢?”   萧神爱瞪了一旁的人两眼,冲霍皇后笑道:“没,刚才玉露被桌子撞到了,她跟桌子说的。”   霍皇后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,不过也不想过多纠结这些事儿,这个孙女本来就不怎么聪明,能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。又盯着几人看了几眼后,便收回了目光,继续同身旁命妇说话。   萧玉露呆呆的看着她,这人怎可、怎可这般败坏她名声?   跟桌子说话,她又那么蠢吗?   正要发作,萧神爱突的在她耳畔低声问:“你想去突厥做王妃吗?”   萧玉露瞪过去,恨恨道:“你想去?”赫拉   “我当然没想去啦。”萧神爱理直气壮说,随后朝着远处的霍余一指,“你若是不想去的话,现在把他赶走,我想法子让你不必去突厥。”   “什么法子?”萧玉露傻傻的问,随后又接着追问,“赶走?怎么赶走啊,赶到哪儿去?”  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,萧神爱脸上没有显露丝毫不满,反倒是极有耐心地说:“什么法子自然不能告诉你了。”她打量了身旁少女一会,“你话这么多,给透露出去了怎么办?”   面对她毫不掩饰的嫌弃,萧玉露气得要命,偏又不敢表现出来,只能自个在那生闷气。   “现在就把他赶走,从宫里赶回去。”萧神爱看着那方同人谈笑的霍余,冷冷道,“至于怎么赶走,你想个法子呗,你那么聪明,还能想不到?”   被她这么一夸,萧玉露瞬间自信心爆棚。   是啊,像她这么聪明的人,什么法子想不到?又有什么是她不懂的?   倏地,她对自个刚才还要傻傻去问萧神爱的举动,感到了万分唾弃。   若是连她都想不出来,萧神爱还能有什么法子呢。   唉,一定是刚才太过慌乱,才失了分寸的。   只是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,于是谨慎问道:“你为何要帮我?”   萧神爱看了她一眼,诧异道:“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堂妹啊!咱俩都姓萧,我不帮你能帮谁?那霍余又算个什么东西?不过是祖母娘家的跗骨之蛆罢了,他上次还敢出言侮辱你,我自然是看他不顺眼的。”  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萧玉露的心坎里。   也一下子就令她想起了上次霍余的胡言乱语。   哦,还有那打了她十下手心的戒尺。   这份回忆太过痛苦,令她甚至都不敢轻易去想。不过仔细回想,也确实如此,她同萧神爱同为天家贵胄,霍余那厮竟然一次侮辱两个人,实在是可恶!   那厢,安远伯夫人同霍皇后说起了孙子的亲事。   “阿余年岁渐长,我总想着要给他定下来,他却一直说不肯。今日我才知晓,他是有了心上人了。”安远伯夫人絮絮说着,拿一双略显浑浊的眸子,瞥了眼立在窗边赏花的萧神爱。   少女身姿柔美,俯首嗅花时,那一段微弯的脖颈,仿佛一杆花径。   她其实是不大喜欢萧神爱的,觉得这清河郡主小小年纪就这般跋扈,连她那妯娌都能在她手中败下阵,可见是有多难缠。   再加上她现在身份不同往昔,就更不大喜欢了。奈何孙子喜欢啊,太子被关了禁闭后,他就一直求着自个去提亲,今早听说了突厥三王子的事儿,更是焦急,催她进宫的时候提上一句。   她向来溺爱这个孙子,被他缠磨得没办法,只得点头应允。   “霍六表哥有心上人了?真的吗?”萧玉露硬是挤了进去,在一众妇人之中捂住了嘴,“难怪呢。”   安远伯夫人顿觉不妙,侧首问道:“难怪什么?”   萧玉露朝霍余的方向看了眼,小声说:“难怪我今日总觉着表哥脖颈一段红痕,那是胭脂吧!”   好好一男子,将胭脂留在脖颈处,太不像话了些。   霍皇后便着人传霍余过来说话。   霍余听罢,整个人都懵了。   什么胭脂?那是被齐邯给勒出来的!   却不知怎的,他突然脑子一转,竟是将这事儿给应下了:“回殿下话,是的。”   “是谁?”萧玉露兴冲冲问。   霍皇后睇她一眼,斥责道:“你一个小娘子,怎的管这么宽,这么多夫人在这呢。”   萧玉露先是请了个罪,又低声回道:“舅祖母比我年长这么多,又这么疼爱我,一定不会跟我计较的吧?”   安远伯夫人面上带着笑,心头的火却是冒了起来,这是得了萧神爱真传啊!   在众人的注视下,霍余艰难启口:“是郡主留的,郡主今日妆点了一番,而后……”   今日不若就将此事给坐实了,反正脖子上的红痕也确实跟她有关。等到人娶回家了,慢慢的折腾着,还怕她不听话么?   女人么,等到时候嫁了人,自然也就会乖乖听话,不敢再下他面子了。   就在霍皇后蹙着眉要让人将萧神爱唤来时,萧玉露却突的回过了神,拧着眉问:“你说什么胡话呢?”她指指萧神爱,“她那张脸,需要什么胭脂?她今日根本就什么都没涂!”   本以为将他赶出宫去,定然要费好一番功夫。   没想到此人上赶着找死,真是给她省事儿。   将霍余怒斥一顿后,她又转向霍皇后,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,泣诉道:“祖母,表哥他、他也太过分了些吧!”   萧神爱倚在窗边,只听清了萧玉露最后一句话。   她不由得伸手抚了抚自个的面庞,冲一旁的萧真真叹道:“真是没想到,在她眼中,我竟是这般的好看。”   萧真真看了眼她,正要说话时,却又见她对着面铜镜,喃喃道:“确实还挺好看的啊。”   萧真真:“……”算了,她还是别说了。   霍皇后最终降下旨意,让霍余即刻滚出宫去,日后无诏不得出入宫禁。   萧玉露差点喜极而泣,这是不是意味着,她不需要去突厥了?   怀揣着这个心思,她脚步虚浮的去找萧神爱:“你说好了的啊,可不准反悔。”   “我自然不会反悔,你且等着吧,我肯定不会让你去那等蛮夷之地的!”萧神爱握着她的手,真诚的说了几句,又道,“玉露,你今日真是太勇敢、太聪明了!”   萧神爱一旦想夸人时,三言两语就能将人给夸得飘飘欲仙。   萧玉露哪里承受得住,一时间整张脸都红彤彤的,走路也晕晕乎乎,几乎要栽倒下去。   “放心好了,没事的!”萧神爱沉声安慰她,“那样的地方,怎配让你去呢?”   ***   齐邯从官署出来后,本想去珠镜殿寻萧神爱,然着人打听后,却得知她去往了承香殿,一时间便歇了心思,转而回了府。   才刚至府中未有半刻钟,仆从便来书房请道:“侯爷,太夫人那边,请您过去。”   桌案上还堆着官署中没处理完的政务,齐邯眉心微蹙,淡声道:“天色已晚,有什么话明日再说。”   仆从犹豫片刻,回道:“太夫人说是要事请侯爷相商。”   说得如此郑重,齐邯犹豫片刻,还是起了身向金萱堂而去。   堂中点着灯火,时不时有笑声传来。   齐邯蹙了眉头,缓步入内后,有几人坐在旁侧,而太夫人则坐在上首,怀中还半搂着个少女。   见他进来了,太夫人也不兜圈子,直截了当道:“你既回来了,如今这光景,你和那郡主的婚事,还得再商榷商榷吧?”   眼见着娘家嫂子不住地使眼色,她回了个眼神以示安慰,让她稍安勿躁。  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她就不信齐邯还能不给她这个祖母面子!   想到这儿,太夫人的腰杆更直了些。   她没料到的是,齐邯却真没打算给她面子,在众人屏息敛神间勾唇一笑,温声道:“太夫人年事已高,需颐养天年,我的婚事,何时能劳烦太夫人来管了?”   他笑容阴寒。说着不敢劳烦的话,可听在众人耳中,分明像是在说,你怎配来管? 第42章 .寿宴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   齐邯的声音不疾不徐,却令人顿觉森冷,蓦地浑身寒毛直竖,战战兢兢不敢言。  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太夫人没想到齐邯竟还会下她的面子,顿时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  “我知道我孝顺,太夫人听了心喜。”齐邯唇角轻勾,声音平静,“太夫人不必多言,我明白的。”   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。   太夫人只觉被一股阴冷之气覆盖住,这屋子她是一刻都不想待了,偏屋里的都是晚辈和娘家人,她自然不能在齐邯面前败下阵来。   笑话,这天底下,岂有祖母怕孙子的?   想到俩人名分上的差距,太夫人瞬间就觉得底气足了许多,腰杆也瞬间挺直了。正待说话时,一旁的齐二爷似是看不得母亲受委屈,蹙眉道:“五郎,你怎可这般同你祖母说话?”   “哪般?”齐邯耐心问他。   齐二爷面色冷了下来,沉声道:“你自个说出口的话,还需我再给你复述一遍么?你祖母都气成这样了,你还这般没心没肺的,可真是……!”   “自是不用的。”齐邯点了点头。齐二爷见他受教,脸色稍好了些,却听他又道,“毕竟我拢共也没说几句话,又句句都是肺腑之言,想来是刚才被二叔给气的。”   见他又将脏水泼到了自个头上,齐二爷怒火中烧,猛地站起了身:“五郎!”   他气得胸膛一阵起伏,短髭也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着,齐邯瞥过一眼,淡声回道:“二叔唤我何事?”   在这车轱辘话绕了半日,他就是不接话茬,齐二爷本就是个读书人,不善言辞,此刻更是没了招。   他暗恨自个最笨,没法子替母亲出口气,不由得去给一旁的齐三爷使眼色,让他出来帮腔。   而齐三爷则惯是个能说会道的,若是他能出来说上两句,定能将事儿给办妥贴了。   齐邯失了耐心,在屋中扫过一圈后,淡声问道:“太夫人唤我过来,是有何要事?我倒是羡慕二叔三叔清闲,可随意陪伴太夫人,可惜我政务繁多,亟需处理。倘若没什么事,我便先回去了。”   齐三爷刚才一直没说话,就是怕自个被他抢白一顿,在外人面前不好看。却没想到自个躺着也能被明朝暗讽,顿时眉心一跳,脸色难看至极。   天色暗沉下来,齐三爷饮了口茶水,轻声说:“五郎,你祖母和二叔也是关心你。你祖母总归也是怕你出事儿,才想着你那婚事……”   余下的话,在齐邯阴冷眸光的注视下,他又吞回了肚子里去。   他其实也觉着难以理解母亲,同皇家退亲,她是怎么想得出来的?哪怕那郡主再落魄,却也只有她不要齐邯的份。   被齐邯那淬了毒的目光盯着看了会,太夫人心头惶惶,刚才已经跟娘家嫂子商量好了,本想这会子直接跟他说换个妻室,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:“五郎,那郡主跋扈又骄纵,婚后必然是独得很。不若现在祖母做主,你纳了阿枝为妾室,将来有我护着她,也不怕被人害了去。”   她出身寻常,娘家这些年比起她未嫁时,还要显得落魄几分。她也想清楚了,自个娘家侄孙女,确实不配给齐邯做妻室。   那就纳个妾吧,纳个妾而已,他总归没理由拒绝吧?   太夫人的几个娘家人瞪大了眼,不可置信的望着她。   刚才不是说好了做侯夫人的,怎的这会子变成了妾?她娘家嫂子差点就要跳起来骂,想问她是不是故意诓骗的。   与其余人不同,此刻太夫人怀中所揽那少女,却是怯生生抬首,含羞带怯的看了齐邯一眼。按着姑祖母说的,那郡主那般跋扈,她只需温柔体贴些,何愁不能将侯爷捏在手心里?   齐邯心下厌恶,嗤笑了一声:“晦气。”   少女蓦地睁大了眼,却见齐邯又转向了太夫人娘家那边,沉声道:“太夫人本是好好的在家颐养天年,就是你们这些人过来怂恿,才会做这些事儿。说,你们是不是故意,挑得侯府家宅不宁的。”   太夫人看了他眼,喃喃道:“哪有这般严重……”   齐邯没搭理她,只对着她娘家人道:“太夫人本就年纪大了,需得静养的时候,你们偏还要闹她,究竟是何居心?这侯府,你们往后不必来了。”   说着,他便叫了自个心腹进来,着人送客。   “天色已晚,待会就宵禁了,让他们在府中歇息一夜吧。”太夫人轻声说,她捏了捏阿枝的手,想着不若今日就将人送过去。   阿枝容貌秀丽,是她几个侄孙女中长得最好看的,兼之性子又柔和。男人么,不都是喜欢她这般的,待会温柔小意一番,何愁留不下来?   她算盘打得好,怎料齐邯却道:“这有何难,我待会将通行令给赵硕,保管将几位平平安安送回去。”   突的,一股寒意自脚底窜了上来,太夫人忽觉心头阵阵发凉。   他这是,生生要让自个众叛亲离啊!   这小子从小就心思歹毒,在宫里养了几年,更是愈发的目中无人。她这做祖母的,这会子都拉下脸来跟他示好的,却是半点都不领情!可见其心有多狠。   太夫人说了他几句,齐邯置若罔闻。他也不骂太夫人,也不下太夫人面子,只将罪责都推到了她娘家人头上。   就像从前,太夫人折腾他,他去折腾她的宝贝儿子一般。   太夫人被气得发抖,却又不敢在这时候激怒他,谁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更恶毒的事儿来?   着侍从将人送走后,齐邯吩咐道:“着人将这地冲刷一遍,别染了糟污。”随后径直出了金萱堂。   齐二爷三步并作两步跟在后头,冷声道:“五郎,你如此忤逆不孝,就不怕我去告你一告?”   齐邯瞥他一眼,突的笑开了:“去吧,二叔,明日就可去。”   他将二叔这两个字咬得极重,齐二爷蓦地想起,不孝乃是十恶重罪,齐邯如今风头正劲,有无人受理不说,单就自个是齐邯的亲二叔,倘若真去告了齐邯一顿,恐怕没法子独善其身。   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,想通后,刚才激愤的心绪瞬间平静了了下来。   ***   卫国公夫人要办寿宴,因今年是整生,提前了一个多月时,她便开始广邀宾客。   萧神爱也拿了份请柬,不过是霍皇后给的。   卫国夫人的宴席,她觉得没什么好去的,奈何皇后亲给了她请柬,道她许久没出宫了,可出宫去瞧瞧,便只得应下。   卫国夫人年纪大了,故而此次虽是做寿的,却没在厅堂迎客,只坐在了院子里,同几个年纪相仿的姊妹说话。   萧神爱入内后,笑眯眯地奉上礼物,上前同她说话。   “夫人今日的气色,真是不错。”萧神爱同她笑道。   少女今日着了身蓟粉的衫子,下罩小团花天青绫长裙,盈盈立在那儿,仿佛一株雨后初绽的新桃。   任是谁瞧了,都要忍不住被她给吸引过去。   然卫国夫人却惴惴不安起来,她实在想不明白,皇后明知她和这清河郡主不睦,为何还要派她前来,莫不是专程来打她脸的吧?   她心中愁肠百结,萧神爱却懒得理会她的种种心思,将礼物放下后就转出了院子。   然卫国夫人的心绪,却久久不能平静,甚至还招了几个侍女道:“你们去郡主身边伺候着,看她有无什么需要的。”   萧神爱到了筵席处后,随意选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了,她清晰的瞧见自她进来后,有不少人开始凑在一块窃窃私语。   “许久没见郡主,我心中甚是挂念,竟是没想到能在这般筵席上见着。”霍从织掩着唇,笑着轻声说了句。   萧神爱掀了下眼皮,嗤笑道:“我也许久没见霍姑姑了,姑姑前几日怎的没进宫去啊?”   霍从织脸色不大好看,她是媵妾所出,安远伯虽宠爱她,但安远伯夫人却看她不怎么顺眼,很少会带她进宫去。   但输人却不能输阵,她笑道:“母亲问了我,我不大想去,就没去呢。倒是郡主,近来身子如何呢?我还以为郡主如今,都没心思出门呢。”   萧神爱慢吞吞应了一句,没管她后半句话,一点梨涡出现在面颊上,她道:“那可真是太可惜了。”   “可惜什么?”霍从织蹙眉问。   萧玉露在不远处,将俩人的对话听了个全程,想起自个那日的战绩,她很是骄傲,便立马回道:“可惜你没瞧见你侄子被赶出来呗。”   “要是我,都得在家羞愤欲死了,哪还好意思出门啊。”   萧神爱默默住了口,抬头望了眼天色,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。   “你!”霍从织气急,可想起自家侄儿被从宫里赶回来的事儿,又觉得丢人至极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,眼底隐隐冒火。   然萧玉露最爱吵架的,好不容易将人压制得没有反击余地,怎会轻易放过她。   逮着霍从织要反驳的时候,她继续道:“霍姑姑,你侄儿都这般了,竟还有心思出来玩,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了。” 第43章 .自惜羽毛元韵,你们是对圣人不满?……   秋日寒凉,却因有着暖阳的缘故,身上颇觉有几分温热。   萧玉露逮着霍从织一顿阴阳怪气,直将人逼得面色发白后,却犹嫌不解气,斜着眼问:“霍姑姑,我说了这么多,你就没点什么感触吗?”   霍从织心脏猛地跳了几下,沉声问:“什么感触?”   “真是……真是对牛弹琴!”萧玉露翻了个白眼,又转回头懒得再搭理她。   萧神爱似笑非笑的倒了盏茶水,让人给萧玉露递过去,轻声说:“劳碌这么久,想必累了吧,喝口水润润喉。”   活了十数年,这还是萧神爱第一次亲自给她斟茶,往日她若是去宜秋殿找她,坐了半日都不定有人上茶来,遑论亲自斟倒。   端着这杯茶盏,萧玉露一时间感慨万千,颇觉世事之变幻无常,实是难以预料的。   这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快,待到萧真真回过神的时候,萧玉露已经骂完收工了。她不由得皱皱眉,轻斥道:“这么大个人了,怎的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在外面闹腾?你瞧神爱,她可有像你这般话多?自己是什么身份不清楚么,净知道在外面胡来!”   已经很久未被这么说过了,尤其还是在人前,萧玉露瞬间就红了眼眶,咬着唇道:“阿姊,是她先话多的。”   “什么你啊她的。”萧真真柳眉一竖,凛然道,“哪家小娘子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?出门安分些,就算再看不惯也把嘴闭上,少跟人好的不学学坏的。”   霍从织面色一白,饶是再蠢的人,也听出了她此刻是在指桑骂槐。被骂的那个槐,还正是自个。   偏人家没指名道姓,她又没法子反驳回去。   眼见着萧玉露愈发的委屈,萧神爱揉揉眉心,对清檀道:“咱们走吧,我头有些疼,真是看了难受。”   她这会儿竟是有些同情萧真真了,幸好萧玉露不是她亲妹妹,不然迟早被她这傻样气死不可。   在座这么多人,恐怕也就她没听明白萧真真在骂谁。   卫国公府不算大,筵席所在的花厅正好在府邸东南一隅。   花厅外植了一圈秋海棠,正值盛开时节,粉黄的花缀了满枝,将花厅萦绕环抱住。些许花枝从间隙伸入,与那质朴寻常的轩窗映照,却显出几分古朴典雅之意。   萧神爱出了花厅,却没了欣赏这美景的心思。   询问过候在外面的婢女后,她转往了附近的临池小亭。   她沿着岸堤行至亭外,正要提了裙摆拾级而上时,却突的听到亭中传来了几人说笑的声音。   本是被萧玉露和霍从织吵得烦心,出来随意走走的,却不想这儿竟还是有人。垂眸沉思片刻,她便要抬步离开。   却没想到,亭中竟是谈论起了她。   “上回说是太子没事,合浦王被贬影响不到郡主,如今可好,连太子都倒台了,她往后的日子怕是好不了。”   “说起来,她竟是来了今日这场筵席,倒是我没想到的。”   亭外植了几株木芙蓉,茂密的花叶恰好遮住了萧神爱和清檀的身影,她略动了动脚,神色平静。   清檀被她这模样给吓得心里发慌,附在耳畔低声问:“郡主,咱们换个地方吧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她倒是想听听,这些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。   “来了又如何,难道还会像从前那般众人捧着吗?”一双环髻少女嗤笑了声,用胳膊肘撞撞旁边的人,“宋澄,你和她都在宫里女学,现在是不是都没人搭理她了?”   宋澄蓦地想起了学堂里的情形。她本来也以为萧神爱会收敛些的,可这人的嚣张却是更甚往昔,似乎脾气也比从前更差了些,稍有不愉就能将她说的下不来台。   面对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的,谁能有什么办法?   只能避开些,免得被她给伤及。   若说有什么不同的,大概是她读书更用功了些,使得一众夫子们对她愈发喜爱,兼之怜惜她的身世,对她更为照顾。   别以为她不知道,以王夫子为首那几个先生们,时常偷偷地给她塞几本自个做过批注的书。   王夫子也就罢了,本就是萧神爱傅母出身,那弘文馆的李学士,怎的也这般偏袒她?   被身旁人唤了几声后,思绪逐渐回笼,她勉强笑了笑,颔首道:“嗯,是的。”   “那她现在是不是可难受了?”那人兴致勃勃地问。   宋澄被萧神爱阴阳怪气多了后,倒是学乖了,不欲在这种事儿上多言。她只是笑了几声,含混道:“大概是的吧。”   为快些转了话题,宋澄忙笑着说:“对了,刚才那道蟹酿橙,我觉着很不错,你们呢?”   众人纷纷都说了声好,然话题兜兜转转,却是又回到了萧神爱身上。   几人聊得很是尽兴,宋澄却想起了这大半年被萧神爱折腾的日子,心中惴惴不安,意图离场。   刚动了这个念头,还未待她起身,便有一妇人进了这座小亭。   那妇人着了身樱草色长裙,容貌柔美动人,身姿窈窕婀娜,行走间端的是仪态万方。   她款款行至亭内坐下,轻声说:“适才听几位小娘子在谈论些什么,不知是否有幸一听?”   刚才虽说得畅快,可这会被旁人给点出后,几人面露尴尬之色,讪讪道:“没什么呢,不过是些家常闲话罢了。”   妇人却是笑了笑,伸手扶了下望仙髻上的发簪,柔声说:“我虽比几位小娘子大不了几岁,却是跟诸位母亲平辈论交的,说起来,也能勉强称得上句长辈。既如此,见着几位小娘子形式不妥当,我也少不得提点两句,诸位觉着可好?”   几人面面相觑,不知该如何作答。   妇人却也不着恼,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盏暖了暖手,声音轻柔:“几位都是出身世家,自小有傅母从旁引导,教养谈吐都是没得说的,私以为,背后议论旁人、妄加揣测,可算不得世家娇女所为。”   “万望诸位日后珍重,自惜羽毛,莫要再行此无礼之事。”   说到最后一句,更是加重了音调,声音更显低沉几分。   亭中几个都是未嫁的小姑娘,被发现自个背后说人坏话,本就已经够羞臊的。现在又被这般说了一通,虽无一句侮辱之语,却将几人说得面色涨红,一阵胸闷气短。   那妇人一脸凝重的说完,没再看亭中几个少女,由侍女搀扶着起身,款款离了小亭。   萧神爱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,便扶着木芙蓉枝桠,踮起脚去看。瞧清楚那人的侧颜后,她怔了一瞬,转头低声说:“竟是你叔母。”   待崔氏走远,不见了踪影后,亭中几人方才稍缓过来点。   一人冷着脸嗤笑:“不过一无父无母、被嫡枝收养的崔氏旁支孤女,竟也来咱们面前摆谱了。”   “还好意思说自个是长辈,嫁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老男人,真当自个是长辈了,也不嫌害臊!”   有人在前头开了口,剩下的似乎就不那么艰难。   很快,便有人接话道:“我可是听说过,当初那陆侍郎从安西回来,崔家觉得他奇货可居,嫡枝又不想赔个女儿,可不就将她给送出去了。”   宋澄蹙眉,总觉得大庭广众下说这种话,不大妥当,便劝道:“好了,你们少说两句,刚才的教训都忘了?”   “你何时这般胆小了?”这宋澄,往常明明她最爱挑起话头,今儿个怎的还装圣人?   众人一时哄笑:“就是,平常就没见你少说过。”   酡颜长裙的少女也跟着笑:“那陆侍郎可是被流放过的,论起来,她也就是个罪臣家眷,真不知道清高个什么劲。”   “这可是赶了巧!”双环髻抚掌大笑,“刚才那位身边,不也是有位罪臣家眷?细细论来,倒是一家人呢!”   众人想通了几处关节,顿觉恍然:“我就说呢,难怪要帮郡主说话。”   萧神爱侧首看了一眼,见清檀面色隐隐发白,心也跟着沉了下去。   这些人若是议论她,她倒是不怕的。横竖从小都被人议论惯了,大不了她寻机收拾这些人就行。   可她们不该这样说清檀和阿姆的。   想到这,她也不顾清檀的阻拦,径直提着长裙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那八角小亭。   “罪臣家眷?哪儿有罪臣家眷?指给我看看!”萧神爱冷着脸看向亭中几人,面色沉得骇人。   从她出现那一刻起,宋澄便暗道不好,开始后悔没有早早离去。   果然,一切预感都是有兆头的。   今日的运气,偏就这么不好。   几人被她给吓了一跳,连连后退几步,支吾着答不上话。   萧神爱脸色愈发的阴冷,又迫近几分,桃花眸中蕴着寒意:“既然知道有罪臣家眷,你们还知情不报?是想去见官么?”   倒是那酡颜长裙的少女勾唇笑了下,轻声说:“没有神爱姐姐说的那般严重,只是随意说说罢了。”   “对呀对呀。”有人跟着附和,“只是想起郡主身旁的女官,顺口感慨几句。”   萧神爱心头火起,眼中淬了阴寒,冷冷道:“随意说说?元韵,你们是对圣人不满?”   不知她怎的就牵扯到了圣人,元韵僵了一瞬,讷讷道:“神爱姐姐,我们怎的敢不满圣人?这罪名……我们可承受不起。”   “呵!”萧神爱在桌案上叩击几声,抬眸看向几人,“陆家的案子,是圣人亲自平的反。你们道崔夫人是罪臣家眷,若非不满圣人决断,心中断定陆家有罪,又怎敢有此言?”   “口中道着不敢,我看你们几个,分明是胆子大得很,意图自立为王呢!” 第44章 .恶霸“我生气了,你快给我道歉!”……   少女的声音分明温润恬美,所吐出的字字句句却是铿锵有力,令人不由自主的心下惶惶。   她步步逼近,几人只得步步后退,直至后腰撞上了亭侧阑干,方才顿住了步伐,不得不抬首与她对视。   “你们刚才说陆家有罪,证据何在?”萧神爱停下脚步,灼人的目光逼视着面前数人,面容却平和无波。   几人被她给逼得不敢吱声,脸色隐隐发白。   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,不过是图心里舒坦,才逞一时口快,哪里知晓其中的利害。   这会儿被她给扣上这样的罪名,便有些后怕起来。   “证据在哪儿呢?”她又耐心问了一次。   那几个少女仍是不吭声,有一人唇瓣张合,似要说话,却被她骤然扫过来的一眼,给压得闭上了嘴。   萧神爱笑意盈盈,眉眼漾开几分柔光:“没有证据,那就是污蔑朝廷四品命官了,这可怎生是好呢?”她敛目状似思索良久,轻叹一声,“既然这么不满圣人,背后说算什么本事,不若当面去说道几句?”   过了这么会,宋澄也冷静下来些许,见她说得这般严重,有些怕她真干得出来。垂目看了眼自个裙角,她轻声说:“郡主三思。且不说我们有无此心思,单说此事也就郡主一人听着,倘若真拿去了圣人面前,又有何证据?”   “嗯?证据?我就是人证呀。”萧神爱歪歪头,几缕碎发也随着这动作垂落下来,她软声说,“你觉得,圣人是信我,还是信你呢?”   宋澄背上倏尔出了身冷汗。   旁人或许不知晓,但她却再清楚不过圣人对她的信任,只因她惯会在圣人面前装腔作势,得了圣人的看重。   此事若拿到了圣人面前,说不准还真会……   宋澄霎时一凛,看向萧神爱的目光真挚几分,浅笑道:“郡主误会了。此事原是她们几个瞎说着玩,却没想到冒犯了郡主,我就先在这儿,替她们给郡主赔个不是。”   萧神爱冷睇她一眼,扬声唤了清檀上来,沉声道:“你们冒犯的是谁,自个心里清楚,今日先给她奉茶道个歉,此事就姑且算过去了。若有下次,我决不轻饶!”   西风渐起,将少女的裙摆吹拂得猎猎作响,鬓边几绺碎发也随风轻晃。她便是那么随意立在亭中,同众人无二致的位置。   偏让人觉着,她所处的地方并非一普通小亭,而是肃穆的金殿。   宋澄一向是个能屈能伸的,在心中掂量片刻后,她执着茶壶倒了盏水,双手奉给清檀:“今日失言,冒犯了陆掌藏,还请掌藏见谅。”   萧神爱冷冷看着,待清檀伸手要接时,又道:“放一边去。”   宋澄面色一僵,随后很顺当的将茶盏搁置在了一旁的桌案上。   萧神爱又斜眼去看其余几人。   元韵对此很是抗拒,睁大了眼,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:“神爱姐姐,你想要我们给她……”   “怎么,不愿意?”萧神爱嗤笑了声,“你是多金贵的身子啊,给人道个歉还不乐意了?”   站着骂了许久,她觉得有些累了,便在撑着案几缓缓坐下,理了理裙裾后,方才轻声说:“论出身,清檀父亲追赠尚书左丞,母亲为郡夫人,而舅舅仅是礼部郎中。若论身份,她是从八品掌藏,尔不过一介庶民。她哪样不比你强?她都还没追究你诋毁陆家的事儿,你倒先委屈上了。”   元韵咬了咬牙,眼圈红红的,眼眶中含着一汪泪,水光在其中隐隐浮现,欲坠不坠的挂在里面。   她身子略略后仰,手紧紧抓着身后阑干,指节甚至泛了白。   良久,她终是败下阵,上前斟了茶水,恭恭敬敬递给清檀:“给掌藏赔礼。”   从始至终,萧神爱再没看向她,即便是她服了软道歉,也没再说过一句话。   在她的强压下低了头,元韵心里委屈极了。   明明自个才是她的嫡亲表妹,可她却为了个婢女,当众下自己面子,将她说得如此下不来台。   她越想越难受,横竖已经给那清檀道过歉,萧神爱再没什么可追究的,便一甩手,突的跑出了小亭。   萧神爱抻着头望去,见她一边跑着,一边似乎是……在抹眼泪?   这都能哭上,她一时间有些无语,又懒得再管她,只点了点桌案,示意剩下几个快些。   待到众人都给清檀道完了歉,萧神爱方才起身离开。   临走前,她特意朝宋澄看了眼,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,转过身,姿态怡然的步下那泰山石方阶。   等她走远了,几人方才如蒙大赦,神色顿时松懈下来,不再如先前般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。   只是说起话来,仍旧不大利索。   宋澄抱怨道:“我都让你们少说几句,隔墙有耳的道理都不懂么?非不听劝,这下可好了吧?”   元韵还好意思委屈,呸!她刚才别提说得多起劲,明明自个才是最委屈的那个。   只是她深刻明白一个道理——在萧神爱面前,是讲不通道理的。   所以她压根没想着跟她讲道理,干脆认下道个歉,省去麻烦。   “哟,澄姐姐这话可就不对啦。”另一少女冷睨过去,轻声说,“说不准就是澄姐姐乌鸦嘴,才将她给招来了呢?”   宋澄被气得浑身发抖:“我是有什么术法,喊她一声,她就能过来了?你少在那血口喷人!”   那少女也不服气,径直反驳道:“那不然呢?哦,对了,这么多人里头,可就你在那说不该讲。”她狐疑地看了眼宋澄,踟蹰道,“你该不会,是跟她勾结好的吧?”   离了那八角亭后,萧神爱仍觉不解气,一路走一路踢着石子,恨恨道:“刚才太心软了,应该让她们当众给你道歉的!”   可这会儿走都走了,再折返回去,又很没气势。   这么没气势的事儿,她才不干呢。   “好啦,别生气了。”清檀有些好笑的去拉她,“没什么好生气的,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,不值当。”   萧神爱气呼呼说:“我才没生气呢!我就是看她们不顺眼,想整她们一番罢了。”   她一路走着,一路碎碎念:“我才不生气,你不要瞎说,我怎么会自降身份,跟她们生气?”   清檀忍着笑,一面应道:“郡主说的对,不跟这种人计较。”   俩人沿着这广阔池水走了许久,深秋时节,万物呈现凋敝之态,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落下,偌大的梧叶在水面飘荡片刻,又顺水而下。   萧神爱拍拍她的肩膀:“你也别生气啦,一会儿回去了,我给你石榴吃。”   俩人说了一会话,心情逐渐转好,绕过几株枝叶葳蕤的梅树,一道人影飞扑过来,将她的腿给抱住。   “阿姊阿姊!”兴奋的声音从底下传来,萧神爱垂目去看,不由得笑了出来,“咦,这是谁呀?”   小姑娘眨眨眼,娇声说:“我是谢宁啊。”   萧神爱故作深沉的思索片刻,随后恍然道:“原来是谢宁啊!我听说过你呢!”   “阿姊你去哪里啦?”阿宁抱着她的腿蹭了蹭,又仰起头问她。   小孩子的面颊光滑细腻,萧神爱忍不住上首刮了两下,轻声说:“我去玩了呀,阿宁呢?你一个人在这吗?”   阿宁摇摇头,掰着手指说:“跟三哥一起。”   萧神爱一愣:“你三哥?他人呢?”   她知道阿宁唤的是谁,因谢府两位郎君年纪稍长,阿宁便将齐邯唤做三哥。  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,正当她抬起眼时,一道绛色身影倏尔撞入了眼帘。   他今日着了身赑屃纹袍服,玄色皂靴与绛纱袍服相映衬,头上佩了个平角幞头,竟是罕见的文雅装束。   即便如此,他身上的凌厉气势,也让人很难忽略掉。   “怎的是你在陪阿宁玩?”萧神爱迷迷糊糊地问他,神色有些怔忡,“你过来多久啦。”   少女懵懂的看着自个,声音又软又轻,齐邯只觉心底蓦地软了一下,柔声回道:“我阿娘有急事离了筵席,让我看她一小会。”   再又想起刚才她眉眼蕴藏厉色,将人逼得节节败退的模样,齐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。   看着他唇角的笑意,萧神爱忍不住回首望了过去,却见在这个位置,恰好能将那八角亭的情形看个真切。   她将阿宁身子给扯端正,方才沉声问他:“你都见着我在骂人了,怎的不去帮我?”   齐邯怔了下,没料到她竟会说起这个,温声道:“桐桐,那边女眷多,我不方便过去。”   萧神爱正在气头上,才没心思去理解他话中的意思,只是往前走了两步,气急败坏道:“我不管!我刚才都被欺负成那样了,你竟然不去帮我,就看着我被人欺负!”   此话说完,饶是再无脑吹捧她的齐邯都沉默了下来。   刚才那情景,到底是谁欺负谁啊?   清檀恍惚想着,她家郡主刚才那模样,简直活脱脱像个恶霸。   然萧神爱显然没有自己是个恶霸的自觉,仍是气哼哼地瞪着齐邯:“我生气了,你快给我道歉!” 第45章 .小奶猫(二更)为什么不给我行礼啊?……   金乌高悬,细密的光洒下来,将庭中小池映照得波光粼粼。   少女的面庞掩映在金光下,如凝脂般的肌肤更显薄透,齐邯突的就想起萧神爱最喜欢收藏的那些精致瓷器。   色如雪,薄如纸。   她美得仿佛一个幻境。就如同幼时,周遭一片昏暗,她却像一轮明日般,突兀的闯了进来,而后将他整个人笼罩住。   怕惊扰到她,齐邯将呼吸放缓了几分,他甚至不敢高声语。   许久没等到回应,萧神爱逐渐有些不耐烦了,偏头瞪他一眼,催促道:“你快点啊!”她强调道,“我都生气了!”   她都已经生气了,这人居然还不给她道歉!   这太过分了!!   她打算在心中默数十下,倘若齐邯再不认错,她就十天都不理他。   齐邯深吸口气,最终认了命,低头认错:“嗯,是我不好,别生气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还是气呼呼的,飞快看过他一眼后,又垂首盯着自个的鞋面,神色有些怅然若失:“可是我还是很生气啊。”   她面颊鼓鼓的,手揪着自个的衣带玩:“刚才你都看到我被人欺负了,都不过去帮我,就看着我被人欺负。”   齐邯神色恍惚,一时不知道该回些什么。   但小姑娘难得一次示弱,他还是耐心安抚道:“再有下次,我定然立刻过去帮你。”   萧神爱正黯然神伤着,听见这话,立马抬头问:“你想看我下次还被人欺负啊?”   齐邯身子晃了几下,感觉自己能原地栽倒下去。   他勉强稳住身形,耐心道:“没有,我是说……我是说他们那么坏,万一下回还想欺负你,我就能过去帮你了。”   “对啊,她们就是很坏。”这话说到了萧神爱的心坎里,她也不再纠结刚才的事儿,转而同齐邯倾述起来,“怎么会有她们那么坏的人呢!唉,真是人心不古!”   好不容易哄着她忘了那话题,齐邯立马顺着问下去:“她们怎么了?是如何欺负你的?”   萧神爱垂下头,很伤心地说:“她们先是说我坏话,后来又说清檀坏话,还污蔑清檀是罪臣家眷。”她皱皱眉,摇头叹道,“不过她们好傻哦,我随便吓唬两句,就不敢说话了。”   其实刚才宋澄说的也没错,此事就算宣扬出去,她也不一定会赢,只因人证就只她一个。   因着中风的缘故,皇帝很少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见人,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,他压根理都不会理。   “桐桐真厉害。”齐邯夸她。   萧神爱唉声叹气,小声说:“你不知道,我刚才好怕她们打我哦,女萝和绮云又不在,清檀肯定打不过她们……”   齐邯无奈:“打不过你还敢直接上去?”   “对啊!”想起刚才的事儿,萧神爱又开始气愤起来,“你明知道我肯定打不过她们那么多人的,怎么就不过去帮我呢?”   眼见着话题又绕转了回去,齐邯脸上的笑逐渐凝固,继续低头认错。   他态度这么好,萧神爱就算想闹,也感觉没法子闹起来。   为避免后续丢人的是自个,她飞速略过这一节,继续道:“那我该怎么做?”   齐邯循循善诱:“既然怕她们打你,就当先去唤人过来,再和她们对峙,就不怕这些了。”   萧神爱摇头拒绝:“可是这样一点气势都没有啊。我就是要在她们说的兴起的时候冲出去,才能将她们吓到。”   等她忙活半天将人带过来,那样一点冲击力都没有,说不定人都不在了。   一面想着,萧神爱说出了自个的盘算:“我将她们逼近阑干,她们肯定就不敢打我了。”   这样都还敢打她,她一推一个,全都去和鱼玩吧!!   说起这个,萧神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拉着齐邯朝旁边走了两步。   齐邯虽不明所以,但少女的手太过柔软,轻巧的覆上来时,他没有半点抗拒的理由,任由她拉着自己向旁边走去。   沿着杨柳堤岸走了数十步,确认旁人无法听到后,萧神爱才扯了扯他的衣袖,急声问:“你怎么将阿宁带到这儿玩?”   “她说想过来看鱼。”齐邯老老实实回答。   萧神爱轻哼一声:“是不是想让她掉到池子里去?”   齐邯有些不知所措:“没有这回事。我让她掉到池子里去作甚?”   “别装了。”萧神爱露出了看透一切的眼神,轻啧一声,“这儿就你跟我两个,你有什么好装的,我上回都说了替你保密。”   齐邯一愣,竟是有些记不起来,她说的上回,又是怎么一回事。   见他这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,萧神爱更是印证了心中猜测,轻叹一声后,她蹙眉道:“你上回还只是想弄坏她的秋千,短短半年,都发展到想丢她到池子里喂鱼了。阿宁最近,是得罪你了?”   提起秋千,齐邯倒是想起来是怎么回事。   他有些哭笑不得,伸手捻了下面前美人的耳垂,无奈道:“桐桐,我真没有这个想法,也没想弄坏她的秋千。”   萧神爱眉头一皱,呆呆的看着他:“可是上次,你自己承认了啊。”   自己说替他保密的时候,他都默认下来了,怎么现在又想反悔呢?   萧神爱百思不得其解。   齐邯也傻眼了。   他突的想起来,自己上次被她那句“咱俩是一伙的”,给哄得忘了去辩驳。   本以为不过是她一时兴起,谁想到她能记到现在。   自己种下的苦果,现在也只能自己承受。   齐邯抚了抚她的鬓发,声音轻柔几分,郑重道:“桐桐,我没有讨厌阿宁,上回秋千的事儿,只是个意外,我不知道那个秋千会那么小。”顿了片刻,他又接着说,“观鱼的事儿也是她提出来的,她平时在家就很喜欢看鱼,不信你可以去问我阿娘的。”   萧神爱一脸震惊的看着他,将他的面庞仔细打量了一遍,似是想要找出这段话中的纰漏。   然而齐邯神色肃穆,极为庄重的模样,令她找不出一星半点的错漏。   她不死心的追问:“你真是带她过来看鱼的?”   “真的。”齐邯点点头。   萧神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,像是被打击到了一般,身子摇摇欲坠。   她独自回想了好几个月,甚至在脑中将他们家的恩怨情仇,预演了好几个来回。现在再来告诉她,这都是假的?   萧神爱无法接受。   她鼓着脸,有点委屈。   又有一点尴尬。   她刚才的样子,好傻哦。   望着她情绪低迷的模样,齐邯心底一软,伸手将人揽进了怀里,拍了拍她的背。   面颊贴在他的胸膛处,随着灼热温度传来的,还有他稳健的心跳声。   萧神爱的脸上逐渐染了红,连耳尖都在发热。   可这样埋在他怀中,却又正好能遮掩自个的尴尬。   只要一想到这些天,自己傻乎乎的回想着他和阿宁的恩怨,甚至连怎么安慰他的话都想好了,就觉得浑身像被火烧了一样。   原来,都是她的自作多情啊。   萧神爱在他怀里蹭了蹭,闷声问:“你怎么会来卫国夫人的筵席呢?”   卫国公家最爱广发请帖,不管关系好不好,总归都能收到。请帖都已经收了,一般来说,就算不去的也会备一份礼物。   齐邯摩挲了下她的肩膀,柔声说:“我想着你应当会来,就过来了。”   她将脸深深埋着,只露出一个发顶,在怀中轻轻蹭着的模样,仿佛一只撒娇的小奶猫。   齐邯心底蓦地一软,轻声哄道:“我这几日有空闲,你可有想去的地方,我带你去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不想去。”   面对她时,齐邯仿佛有着数不尽的耐心,又转而问:“那去南华园好不好?里头几株银杏,恰是最好看的时候。梧桐也结了果。”   听他提起南华园,萧神爱又闷闷不乐起来,她扯着齐邯的腰侧的衣衫,低声说:“我没有在南华园办筵席。”   心尖像被针扎过一般,齐邯下意识将她揽得更紧了些,柔声问:“那我们现在在办好不好?我帮你办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这会子连声音都闷了起来,她道:“不办了,没人会来。”   虽未正式降旨废太子,可父亲现在被幽禁,同废了又有何区别?   哪还会有人,来废太子之女的筵席。   齐邯心口一颤,拍着她的背安抚许久,低声说:“怎么会没人来,倘若真的没人来,我来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顿了一下,手指抠着他衣衫上的纹路:“可是你才一个人。”   “你就当我是两个人。”齐邯眼中染了笑意,将她从怀中轻轻扯出来,同她对视。   萧神爱的眼眶红了一圈,脸上盈满了委屈的神色,被迫看了齐邯许久,她迟疑着应下:“好吧。”   她指尖有些冰凉,齐邯替她捂着暖了暖,直到她喊了声热,方才罢手。   “待会筵席散了,我送你回去。”将她送到月洞门处,齐邯轻声嘱咐了句。   萧神爱都没理他,自顾自的提着裙摆迈步进去。   齐邯拿她没有一点办法,只得无奈地笑了声,目送她转入植了桂子的小径。   萧神爱缓缓走进筵席里头,正巧到了用饭的时候,她正要转去刚才的水榭,寻到自个的位次坐下,却被一老妇人给唤住了。   那老妇人穿了身蝠纹紫绉纱衫子,下罩灰缬团花纹黄蓝绮间色长裙,肩上挂着的帔子是百蝶纹的织金锦,头上还戴着数支花头金簪。   咋然望去,富贵至极。   “郡主竟是比从前更俊俏了!”那老妇人笑着夸了句,又道,“许久没见郡主,老妇心中记挂得紧,不知郡主可有空闲,陪老妇说说话?”   她好看她知道啊,萧神爱困惑地眨了眨眼,傻傻地问:“谢谢,不过你是谁呀?”随便来个人夸她句好看,就想让她陪说话?   哪有这么好的事。   那老妇人面色一僵,脸色由青转白,又蓦地迸成了一团紫色。胸口起伏了好一会,脸上溢满了尴尬之色。   这处地方的人不多,等了好一会都没人回她的话,萧神爱觉得有些烦,准备掉头走了。   她有点饿了。   还是附近的李初柔见了,有些不忍心,缓步过来低声回答她的话:“神爱,这位是平凉侯府的太夫人,你以前在宫宴上应该见过的,许是太久没见,忘了吧。”   萧神爱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侯太夫人啊!”在老妇人逐渐好转的面色中,她皱起眉头,不高兴地问,“咱俩差了好几阶呢,你既然知道我是谁,为什么不给我行礼啊?” 第46章 .想我才没想呢。   熠熠日光下,少女轻飘飘的一句话,仿佛一记重锤,将人给砸得神色怔忡。   别说是太夫人,饶是李初柔,此刻也有些说不出话来。   她刚嫁去平凉侯府时,哪怕在家里学得再好,也只是个十数岁的小姑娘。最开始一两年,她还是在太夫人手上吃了些苦头的,   后来虽不惧她了,但太夫人到底占了婆母的名,在辈分上压了她一头。   偶尔起了争执,虽赢了,到底不那么得劲。   认识这么多年,除了自个儿子,她还没见过谁能将太夫人逼成这样。   她隐约觉得,太夫人遇到对手了。   等了好一会儿,面前这人却还在不住地喘着气,一点要回应她的意思都没有。萧神爱想了想,她是个极敬老的人,看在她年纪大了的份上,很有耐心的又问了一遍:“你怎么不给我行礼啊?”   瞧瞧!她是个多么有敬老的人啊!   明明是这老妇人无礼在先,她却没有半点不满,还好声好气的跟她说话!!   她这么好脾气的时候可不多,这人运气倒是不错。识相的话,她就该赶快认错赔礼,而后给她行个礼。   萧神爱兀自感慨着,太夫人却是涨红了脸。   刚才李初柔说的那么清楚,她就不信这小丫头没听明白,   太夫人虽很少出门,但凭借她侯太夫人的身份,走到哪儿都是被人给捧着的。这会儿要她给个小丫头片子、她名分上的未来孙媳行礼,她觉得难为情极了。   最重要的是,她今日主动找上来,就是打算给这郡主个下马威。   小儿媳已经给她分析过,退婚是肯定不能他们退的,那她就先将郡主折腾一番,让她主动提。   反正她如今无父无母,想来也没人管她。   她这会还没出手呢,就被这丫头给反将一军。   这要行了这礼,她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?   太夫人捂着心口轻咳几声,艰难道:“郡主……”   一旁的林氏忙道:“郡主,我婆母的腿脚不好,天气一冷就刺骨的疼,所以才一时失了礼数,还望郡主莫怪。”   太夫人给了林氏一个肯定的眼神,她这小儿媳妇,当真是贴心的很!   “真的吗?”萧神爱失落地问了一句,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,她面色忽变,对着林氏厉声谴责,“这天底下,怎会有你们这般的不孝子孙!明知道自个婆母腿脚不方便,竟是为了自个想要参加宴饮的一己私欲,强逼着婆母陪你们前来。”   林氏被她给骂懵了,一脸怔愣地看着她,眼中带着迷茫。   “太夫人也真是的,就这般由着晚辈胡来。”萧神爱又低头去看太夫人,一脸的不赞同,“这又不是什么重要的筵席,不来也没关系啊。”   附近正在偷听的卫国夫人:“……”   她今日挨都没挨这祖宗,就这都逃不过。   这祖宗,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吧!!   枉卫国夫人往日自诩德高望重,在京中人人敬重、罕有敌手,然到了清河郡主面前,她也不得不甘拜下风,自认倒霉。   李初柔觉着有些不太妙,她实力太强,再这么下去,能将一圈的人给骂一顿。也懒得再理太夫人,拉着萧神爱的手说:“神爱饿了吧?先过去用饭再说,阿宁一会就过来了,她老念叨你呢。”   萧神爱丝毫不觉得刚才说的有什么问题,本来这筵席就不重要,若非祖母让她来,她才不惜的来呢。   不过她确实饿了。   “太夫人别担心,我有几个会武艺的宫女,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,待会用过饭了,我让她们将你抬上马车。”临走前,萧神爱回首细心叮嘱,“回去了也别自己瞎走动,找几个力气大的仆妇,每日抬着你就行啦。”   太夫人先前尚有些犹豫,现在听了这话,只觉胆寒。   她这是要活生生废了她两条腿啊!   小小年纪,歹毒至此!!   思及此,再也顾不得什么输赢,赶忙扶着桌案挣扎爬起来,叉手躬身:“郡主万福。”   萧神爱眨眨眼,有点生气:“我不是说了让你别乱动吗,你怎么这么不听话!”   太夫人扯扯嘴角,勉强牵出来一个笑:“郡主,我突然觉得,我这腿似乎好些了。”   “你是医士吗,你说好些了就好些了。”萧神爱不耐烦道,“莫要讳疾忌医,赶紧坐回去。好了,我先去用饭了。”   她挥了挥手,趾高气昂的离去。   太夫人跌坐回那酸枝木圈椅上,顿觉凄凉。   虽早就听闻过清河郡主的威名,可她觉得,不过一小丫头罢了,也是那些人传得玄乎。   如今回想,能令卫国夫人失手的,能是什么简单人物?   以前只觉得前大儿媳难缠,如今倒好,来了个又难缠,地位又高的,她往后这日子,可怎么过啊?   她目光转了一圈,只能将气撒到小儿媳身上去:“你说说你,没事嘴那么快作甚?这下好了,回去了给我多抄几遍经文静静心!”   林氏也委屈着呢,她分明就是按着太夫人暗示说的,她斗不过那郡主,竟是开始拿自个撒气。   她不似那郡主地位高,也没她豁得出去,咬咬牙,只能认了:“儿媳知错,回去就抄来送给母亲。”   回了水榭,萧神爱被侍女引到自个先前的位置上坐了。   萧玉露和霍从织的争执已停了下来,俩人各占一边,怒目而视。   今日筵席的菜式很丰盛,好几样都是萧神爱喜欢的。   吃上了喜欢的东西,她心情就好了起来。   以至于她看萧玉露都觉得顺眼了起来,见着宋澄等人从外回来,甚至还抽空打了个招呼,邀请对方到自己边上来坐。   毫不意外地,得到了宋澄的拒绝。   萧神爱便放了心。她也是见别人经常这样假惺惺的邀请自个,一时兴起才问了句,实则心里也很忐忑,生怕宋澄答应下来。   用着饭,卢萦珠在边上拉了拉她的手,低声说:“刚才外祖母来找你了,我说你不在,是怎么回事呀?”   “我怎么知道!”萧神爱莫名其妙,随口说,“可能是太喜欢我,一日不见就想得慌吧。”   卢萦珠有些无语,将骂人的话给咽了下去,又道:“还有阿韵,她怎么是哭着跑回来的。”说着,她忽然福至心灵,“是不是阿韵去找外祖母告状,说你欺负她了?”   萧神爱睁大了眼,反驳道:“怎么可能呢,我这么好,怎么会欺负她?”声音越来越低,话还没说完,突的想起了元韵先前抹着泪,从八角亭跑走的场景。   她罕见的沉默了下来。   好像确实有可能哦。   不过她不是很想操心这个事,只想低头用饭。   因是深秋,筵席上有好几道螃蟹做的菜。萧神爱拿了蟹八件拆蟹,雪白的蟹肉落在橙红的蟹壳上,仿佛一簇雪落入火光之中。   “你今晚去我家住吧。”卢萦珠撞了她一下,轻声说,“我新买了好多本书,还有游记呢,反正明日又不用去学堂,晚上咱们一块儿看。”   萧神爱这些日子,确实在宫里待烦了,闻言点了点头:“好啊,不过我得先遣人跟我祖母说一声。”   她虽是单独住在珠镜殿,但出入宫禁,还是得告诉一声皇后。   用过一顿午食后,萧神爱便打算离去。   卫国夫人生怕她再作妖,派了贴身侍婢恭恭敬敬的送她,自个却不曾出现。   萧神爱随口问:“你们家夫人呢?”   侍婢回道:“今日是我家夫人寿辰,想必她正在受几个晚辈奉茶呢。”   萧神爱一惊:“原来是她寿辰啊!我都忘了带礼物。”   侍婢:“……”没见过谁没送还要说出来的。   “难怪祖母让我带了赏赐过来。”萧神爱喃喃说了句,摇头叹息,“看来我只能等回宫后,再给她准备礼物了。”   侍婢心道,你不送最好,不然她怕夫人连拆盒子都不敢。   齐邯等在外面,将她扶上马车后,自个也跟着进了车厢。   “我今晚不回宫啦,咱们这会去哪呀?”萧神爱好奇问。   齐邯笑了笑,轻声说:“去南华园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点头:“好啊。”   她其实不怎么挑剔,只要能将她哄高兴了,她心情好着,想怎么找都行。   她难得的乖巧模样,令齐邯爱怜不已,忍不住揽着她问:“我离京这些时日,桐桐有没有想我?”   “有啊。”萧神爱理直气壮答了句。   齐邯眉眼浮现出几分笑意,声音也跟着软了几分:“真的吗?”   萧神爱回道:“当然啦,我连看游记的时候,都在想你呢!”   看游记都在想,看来是真想了。   齐邯偏头忍笑,无意识的收紧了力道,将她揽得更紧了些。   萧神爱推推他:“有点勒。”   齐邯忙松开了些,又轻轻揽着,见她双眼半阖,便拍了拍她的肩:“困了?睡一会吧,一觉醒来,就到了。”   萧神爱本就习惯午睡一小会,便顺势窝在他怀里,抬眸盯着他的下巴看了片刻,复又将脑袋埋了下去,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。   车厢不大,齐邯隐约听见模糊的声音从怀中传来:“我骗你哒,才没想呢。” 第47章 .腿废了不该有的心思,最好别动。……   车窗上挂着夹缬莲纹石蕊红绮帐,阳光不经意的从孔隙钻入,斑驳的光洒在少女白嫩的耳尖上,再余下零星半点,照在她露出一角的脸颊上。   萧神爱嘟囔过那一句后,终于撑不下去,阖上眼沉沉睡了过去。   齐邯心底蓦地一软,那一点心梗的感觉骤然消失不见,望向她的眸子里,带了几分缱绻柔光。   车架朝着城郊驶去,恰是深秋时节,天气已经转凉。而齐邯常年习武,身上火气足,睡着后,萧神爱便不自觉的朝他蹭过去。   男子胸膛温热,她一旦靠近后,便觉心满意足,将整个人都埋了进去。   齐邯凝着她看了许久,方才掀开车帘一角,唤道:“赵硕。”   赵硕领命近前,将一蜡丸交至他手中,低声道:“将军,这是从东宫送出来,请将军过目。”   蜡丸只比指头略大些,粗略看上去,同寻常药丸也没什么分别,齐邯应了一声,伸手接过:“知道了,对了,那霍余如何了?”   赵硕呲了呲牙:“刚已派人过去了,将军但请放心。”   齐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,随后放下车帘,指尖微一用力将蜡丸捻开,取出里头的一张纸条。   上面的内容,令他神色逐渐凝重起来,仔细看过三遍,确认以后,方才将纸团随手丢进了茶盏中。   “哥哥……”   怀中传来细微的一道呢喃,齐邯忙低头去看,却见萧神爱皱着眉头,连着唤了好几声。   齐邯忙拍了拍她的背,哄道:“乖,还没到呢,还能再睡一会。”却没半点好转,反倒还不适的挣扎起来,似乎还有醒转的迹象。   他想着,许是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,有些不舒服了,便替她调整了个睡姿,待她平静下来后,又将人哄着睡了过去。   望着她的睡颜,齐邯蓦地想起萧衡从前曾对他说的,倘若谁想娶他妹妹,那必然是不许纳妾,也不许有任何非分之想的。   非但如此,那家还得将她奉为珍宝,不许给她一丝一毫的委屈受,否则——他定要杀了妹夫。   倘若让她妹妹活得不痛快,且被那家人给欺负了,他说不准,还会赐死妹夫全家。   那时年幼,萧衡不单自个说说,还要拉着他也发誓,让他保证以后碰着这事儿,一定得帮他。   他拗不过萧衡,只得一边心底嫌弃他无聊,一边跟着他发了誓。   怀中人清浅的呼吸喷洒在他胸膛上,齐邯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。单她一个,已耗去了他政事以外的全部闲暇。   只这一个小磨人精都够他受的了,哪里还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,再去想旁的事。   他忍不住低低的笑了起来,俯下身,轻柔地吻了吻少女如瀑的发丝,喃喃道:“桐桐。”   ***   长安西郊,一群锦衣青年纵马驰骋于山林间,一手握缰绳,一手牵着猎犬,正追逐着四下逃窜的野兔。   正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,衣锦着绮,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物什随骏马疾驰而不断晃动,谈笑间带着飞扬的神采。   “喂,霍余!”有人扬声唤了一句,笑问道,“那清河郡主,当真倾心于你?”   霍余心下一慌,面上却是半点不显,挑眉回道:“是啊,怎么了?”   那人摇头失笑:“你这小子运气怎的这般好,郡主那般云端上的人物,也不知是怎么看上你的。”   在众人心中,萧神爱美得,就仿若画上的九天神女一般。   不少人最初都曾在心中惦念过她,后来没被她拿正眼瞧过,便暂时歇了这心思。   太子唯一的女儿,又是太孙的同胞妹妹,比许多公主都还珍贵些。   人家就算看不上他们,也是应该的。   “我家里本是不愿的,你们也知道她如今什么光景。”霍余轻叹一声,开始夸夸其谈,“只是我见那郡主实在倾慕我,心中过意不去,便打算应下了。”   霍皇后虽将他从宫里赶了出去,但没特意去说这个事,暂时还只在部分人中流传。而在场的许多人,家世并不如霍余,故而此事尚未传到他们耳中去。   只当霍余还是从前那个世家郎君、皇后侄孙。   另一人好奇问:“可我依稀记得,郡主和平凉侯定了亲,你打算让郡主如何嫁你?”   霍余面色一僵,随口道:“嘁,你们又不是不知,此次北庭同西突厥大战,平凉侯立下了多大的战功,如何还愿意娶她?也只有我才愿意接纳一二了。”   众人听罢,都道他是个有担当的。   聊过一阵后,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面前窜过。   霍余只觉得不像是野兔,再定睛一瞧,却又个毛绒绒的脑袋从树丛后探了出来。勾人的面庞加上无辜的眼睛,分明是只白狐。   他一下子振奋起来,不欲告诉旁人,只想自个先猎下这白狐后,再拿去众人面前炫耀,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。   “他跑这么快作甚?”众人面面相觑。   这山林众人常来,也没什么危险,呆滞片刻后便由他去了,各自去猎各自的东西。   霍余一路追着,身下骏马虽是良驹,但那白狐常年生活在此,对地势极为熟悉。几番追赶之下,双方竟是势均力敌。   然白狐的体力终归有限,躲藏在枯黄灌木中喘气的间隙,霍余已驻马定神,挽弓搭箭对准那树丛间的一抹白色身影。   “铮——”   破空声传来,霍余看着手中尚未射出的箭矢,面色微变。   他都没透露任何消息,这是谁跑来跟他抢了?   情急之间,霍余猛地松开绷紧的弓弦,下一瞬却发现那箭矢并非冲着白狐,而是冲着——自己。   他偏头狼狈避开,再看向那灌木,白狐已经跑远了。因太过匆忙,方才射出的箭矢也偏了几寸,钉在地上,粘着羽毛的尾端尚在轻轻晃动着。   来不及多做思考,正当他回首要去找放箭之人,身下骏马却是因刚才那一遭受了惊,嘶鸣一声后,前蹄高高扬起。   霍余不得不双腿夹紧马肚,紧紧地贴在马背上,避免从马上仰倒下去。   后面的随从逐渐跟了上来,想要上前解救时,那骏马已迈开四蹄开始狂奔。   霍余唯有在京郊同人比试骑术时,才体验过这样的速度,他勒紧了缰绳,试图令骏马停下,却发现速度竟是愈发的快。   山间树丛茂密,枯枝败叶尤多,不时的有伸出的枝叶打在他身上、脸上,是一片火辣辣的疼。   手上已出现了几道口子,旁的地方无需看,也是一样的结果。   骏马载着他,一路跑至山脚,众人见后大惊失色,纷纷躲避开,又喊着侍卫去帮他:“快救霍余!”   经过一番跋涉,马速终于慢了下来,几个壮年男子策马将霍余团团围住,致使那玄色骏马难以再狂奔开来。   霍余精神顿时松懈下来,浑身卸了力,却在骏马抬起前蹄时被甩了下来。   众人都忙着关注马,一时间没顾上,竟是就这么由着他摔了下去。霍余的嚎叫从地上传来,一旁又是众人惊诧万分的声音:“啊!霍余被马踩了!你们快走开!”   经过一番忙乱,这场事端总算是平息了下来,众人将霍余围住,纷纷表达着自个的关切之意。   “刚才也不是我不愿上前救你,实在是你马速太快,我跟不上……”   “唉,你不知道你摔下来时候,我们有多担心,阿辰都差点晕过去呢……”   霍余没搭理他们,额头上渗出冷汗,勉强指着腿:“我的腿……”   众人这才想起来,他被马给踩了。马蹄坚硬,骏马又重,被踩了这一脚,后果可想而知。   出来游猎,自然是没带医士的,一青年挤了进来,沉声道:“可是脱臼了,让我看看。”   众人自发给他让开一条路,有人问道:“霍余,你的马怎么突然发疯啊?”   “有人想杀我!”霍余面色狰狞,“我在山中猎狐时,有人冲我放冷箭。”   忽的安静了片刻,有几人挠了挠头,尴尬笑道:“是我们看到几只大雁飞过,却没想到一时失手,箭放错了地方。”   霍余正想说些什么,突然叫道:“啊——”   那给他正骨的青年拍拍他的腿,轻声问:“好些了没有?”   “没有,没有。”冷汗浸湿了衣衫,霍余猛摇头,“更疼了,我更疼了。”   青年闻言微怔,随后收了手:“那应该是骨折了,我亦无能为力,还是快些送去医士那吧。”   众人也跟着点头附和,青年本想转身离开,却被人给叫住了:“齐郁,你是军中出来的,对这些熟悉,要不你护送他过去吧。这附近一里处有个小医馆,我们常去的。”   齐郁颔首:“好。”   去往医馆的路上,霍余依旧抚着腿蜷缩成一团,面容扭曲,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头滑落。   齐郁轻轻拂过他的腿,低声道:“霍六郎君,说了不该说的话,是要遭天谴的。”   ***   到了南华园后,萧神爱依旧沉沉睡着。   齐邯压根就不敢唤她起来,只拿了件披风把人裹好,而后将她抱下了车,阔步朝着主院走去。   被人这样抱着,自是有感觉的,萧神爱中途醒来一次,只觉自个腿弯和肩膀都被一坚实有力的臂膀架着。   这样的姿势太过于羞耻,她将脑袋埋着,都不敢抬起来。   齐邯怕她羞恼,当场就闹起来,又低头将人给哄睡了,方才抱着她进了主院,将人放在了一张矮榻上。解下披风后,又扯了条薄毯给她盖上。   一切收拾妥当,吩咐人熬一盏花茶,他方才起身朝外走去。   齐郁已等在了荷池旁,躬身道:“兄长,事情已办妥当了。”   齐邯点点头,道了声好,却在他要离去时,唤道:“老七。”   齐郁回转过来,抬眸飞快掠了他一眼,见他面色冷凝,忐忑道:“我刚才给他正骨时做了手脚,他那条腿,恐怕是……”   “我何时说过要废他一条腿?”他不打自招,齐邯差点都要被气笑了,“你胆子也太大了些!可想过被发现的后果?”   只是他想说的不是这个,冷冷睇过面前的幼弟后,齐邯扯了扯唇角:“齐郁,不该有的心思,最好别生出半分。” 第48章 .亲我一下俯首在她唇瓣上啄吻了下。……   齐郁一怔,想要说些什么,齐邯却已收回视线,丢下一句:“自去领罚”,转身进了主院。   赵硕跟着入内,齐邯示意他去隔间候着。   楠木绘山水六扇座屏后,冰肌玉骨的美人躺在榻上睡得正香,因是侧卧的原因,一边脸颊压出了点红印子。   清热消火的菊花茶已经煮好,放在一旁的小几上,其上飘出袅袅青烟,溢着浅淡的香气。   齐邯替她将睡乱的发丝捋顺了些,见她睡得昏沉,方才放心起身去往隔间。行至在外候着的绮云身旁时,他低声交代道:“去让厨房准备些糕点过来。”   绮云应了一声,只是她也不知南华园的厨房在哪,只能去外面喊了个小丫鬟,让她带自己过去。   赵硕候在隔间,见齐邯终于过来了,忙躬身唤道:“将军,七郎的六十杖已受完,可要请医士过来?”   六十杖,便是壮年男子也难承受,然齐邯此次却是半点没留情,直接交代亲卫下狠手。   这一顿打下来,齐郁整个人都瘫倒在榻上,也幸得他行伍出身,方能勉强受住,甚至意识还能保持清醒。   齐邯随意寻了张红木圈椅坐了,阖目揉了揉眉心,方才淡声道:“他现在如何?”   “尚可。”赵硕低声答道。   齐邯靠在椅背上,冷声说:“先着人给他将伤口清理了,至于医士……待明日再说。”   他本来只打算弄断霍余一条腿,暂且给他个教训即可,齐郁这小子,竟是直接上手就将他那条腿给废了!   若不好好管束一次,以后只怕愈发的狠戾。   齐邯蓦地想起幼年时,因齐郁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生母,父亲便对他颇有溺爱。   后来父亲一颗心都扑在教导他上面,待发现齐郁性情阴翳时,已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管教他。更重要的是,性子已经成了,便再难改过来。   后来年岁渐长,他倒是收敛了些,装得像个人样。只是没想到这一次,他竟突兀下此毒手。   从齐邯本心来说,他不单想废了霍余一条腿,甚至还想将他□□而死。   却不是现在。   蓦地想起心中另一个猜测,他更是烦乱的闭了眼,声音冷淡:“养伤这段时间,让他每日抄一遍清静经,好好将心给静下来。如若不然,他这伤就别想好了。”   赵硕应了声,又道:“属下去查过,那霍余本就被林中枯枝将身子划伤不少,七郎君此事做的隐晦,并未引起什么怀疑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眸子里含着几分戾气,忍耐片刻后,到底将那戾色强压了下去。   他极少在背后对谁动手,只是这霍余,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犯了他的底线,在他爆发的边缘反复横跳。   自小养于宫禁,又在官场中浸淫多年,他的耐性一向很好,惯来喜怒不形于色。哪怕是将他说道两句,他也不会放在心上。   便是那屡次犯蠢犯到他面前来的元正轩,若非元正轩主动找死,他也不会当众将他打一顿。   只是无论如何,霍余也不该侮辱她的。   “知道了。”齐邯轻轻颔首,手指在那红木扶手上缓缓点了几下,“待到回去了,你带着人去将我库房清点一遍,将单子呈给我。”   赵硕微怔,前两月不是才清点过么?只是他能明显感觉出齐邯心绪不佳,也不敢多嘴,只应道:“是,将军何时要?”   齐邯沉吟片刻:“就这几日吧,越早越好。”   他一手轻撑着头,思量许久,还待说些什么时,里间突的传来惊呼声,而后便是什么东西摔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。   齐邯面色一变,来不及多想,急忙起身冲了进去。   赵硕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背影,摸了摸鼻子,暗忖将军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出来了。   要不还是走吧?反正在这儿也挺碍眼的。   自个也觉得浑身难受。   心中思量着,赵硕缓缓起身,朝着门外退去。想着先去七郎那一趟,让他将经文抄了吧。   出去时,正好碰上了提着食盒回来的绮云,他轻咳一声,提醒道:“晚点进去吧,里头不知怎么了。”   绮云怔怔的看了眼手中食盒,又同他道了谢,方才进了院子,倚在廊柱上发呆。   里间,萧神爱看着地上碎成几瓣的茶盏,很是伤心:“我不是故意的。”   见她一副委屈的神色,长睫半垂的模样透着点失魂落魄,齐邯心下好笑,忙揽着人哄道:“嗯,知道桐桐不是故意的。”又去看她的手,轻声问,“疼不疼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只是被烫了一下,不疼了。”   她低着头,略有些难过:“茶水太烫了,我收手的时候不小心,才将茶盏给摔到地上去了。”纤长的指尖无意识扣着薄毯上的花纹,低声说,“对不起。”   闻言,齐邯竟是有些自责。他不该将滚烫的茶水放那么近的,明知道她醒了就要喝水的,却忘了兑点凉水进去。   见他不说话,萧神爱以为他当真是生气了,连忙道:“不要气啦,我再赔你一套好不好?”   齐邯哪里需要她的赔礼,见她坚持说个不停,连赔给他的样式都想好了,不得不点头应下。   “没伤着就好。一件瓷器罢了,不算什么的。”齐邯轻声说。   见她俯身要去捡那碎瓷片,齐邯一下子变了脸色,伸手将她拦住。责备的话已经到了口边,回眸见着她委屈的神色时,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   他只得叹了一声,温声哄道:“我唤人来收拾就好,小心划伤手。”   萧神爱低着头,神情有些低落。   刚才迷迷糊糊的,她也没想到一来就弄坏了东西,想要帮着清扫补救一二,他又怕她被划伤,不许她来插手。   一面懊恼自个的莽撞,萧神爱一面软着声和齐邯撒娇:“你别生气好不好,我不是故意打坏你东西的。”   娇娇的声音,恍若空谷黄莺清啼,齐邯眉目不自觉的柔和下来,望向她的眸子里仿佛凝聚了一团星光。   “我没有生气。”他扶着萧神爱的身子,放缓了语气,拢了下她的裙裾,方才道,“我再去倒一盏茶来,可想用什么点心?”   结果递来的茶盏,低头轻啜一口后,萧神爱抬眸看了他一眼,小声道:“想吃梅花脯。”   “好,还有别的想用的吗?”齐邯问过她后,高声将侍从唤了进来。   她又连着喝了几口水润喉,歪着头想了想,扯着他的衣角说:“还想吃广寒糕,刚才进来的时候,我闻见桂子的香气了。”   绮云提着食盒进来,将里头的糕点一一摆在窗台边的案几上,萧神爱抻着脖子看了眼。   一碟子黄澄澄的蜜煎金橘极为惹眼,她眸色一亮,惊喜道:“我都忘了说呢,好久没吃蜜煎金橘了。”   见她要下榻,齐邯皱着眉提醒道:“小心地上的碎瓷片。”   本是要直接奔过去的,经他这一提醒,萧神爱缩了缩脖子,委委屈屈的套上了绣鞋,方才趿拉着走到了窗边。   窗外相对植了两株桂树,她幼时来南华园玩耍时,曾听园中老仆说过,这两株桂树已有几百年的岁数。   原本是植在南华园大门外的,前朝末年各地诸侯自立为王叛乱之时,路过南华园,将之付诸一炬。   被抢救下来后,两株桂树近办的地方被烧焦,元气大伤。   后来主人便将其移到了院中,悉心照料,竟是活了过来。   犹记得小时候,她还去攀爬过其中的一株,上去容易下来难,她自己下不来,最终是被人给救下来的。   当时是阿兄陪着她过来玩,待她被救下来后,气得差点要拿藤条打她。   她一溜烟跑远了,阿兄的藤条却没收住,非但打在了旁边人身上,最后还甩到了他自个的腿。   当时阿兄疼得龇牙咧嘴的,只得悻悻收起了藤条。   凝着看了一会,萧神爱才发现树下有一架秋千,她偏头问:“我记着以前好像没有这架秋千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声音里带着点笑意:“我刚让人打的。”他问,“喜不喜欢?”   听出他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忐忑,萧神爱勉强压住唇角的笑,望着窗外骄矜道:“一点都不喜欢!”   “这样么?”齐邯神色微怔,勉强笑道,“你喜欢什么样的,回头我让人重新打一个,就照着宜秋殿那架秋千的样子打可好?”   听出他声音中难掩的怅然,萧神爱猛地转过头,正好对上他耷拉着的眉眼,忍不住笑开:“骗你哒!我可喜欢了!”   少女的眉眼弯弯,唇角漾开点点笑靥,仰着头,兴冲冲的同他说着。   一股情绪迅速蔓延上来,而后填满了他的胸腔。   齐邯怔愣一瞬之后,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狂喜,他颤着声问:“桐桐,你刚才说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萧神爱一脸天真的看着他,摇了摇头,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  虽知道她是故意的,但齐邯,却就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在里面。   她永远都是这样,轻易的一二句话,便能挑动他的心绪。   有时让人恨不得爱到骨子里,有时却又恨不得将她狠狠教训一顿。   齐邯深吸口气,捻了捻她的耳垂:“再同我说一句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的脸一下子泛了红,转过头看向窗外,不再搭理他。   好半晌,方才悠悠道:“不要。”   她两手叠在窗台上撑着下巴,因年岁久远,那两株并不同于其余桂树的稀疏凋零,枝干高大而葳蕤。亭亭立于院中时,能遮挡住泰半的烈日。   一旁还种了几株夜落金钱和秋海棠,似乎是院子的侧面,只留出了一二条小径,旁的地方都堆叠满了花卉和奇石。   “先把糕点用了,一会我带你出去看。”齐邯在她身后,软声哄了几句。   萧神爱回过头,就着齐邯伸过来的手,咬了一小口广寒糕。   很软糯的口感,似乎是加了蜂蜜的缘故,格外的香甜。细碎的桂子掺杂在中间,口中盈满了桂子的馥郁。   “珠镜殿都没有秋千。”萧神爱咬了一小口糕点,低声说着。   珠镜殿其实很多东西都没有,但她并不敢叫人给自己装。   在殿中时,甚至不敢过于高声说笑。   因毗邻承香殿的缘故,霍皇后时常将筵席设在珠镜殿,齐邯幼时去过几次,他向来过目不忘,对里头的摆设布置倒也清楚。   萧神爱小口小口的咬着梅花脯,橄榄的酸涩和栗子的甜结合在一起,令她略为满足的眯了眯眼。   待她用了些后,齐邯适时的递了菊花茶过去,眉眼含笑:“喝口茶水解腻。”   修长手指握着素白的杯盏,将原本略嫌宽大的杯盏,衬得十分精巧。   萧神爱看得愣了片刻,方才接了杯盏,低头饮了几口。   “珠镜殿还有什么没有的?”齐邯捻了几下她柔顺的发丝,温声道,“我让人添置好。往后你在宫中不顺心了,便出来转转可好?”   萧神爱握着杯盏的指骨收紧,勒出一圈圈发白的印子,她低着头,眼眶红了圈:“没有了,没什么想要的了。我很喜欢这个秋千。”   腰上传来异样的触感,她下意识的想要避开,腰肢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掐住,紧随其后的便是身子腾空了一瞬。   待她回过神后,一低头,才发现自个到了窗台上坐着。   是被他掐着腰抱上去的。   男子的气息近在咫尺,萧神爱抬首时,唇瓣擦着他的下巴而过。她不禁抿了唇,而后屏住了呼吸。   齐邯只感觉下巴上突然传来柔软的触感,心跳蓦地加快了一瞬。垂首去看,却见萧神爱状似不经意的偏头,望着窗外的景色。   绯色的耳尖将她给出卖了。   齐邯虚揽着她的腰肢,忽的俯下身子,在她耳尖上落下一个吻,轻声唤道:“桐桐。”  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,萧神爱原本就已呈绯色的耳尖,愈发的红了几分。   “别、别过来!”她心下慌得很,匆忙说了句,猛地回首想要瞪他。   却恰好,贴在了他的脸颊上。   她一向是无法无天的,难得见一次如此慌乱的模样,齐邯便起了些逗弄的心思。   他眼中蕴着点笑意,轻抵着她的额头:“是在跟我说话吗?”   萧神爱想要向后逃,可非但被他禁锢住了不说,自个还坐在窗台上。一个不慎,便要摔下去。   她不敢造次,勉强向后挪了几分,发现挪不动后,便不敢再动弹了,怯生生的抬眼看他,磕绊道:“对……对啊。”在心底蓄了蓄力,她沉声道,“我说你别过来呀!”   想要做出凶狠的模样,偏自个一双桃花眸里还泛着水汽,同凶狠哪有半点关系?   齐邯逗她:“桐桐亲我一下好不好?”见少女红了脸,他又道,“亲我一下,我就不过来了。”   萧神爱紧紧捏着裙摆,心跳愈发的迅疾,“我刚才……刚才已经……”   刚才砖头时候,碰到他脸颊那一下,应该、或许、也是算的吧?   “刚刚是怎样的?”齐邯问她,“我不记着了,桐桐能再告诉我一次吗?”   没想到他翻脸不认账,萧神爱急红了眼,偏自个又半点证据都没有。   见他气定神闲的望着自己,萧神爱也是被气昏了头,倏尔攀住他的肩,仰首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。   她指着齐邯下巴上轻微的牙印,得意道:“这一回,你总不能不认账了吧?”   说着,她俯了身要去够桌案上的铜镜。   齐邯怕她栽下去,忙将人扶了回去,忽的就笑开了:“桐桐以为,这叫亲?”   “那不然呢?”萧神爱懵懵懂懂看他。   这本来就算的啊。   齐邯心情愈发的好,一手揽着她的腰身,一手扣住面前美人的后脑,俯首在她唇瓣上啄吻了下。   “这才叫。”他道。   萧神爱的面色越发的泛了红,比往日涂了胭脂时尤甚,她勾在齐邯脖颈上的手还未放下,只这么呆呆的抬头,要被他这一举动给吓呆了。   她今日到了现在都没发脾气,已经很出乎齐邯意外了。   怕再这般下去将人给惹恼,齐邯也不敢再逗,将她给抱了下来,理顺了衣裙,轻声说:“走吧,我带你去外面逛逛。”   已有许多年没来过南华园,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,她如今回忆中的南华园,其实有许多是自己填补的。   从主院中走到那座复道之上,秋日枯败的荷池就在下方,还残存着几只跳来跳去的水鸟。   “我今夏都没有来南华园,没有看到荷花盛开的模样。”萧神爱趴在复道的阑干上,有些失落地盯着下方。   齐邯拍了拍她的背:“那就明年再来看。”   萧神爱转头看他,眼眸亮晶晶的:“真的吗?”  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,齐邯便有些想笑,却又怕将她给惹恼了,只能顺着她轻轻点头:“真的,我陪你一起来看好不好?”   用过晚膳,天色已近黄昏。   齐邯便要将她送往卢府。   ***   到卢府时,天色已晚,卢萦珠在二门处等着她。   正要抱怨她自个溜出城玩时,萧神爱拿了几个小玩意给她,卢萦珠登时就闭上了嘴。   “我刚才回来的时候,在城门外小摊贩那买的。”萧神爱戳了戳她手里的小蚂蚱,“你瞧编得好不好?”   “是挺好看的。”卢萦珠点头承认。   俩人一面往卢萦珠的院子走,一面闲聊着。   忽的想起白日的事,卢萦珠忙道:“对了,你今日不在真是太可惜了!下午的时候,霍余被人从外面送回来,是抬着进来的!整个霍家都乱成了一锅粥呢!”   卫国公和安远伯虽分了家,但俩家的宅邸是挨着的,卫国公虽是幼子,却是嫡子,因此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住在老宅。   而安远伯则是因国舅的原因荫封的,另在旁边开辟了一间小些的宅邸。   此次卫国夫人做寿广邀宾客,一间宅邸压根就不够用,便将安远伯家的也用上了。   霍余被人抬着回来,瞬间就跟一阵风似的,传遍整场筵席。   “他好像腿断了,听说是摔下了马,而后被马给踩断的。”卢萦珠侧着身子同她咬耳朵,不屑道,“骑个马都能摔下来,从前还给我父亲说想要入北庭都护府呢。我父亲碍着在人前,才夸了他个好字,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。”   萧神爱很惋惜:“真是的,这也太惨了吧。唉,我真可怜他啊,你说他这摔断了腿,以后还能不能好哦。”   卢萦珠看了她一眼,颇为无语:“你能不能别装了。”   幸灾乐祸的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,还要装出一副惋惜的样子,她也不嫌累。   “好吧。”萧神爱老老实实的放下了衣袖,就连步伐,都透着欢快的气息。   在卢家住过几日后,便到了新蔡伯元茂的寿辰,并非整生,他便没有大办,只请了几个亲眷前往。   元家人太多了,萧神爱并不是很想去,她先前想着,只备一份厚礼过去就行了。但她现在都在宫外住着,姨母肯定也要去的,她不去跟着一趟,又好像说不过去。   要不还是去一趟吧?她想了许久,最终还是下了决定。   反正只是去一日,也不会有什么损失。   既然没有开宴,只是家中亲眷小聚,她和卢萦珠便毫无负担的睡到了日上三竿,方才起身梳妆。   卢萦珠在妆奁里头狠命挑拣首饰,一面选着一面说:“上次元韵跟人炫耀过她新打的金结条雀鸟钗,不行,我今日一定得将她比下去!”   虽不明白她这奇奇怪怪的胜负欲从何而来,萧神爱见她找得焦急,递给她一支金镶如意云纹碧玉凤钗:“那你戴这个吧,是年初宫里尚功局打的,我才戴过一次。”   到新蔡伯府时,尚未至用膳的时辰,几人将礼物献给了元茂,钟夫人等人便让几个小辈下去玩耍。   她交代道:“去哪儿玩都行,可千万别去玩水,如今深秋,要是掉进去了,那可不是好玩的!”   元家的池塘挺小的,萧神爱想着,她才不会去玩水呢,胡乱点了下头后,便被卢萦珠拉着走远了。   几个儿媳妇都在准备今日小聚的事项,偌大的主院堂屋内,霎时只剩下了钟夫人和元道繁。   被元道繁说多了,钟夫人一向挺怵大女儿的,见她此刻皱了眉,暗道一声不好,却还是硬着头皮想要说话:“阿繁,你这么盯着我作甚呢?”   “母亲。”元道繁搁下茶盏,压根就没给她说话的机会,“你现在还瞎想什么呢?别说神爱已经定了亲,就算没定亲,你那好儿子儿媳能答应?” 第49章 .讨人嫌被她给抱住了腰身   钟夫人被她连着说了一盏茶的功夫,连喘气都不带的,最后只得红了脸,尴尬道:“我只是以前随便说说罢了,你那么较真作甚?”   说着,她有些气恼地质问:“在你眼里,你阿娘就是这样一个人?”   当初随着丈夫外放,大女儿是公婆养大的,对她一向是恭敬有余、亲近不足。   又因着长女的个性和做派像足了婆母,她打心底里有些怵。见了她,就跟儿时干了坏事后见着母亲一般,总是怕被她知晓自己做了什么。   俩人没一个主动的,以至于这些年,便一直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关系。   “神爱是被琼浆玉露浇灌大的,阿娘确定元家能养得了她?”元道繁有些烦乱的按了按眉心,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。   哪怕元正轩是她亲侄子,她也不得不承认,他比不过齐邯。   也可以说同龄人中,就没几个及得上齐邯的。   齐家和元家虽同为大族,然齐邯是齐氏宗子,自个身上又有爵位和战功,年纪轻轻便已爬到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位置。   而元正轩,只是新蔡伯世子众多儿子中的一个。   这样的身份不高不低,元道繁猜想着,恐怕太子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过,也没打算让女儿嫁回来扶持妻族。   若真动了此心思,哪还会等到今日。   被长女给看得心下一慌,钟夫人瞥了她一眼,嘟囔道:“咱们家也不差啊。你这么嫌弃,还不是养了你和你阿妹?”   见元道繁又瞪了过来,她忙道:“好了好了,我不说了还不行?不过就是想着两个孩子好好的,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。”   见她改了口,元道繁的语气也放缓了几分:“我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,正轩性子温和,神爱又是个炽热的性情,便想着俩人能互补包容上几分。”   钟夫人猛点头。   元道繁先是肯定了她一番,随后话锋一转:“正轩确实一直对神爱挺好,可母亲想过没,正轩真的了解神爱吗?”   自个外甥女是什么个样,元道繁再清楚不过了,她在元正轩面前虽也作,但绝对是有所保留的。   宫里养大的孩子,上头还有天下至尊的祖父母,就算再受宠爱,察言观色的本事,也是学了几分在手的。   她一向是踩着对方的底线蹦跶。   那她在元正轩面前流露的,应该也是元正轩所能承受的极限了。   元道繁只在齐邯那,见过她最娇蛮任性的模样。当时便感叹过,恐怕也只有齐邯,能够包容她这性子了。   “正轩适合的,是个有些小脾气,却又知进退的妻子。”元道繁饮了口茶水,淡声道,“若是强行将他二人凑到一块,不出三年,必成怨偶。”   ***   萧神爱被卢萦珠拉去了竹林。   此处颇为僻静,附近又没有屋舍,因此鲜有人至。传闻元尚书令少时,曾于此处观丛竹姿态练剑,最终剑术大成。   后来这一辈的元家儿郎,便都喜欢来此处练剑,想要沾染上曾祖的些许气息。   细细观之,能见着翠绿的竹竿上深浅不一的划痕。   俩人在里头转悠了一会,踩着地上枯黄的竹叶听响儿,十分闲适的走来走去。   “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在竹子上面刻过名字。”卢萦珠很兴奋的说了句,颇感惋惜道,“就是找不到是哪一株了。”   萧神爱仰头看了眼:“早就长到上面去了,说不定枯死被砍了也不一定。”   卢萦珠撇撇嘴:“好吧。”她想了想,低声道,“我还记着是曾外祖父帮我刻的呢,刻得可好看了。”   “曾外祖父帮你刻的?真的吗?”萧神爱睁大了眼,蓦地转回头看她。   对上卢萦珠肯定的目光,她忽而兴奋道:“那我们一起找找看吧!”   “我听说曾外祖父的真迹可珍贵了,单是他随意提过几句诗的一张纸片,都被他们给捧出了上千贯。遑论是他亲手刻的字,更是世间少有,肯定更加贵重!”   “等找到了,你记得要分我一半啊。”   卢萦珠觉得有些不对劲:“总共就刻了我姓名里的三个字,怎的分你一半?”   分了以后,应该就不值钱了吧?这怎么分,难道要她去改个名?   萧神爱果然没让她失望,思索片刻后,诚恳道:“要不你去改个名吧?把珠字给我就行了,前头两个留给你,这样就不至于……”   她好不容易将卢萦珠给说动,俩人正要按着卢萦珠隐约的记忆,抻着脖子去找时,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惊呼声和呼救声。   俩人都是爱看热闹的性子,又怕那边真出了什么事,只得暂且搁置下此大业,匆忙往西边赶了过去。   西边是府中小池所在的位置。   池边水榭回廊上围了一圈的人,俩人赶到时,正巧听到有人喊:“是一位着竹青色长裙的娘子落水了!”   水面上传来扑通的声响,不断地有仆妇和侍从下水,着秋色圆领袍的青年从远处赶来,而后猛地跳入了水中。   萧神爱和卢萦珠转身去找自个侍从里水性好的,刚巧叫上几个,正要去救人时,那秋色圆领袍的青年,拽着那落水女子冒出了头。   救人的是府中二郎元正轩。落水的则是一位随母亲回来给外祖贺寿的表姑娘。   人已经救了上来,候在岸边的众人忙拿毯子将二人分别裹住,将他们送去内院更衣。   “没想到二表哥还会泅水啊。”卢萦珠惊呆,“而且还见义勇为呢!”   俩人走远后,她又低声道:“你说待会舅母,会不会找四姨母撒气?怪四姨母没教好自个女儿,害她宝贝儿子陷入险境。”   “应该不会吧。”萧神爱摇摇头,“这样大的日子,舅母肯定不敢乱来的。待会外祖父说不定还要夸表哥。”   卢萦珠嘀咕道:“话说她今日穿的裙裾颜色,跟你还有些像。”   萧神爱一怔,刚才俩人一上岸就被毯子给裹了身,她倒没注意到这些细节。   ***   不出萧神爱所料的,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,元茂特意夸了元正轩几句,赞他是个有担当的。   郑氏尴尬笑道:“他就是会乱来罢了,净知道帮倒忙。”   元茂瞥她一眼,沉声道:“人是正轩救上来的,怎算得上帮倒忙?”又转头唤道,“四娘,你今日可得好好谢过你侄儿。”   元四娘倒也爽快,斟了满杯酒起身,举盏笑道:“今日倒是要多谢正轩出手,再晚一些……”她哽咽了几声,随后又勾起了一抹笑,随后仰头将那杯中酒水一饮而尽。   元正轩原是有些怔愣的,然此刻长辈起身给他敬酒,回过神后面带笑意,起身回敬道:“原是应该的,四姑母不必多礼。”   席上菜式有些甜,不是很合萧神爱胃口,她粗略用过几口后便停了食箸,开始小口小口的喝汤。   汤是酸萝卜老鸭汤,她喝得挺起劲的,剩下半顿饭便一直在喝汤。   用过饭,萧神爱本是想去西市转转的,然钟夫人拉着她说了会话,又道尚在午时,不若等稍晚些了再出去。   陪钟夫人说完话后,她便在府中瞎转悠起来。   至一处抱厦旁,她听着里头传来絮叨的说话声。   “我是你亲娘,你别打量我不知道,你今日跳下去救人,是不是因着那丫头穿着跟郡主一样的裙子,你以为是她?”   另一端久久没有回应,那女声又断断续续问道:“我问你……喜欢……”   抱厦内沉默半晌,一青年接话道:“我自然,是想娶表妹的。”   “我劝你可收了那心思!”郑氏尖利的喊了一声,“元孺人刚给递了消息过来,你父亲也满意,你可别再作妖了。”   元正轩不敢置信的看着母亲:“从前,母亲不是很喜欢……”   郑氏嗤笑:“你也知道是从前?从前是什么光景?现在是什么光景?”   “如今太子被废,眼看着是翻不了身了,合浦王远在南越顶不上事,她不过是个克母又克父的孤女!也幸得生在皇家,若是普通人家的,谁瞧得上她?!”   元正轩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,明明她从前还很支持自个和表妹亲近,怎么如今就……   气血上涌间,元正轩同郑氏大吵了一架,而后径直跑出了抱厦。   和萧神爱撞个正着。   他一愣:“表妹。”再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,又觉无颜见她,匆忙跑开了。   萧神爱面无表情的进了抱厦,含笑唤道:“舅母。”   郑氏尚在喘着气,和仆妇抱怨元正轩现在本事大了、翅膀硬了,咋然见着萧神爱,她一口气喘不顺,差点就要呛晕过去。   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由铁青转至现在的模样,卢萦珠颇觉心惊肉跳,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,低声道:“神爱……”   萧神爱未曾理会,只慢条斯理问道:“舅母方才说,太子被废,不知是从那份诏书上见着的?可否让我观摩一二?”   郑氏呆住:“神爱,我、我……”   萧神爱面色忽变,厉声喝道:“掌嘴!”   几个宫女团团围上去,将她辖制住,萧神爱冷笑:“我还没听闻过哪份诏书上,下达了废太子的旨意。舅母是从哪儿生造出来的?”   甚至郑氏说自己克父克母,她都不至于闹这个阵仗,但郑氏说父亲翻不了身那句话,却是真的刺痛了她。   郑氏被辖制住,脑子疯狂运转间,也想起来圣人确实没下这道旨意,只将太子给幽禁了。   只是这下与不下,有区别吗?   这话她不敢说出来。   情急之间,她哀声道:“神爱,我可是你舅母,也是你表哥的母亲,你表哥他那么……”   “我管你是谁娘?”萧神爱脑子里一片烦乱,上前几步,不屑冷笑,“真当你儿子是什么宝贝,谁都瞧得上了?也不自个掂量掂量。”   元正轩怔愣的看着她的背影,身子在听着那句话后,摇摇欲坠。   钟夫人一行人很快赶了过来,开始替郑氏求情。   “她好歹也是个诰命夫人,今日人多,传出去不好听。”钟夫人劝道,“神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   萧神爱也没真要打她,一直没动手就是拖着等人过来。虽说她很想下手,但今日人多,她也不想坐实自个跋扈名声。   遂笑问道:“那外祖母说,该怎么办?”   钟夫人想了想:“她今日着实是说错了话,也是她读书少了没见识,我罚她在家中抄三月的书可好?”   “好啊。”萧神爱欣然应允,提醒道,“记得每隔段时日,送到我殿里去。”   闹过这一遭后,萧神爱不想再在新蔡伯府待下去,不顾钟夫人等人的挽留,她拂袖离去。   临走前,她提点道:“二表哥这么孝顺,肯定会帮舅母一块儿抄的吧?”   今日正好将元正轩一块儿给罚了,省得他们真那么不要脸,以为她看得上元正轩呢。   相貌也就那样,才学勉勉强强,武艺不过如此。   她只是脾气不好,又不是眼睛也不好。   领着人要出元府,却在二门处见着了齐邯。   “你来做什么?”她凶巴巴问。   齐邯以为她是不想在母家见着自个,面对着众人询问的眼神,只轻声回道:“我是来给元监送贺礼的。”   “送完了?”萧神爱问他。   齐邯点点头:“方才已见过元监,送过了。”   萧神爱瞪他一眼,哼道:“送过了还不走,留在这等着讨人嫌吗?”   齐邯以为她是在赶自己走,想要几句话哄她,却见她已经率先走在了前面。步履铿锵,气势如虹。   他只得视而不见元家诸人,跟在后面低声问道:“我送你回宫去?”   “不要!”萧神爱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,脚步更快了。   眼见着萧神爱钻入马车,齐邯怕她气坏身子,便紧随其后的上了车。   “子彰。”黑暗中,她倏地抬眸,眼眶已是一片通红,齐邯尚未反应过来时,便被她给抱住了腰身。 第50章 .请期“他们都欺负我!”   炽盛的日光透过菱花窗格,照入狭小的车厢内。   一双纤细绵软的手,横亘在他的腰际,轻轻将他的腰身抱住。   齐邯的身子蓦地僵住。   那双手分明没使多少力气,只是轻柔的放在那而已,可他偏就,再无法动弹半分。   萧神爱倾身在他胸膛处轻蹭了几下,又唤了他一声。这次的声音急切而慌张,带着些委屈在里头。   似乎是在不满,他久久没有回应。   并没有她唤自个表字的喜悦,仅有的,是一阵因她而起的慌乱。   齐邯将她虚揽住,半跪在她跟前,柔声问:“桐桐,怎么了?”   萧神爱抓着他的衣襟,急促的抽噎过后,眼圈逐渐泛了红,鼻尖也染了层浅粉色:“他们都欺负我!”   带着些哽咽的声音娇而蛮。   嗓子甚至还有些沙哑。   齐邯蹙眉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,一阵心疼感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,他离她更近了几分,轻声道:“是谁欺负桐桐了?”   萧神爱只低声哭着,时不时的抽噎几下。   齐邯被她给哭得心都快碎了,温言细语的问着,但她却一个字都不肯说。待齐邯耐心的哄了好一会,萧神爱方才从他怀里抬起头,鼻息间尽是他身上奇楠香的味道,仓皇间掀眸看了他一眼:“他们全都欺负我。”   少女的眼已红了一圈,这会子连鼻尖都是红的,眼里还不断的有泪水溢出来。   齐邯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着眼泪,因太过慌乱,不大一会就将她整张脸给擦红了。   萧神爱哭得愈发的凶,他只得柔声道:“不哭了,不哭了。是我不好,没有早些过来,才让你被人欺负了。”   他视若珍宝、捧在手心近十年的人,他的心尖尖,被人给欺负了。   心口处一抽一抽的疼。   “对啊,都怪你。”他自个揽错,萧神爱毫无负担的谴责他。   齐邯点点头:“嗯,都怪我,别生气了。”   萧神爱哼哼唧唧了几声,没再回话。   齐邯忽的就想起了小时候。小时候她也是这般,是个极不会告状的人,真委屈到极致的时候,翻来覆去只会说那么几句话。   当旁人领会不到她的意思的时候,便会憋红了一张小脸,将那几句话说得更急迫。  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不会告状。   齐邯便见过她在帝后面前告状的模样,一边拿帕子抹泪,一边将事情条理分明的讲出来,顺带将对方给踩上一脚。   他清晰地意识到,她在同他撒娇。   她同人撒娇的时候,便是这样什么都顾不上,只是自顾自的倾诉自个的委屈,压根没有心思去解释。   她今日只去过一趟元府,见过元府诸人。   指尖是她滚烫的泪珠,齐邯轻轻擦拭以后,想起她方才说的,留在那儿是讨人嫌,便低声问:“可是元家人欺负你了?”   良久,她才委委屈屈的点了下头。   “嗯。”她说,“就是他们欺负我!”   元家是她的外家,一贯都是将她捧着的,甚至还不知天高地厚,动过让元正轩娶她的心思。   齐邯皱紧了眉头,隐隐有些不悦,太子出事才多久,他们就这么忍不住吗?   现在想撇清关系,先前那些年做什么去了!   “乖,不哭了,一会眼睛该难受了。”齐邯动作轻柔的替她抹着泪,耐心哄了许久,低声问,“他们是如何欺负桐桐的?”   “他们就是欺负我了。”萧神爱突然不是很想说,别过脸,咬着唇瓣回了一句。   齐邯有些无奈。   遇上这般磨人的,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,这辈子所有的耐心,恐怕都用到她一人身上去了。   萧神爱轻捶了他几下,抿着唇问:“你今日过来干嘛?!”   方才已经说过一遍,料想她是气晕了头,当时就没听明白,这会子更是给忘了。   齐邯仍是耐心回道:“我是来给元监送生辰礼的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我外祖父生辰的?”萧神爱不高兴的质问,“我生辰你都没来,还专程去他生辰作甚?”   她很不高兴。   而后越想越生气,气到想转过身不理他。   齐邯哑然。   他和元茂一向没什么交情,今日来这一趟,不过是念在他是萧神爱外祖父的份上。   “我今日路过秘书省,听他们说起是元监生辰。”齐邯低声同她解释,“我想着你这几日在宫外应当会过来,下午正好不用当值,便来了。”   刚才的火气尚未发泄干净,萧神爱这会儿仍旧怒火滔天,纵然齐邯已解释清楚了,她还是扯着他的衣袖嘟囔了好一会子,方才罢手。   齐邯在她身旁坐下,让她靠在自个怀中,方才问道:“我送你回宫去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摇头:“我不回去。”   “那桐桐想去哪儿。”齐邯问她。   萧神爱埋着头,哽咽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她现在才想起来,自个根本就没有去处。   她说:“我要去合浦找我阿兄。”   知道她在说气话,齐邯安抚了几句,轻声问:“我们去京郊赏银杏好不好?”   不知过了多久,萧神爱方才愣愣的点头:“……好。”   车架辘轳行驶起来,元家一众人站在府门处,目送她离去,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。   钟夫人开始埋怨儿媳:“怎的有她这样的人!实在是……这次好好罚她一顿,让她长长教训也好。”   元正轩面色煞白,望着那车架远去的方向,几乎要站立不稳。   他从来不知道,表妹是这么看她的。   也从来不知道,她是这样的性子。   想起方才她对着母亲时倨傲的模样,还有她对着平凉侯时那嫌恶又不耐烦的态度,他忽然觉得,有些事和他这么多年所想的,完全不一样。   譬如他以为自己和平凉侯有一争之地,实则她没将她放在眼中过。   譬如他以为表妹只是有些小脾气,她身份尊贵,在所难免。实则她生起气来,他根本就招架不住。  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入内时,被钟夫人给唤住,轻斥道:“你跟着出来作甚?刚才的话没听着,还不回去将书给抄了!”   元正轩低着头应下,转身进去了。   元道繁看了眼众人,轻声道:“母亲,时候不早了,我便先带着阿萦回去了。”   钟夫人勉强笑笑:“不留下来用晚膳?”   “不了。”元道繁温声说,“阿萦功课还没做完,还差了一大堆,她早上还给我念叨怕被夫子给打手心。”   被推了一下,卢萦珠在旁猛点头:“嗯嗯,是啊,外祖母你就行行好,放我回去吧,我上次忘了做,已经被夫子给教训过了。他说我父兄都不在,再这样就要请外祖父过去了,我可不想外祖父丢这个人呢。”   元茂最好面子的,赶紧挥了挥手:“回去吧回去吧,以后可别跟夫子说我是你外祖父。”   钟夫人一梗,略带恼怒地瞪了眼元茂。   这老货,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的?   有了元道繁打头,其余几个女儿也不敢久留,纷纷告辞。   本来准备办到晚上的家宴,只得就此草草收场。   去往京郊的路上,萧神爱哭累了,趴在齐邯怀里,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他的蹀躞带。   听出她声音里的嘶哑,齐邯倒了杯水,送至她唇边:“喝几口润润嗓子。”   萧神爱这会神情低落,对什么都爱答不理的,他哄了好一会,方才哄得她张嘴抿了几口。   “困不困。”放下茶盏,齐邯低声问她。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不困。”   她攥着他的衣角玩了一会,又想起了刚才的事,不禁颤着声音道:“她说我克父克母,还说我是孤女。”   她的声音顿了顿,而后又哽咽道:“我有父亲的。”他只是暂时被关起来罢了。   是郑氏在胡说八道。   “桐桐自然不是。”简单的几个字,齐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低落的情绪,心口也跟着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。俯身吻了下她柔软的发丝,齐邯轻声说,“太子殿下健在,桐桐怎么会是孤女?”   “肯定是那人嫉妒你有父兄疼爱。”齐邯低声说,“他没人喜欢,才会故意说这些话的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  想起那说话的杂碎,一股莫大的愤怒涌了上来,齐邯掩住眸中的阴翳之色,平静地问道:“是谁说的说的?”   “是新蔡伯世子夫人。”一想起刚才的事儿,萧神爱便是满腹的委屈,她轻轻抱着齐邯的腰,闷声道,“是她说我的。”   不再称呼所谓的舅母,连这般正式的称呼都用上,可见她是有多气愤,又有多难受。   齐邯垂下眼帘,遮挡住在眸中翻涌的戾气,将她揽紧了些:“还有谁吗?伯夫人可知晓了此事?”   “她知道了又能如何?”萧神爱手掌微微用力,将他的衣袖揉成一团,气恼道,“他们才是一家人,自然是向着她的!”   外祖母看似对舅母有所惩罚,实则不过想息事宁人罢了。   真要想罚,又怎么会是这样。   他们从来就没有打心底向着她过。   齐邯微怔,待要说话时,萧神爱突的将他扯住。   她仰头看他,倏尔咬了咬唇,恶狠狠地说道:“你不许向着别人,谁都不行,只许向着我!听到没有?”   说着,她有些慌张的抬眼看他,颤抖的手将她暴露出来,甚至还有些忐忑。   明明是威胁的话,却是半点威慑力都没有。   齐邯有些好笑,知道她才经历了刚才的事儿,心中正是惶惶不安的时候,没敢逗弄人,只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背,轻轻点头:“我只向着你。”   得了他的保证,萧神爱像是这才放心了些,面容逐渐平和下来,眸子里的怒火也消散不少。   他耐着性子哄了许久,答应了她的许多要求,直至出城后不久,萧神爱方才靠着他的胸膛,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。   睡得并不安稳,眉头微蹙,随时有醒转的迹象,时不时还传来呓语声。   齐邯凝着她望了片刻,戾色在眸中一闪而过,而后将因元家而升起的怒火,勉力压制了下去。   在京郊赏过一遭银杏,疯玩了一下午后,萧神爱还是不大想回宫。   她扯着齐邯撒娇:“哥哥,我不想回去,一点都不想。”   齐邯如何拗得过她,最开始还板着脸道不同意,却架不住她的缠磨,只能改口应下。   最终在附近的凌霄观安置下来。   ***   珠镜殿内,看着放置在桌案上的纸张,萧神爱随意翻了翻,挑眉问:“就这些?”   绮云看过一眼,确认道:“新蔡伯府只送来这么多。”   萧神爱冷笑:“这么些时日,总共就抄了这么点?把我当傻子忽悠呢!”   女萝端着茶盏入内,忍不住插嘴:“我跟他们确认的时候,那几个仆妇还说是她们世子夫人点灯熬油抄出来的。也不知道白日干什么去了,这么点东西,还要点灯熬油。”   萧神爱掀了下眼皮子,将那叠纸张推开:“给他们送回去吧,下次送来的还是这样的,就不必送了。”   绮云应了一声,双手捧着那叠东西退了下去,这是郡主在给元家最后的机会,单看他们自个愿不愿要了。   今日有些宗亲进宫来拜见皇后,女萝问萧神爱可要去承香殿玩一会。   萧神爱今日的功课已经做完了,沉吟片刻后,她点了点头:“过去转转吧。”   她过去的时候,正好碰上萧玉露在一株榆树下和人吵架。   在承香殿里,她并不敢太过嚣张,只是脸上的怒意却怎么都掩盖不住。   萧神爱刚被元家糊弄自己的事儿弄得心烦,便没打算过去掺和。正要绕开道,却被萧玉露给喊住了:“神爱姐姐,你来给我们评评理!”   “评什么理?”她站在原地没动,打算若是不对劲就立马走开,就不跟她纠缠。   萧玉露瞪了眼旁边的人,哼道:“我功课有一样不会做,让她借我看一看,她不肯。”   她和萧神爱的书券到期了,因她不愿续约的缘故,好说歹说萧神爱都不愿再借她抄功课,只能东借借西借借。   整个学堂都快被她给借遍了。   总归现在没人肯借给她。   “萧玉露。”萧神爱闭了闭眼,忽的沉声唤她,而后捏了捏拳头,“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闲吗?”   还以为她当真是有什么大事。   亏她好心的驻足聆听。   以后她再搭理萧玉露,她就变得和萧玉露一样蠢!   萧玉露张了张口,低头嘟囔道:“你现在不是挺闲的嘛。”她就是见她没事做,才喊她的啊。   双眼放空对了会手指后,不禁有些愤愤。   “你才闲!”萧神爱指着她骂了句,低声威胁道,“突厥那位还没走呢,你再吵吵,我就不帮你了!”   突厥三王子提出求娶公主,前段时日皇帝提出要求,求娶公主可以,突厥必须西退三百里。   那三王子显然不是个能做主的,只说将圣人的意思送回去,让父汗定夺。   萧玉露立马慌了神,左右看看后,冲她摆手说:“你别说啦,这儿人这么多,真是的。”   萧神爱被她这傻样,难得的激起了一点怜爱之意,她轻啧了一声,问:“你知道为何大家不愿借你抄吗?”   “为何?”萧玉露傻傻的问。   萧神爱满脸嫌弃:“因为你看也不看,什么都往上抄,她们已经被夫子发现了。”她就没见过这么蠢的。   萧玉露捂住嘴,不敢置信的样子,将信将疑道:“可是我抄你的功课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啊。”   难道萧神爱跟别人不一样?   还有这种讲究的嘛。   她百思不得其解,萧神爱瞥她一眼,气定神闲回她:“哦,因为我早就告诉夫子了呀。”   夫子沉思良久,满脸痛苦的告诉她:让她抄吧,否则她压根没东西交。   若非是在宫里,萧玉露早就尖叫一声,扑上来跟她扭打了。   她她她……她怎么敢的呀?   原来自己辛辛苦苦抄了那么久,还为此沾沾自喜没被夫子发现,都是假的吗?!   发现她神色不对,萧神爱不敢在院子里逗留,一闪身进了正殿。   入内拜见过皇后,萧神爱拿了自个新抄的经文奉上,霍皇后是信道的人,当即笑逐颜开,将她连声夸赞了好几句。   又叫人给她拿了糕点,让她出去玩。   “倒是长大了。”霍皇后感慨了句。   杜女官给她捏着肩膀,接话道:“是啊,郡主年岁渐长,眼见着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。”她唏嘘几声,“也没多少时日能在殿下膝下承欢了。”   霍皇后愣了一瞬,忽而问道:“我记着,她今年已经和齐邯定了婚?”   “殿下记性好。”杜女官笑道:“可不是么,当初那平凉侯,还特意请了谢相去做婚使呢。前几日俩人还一道出去玩过,俩人都生得好,奴婢瞧着,只觉得般配极了。”   霍皇后靠在椅背上,伸指按了按眉心:“这么快么……我记着只过了纳采问名吧?那齐邯也是个忙的,倒不如选个时间,将剩下的礼数都走全乎了。”   杜女官接着给她按揉头皮,温声说:“那敢情好。还是殿下想得周全,奴婢啊,还没见殿下给哪位小娘子这么考量过呢。”   “还不是她没人管了。”霍皇后叹息一声,因问道:“对了,俩人可有定日子?”   杜女官思索片刻:“奴婢依稀记着,是没有的。”   “那不如就今年吧。”霍皇后淡声说了句,“待得了空,我同圣人商量几句。”   ***   岁末天寒,立冬那日,长安的天气骤然冷了下来。   建福门大敞,谢顺之骑一匹黑鬃骏马,于下马桥前停住,将马交给侍卫后,捧着漆木盒径直入内。   年初答应齐邯时,他没料到后来会出这么多波折,更没料到这么快又能继续进行下去。好不容易此事能收尾了,他总不能做到一半撂开手不管。   皇帝不想管这些小事,而太子又被幽禁在东宫,今日在宫中接待谢顺之的,是齐王。   萧神爱正在珠镜殿看两只小奶猫打架,院子里堆满了纳征送来的礼物。   女萝从外匆匆小跑进来,气喘吁吁道:“郡主,今日谢相替平凉侯来请期,奴婢听说,他同齐王说的日子似乎是冬月廿日。” 第51章 .亲迎“别怕,我在。”   自从纳吉以后,霍皇后便没再让萧神爱随意走动了。   齐邯前几日给她递过消息,言及皇后给他传了话,请期的日子定了。   中间这三礼都走得很快,不到一月的时间便全部过了。先前杜女官隐约跟她透过消息,婚事是定在今年的,却没想到竟是这么的快。   愣神间,一只略胖些的猫压倒了另一只,被压制在地上的那只瞬间炸了毛。   两只都是橘白色的,身子圆滚滚的一小团,萧神爱怕它们打起来没个轻重,忙叫人过去分开了。   她抱过其中一只顺毛安抚,好笑道:“打不过你还非要凑过去,真是的。”   女萝拿了零嘴过来,喂打输的这只吃了。另一只不知是也想吃,或是还想接着打,哒哒跑过来,用小爪子扯萧神爱的裙摆。   “刺啦——”   外面一层纱质的菱格纹茜色裙摆,很轻易的被猫爪子给勾住,而后一路向下,扯出了一整道口子。   萧神爱沉默了。   她太倒霉了。   正当萧神爱伤心难过,打算起身换条裙子的时候,殿门被扣响。   一听是越王,萧神爱干脆不去换了,她要让他亲眼看着,好端端的裙子,变成了什么样儿。   “神爱!”越王提着个大篮子入内,兴冲冲地说,“你瞧我给你带什么了!”   萧神爱兴致缺缺的看了眼,竟是个猫窝。   里头还躺着两只小猫。   “可爱吧?”越王问她。   萧神爱扯扯唇角,只能配合他:“哇!好可爱!”   越王满意的点点头,脸上表情似有些不舍:“它们都是一窝的,虽然我也很喜欢,不过还是送给你啦。”   萧神爱沉默,她捏了捏拳头:“既然这么喜欢,你还是拿回去吧。”   两只已经够她受的了。四只,能将房子都给掀了。   她给越王看自己被勾破了的裙子,开始索要赔偿:“小叔,你自己看着办吧。”   越王有些傻眼。   他比萧神爱还小,自打小时候用糕点利诱萧神爱唤自个叔叔后,他便清楚,这侄女绝对是个能屈能伸的。   明明很不爽自己岁数小辈分大,每次却都喊得可甜了。   越王想了想,不敢接她的话茬,决定说点旁的:“对了,你知不知道你表哥受伤了?”   “哪个表哥?”萧神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,逗弄着怀里的小奶猫,一下下戳着它软软的毛。   越王回她:“你元家二表兄,听说他前些天伤了脸,好大一块伤口。可别留疤啊。”   本朝择官员,需得看体格和样貌,不论是身有残疾,或是脸上有伤的,皆不许做官。   萧神爱对此没什么兴趣,越王走后,清檀正好领着人去庖厨那边拿糕点,回来后便走至她跟前,低声道:“郡主,我去打听过了。前几日郑氏去山上禅寺进香,下山拐弯的时候,差点整个车厢被摔下去。当时是元二郎护送的,他飞扑回身救母,郑氏稳坐车中没什么大碍,他不慎摔了下去。”   “没摔死?”萧神爱执白子搁在边角,挑了挑眉稍。   清檀自动略过她这个问题,继而说:“那山坡虽不算高,但他滚下去时被被碎石和枯枝刮了许多口子,脚似乎还被撞脱臼了。”   “那郑氏得哭死了。”萧神爱下结论。   元正轩是她小儿子,向来宠得很,见他受了伤,恐怕比郑氏自个受伤还难过。   清檀讪讪:“这就不知道了啊,我也是听人传的。”   萧神爱托腮想了一会,幸灾乐祸道:“唉,他都这样了,我是不是该送点礼物去啊?”   清檀呆呆的:“应该、也许吧?”   她还没反应过来,萧神爱已起身冲进了殿中,在桌案前翻箱倒柜一会,找出了厚厚一沓纸页。   “你看这个怎么样?是太上感应经,正好送去给他祈福。”萧神爱递过去给她看,感慨道,“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呢。”   清檀伸手接过,看了一会后迟疑道:“郡主,这不是……新蔡伯夫人抄的吗?”   钟夫人说郑氏读书少了不会说话,罚她抄书,她那段日子抄了不少书,这便是其中一本。   经历了这些日子,清檀已能识得她的字迹了。   萧神爱点点头:“对啊,就是她抄的。”她丝毫没有半点心虚,反倒还理直气壮地说,“对呀,他亲娘抄的东西,祈福应该更有效果吧。我真贴心。”   贴心到都想奖励自己吃一个橙玉生。   清潭沉默了一瞬,她今天,仿佛又重新认识了一遍她家郡主。   走出几步后,她仔细想了会,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。   还省了笔钱呢,她想着。   犹豫了很久,清檀还是决定顺着她家郡主的意思,将这沓经文送去元家。一来怕萧神爱日后突然问起,二来——   她也挺喜欢瞧热闹的。   ***   平凉侯府,月华院。   今日过来的人是来送大件家具的,其余的嫁妆,还要留待正式成婚那日。   看着那方院子里来来回回洒扫收拾,搬动各式家具摆件的宫人,太夫人由侍婢搀扶着立在不远处,眸中神色不定。   相比从前,月华院扩大了数倍。整个全都重新翻建过,除了个名字跟以前一样,再没半点和以前相同的。   “这人跟人啊,命就是不一样。”齐二爷的妻子丘氏叹了一句,“瞧瞧,人家就算无父无母,一样能有这么大的阵仗。单是这家具,就派了上百个宫人来护送。”   林氏瞥了她一眼,开始阴阳怪气:“这一个娘生的都有所不同,何况你跟她去比?我说阿嫂,往后这张嘴你可得管管了。虽说是在咱们家里,也不能妄议天家,你说是吧?”   丘氏被她给呛了句,脸都憋红了。   太夫人冷笑了声:“都还没进门呢,就这么大的排场了,五郎真是好福气!”   那位的脾气,卫国夫人寿宴那日,她算是见识到了。   在心里盘算着,怎么让她去折腾齐邯。   林氏最知她心思,当即提议道:“五郎一直在边关,回京了也是住在外院书房,身边都没个人服侍。这下好不容易要成亲了,母亲这个做祖母的,也不心疼心疼孙子。”   丘氏撇撇嘴,暗地里嗤笑了声。   她倒是会说话,又顺了太夫人的心意,又将此事说的无比正大光明。   然太夫人却是摇了摇头:“儿孙都大了,哪还容得我们这些老东西来管。”   她不是没想过往院子里插些人手,但这院子翻修、挑选下人的事儿,齐邯竟是一点都没让旁人沾手。   使了不少力气,都没什么用。   林氏看了眼那看不清原貌的月华院,心里也在淌血。她从前是住在旁边伐檀院的,如今伐檀院也并进去了,她现在住的那块地儿潮得很,半点都比不上伐檀院。   她眼珠儿一转,提议道:“五郎一个男子么,自然是这样的,等到将来郡主进门,母亲直接跟郡主提不就是了。”   几人说着话,突然被人驱赶起来。   正要不悦的斥责出声,想问长了眼睛没时,却见几个人扛着雕花大柜子走了进来。一路横冲直撞,旁边还有人帮着开道。   已经到了近前,那开路的宫人怕撞着她们,急急忙忙的一挥手,将几人往后推。   林氏被推得一个踉跄,匆忙向后退时又被一块石头给绊了跤。   整个人跌坐在地上。   “哎呀,弟妹,你这是作甚呢?”丘氏忙去扶她,轻叹道,“地上凉,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,我家十三郎都不这般了。”   林氏刚摔了跤,又被她这样奚落,脸上火辣辣的疼,胸口一阵起伏,瞪了丘氏一眼后,甩手走了。   “母亲,你瞧这……”丘氏捏着帕子,转头同太夫人抱怨。   太夫人心下烦乱,不耐烦理会儿媳之间的纠纷,挥挥手:“回去吧回去吧。”   ***   昨儿晚上很突兀的飘了场雪,庭前一片白纷纷的。   无数人踏着这层薄薄的积雪,在珠镜殿中来回进出。小宫娥本想将这积雪给扫走,清檀想了想,道了声寓意不错,没让人扫走。   黄昏时分,萧神爱坐在妆台前,身着揄翟礼衣,头戴九树花钗,博鬓掩在耳后,托住繁琐的发髻。   她坐在那儿,两手交握在膝上,默不作声的看着宫女给自己调整花钗位置。   萧真真忍不住笑道:“哟,咱们神爱也会紧张啦?”   萧神爱笑了笑,没有回复。   她其实不怎么紧张,也没旁人所想的那般,有新妇的不情愿和难过。   甚至于,还挺期待的。   她在珠镜殿待倦了。   众人只当她是害羞了,又调侃了几句,才止住了笑。   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说话声,隔得很远,此刻万籁俱寂,萧神爱将俩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。   今日做傧相的是越王——他自告奋勇的。   吭哧吭哧的堵在门口跟侄女婿对完台词,背着手看他行了奠雁礼后,才派人去告诉里间。   萧神爱由宫侍扶着出来,王夫子跟在她身侧。一切礼节完毕,她方才抬眸,看向面前的男人。   齐邯是从三品的开国侯,按照成婚时摄盛的规矩,他今日可着二品的礼服。   因尚郡主的缘故,却是从了萧神爱的规制。   宽大的袍服穿在他身上,半点都不显累赘和繁琐,只让人觉得身量颀长而挺拔。威严的冕冠戴在他头上,愈发衬得他俊朗如玉。   饶是她看惯了,此刻也随着众人愣神了片刻。   萧神爱垂目看着自己刚结上的佩巾,猝不及防间,他已走近,接着衣袖的掩盖碰了碰她的手,低声说:“别怕,我在。” 第52章 .婚礼“我都还没睡,你不准睡。”……   几许晶莹挂在树梢上,枯枝随着风而晃荡着。   晨起喧嚣个不停的北风,这会儿倒是突兀的静了下来。   步出寝殿时略有些忐忑的心绪,因他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,骤然平静了下来。   萧神爱仰起头看他,张了张口,到底顾忌着日子,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垂了头,去看俩人衣襟相接触的地方。   王夫子在一旁低声提醒道:“郡主,天色不早了,别耽搁了吉时。”   她又有些不满的瞪了眼齐邯,亏她还以为这平凉侯是个稳重的,这么多人看着,他凑这么近作甚?   王夫子心里暗自骂了几句,面上却是不动声色,一路护送着萧神爱到了送嫁的厌翟车前,正要扶着萧神爱登车时,她却突的停了下来。   “郡主?”王夫子低声唤了句,面露疑惑,念及她家郡主这一年来遭受巨变,忙低声劝道,“先上车吧,一会儿我陪郡主过去可好?”   萧神爱却摇了摇头,轻轻将她的手拂开,后退了几步,低头整理了一番裙裾。   殿中静谧,众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她,却见她先是转向了东面,俯下身子拜过三次,而后又转向西南方向,同样拜过三次。   一切完毕,她方才对王夫子道:“阿姆,我好了,走吧。”   王夫子知道她拜的人是谁,压下心头的那丝惶惶感,温声应道:“好。”   落日余晖打在宫墙上,呈现出些许斑驳的痕迹。   萧神爱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,静听着外面吹奏的乐声,一时间竟有些恍然失神。   她握紧了手心,直到被里头的坚硬之物咯了一下,方才缓缓摊开手。   手心里躺着个纸包,拆开后,里面装着两枚饴糖。   是刚才齐邯触碰她手心时,趁机塞给她的。   她并不嗜甜,凝着看了会后,却是拈起其中一颗,缓缓放入口中。   一点点甜味蔓延开,她用舌头将那颗饴糖顶到侧面,脸颊霎时变得鼓鼓囊囊的,很像最近长胖了的两只小奶猫。   平凉侯府离得并不远,此时天色将暗,然外面燃着的无数火烛透过车窗菱格照入,倒显得灯火通明起来。   萧神爱含着那颗饴糖,将剩下的一颗用纸重新包好,头一回觉得,似乎味道还不错。   仪式进行得很快,直至她被人扶着在榻上坐下时,都尚未缓过神来。外面传来一道道磕碰声,是宫侍们在搬动嫁妆。   平凉侯府的亲眷们都在外面看着。   “竟是这昏礼都完了,嫁妆才全部进府。”丘氏感慨了一句,“便是当年南阳公主出降,我跟着观过礼,竟是也比不上这个。”   南阳公主是帝后长女,五岁时便已册封公主,赐下六百食邑,后来成婚,更是添至食邑千余。   寻常亲王也不过如此了。   林氏撇撇嘴,拉过她低声道:“我听说,太子的私库,泰半都给她了。”   丘氏看她一眼:“你如何知道的?”   “听我母亲说的。”她舅舅是黄门侍郎,往天子跟前的机会更多些。想到这儿,林氏带了点得意,“据说前段日子,太子给圣人上疏,将自个这么多年攒下的财物分成了五份。给了合浦郡王一份,给这位两份,剩下两份则是孝敬父母。圣人和皇后哪缺这份钱,正好这位马上出降,便都给了这位。”   丘氏大惊:“那岂不是,太子财物的五分之四,都……”她又觉着不对劲,“圣人对那位瞧着也像是有情的,怎的还……”   林氏撇撇嘴:“此事压根没送到圣人跟前去,是皇后做的决断。”   丘氏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,囫囵着应了几声。   说话间,嫁妆已全部搬了进来,一抬抬箱笼叠在院落中,极为壮观。   众人也没继续在外面待着,转过身子进了屋中。   看着头戴九树花钗、端坐于喜床之上的美人,林氏忍不住掩唇笑道:“早就知道郡主生得好,今日做了新妇子,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呢。”   萧神爱穿戴着这么重的衣衫和发饰,头有些晕乎乎的,不想搭理她。   清檀小心翼翼瞥了她一眼,心道她家郡主肯定在想这人说了句废话。   屋中静谧一瞬,没有人接话,林氏一时间有些尴尬起来。   也不知是怕她太过尴尬,还是旁的什么缘故,齐丹影在一旁笑道:“确实如此,是阿兄福气好。”   早在天色暗下来后,外面便又飘起了雪,比昨日还要大些,连带着呼啸的风一块儿,隐隐有成大雪的趋势。   齐邯便是踏着这阵雪回屋的,甫一进来,便听着了齐丹影这句话,忍不住勾唇笑了下。   见着那高大挺拔的男子缓步迈入,每一步都带给人极强烈的压迫感。齐丹影本就怵他,在看到他唇边的那抹笑时,更是慌了起来。   她曾经见过,兄长这般笑完后,便是吩咐将人拖出去。   刚提了他一句,且还是踩他去捧别人,结果立马就被正主给撞见,这感觉可糟透了。   齐丹影低着头不敢作声,还是齐丹玉扯了扯她,方才反应过来该出去了。   从齐邯身旁走过时,她更是恨不得离个八丈远,生怕被他给注意到。   风声瑟瑟,众人皆离去后,萧神爱这才直起被花钗压弯的脖颈,抬眸看向他。   比起黄昏时见过的那身肃穆庄严的礼服,他已换了身较为轻便的公服。深紫的公服愈发衬得他面容俊朗,腰间系着玉革带,踏着祥云纹碧绮地衣,一步步朝她走进。   她听那些在屋中作陪的女眷们说过,今日平凉侯府宾客如云,他的那些同僚和兄弟们,只怕都是要灌他酒的。   他离得越近,萧神爱越能看出他眸子里的几分迷离之色,竟是隐有玉山将倾之势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走近几步,烛火摇曳,见着萧神爱端坐在喜床上,仰望着自个时,一时间竟以为是自己眼花了。   许是知道他今日不会发作,便是连齐郁的胆子都大了几分,领着人强拉着他敬了不少酒水。   想要揽着她说几句话,却又蓦地想起自个身上带着酒气,伸出的手却又讪讪放下了。   正当他的手要垂落至身侧时,却被萧神爱给猛地抓住,她仰着脸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我身上有酒味。”齐邯轻声同他解释。   “嗯,我知道。”萧神爱将揽抱着他的腰身,将脑袋埋在他怀里,低声道,“有一点点,是玉湖春吗?”   齐邯点点头。   今日准备的酒水,确实大多是玉湖春。   萧神爱勾了勾他的手指,声音娇娇的说:“我脖子好累哦。”   已是冬日,屋中角落里点了炭火,齐邯垂首望向她,也不知是被炭火热气熏的,还是旁的缘故,她面颊上晕了一层浅粉色。   他轻声说:“我帮你拆了吧。”   外面的朔风不断撞击窗牖,新修好的窗牖十分严丝合缝,并未因这狂猎的风而有丝毫动容。   仍是稳稳当当地立在那,为这间屋子挡去所有的风雪。   窗户无甚变化,然萧神爱却是难掩心悸。  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齐邯。   以至于在男人替她卸花钗和博鬓的时候,一直低垂着头,不敢看他一眼。他那双鹰隼一般的眸子,给人带来的是莫大的压抑感。   让人瞧了,便忍不住尖叫着想要逃开。   紧绷的发猛地一松,又是几绺发丝缓缓垂落,萧神爱能察觉得出来,是最后一支花钗被取下了。   但她仍然不敢抬头看他。   直至齐邯轻轻捏着她的下巴,迫使她扬起脸。其实他也没使多大力气,但她偏就顺着他的动作,缓缓抬起头,继而掀起眼帘看他。   一双朦胧的桃花眸里泛着水雾,纤长的羽睫浓密而卷翘。   往日里那般无法无天的一个人,这会子竟是慌张起来。齐邯轻笑了声,摩挲着她的下巴,轻声问:“在怕什么?”   萧神爱却是罕见的没有答话。   面前的美人玉腮晕粉,肤色如窗外正飘着的细雪,乌发垂落在身侧,睁着双桃花眸,一错不错的盯着自个看。   饶是齐邯,眸色也忍不住暗了几分。   腿弯突的被禁锢住,萧神爱怔怔然垂手去看,尚未反应过来时,身子便已腾空,而后又稳稳地……稳稳地坐在他腿上。   且身子还靠在他怀中。   以往他也抱过她。淘气爬墙时,将她抱到地面上;想看池中锦鲤时,将她举起来看个清楚;睡着时,将她抱至榻上。   却是头一回,是这般的姿势。   萧神爱霎时便羞红了脸,呼吸滞了一瞬,纤细的手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,讷讷道:“哥哥……”   齐邯没做回应,只是以一双灼灼星目,直视着她的眼眸。   他听得出来,怀中的美人在同他撒娇。   还有些不安。   他只将人揽得更紧了些,萧神爱被迫整个人贴到了他怀中,肌肤相触碰的感觉,令她浑身热了起来。   齐邯低头,啄吻了下她的唇角,方才轻声说:“桐桐,闭上眼。”   萧神爱求之不得,立马阖上了双目,睫毛却仍在不断颤抖着。   齐邯的落在她的腰肢处,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牢牢禁锢着,倏尔,一阵温热的感觉落在了眼皮上。   萧神爱一怔,睁开眸子看他。   不出意料的,在他眼中看到了几许笑意,他捻了捻她的耳珠,又是一吻落下。只是这一次的位置却不是唇角,也不是眼皮,而是实实在在的,落在了她的唇瓣上。   烛火发出荜拨声响,屋中的光线暗淡几分。   萧神爱被迫去迎合这个吻,攥着他衣襟的手,也不自觉的移了位置,勾住了他的脖颈。   良久,齐邯才肯放过她,在她耳畔温声说:“别怕。”   萧神爱睫毛微颤,被他这两个字给安抚了下来,略有些委屈的撇了撇嘴,哼唧道:“齐邯,我渴了。”   转瞬又变得颐指气使起来。   从穿好这身揄翟伊始,她便没再喝过一口水。   床榻边的案几上便放着茶盏,齐邯伸手斟了小半盏,送至她唇边。   许是渴狠了,这小半盏茶水根本就不够她喝的,一下子喝了个干净不说,还又勾着他脖子撒娇:“还想喝。”   齐邯这回倒了满满一盏,却不敢让她直接捧着喝,而是一点一点的喂了进去。只是这次,倒是多了些,齐邯顺势将剩下的饮了,方才将茶盏搁置回案几。   萧神爱这会得了空,才发现那套茶盏,竟是一套上好的梅青色瓷盏。   齐邯不是没吻过她。   可从前的那几次,无一不是轻触即离,仿佛蜻蜓点水一般的,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。   回想着刚才的那个吻,萧神爱一下子就红了脸,攥着他的袖子说:“齐邯。”   “嗯?”   “歇下吧。”她低声说,“我有点困了。”   齐邯忍着笑,抚了抚她细腻的面庞:“时辰尚早。”   萧神爱被他这般盯着瞧,早就羞到了极点,连脚趾都蜷缩了起来,她急道:“可是我真的困了呀。”   “唔。”齐邯揽着他,沉吟了半晌,“那桐桐先亲我一下。”   见她扭过了脸不同意,他紧接着诱哄道:“乖,一下就好。”   烛火打在男人的面庞上,他清隽的容貌尽显无疑。   萧神爱尚记得幼时,她总找齐邯玩的原因之一,便是他长得好看。   萧家人都生得好看,而萧晗和萧衡又是其中格外出众的两个。萧神爱年纪虽小,基本的审美能力还是有的,看他们看久了,再看旁的男子,总觉得眼睛疼。   在齐邯缱绻声音的蛊惑下,萧神爱缓缓垂首,在他脸上亲了一下。   她仍是有些害羞的,只轻轻触碰过一下之后,便飞速的逃开了。开始盯着不远处摇曳的烛火瞧。   身畔却半晌都没有动静。   萧神爱不得不转回了身子,在心中思量着,他不是说只亲一下就好的吗?   难道她没亲对位置?   这般想了想,萧神爱又在他另一边脸上亲了下。   还是不行。   她又换了个位置,这次是学着他先前的模样,亲了亲他的眼睛。没敢太过用力,也没敢耽搁太久。   可都已经这样了,那人却半点都没有放开她的意思。   萧神爱不高兴了,抿了抿唇,问他:“要怎样才行?”   白享受了一会儿,齐邯方才心满意足的缓缓笑开:“看来我上回告诉你的,还没有记住呢。”   萧神爱懵了一下,他告诉她了什么?   齐邯忽的伸手,点了点她的唇瓣,眸光灼然,其中的意味,不言而喻。   他什么也没说,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。   萧神爱的面色愈发的红,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后,只得颤颤巍巍地俯下了身子,尝试去触碰他的唇。   只是甫一触碰到那温软的唇瓣,她却被男人的大掌给扣住。   他不但加深了这个吻,萧神爱还能清晰的感受到,他似乎在描摹自个唇瓣的形状,一点一点的描摹过去,她的耳根子也跟着一点一点的燥热。   而后的事情,却超出了她的掌控。   根本没有她所想的,亲他一下就能被放开,而是逐渐失去了控制,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过去。   萧神爱微微蹙着眉,被青年放在那柔软的榻上时,才恍然想起来,他根本就没有做什么承诺,只是说让她亲一下而已。   而她就这样,傻乎乎的落进了他的圈套。   一时间,她有些懊恼。   灼热的吻一路向下,在脖颈处稍稍停留了片刻,就在萧神爱以为能够喘口气的时候,却又继续往下蔓延着。   “子彰……”她低低的唤了句,声音里带着点颤抖。   齐邯安抚般的吻了吻她的耳珠,柔声说:“我在。”   男子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,却丝毫没能将她给安抚下来,反倒激起身子一阵阵的颤栗。   萧神爱最开始的低低啜泣声,是羞的。   等到了最后,却是真的受不住了。   只能一边哭着一边小声哀求。   她最知道该怎么拿捏齐邯。也知道自个只需稍微哭上一会,他便会服软。   果不其然,齐邯揽着她轻声哄了一会后,便拿一件披风将她裹着,抱着人往浴房而去。   浴房同卧房有一隐秘的夹道相连,这般就无需从外面绕上一圈,也无需担心身子被风雪给侵蚀。   美人凝脂般的肌肤上,有着细密的红痕,在浴房时已经没了半点力气,整个身子都歪在他身上。   齐邯拨弄了下她被薄汗洇湿的鬓发,哄了半晌,而后又哄着人在浴房行过一次。   萧神爱早就累的不像话,懵懵懂懂的被他哄骗一次后,身子整个都泛了一层粉,捶了他好几下。   却没有半分力气可以使上来。   最后是齐邯将她给抱回房的。   外面风雪交加,屋内却温暖如春日。榻上的被衾极为柔软舒适,甫一沾上去,萧神爱便觉得身子都陷了进去。   “睡吧。”齐邯轻轻拍了下她的背。   见他要阖上眼,萧神爱却不许:“你不准睡。”   “为何?”   她也说不清为何,只是想有人这会子陪着她,到了个新地方,总觉得一睡着便极没有安全感似的。   可她又不想这般说,想了许久,只得说:“我都还没睡,你不准睡。”   齐邯眉眼含笑,应了下来:“好,我不睡。” 第53章 .新婚“是饴糖?”   素雪纷飞,曙光初照。   仲冬的天气,着实有些冷。院子里飘着雪,一夜的功夫过去,庭前两株老松上便压满了一层莹白。   侍从们迎着晨曦,于廊下有条不紊的忙碌起来。   齐邯早就醒了,却只是将那红绡帐拢到葡萄缠枝纹铜鎏金挂钩上,静静坐在床榻边,凝视着榻上美人姣美的睡颜。   女萝端着装了热水的铜盆入内,他常年习武,又于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厮杀。即便女萝担心打扰到屋中美人好眠,将脚步放得再轻,他也敏锐的捕捉到了。   他隔着那绘了雀鸟的座屏摆摆手,示意将铜盆放在边上即可。   女萝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,甫一出房门,迎面便碰上了清檀问她:“郡主可起了?”   女萝正发愁这事呢,听到清檀问,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:“没呢。我方才估摸着到了时辰,想进去伺候梳洗,结果半点动静都没。侯爷示意我先出来了,也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起。”   她也不敢贸然去唤,郡主起床是有些火气的,万一将人给惹恼了,只怕要跟平凉侯闹起来。   而平凉侯八成是不会责怪郡主的,肯定是记恨到她身上。   “刚才金萱堂那边,派人过来问了一声,被我打发走了。”女萝拿冰凉的手贴了贴面颊,顿时冷得一个激灵,“宫里来送嫁的人都还没走呢。”   按着规矩,即便是公主郡主之尊,新婚第二日也得早起见一见姑舅。待到用过膳后,再象征性的给他们端一盆洗手的水,做做样子。   如今在这侯府里头没有姑舅,却是有个名分上的祖母,总得给个面子一道用一回朝食。   本来也是些可有可无的规矩,贵主们愿意贤良便做,不愿意也没人能强求。但郡主现今身份尴尬,总得让那些人回宫后,传她一二句好话。   清檀垂眼看着脚下青砖,淡声道:“不是什么大事。圣人没精力管这个,皇后殿下正是怜惜郡主的时候,又怎会苛责,且让他们等着罢。”   被帝后夸赞贤德的公主也有,细究起来,待遇不过尔尔。像她家郡主这般受宠的,自小被惯得无法无天,同贤德两个字可说是相去甚远。   从前在宜秋殿里头,事事拿主意的便是清檀,俨然跟主心骨似的。听她这么说,女萝便也放下了心,点了点头说:“那我再去让人将热水备上,屋里那盆一会就要凉了。”   萧神爱其实早就已经醒了。   只是长久的赖床习惯,让她不想起来,再加上昨晚折腾了半宿,后来在浴房里都……她更是有些直不起腰。   浑身都酸软得很。   本是想闭目假寐一会的,奈何床榻边上有道灼热视线一直黏在身上,迫使她不得不睁了眼。   而后略微恼怒的瞪过去。   “醒了?”齐邯抚了抚她睡到染了层红晕的面颊,声音里含着点笑意,“还困不困?”   萧神爱没理他,只在他又伸手过来的时候,将胳膊缩进了被衾里头。   很明显的,在闹脾气。   齐邯神色未变,并未因她这一幼稚的置气举动,而产生半点波澜,倒是隐隐觉得想笑。   他不敢当着她的面笑出来,便转身去花梨木架旁,取下巾帕,于铜盆中浸湿又拧干后,回了床榻边上。   萧神爱想别过脸去,却被他给扳正了不说,又拿着那巾帕给她擦脸。动作很轻柔,温热的水将面颊覆盖住,身上愈发暖融融的。   “有茶水吗?”萧神爱问他。   甜软的声音难得有些嘶哑,齐邯不自觉的想起,昨晚到了后面时,她几近破碎的低吟声。   潋滟眼眸似泣非泣,晕粉面颊欲说还休。   他当时便爱极了她那副娇弱模样,待到没有力气时,连自个的身子都支撑不了,歪歪斜斜的,只能依偎在他身上,再抬起一双朦胧的眼看他。   仿佛全身心的依赖着他。   浴池里的水温很热,与这铜盆里的温度相当。被巾帕擦拭过的面庞覆着层水雾,还有眼尾残存的一点绯色,同昨晚别无二致。   任何一样,都叫人心跳加快,呼吸凝滞。   “有。”齐邯微微颔首,起身去拿桌案上的白釉茶瓯,却都是冷的。   他转头看向榻上鬓发散乱的美人,轻声说:“已经冷了,我去让人换一盏来。”   说罢,他抬步绕过那扇屏风,从卧房走至外间,交代了几声,又让人去准备衣饰。   新婚头一日,按制还是得穿昨晚那身礼服。揄翟繁琐,花钗沉重,待会若是想让她穿上,只怕还得费一番功夫。   念及她一个人在屋内,齐邯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,刚绕过了屏风,便见她半倾着身子,自个在往茶瓯里头倒水。   齐邯一惊,箭步上前将茶瓯夺下,蹙眉道:“怎的喝冷水?”   见刚倒了满盏的茶瓯被他给夺走,萧神爱撇撇嘴:“我渴。”   “我已经吩咐人去备水了。”齐邯有些无奈地说了句,放好茶瓯一转头,却见她唇瓣上,竟是隐隐有些水光。   屋中光线昏暗,又被屏风、珠帘阻隔泰半,不易察觉。   齐邯的面色沉了下来,语气也不由重了几分:“桐桐。”他咬牙问,“已经偷饮过一盏了?”   见他似乎动了怒,萧神爱有些紧张,身子往后缩了缩,几乎要蜷缩到床榻里侧墙边上,但嘴上还是不愿服输,小声嘟囔道:“我哪有偷喝,正大……”   后面的话没说完,全给吞回了肚子里。   看着齐邯越来越阴沉的面色,她瞪着眼,气哼哼地说:“还不都怪你!”   都怪他没准备热水!   齐邯被她给气笑了,揉了揉眉心,无奈问:“怎的又怪我了?”   萧神爱这会铁了心要将过错推到他身上,回的没有半句迟疑:“这水是你让人放的,冷了又不撤走,不就是想让我喝冷的?”   齐邯哑然。   说着说着,她将自己给说服了。   立马就开始委屈起来。   她好难过哦。   难过着难过着,她眸子里逐渐蓄了泪,呜咽道:“本来就怪你嘛。”   她太可怜了。   面前的美人已经在嘤嘤啜泣,齐邯也不好再板着脸,只得将面容缓和下来,轻声哄道:“是我的错,不该忘了准备热水的,别哭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没搭理他,兀自低着头拿衣袖抹眼泪,声音宛若一只小猫儿般。   “冬日里不该饮这般冷的水。”齐邯同她说,“你本就不是特别康健的身子,太医也交代过少用冰冷之物,自个该当心些的。”   太子的身子,是娘胎里便落下的病根。   太子虽是圣人年纪三十方得的嫡长子,然则年纪稍大些的人都记着,圣人在太子之前,还有过好几个孩子,只是都未入序齿便已夭折。   受疼爱些的,譬如皇后和几个宠妃所出,便赐了封号风光下葬,不甚在意的便只是随意追封。   皇后怀着太子时,西突厥兵强马壮、风头正劲。其挥师东进时,消息误传其已到了大散关,天子率众匆忙往洛阳避乱。   路途颠簸,皇后险些流产。   生下来后,太子体弱,连太医都以为,不过是和前头几位皇子女一样的命数。毕竟是圣人唯一的孩子,众人不敢怠慢,生怕一个不经意就要跟着陪葬,照顾得愈发精心。   谁也想不到,竟是活了下来。   萧神爱幼时的身子不怎么好,尤其是到了冬日,总是各种风寒不断,太子妃将人看得紧,几乎不许她出门。   积年悉心调养,才总算是好些,这几年都没怎么感过风寒。   彼时太子便笑言,她这副身子当是随了自个,觉着有所亏欠,因此便格外的偏疼了些。   “下回,我会叫人常备温水在房中的。”齐邯定定看着她,最后补充了句。   揽着人哄了好一会,萧神爱才堪堪止住了啜泣声,待到将衣袖拿开,脸上半点泪痕也无。   哪怕早就料到如此,乍然见到时,齐邯也不免有些心梗。   她最知道自己拿捏自己的。   知道她一哭,自己便舍不得再说半句重话,为此甚至不惜假哭。   他拿萧神爱没法子,又揽着她说了几句话后,方才轻声问:“咱们起来更衣梳洗可好?”   萧神爱看他一眼,怯怯的点头应下。   侍从将昨晚的衣衫捧进来,要伺候她换上。出乎齐邯意料的,她居然半分抗拒都没有,也没叫人哄,很爽快的换上了。   他已换了身紫色公服坐在一旁等着,一面由着侍从往脸上贴花钿,萧神爱一面问道:“咱们一会儿,是不是要见你府上那位太夫人啊?”   “不是我府上。”齐邯看了她一眼,轻声说,“是我们府上。”   饶是屋内伺候的侍从,也没想到他这么苛求这些细节,竟是半点不愿郡主将自个和他分隔开。   萧神爱没理会他这点小心思,只追问道:“是不是啊?”   听出她语气里的兴奋之意,齐邯不由莞尔:“是。还有府中几位叔伯,并在京中的族人也会过来。”   只听他给了个肯定回复,萧神爱便没心思再管后面的话,对着铜镜照了会子,十分满意道:“唉,太夫人只能戴七树花钗,好可怜哦。”   叹着可怜,却听不出有丁点惋惜。齐邯偏头笑了笑,就说她怎的这么乖就换好了,原是为着这个。   气人这事儿,她最擅长了。   难得她有了高兴的事,齐邯也未曾加以阻拦,只跟着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   换好了装束、细心描绘过妆容后,萧神爱却并不急着出门,而是拿了围棋出来要同他玩。   是一副上好的围棋,棋盘以一整块奇楠木所制,棋子则是玲珑剔透的黑白玉。   便是那日从东宫出来只带了细软,她也硬是将这副围棋带上了。   女萝看得是目瞪口呆,然而想到清檀说没事儿,也不敢上来劝。   恰在此时,清檀从外面回来,在萧神爱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。她豁然瞪大了眼,急忙命人收拾了棋局,拉着齐邯说:“咱们快过去吧。”   齐邯含笑问她:“怎么了?”   “还好意思问。”萧神爱侧首,颇为幽怨的瞪了他一眼,“你都知道,也不告诉我一声,真是的。”   俩人相携着往金萱堂而去。   实则是齐邯半扶着她。   先前穿戴时气势昂扬,胸腔里一股意气犹如长虹贯日。这会子一出来走动,便开始后悔了。   昨晚过来时有团扇遮面,今日萧神爱方才得以瞧清楚这处院落。   院中不同的位置种着四季花卉,有着数座屋舍,俨然已自成一方小天地。   竟是快赶上她的宜秋殿那般大。   走过一段路后,萧神爱回首望去,那白墙青瓦竟是有一半掩映在一株斜生的山茶树后。   隐隐绰绰,颇有画意。   金萱堂中已坐了不少人,案几上摆着食馔,只是今日要等的人还未来,众人都不敢随意动食箸。   住在旁处的族人,来之前已用过朝食垫肚子,此刻倒是能随意说笑,太夫人的脸庞却是愈发的呈现铁青之色。   “怎么都这个时辰了,还没来啊?”林氏抻着脖子,又往外看了眼,蹙眉道,“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?”  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,淡声问:“可差人去问过了?”   “问过了问过了。”林氏回道,“只是郡主身边的,一直回的是就来、就来,要不就是‘烦请稍候片刻’。”   太夫人扯了扯嘴角,想说句她架子大,然而这会族亲都在,有好些本来就不对付的,便忍了回去。   齐丹影看了眼太夫人的面色,细声回道:“雪天路滑,想来是路上给耽搁了。”   齐郁也跟着点了点头:“今日风雪大,阿嫂又需得穿着昨日那身礼服,费时难免久些。”   齐丹春在旁小声嘀咕:“刚才雪倒是不大呢。”早些过来不就完事了。   齐丹影皱眉瞥了她一眼,待要回嘴,想到什么,又闭上了嘴。   没人回应,齐丹春讨了个没趣,开始同上首的太夫人说话。   王夫子笑道:“我们郡主啊,在宫里时一向起得早,小时候都不用我唤的,自个便起来背书。这新换了个地儿,总是有些不习惯的。”她揉了揉脖颈,“这不,我昨晚也没休息好呢。”   昨晚忙碌过后,时辰已晚,她直接歇在了侯府里。   她是那郡主的傅母,又是同自个品级相当的郡夫人,太夫人不得不跟着寒暄了几句。   哪想到那人竟是越来劲,轻笑着说:“说起郡主,我倒是想起件幼时趣事。”   王夫子颇为自在的饮了口茶水,同太夫人笑:“那时我带郡主读礼记,读到内则那篇,郡主鸡鸣时分便爬起来去给太子妃请安。结果起得太早,同太子妃说话时不住犯困,太子妃问过后,连带着我也好一顿训。后来郡主往珠镜殿住,我听我那小女儿说,郡主也为着早起请安的事,被皇后殿下说过,让她不必那么早过去。”   在场众人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。   暗自心惊这位的盛宠。   等得心焦之时,外面突然嘈杂起来,正当众人理了衣衫,正襟危坐以待来人,却见得一容色柔美,气度高华的妇人着钿钗礼衣入内。   太夫人的脸色这会是彻底绷不住了,话出口前又及时醒悟,示意儿媳替自己上阵。   林氏得令,虽不情愿,还是不得不问道:“这……阿嫂,你今日怎的来了?”   “昨日不是五郎成婚吗?今日俩人该见亲眷了吧。”李初柔淡声说了句,仆妇见机忙搬了座次,安排在了上首处。   谢和已经回荆州了,她之所以还留在京中,就是为了等儿子完婚。昨日只能跟着观礼,不能亲自命子,已经有些不舒服了。   被林氏这么问,她更是不快,语气难免就重了些:“三夫人不也在这呢,五郎的宅邸,竟是开始不欢迎我来了?”   林氏被她臊得面颊通红,低声辩解:“侄儿大婚,我这做叔母的……”   “哦,原来叔母也能在啊。”李初柔勾了下唇角,淡声反问,“今日郡主见舅姑,那我这个做阿姑的,怎能不在?”   林氏这回是将她的意思听个分明,被奚落一番,暗自埋怨太夫人不愿自己出头,专拿她当枪使。   妯娌多年,她根本就不想对上李初柔。   李初柔抚了抚发髻上的金钿,往外瞥了眼,蹙眉道:“还没来么?”   太夫人心中一喜,不管往日如何,至少俩人这会是站在一块儿的。正要同她抱怨上几句,却听李初柔幽幽道:“原也是我的不是,雪天路滑,我该直接去月华院的,也省得他们跑一遭。”   太夫人一口气就那么堵在喉咙口,不上不下的。   风雪中,众人等待的二人姗姗来迟。   侍从在头顶举着伞,繁复的揄翟外又裹了层披风,没叫这礼衣染上半点尘埃和雨雪。   虽早就听闻过那郡主的盛名,然今日见了,众人始知这世上,或许有些传闻是真的。   譬如这郡主的美貌。   单是惊鸿一瞥,便觉此容仪世间罕有,待到定了神细细看去,那张脸更是……美得惊心动魄。   任何盛赞美人容颜的话,放到她身上都丝毫不嫌夸张。   常听人说郡主性情乖张,可看了那张柔美带着几分甜的脸后,众人心道或许这传闻便是假的了。   这样漂亮而乖巧的美人,怎么会像传闻中那般跋扈呢?   入内受了众人的礼后,萧神爱并未落座,而是盯着主位瞧。清檀急忙领着人上前,在上首太夫人身侧加了个位次,比太夫人的位置还高些。   这俩人终是来齐了,众人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去。   “郡主昨夜,可是睡得不太好?”太夫人轻声问。   萧神爱望向她,甜甜笑道:“对呀,确实睡得不怎么好。”   看着太夫人发青的面色,齐邯知道她是在暗讽俩人来得太晚了。但萧神爱,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。   有不高兴了,是肯定得说出来的。   眼见着众人都盯着自己,萧神爱轻咳了一下,温声说:“时辰不早了,用膳罢。”   餐食很合口味,萧神爱用得挺开心的,至于旁边的太夫人开不开心,那就不关她的事了。   看她吃得正欢,太夫人心里却有些郁郁。   然而齐邯刚才看了她一眼,眸中暗含警告之色,令她半句话也不敢说。   一顿饭用下来,多数是王夫子、李初柔二人在说话。   王夫子在夸耀萧神爱,李初柔则是盛赞自个儿子,太夫人不想搭理,偏这俩人又是瞅着自个说的,末了还要问她是也不是,只能勉强附和一二句。   快被她们两个给烦死了。   就没见过这么会自卖自夸的。   要是李初柔还是她儿媳妇,她可不会忍她这么久。   饭毕,侍婢取来盥洗用的铜盆,萧神爱则从侍婢手中取过,放置在了李初柔面前。   同齐氏一众亲眷互相认过,唤了一番称呼,各赏赐了先前就备好的礼物,也收了众人给她这个新妇的赠礼。   她没想到阿宁会过来,只得又叫绮云在她妆奁里头拿了一样。   因阿宁年纪尚小,许多饰物戴不得,便送了个嵌红宝长命金锁,并一对镶了合浦珠的珠钗。   朝食过后,连绵的雪逐渐小了。   这会子更是完全停了下来。   众人纷纷想趁着雪停的空档离去,萧神爱也款款起身,柔声说:“太夫人,我就先回去了,你就别送我啦。”   太夫人抽抽嘴角,她什么时候要送她了?   “你腿脚又不好,还是待在金萱堂……不对……待在主屋里头,莫要胡乱走动为好。”萧神爱声音很细很软,听在众人耳中,只觉一阵清风拂过心田,“千万别出去哦,外面雪这么大,摔了可不是好玩的。”   众人感慨郡主孝顺,皆上前恭贺太夫人,日后可享清福了。   在众人耳中是天籁的声音,落到太夫人这儿却宛若鬼魅低语。   那日的事儿,她果然还记着!   那小阎罗犹嫌不够似的,又冷着脸同林氏说:“三叔母万万看好太夫人,可别再出上回那般的纰漏。”   “走吧。”待她说够了,齐邯方才拉过她,低声说了一句。   萧神爱随着他出了金萱堂,一只手拢在袖中,忽而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东西,伸至他唇边。   齐邯下意识张口,将那一小块东西含了进去。嘴唇不可避免的,碰到了那柔软细腻的指尖。   又或许,是有意为之。   直到丝丝甜味在口中蔓延开,齐邯方才问道:“是饴糖?”   萧神爱笑得眉眼弯弯:“对呀,是你昨日给我的,我昨日在厌翟车上吃了一颗,还剩下一颗。” 第54章 .算账这账今日肯定是要算清的。   素雪满道,几乎要瞧不清原本的模样。   枝头屋檐,具是压了一层霜色,枝桠弯折,让人担心随时都要断掉。   看了眼脚下的雪,齐邯拉过萧神爱的身子,让她离那枝桠远了些,轻声说:“记着看路,别摔了。”   身畔没人回话,过了好半晌,她方才仰着脸问:“甜不甜?”   问的没头没尾的,但齐邯却听出她在问什么。   她在问那颗饴糖。   还有些许没化完的饴糖残存在口中,感受着那股滋味儿,齐邯点了点头:“甜。”因又问她,“怎的只吃了一颗,还留了一颗?”   两颗饴糖,一人一颗。   想起来便觉得甜到了心尖上。   萧神爱见着路边的石子又想去踢,脚伸出去些许才想起来,自个今日穿的这身揄翟有多厚重。   伸到一半,又缩了回来。   “昨晚吃了一颗,另一颗本想留着待会再吃,结果给忘了。”萧神爱望着他,甜甜的说,“刚才摩挲衣袖的时候才发现,想着不能浪费,就给你吃啦!”   齐邯忽的僵住,饴糖已全部化完,他突然觉得剩下的不是甜味,分明就是苦的。   对于他悲伤的情绪,萧神爱一无所觉,还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:“我们快回去吧,好累哦。”   娇娇的声音萦绕在耳畔,齐邯不自觉的柔和了眸色,回握住她的手,柔声道:“好。”   回房后,齐邯替她拆下这一身装束,外头换了件酡颜衫子,又选了条绛色纱裙出来。   因是新婚,准备的衣衫也都是些艳丽的颜色,便是连首饰也是金玉为主。   正要将那条绛色纱裙系上时,萧神爱心口猛地一跳,抬眸看去,发现是有人正在盯着自个……自个的胸襟处。   萧神爱面色一红,垂首正要斥责他,却发现是那处的系带散了,能清晰瞧见里头秋香色的抹胸。   她不禁有些羞赧,要去系衣带,然手上又拿着那条绛纱外裙。手忙脚乱间,什么也做不成。   “我来。”正窘迫时,齐邯起了身行至她跟前,轻声说了一句。   分明只是随意的两个字,却颇有些能安抚人心的味道。   萧神爱本就不大会弄,而婢子们又都在外头候着,此刻见他主动提出相助,简直是求之不得。   她很信任的挪开了手,臂弯里挽着那条罩在最外层的纱裙,任由他去帮自个系好衣带。   直至瘫倒在榻上,身上布了更多的红痕,心脏急遽的跳动时,她方才明白,齐邯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帮她的。   昨日的痕迹还有些许残留在身上,齐邯伸手抚触几下,蹙眉道:“怎的这般娇气?”   萧神爱紧抿着唇,轻轻挣扎了几下,可那人却像是没半点眼力见似的。非但按住了她的动作,俯下身子在原处落下一吻。   却恍若饮鸩止渴。   如此,齐邯的动作又缠绵辗转了些,动作虽一轻再轻,然她这副琼浆玉液浇灌出来的身子娇贵,那片绯色刚消下来些许,顷刻间又转深了些。   所幸他也仅是如此,未有下一步的动作,反倒是开始替她拢上衣襟,柔声说:“我尚有些事要去书房处置,一会儿回来陪你用午食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终于忍不住开始指责他:“你刚才说的,你是要替我穿衣裳的,怎的还……”   到这儿已是双颊染绯,后面半句话,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。   齐邯却是替她系好衣带,又轻拍了拍,拧着眉头问:“我这不是在帮你穿衣?”   他所拍的位置,令萧神爱更是身子都染上了一层粉,而后又伴随着一句“偏你还不领情”传来,她更是有些气恼。   “哪有你这般的。”萧神爱抱怨了几句,又道,“既是还有事,那你赶快去书房吧,若是事情太忙了,一时半会回不来,也没关系的。”   孰料齐邯并未生气,只倾身拧了拧她的面颊,指了指手臂上被她抓挠出的痕迹,在她耳畔低声道:“嗯,待会回来了,再找你算账。”   算账二字,被他说得极为缠绵悱恻,几乎是在口中绕了数圈,方才说出来的。   可那张清隽的面庞上,竟还是一本正经的样。   ***   平凉侯府的书房,出了内院月洞门不远便是。   只是这处书房是齐邯一人的,府中旁的郎君虽也住外院,却同他的位置相去甚远。   “当初修葺时,竟忘了在月华院也修筑个书房。”坐于书房主位上,齐邯淡声说了句。   赵硕回道:“月华院屋舍多,将军也可再布置个出来。”   他想着将军从前便极看重郡主,如今俩人新婚燕尔,不愿分开也是常理。   齐邯没搭理他,只问道:“元正轩的伤势,如何了?”   赵硕道:“似乎好了大半了,前几日见着他上街,同友人去了趟凤鸣局。”   “盯着些。”齐邯瞥了他一眼,压下眸子里浅淡的几分戾气,“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,老七是胆大包天,我看你是快废了。”   那次他所交代的,仅是让郑氏受惊,给个教训即可。   却没料到元正轩会反应那么迅疾,还飞扑过去救人。郑氏没事,他却是受了重伤。   尤其是脸上的伤。   虽说本朝脸上有瑕不可为官,然这些日子经过新蔡伯府运作,元正轩是救母所伤已为许多人知晓。   孝子和旁的人,自然是有所不同。   平白叫他得了个好名声。   想起那段时日的心梗,齐邯语气也生硬了些:“再有下回,决不轻饶。”   他很平静的说完这句话,书房里没有点炭盆,赵硕却硬是听得冷汗涔涔。   赵硕拱手应道:“是,属下知晓了。”那日郎君动怒,念及大婚在即不想见血,才只让人将他杖责二十,又罚抄了诸多书册。   身上的伤才刚刚好全乎,他可不想又添多的。   院中寂寂,连扫雪的声响也不见了。   齐邯接过赵硕递来的蜡丸,照例捏开,取出里头的纸条看过后,又扔进了茶盏里头。   “这蜡丸,还是殿下由往东宫送菜的车递出来的。”赵硕叹了一声,“为不引得人怀疑,只得隔上许久才递出来一次。”   齐邯应了一声,阖目揉了揉眉心,又道:“老七年岁大了,如今既已谋了差事,该当勤勉些。无事就不必总归府了,当跟着同僚上官多学学,在官署宿下即可。”   赵硕眉心一跳,这话说的冠冕,但他跟随齐邯多年,自然能听出里头夹杂的几丝薄怒。   以往将军拿七郎,一贯是当把好刀使的。   既是好刀,待遇自然也不错。   也不知七郎是哪儿触怒了他。   他想了想,回道:“将军新婚,不若等到年后吧?”   兄长刚新婚,弟弟便在官署长住,难免有嘴碎的,要说兄长和嫂子容不下幼弟。   齐邯不置可否。   批阅过几份公文,又处理了些私事后,从椅背上拿起外氅,推门出去。   赵硕跟在后面,几度想要说话,却又憋忍了回去。   将军已回京几个月了。按理说凭借将军对西突厥的战功,接连擢升数级都不稀奇,武将本就升得要快些。   可嘉奖是有过了,却没有旁的旨意示下,连叫将军回北庭的话也无。   他搁这干着急,偏将军似乎一点反应也没,还自得其乐得很。   心中纠结许久,他突然想着,若是将军心中早已有决断呢?那他贸然提起,岂非是在瞎操心。   ***   齐邯出去后不久,李初柔便同王夫子相携来了月华院。   俩人是听说齐邯去了书房才过来的,李初柔抱怨道:“这孩子,有哪般公务这么着急,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好。”   齐邯对她虽敬重,但却亲近不足。想了想,李初柔到底没再儿媳面前说儿子太多坏话。   王夫子在一旁解围道:“这年纪,正该是有上进心的时候,夫人很不必这样说他。”   俩人说了会话,临近午时便要告辞离去,萧神爱挽留道:“他中午应该不回来用午膳的,我一个人用也形单影只的,倒不如母亲和阿姆留下来,一块儿用。”   听到儿子连午膳都不回来用,李初柔心头略有些恼,却没表现出来,笑着应了一声后,又重新坐了回去,静等着萧神爱传膳。   手头几项繁琐的事刚处理完,齐邯一路从书房回来的脚步很轻快,唇角甚至隐隐还带着点笑。   行至院内,将外氅取下交给侍从,便推门而入,打算同她好好算算刚才未完的账。   这账今日肯定是要算清的。   然而刚将门推开,便见着那三人相对而坐,各自桌案上摆着满目的吃食,甚至还备了些酒液,准备倒入盏中。   瞧着,丝毫没有他的位置。 第55章 .小奶猫得收拾那只小奶猫   日光熠熠,先是被长长的屋檐遮挡住泰半光辉,而后又被立于门口的男子完全笼盖。   见他立在那儿,屋中几人都愣了一瞬。   “你不是去书房了吗?”萧神爱率先反应过来,怔怔的问了声。   看着她脸上写满了“你回来做什么”,齐邯一贯平静无澜的面庞都快绷不住,差点被气得笑出声来。   只是在她面前,他一向舍不得高声说话,忍了又忍,才道:“我只是去一会儿罢了,怎会连午食都不回来用了。”   仍旧没有人有要招呼他坐下的意思,齐邯抬眼望去,忽而有种自己很多余的错觉。   不过离开了一个时辰不到,连饭都没自个的份了。   李初柔回过神后,环顾了一圈厅堂,颇有些尴尬地说:“五郎,以为你不回来用,没准备你的份。”她斟酌半晌,提议道,“要不你还是回书房去用?”   齐邯扯扯唇角,看了眼萧神爱的桌案,其上摆着数道精致膳食,山煮羊、炉焙鸡、胭脂鸭脯。   单是瞧上一眼,便勾得人食欲大振。   他深吸口气,缓缓行至那秾丽美人身侧,轻声说:“无妨,我瞧着膳食准备的略有些多,我同她共用一案便可。”   萧神爱呆呆的仰头看他,一旁平凉侯府的侍从见机,连忙在旁边加了个位次。   “不必再劳费旁的心神了。”他道。   说着,他举起食箸,挟了些冬笋丝,放在萧神爱的碗碟中,柔声说:“刚着了人去山林间采摘的,很鲜嫩,你多用些。”   他敛袖举箸时,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段痕迹。   一道绯色的痕迹,从手腕一直蔓延至衣襟内,再深些的纹路和走势,则全部被衣襟给遮掩,瞧不真切。   许是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,齐邯趁着给她挟醋芹的空档,侧首道:“先专心用膳,一会儿去了内室,让你看个够。”   萧神爱先是愣住了一会,待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后,猛地瞪了他一眼,面颊也骤然涨红起来。   一半是听到内室后的羞,一半是偷看被人发现后的恼。   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儿,她光凭着温度,无需铜镜的协助,也知晓现在自个的面颊和耳根子是何种颜色。   齐邯勾了勾唇角,方才的郁郁之色一扫而空,反倒还替她解围:“撤一个炭盆下去吧,太热了些。”   萧神爱低着头用饭,没敢抬起头来。   齐邯以余光看着她光洁白皙的侧颜,以往就如同一块羊脂白玉一般,这会儿染了粉,倒成了块桃花玉。   他心情正好,待要再给她挟一块鱼饼,左侧的王夫子忽而问道:“侯爷胳膊上这伤,是怎么回事?”   那划伤在手臂内侧,并不怎么惹眼,坐在另一侧的李初柔甚至根本就看不着。   然王夫子的方向,倒是看了个清楚。   齐邯垂眸望了眼,扯着衣袖往下遮了遮,轻声说:“多谢夫人挂怀,院子里闯入了一只小奶猫,我正要提着她脖颈撵出去,却被她给挣扎着抓挠到了。”   王夫子又瞥过一眼,似是有些担忧,温声道:“那侯爷可得当心些,别说只是只小奶猫,被这野猫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又顿了片刻方道,“这野猫的脾气大得很,可别叫它伤着了郡主。”   殿中众人都听得出来,这后半句,方才是重点。   齐邯忍不住缓缓笑开,常年冷厉的眉眼浸染上了些许温润,萦绕周身的凛冽之气一寸寸消散,他勾了唇角,微微颔首:“夫人说的极是。但请夫人放心,邯定不会叫这小奶猫,伤着郡主。”   明明是极平缓温和的一句话,可萧神爱偏就从这句话里头,听出了些许缠绵悱恻和意味深长。   一个字仿佛要绕上几个音,还透着些许艰涩的黏滞感。   她忽而就想了起来。   想起来那痕迹是如何得来的。   依稀记着,是昨晚在浴房中,她几乎要站立不住时,在他身上抓挠出来的。   萧神爱握食箸的手都有些颤抖起来,悄悄地瞥过眼,想要确认一番。   “不是说过了。”身侧人低声道,“此处不方便仔细查看,一会回了内室,我再让你看个真切。”   李初柔眉宇微蹙,新婚的档口被野猫抓伤,听着都觉得不吉利。她想将儿子说上几句,又想着他向来和自己不亲近,又是个有主意的人。   自己拿起母亲的架子训他,反倒不好。   因此也仅是缓和了神色,劝慰道:“这府里的猫猫狗狗,很该整顿一番了。我记着金萱堂那位就爱养,偏也不拘到自个院子里好好喂,弄得到处都是,又叫它们生了一窝又一窝,送都送不出去。”   齐邯够了唇角,缓声应是:“母亲说的是,这府里的猫儿,也是该好好收拾了。待过几日,我便着人好生整治,定不叫它们再胡乱伤人。”   见他听得进去,也没半点不悦之色,面容很是诚恳,李初柔也松了口气。   说实在话,她有时候是拿捏不准同长子说话的分寸的。   他自进学起便随齐嘉良住在外院,后来又被圣人接到宫中抚养,自个给齐嘉良服丧过后便由母兄做主改嫁。   俩人相处的时间,着实不算多。   如今这样处着,在她看来就已经很好了。   饮了几口沆瀣浆后,李初柔温声说:“说起来,待年后我将阿宛的婚事定下后,便要赴荆州了。”   “怎的没瞧见阿宁?”齐邯想起早上还见过,到了正午用膳的光景,警示不见踪影了。   有她在,也能将母亲多闹会子。   “她被影娘和玉娘带去玩了。”李初柔回了一句,又道,“影娘和玉娘的婚事就在明年,我恐怕已去了荆州。”   她望向萧神爱,声音温和:“此事便得劳烦神爱,替她们操持一二了。”   操持嫁女的事,比娶妇还是略简单些,且这二人又是齐邯亲妹,上无父母,嫡母也不在身侧,只能仰赖兄长。萧神爱甜甜笑了声,便要应下。   “这是什么难事,哪需要什么操持。就让府里人,照着以往嫁女儿的旧例办就行了。”齐邯很不愿她为了旁人的事耗费心神,直接打断了她没来得及出口的话,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起来。   李初柔怔了会子,自个亲子,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。   可也愣是没想到,他这独占欲,竟是这般的强,连替自个亲妹操持婚事都不甚乐意。   如此一来,她倒不好强求了,只点了点头:“你说的也是。”   她养齐丹玉二人,一来是看她们可怜,幼年留在府中恐要受太夫人欺压,二来是为了儿子。   一顿饭毕,王夫子同李初柔告辞离去,萧神爱二人则起身相送。   行至院门前,李处柔道:“好了,不必送了,我去玉娘那儿看阿宁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正要折返回去时,她又道:“你们新婚,我也没送什么,西市有几间铺面收成不错,便给你和神爱做新婚贺礼吧。”   “母亲不是已替我给过聘财了。”齐邯温声道,“那铺面,母亲还是留给阿宁吧。”   纳征前,谢和寻了些古玩和田契给他,他推辞了一番,谢和却道既给他做了这么久半父,那总得对得起这名头,也是他和齐邯母亲的一片心意。   齐邯知道谢家是何意,他们既有意示好,又能让他的桐桐更风光些,他也不介意收下。   李初柔瞪了他一眼,嗔怪道:“这怎么能一样。那是单独的聘财,何况那大多是你谢阿叔给的,这是给你们二人的新婚贺礼。”   讲究还挺多。   齐邯心里暗自想了会。   “阿宁你不用管她的,她年岁还小。”李初柔声音很温和,叮嘱道,“如今已经成家了,便好好的过,可千万别争争吵吵的。神爱身份矜贵,金萱堂那边不去也没什么关系,她脾气又好,性子软和,可别叫那边将她欺负了去。”   王夫子正好同萧神爱说完了话,由女儿搀扶着走了过来。   听了她这话,饶是她认为从小带大的孩子千好万好,也觉着假。   太假了。   假到她忍不住要落泪。   郡主这辈子,从生下来伊始,脾气就没好过。   那张脸和甜甜的笑,谁第一次见了都觉得玉雪可爱,肯定是个乖巧孩子。待到相处稍久些,就能发现她有多恶劣。   唯一令她欣慰的,便是长大后学会了掩藏自个情绪。   但她也没有去点破。她们非要这么想郡主,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,她又没法子左右人心。   真是的。   “嗯,她性子是太好了些,总容易被旁人给欺负去。”齐邯颔首附和,“没什么可去的,就算俩人要相见,也该是那边过来给她请安。”   又听着齐邯一本正经说她性子软,王夫子头一回动摇了,对自己产生了不信任感。   难道是她错了?还是郡主这两年改了?   很快,她又否认了自个。   江山易改,禀性难移。郡主可不是一朝一夕养成这般的,改不了的。   但今日这俩母子,也真是让她大开眼界。   王夫子忍不住转头低声问女儿:“这平凉侯……”她指了指脑子。   清檀扯扯唇角:“怎么可能,要真是……殿下怎会看得上他?”   王夫子一想也是,齐邯幼时她也经常见,是个聪明孩子。可他刚才说的那些话,真是令她不得不怀疑啊。   “郡主在他面前,脾气比往常还坏些。”清檀压低声音回了句。   王夫子唇瓣嗫嚅:“是么……”   用过午膳,萧神爱很有些困倦了,但她还是惦记着前几日没看完的话本子,想着再看几页再去睡。   齐邯一进来,见着她半躺在榻上,手中握着一卷书。   室内如春日般温暖,然眼前景致,却更胜春色。   榻上美人只着了身轻薄的纱衫,暖融融的日光一照上去,细腻而光滑的肌肤便显露无疑,甚至还隐隐透着光。   日光毫无保留的倾泻,没有半分偏颇。欺霜赛雪的肌肤覆了层浅金色,连同那略起伏之处,也洒了层辉光。   再往下的地方看不真切,一概由被衾笼罩住了。   齐邯眸色微暗,上前取过她手中的书卷。萧神爱只是轻握着的,很轻易的就被他给拿走,便瞪圆了眼问:“你抢我书干嘛?”   想着他也喜欢看话本子,以为他也要看,没好气道:“这是下半本,上半本还在箱笼里头,我改日让人找给你。单看下半本,你看不懂的。”   孰料齐邯只是将那话本子扔在不远处的案几上,轻声问:“怎的看起这个来了?刚才不是要看旁的吗?”   “那看什么?”萧神爱傻乎乎的问,又老老实实说,“这本我还挺喜欢看的,写的很有意思。”   “是么?”齐邯漫不经心道,他一边挽起衣袖,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,“方才不是说了,想看小奶猫抓挠我的痕迹?”   腾的一下,萧神爱整张脸通红起来,羞得连指尖都染了粉,身子恨不能蜷缩成一团,而后再堵住自己的耳朵或是他的嘴。   “没什么好看的。”萧神爱背过身去,心头不断发颤,勉强说道,“既然是小奶猫抓挠的,你去找那小奶猫就行了,怪难看的,我可不想看。”   横竖人都已经到榻上等他了,齐邯也不着急,只抓了她一绺柔顺的发丝把玩,看着那簇乌色在他掌心和五指间游走。   身后一直没动静,萧神爱以为他走了,转过头想瞟上一眼,却又和一双慵懒深邃的眼眸对了个正着。   “你做什么啦。”萧神爱想拿被子将自己捂起来,奈何被子已经被他给抓住了,根本就扯不动,只得好声好气问,“我困啦,你不睡午觉吗?”   齐邯捻了下她的耳珠,柔声道:“不着急,先让你看了再说。”   他一定要让自己看,萧神爱被他逼得没有办法,便烦躁的转过头,想要看上一眼后赶紧午睡。   但他又将衣袖放了下去。   “我看不到了呀。”萧神爱看着他的右手,有些不知所措。   齐邯放下了她那一绺发丝,眸子里含了点笑意,轻声哄道:“你将衣袖卷起来些,就能见着了。”   声音里含了点诱哄之意,很轻很柔的声音,仿佛面前是珍宝,声调稍高一些就能吓坏,语气稍重一点就能化了。   萧神爱不疑有他,小心翼翼伸出手,嫩白的指尖搭上了他的衣袖边缘。   见她停顿住,似有迟疑,齐邯遂含笑唤道:“桐桐?”   明明仅是一声轻唤,她愣是听出了些催促的意味。   心一横,萧神爱便开始攥着袖缘,一点点挽上去。   随着她的动作,那一道长长的挠痕缓缓呈现出来,伤口并不深,只是那走势和边缘的颜色,瞧着暧昧不已。   到了手肘的地方,衣袖已经卷不动了,可能看出里头还有伤痕,甚至比外面的更深些。   应该是从上一路抓下来,底下只是顺带,所以看着轻些。   既然看不到,萧神爱只有放弃,反正都已经看过了,就算了吧。   然而齐邯却反手将她抓住,柔声道:“桐桐还没看完呢。”   “被挡住了,我看不了了。”萧神爱很诚实的告诉她。   一双潋滟生波的桃花眸,澄澈无暇的望着他。   几乎要令他溺毙于其中。   “如何会看不了呢?方才这些被衣袖挡住,桐桐不也看着了?”齐邯抚了抚她柔顺的乌发,修长的指最后停留在她的颈项与肩相交处,“单看桐桐有没有诚意,是不是真心想看了。”   萧神爱心跳如擂鼓,快要从胸腔里头蹦出来了,她怕得要往后缩,却被齐邯给禁锢住了身子。   他附在她耳畔,轻声道:“乖些。”   萧神爱被他胁迫,只能抬起双委屈的眼眸,怯生生的看着她。   齐邯也静静地望了回去。   她可能不知道,这般的眼神,又多勾人。   不该这样的。   “那、那你过来一点点。”萧神爱抿了抿唇,小声说了句。   齐邯依言倾身过去了些,眉眼蕴着笑意,望向榻上咬唇含羞的美人:“怎么了?”   萧神爱问他:“那伤口是从哪儿下来的?”她确认了位置,只看到那就够了。   齐邯蹙眉思索良久:“不记着了,我还以为桐桐会记着呢,毕竟是瞧着我被那奶猫给抓伤的。”   他特意咬重了后面半句话,令她的心尖更是颤了又颤。   “我没有。”萧神爱矢口否认,“我才没有看到。”   她抬头飞快瞥了他一眼,抬手去解他的蹀躞带。偶尔出去玩时,她也会穿着身圆领袍,对这蹀躞带算不得陌生。   螭首玉带钩被解开,蹀躞带没了束缚,随之落在床沿上。   萧神爱又鼓足勇气望了一眼,再去动他衣领右侧那枚鎏金扣。   半边衣衫立时向下耷拉着,萧神爱便要伸手去扯开看,却被齐邯给拦住了:“不对。”迎上萧神爱不解的眸光,他解释道,“外袍内尚有中单,这般是看不着的。”   说着,他又牵引着萧神爱的手来到右侧腰际,柔声说:“更何况,这儿尚有一颗未解开。”   萧神爱由他引导着,一步步解开了外侧腰间的鎏金扣,和内侧的两枚。   紫色外袍褪下,白纱中单呈现在她面前。   顺着他诱哄的话解了衣带,总算是瞧见了那条伤痕。   从肩处一路往下蜿蜒,至手腕上方些许。实则并非一道,而是数道伤痕组合而成的。   一道是她站立不稳时抓挠的,另几道……   除却这几道,他胸腹处分明的肌理上,还盘踞着许多,纷乱错杂,同原本的伤痕交错在一块,险些叫人认不清楚。   愣神间,她忽而被平稳放至榻上,枕着绵软的隐囊,眼前是帐顶。愣神间,齐邯已灼然盯着她,眼中仿佛有着凶光。   萧神爱心头一跳,很委屈的问:“我都看过了呀,全都看完了,还要做什么吗?我都想睡了。”   她很轻易的一句话,又让齐邯心里那簇火旺了起来,他抚了抚萧神爱的面庞,柔声说:“不急,需得收拾那只小奶猫先。” 第56章 .打首饰多少都没关系。   庭前连绵不绝落着细雨,顺着在青瓦沟壑中聚集后,沿着屋檐往下滴落。清晨的曦光挥洒下,由着雨滴折射出浅金色的光。   西侧植了株高大宽广的榕树,遒劲的枝叶舒展开,犹如华盖蔽日。树须垂落,因常年有人修剪照料,并未形成盘根错节之势。   清澈的光注入树间,浓绿色的枝叶覆上了一团金乌之色。   “铮——”   又是一箭射出,穿过雨幕直奔箭靶,青衣小童忙打着伞去查看。隔着雨,无论是视线还是箭离弦后的走势,皆会出现偏差。   然而那小童凑近细看,却见那支箭稳稳地定在了靶心。瞧着箭矢深入的程度,几乎要将那藤草细密编制的箭垛钉穿。   青衣小童倒吸一口凉气,眼见着那廊下着绛纱袍之人又从旁抽了箭矢,急忙闪身避开,以免被突如其来的飞箭伤及。   箭筒中二十支羽箭,全部射完后,廊下立着的青年方才停下,就手中长弓扔给一旁侍从,拿帕子随意擦了擦手。   已近腊月,他却着了身单薄的纱疱,额上甚至还因刚才的动作渗出了点点汗珠。   青年接过侍从递来的密信,翻看过后,挑了挑眉稍:“成婚了?这么快?先前都没收到消息。”   “是。”一旁亲卫轻应了一声,声音很低,“这是殿下的意思。”   青年看了过去,眉目间并无太多的情绪,只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   亲卫却道:“属下知晓的也不多,只知道是殿下想要郡主早些完婚。山高水长,郡主婚期定的太快,传来咱们这就显得久了。”   青年忽而笑了声,颇为无奈道:“这么快便成了婚,都没来得及给她准备嫁妆。”   “殿下有心,何时送都是一样的。”亲卫声音很轻,仿若一声叹息。   萧衡身子往前了些,看着庭中落雨,心里难得生出些怅惘情绪。   他略有些烦乱的按了按眉心,“如今既然是二叔在帮着处理政事,祖父的病恐怕又重了些。”   天子的脉案无人敢翻阅,便是朝会也隔着厚重的珠帘。除却少数近臣外,无人得知圣人究竟到了什么地步。   中风此症,可大可小,然则一旦不慎犯了,即便后续再怎么加以调养,终究是和常人有异的。   前些日子便接到消息,如今泰半政务,是经了齐王的手。   垂眸看着面前的青石板片刻,萧衡眼睫上也覆了层水汽,轻笑道:“选一匣子珍珠送去吧。”   亲卫回道:“殿下尚且还……郡王还是莫往长安送东西了,太扎眼了些。”   萧衡瞥了他一眼,淡声道:“别大张旗鼓的送就行了,直接送到平凉侯府去。”   纷杂的细雨,仿若砸在心头,叫人不得安宁。   院中诸人退去,独留他一人在此赏雨,一旁案几上沏了壶上好的茶,并无加任何佐料,扑鼻的清香幽幽传来。   然他却没心情赏雨品茗,只站在廊柱旁眺望西北。合浦的山脉多由青石堆积而成,而远处那座朦胧细雨中的青山,实属难得。   他做了十数年的皇太孙,被人唤了十数年的殿下。   自幼由着一众鸿儒教导,往来皆是饱学之士,他并非受不得打击之人。   哪怕被贬来合浦,亦是没有半分犹豫,更没吐露出什么怨言,收拾了行囊南下。   然则没想到的是,父亲也会遭受幽禁。   一面担心后继无人,一面又担忧儿子提前夺权,这似乎是所有君王的通病。   他不确定自己将来是否如此,但却很肯定,祖父已经陷入了这样的两难之间。   “齐王生性懦弱,即便摄政,也翻不出什么大的浪花。”一袭青衫之人由旁侧走来,虽有伞盖遮挡,一半衣衫仍旧被斜风细雨浸湿。   那人行至萧衡身侧,轻声道:“此事恐怕也非他主动,不过是他如今居长罢了。”   萧衡闭了闭眼,眸色依旧清明:“他连是否摄政都决定不了,别的岂非更无法抉择。”  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,祖父未必真信了他有不臣之心,或许更多的,是想给父亲一个震慑。   青衫男子静默一瞬,没曾回话。   “父亲既将你送到合浦来,你也该知道自己现在见不得光。”萧衡转身同那青衫男子对视,声音凛冽几分,“可别再往京中传什么书信。”   那人应了声是。   同这青年相处已有数月,他惯来有洞悉人心的本事,却是真正近身后才清楚,他同太子是一样的人。   表面上光风霁月,不沾染人间半点尘埃,实则心机深沉,手腕了得。   太子的手段,早在来合浦之前他已领略过,就是不知这位学了几成去。无论学了几成,他也不想再试一遭。   “郡王该早做决断了。”男子声音平和,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那座青山,“合浦临海,并无兵力,郡王在此处待一辈子,只怕也难回京。”   ***   萧神爱午睡醒来,隔着朦胧鲛纱帐,依稀瞧见有道人影坐于窗边桌案前,手中握着一杆鸡距笔,缓缓写着什么。   “醒了?”察觉到帐内动静,齐邯搁置下手头物什,缓步过来掀开那鲛纱帐。   榻上美人唇瓣有些干涸,又被她咬的泛了白,很是可怜。   齐邯顿了一瞬,伸手拿过茶盏,虚揽着她的脊背,小心翼翼的喂她喝了进去。   萧神爱面颊有些潮红,齐邯伸手探去,果见他额上有些细密的汗。心知是屋内炭盆过热了些,先是过去浇熄了一个,又从旁侧小钩上取过帕子,替她擦拭。   见她一直不肯说话,齐邯不禁有些无奈,伸手捻了下她的耳珠:“还恼着呢?”   方才用过午膳,俩人闹过一回。   彼时她亦是很沉湎其中,颤栗了数次,手臂都无力的瘫了下去。声声莺啼,唤得他酥了半边身子。   在桌案前她便有些羞恼了,时不时的要瞪他一眼,只是当时来不及发作。   情浓时一声声唤着自个,抽不出半点心神,待到回过神后,方才真的恼了起来,差些将他给赶出去。   “别动我。”萧神爱瞥了他一眼,将他的手打开,紧抿的唇瓣透露出她的不高兴,“你还在这干什么?”   齐邯微微一笑:“我将公文搬过来了,倒也不着急去书房。”   萧神爱转过了身子,不大想搭理他。   美人身上衣衫薄透,侧身时被牵扯住些许,齐邯很轻易的就能瞧见那些痕迹。   忽而有双手放在她的肩背上,开始轻轻揉按起来,萧神爱忍不住回首去看,却见那人根本没走,还没皮没脸的开始给她按摩。   最初很怪异,她浑身都有些紧绷,生怕他又借此做些什么。   好在齐邯似乎是真打算给她按摩。他力道比侍女大多了,自然也更舒服些,萧神爱趴在那,便没赶他走。   “力道再大些。”过了会,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得劲,倏尔吩咐了句。   见她真将自己当成按摩的侍从,齐邯也是无可奈何。他怕伤着萧神爱娇嫩的肌肤,将力道一轻再轻,却没想到萧神爱早就嫌侍女力道轻了,正好逮着他这个劳力好好使唤。   加重了些力道,齐邯问道:“这样可好些?”   萧神爱闭目感受了会,应道:“唔……”   是好些了,可是她不想说。   将肩颈处按揉完后,齐邯又开始给她按背,手法很生疏,却是意外的舒服。   “快要过年了,要不要打些首饰?”他轻声问着。   身上舒服起来,便开始困倦,萧神爱迷迷糊糊地回道:“再说吧,我还有许多没戴过呢,要那么多做什么,一会儿别人说我奢靡。”   齐邯笑了一下,轻抚过她的后颈:“要多少都没关系。咱们自己家中的事,又有谁会知晓。我攒下的钱财只你一个人用,算什么奢靡。”   “你少说这些啦,府里还不是有别人。”想起这个,萧神爱忽而有些郁郁,“那过年要跟他们一块过吗?除夕那晚还得跟他们一起守岁?”   她自幼都是在宫里过年的,往往人很多很热闹,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外过年。   一想着要和自个不喜欢的人一起,她就浑身不舒服。   齐邯手上动作没停,只柔声说:“桐桐不想跟他们过,那就不跟他们过,我们去别院,除夕那日就我们二人可好?”   待在府中却不出去,难免有些怪异,若是去别院,则更能清静些。   萧神爱从隐囊里抬起头来,虽向往,却有些犹豫:“可是元日还要进朝拜的,我们去南华园,赶得回来吗?”   她脸上还有些先前的委屈,眸色却又很认真,想要同他商量事儿。   这般矛盾的模样,令齐邯整颗心都快要化了。 第57章 .折腾“哥哥,你喜不喜欢?”……   她侧首回眸,一身雪肤乌发不沾半点凡尘,齐邯眉眼随之柔和万分。   见她这般认真,他亦不得不肃了神色,摆出一副同她商量的架势:“不是南华园,是我在城中的一个别院,只是有些小,整个加起来只比咱们月华院略大些。”   原来不是南华园啊。   萧神爱眨了眨眼,有些呆愣的看着他。   “那间别院可以远眺佛塔,清晨隐约还有钟声传来。”见她似乎愣住了,齐邯不由微微一笑,俯身离她更近了些,“纳征的时候,我便已将地契送了过去。”  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项处,萧神爱下意识的向里缩了缩,却又被他给按住了:“别动,还没按完呢,昨晚不是嚷着不舒服?”   萧神爱都不知道自个竟然多了个别院,忙拉着他问:“在哪儿啊?”   “送去这么久,连聘财都没清点过么?”齐邯有些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耳垂,却又被她娇娇的声音熨软了心肠,“就在亲仁坊,不远,赶得及元日朝见。”   这间别院,原先是他自己偶尔小住用的。府里人多吵闹,一时间又不能将他们赶出去,他嫌烦时便出去住段日子。   后来纳征,他将自己泰半身家都送了过去,结果她连看都没看一眼。   如此想着,竟有点郁闷起来。   那双宽阔的手掌游移至腰间,竟是缓缓停留在了她的腰窝处。萧神爱这儿最是敏感,怕痒得很,被他这么触碰着,当即扭着身子想要逃开。   齐邯却偏不许她逃,反倒还在那起伏处轻拍了下,哑着嗓子道:“乖些,别乱动了。”   已非无知幼童,还被人打那处,萧神爱一时羞窘得恨不能深埋到被衾里去,闷闷的声音从底下传来:“谁像你这样按的,连该按的地方也找不对么?你该好好去学一学了。”   她想着,他若是好好跟她道个歉,那她也就只能勉勉强强原谅好了。   齐邯扯了下唇角,动作轻柔的给她按捏着,不动声色问:“哪儿找不对了?”   倒还颐指气使上了。   只是她一向娇气惯了,稍微受些委屈都不成的,便是他有心想收拾她一顿,也狠不下这个心来。   萧神爱忽而转过了身,面上染了些薄怒之色,声调也拔高了些:“哪儿都……”在她意识到不妥当后,剩下的话全都戛然而止。   有些话,她还是不想说出口的。   齐邯偏就想要逗弄她一下,追问道:“哪儿呢?桐桐怎么不说了。”   “我不想说就不说了。”萧神爱赌气般的侧首朝向床榻内侧,眉头也微微蹙着。   齐邯替她按了一会,见她似有舒缓之意,而那纤细的腰肢又不盈一握,不由笑道:“怎的半点肉都不长的。”   萧神爱这会儿正是羞得很,任凭他怎么说,根本就不会理他。   要不是看在他按得还算舒服的份上,早就将他给赶出去了。   “桐桐是不是想着,该怎么将我赶出去?”望着她露出一角的绯色耳尖,齐邯微微一笑,笑着问了出来。   被他戳中了心事,萧神爱本就有些昏昏欲睡,下意识便点了点头。   待反应过来,她又一个激灵清醒了,立刻矢口否认:“才没有呢。”   “真的吗?”纷杂的鬓发覆在她面颊上,挡住了她些许神色,齐邯将其拨弄到而后固定,方才柔声问她。   萧神爱继续趴在那,理直气壮的说:“当然是真的啊。”她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,却是十分自然的教训起了人,“你说说你,怎么成日竟想这些事呢。是不是你自己总是这般想的,才会以己度人啊?”   说着,她停了一瞬,竟是自个开始狐疑起来。悄悄地转过身子打量他,想要从他面容上看出一丝端倪。   “该不会被我给说中了吧?”萧神爱斜睨他。   齐邯这回是真的恼了,伸手又是拍了她一下,倏地将她整个从榻上抱起,让那美人坐在了自个腿上。   他略有些气恼,大掌掐着她的腰,咬牙切齿道:“非得把人气死,你才肯罢休!”   刚才他略使了些力道,萧神爱皮肤娇嫩,就是轻轻磕碰一下都受不住的,哪里忍得了这个。   偏她又是个不知死活的,仍是在那撩拨道:“被我戳中了心事,恼羞成怒了吧。”   齐邯额角青筋直跳,箍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,叫俩人更近了些。直至四目相对,方道:“这倒打一耙的本事,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。”   在旁人面前,萧神爱一向是掐着对方的点蹦跶,叫人又气恼又无可奈何。   有时竟还觉得她有些可爱。   可到了齐邯这儿,她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,作起来时恨不能将天给掀了,连太子见了都要隐隐蹙眉的程度。   她两手搭在他肩上,复又轻轻环绕住,低声说:“让我想想呀。”   被她两条藕臂缠上来时,齐邯身子霎时变得僵直,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。难得见她这么主动,齐邯眸色暗了几分,却只是静看着她,未曾打断。   “我想想啊……”萧神爱倾身靠近,几乎是俯趴在他肩上,甜甜的说,“我想着,是跟你学的呀。”   “嗯?”齐邯替她调整了个姿势,不由轻笑:“跟我学的?我何曾教过你这个?”   萧神爱环着他的颈项,丝丝缕缕的奇楠香传来,声音轻得仿若呢喃:“就是跟你学的呀。”她颇有些赌气的意味在里头,哼哼道,“明明就是你想赶我走,刚才还反过来说我,太过分了。”   她一连说了好几遍,责怪他的过分之语,偏又娇得不像话,让人只想揽着她好好安抚,生不出半点气来。   轻吐一口气,余光瞥见她掩在长裙下的双足随着轻轻晃荡,竟有些若隐若现,也叫他瞧清楚了,她没有穿足衣。   终于找了个能岔开话题的事儿。   齐邯双眸微阖,俯身捏住她的光洁细腻的脚踝,轻声问:“怎的不穿足衣?”   萧神爱被这么一握,立时瞪圆了眼,也跟着俯身去看。   便见着自个纤细的一端踝骨,被他的大掌牢牢握住,环了一圈还有剩余。   齐邯一回首,便撞进了她湿漉漉的眼中。赫拉   其中蕴藏的缱绻深意,还有那三分怯怯的感觉,令他心跳也蓦地加快。   对视良久,他先败下阵来,放轻了语气哄道:“以后记得穿上,别总是趁人不注意就偷偷褪下,冬日受不得寒的。”   “可是好热啊。”萧神爱唇角一撇,便要撒娇,“我方才都出汗了,你都瞧见了。”   齐邯将她放置在床榻边上,拿了搁置在旁的莲花缠枝纹紫罗足衣,俯身替她换上。   抬眸时见她仍抿着唇,只得叹道:“以后我叫人不必将炭火烧这么热了。”他先是怕她着凉,才不敢有半点懈怠。   然他并非全然不通医理之人,心知若是热伤风了,恐还难办些。   萧神爱两手撑在床沿上,静看着他替自个穿上足衣,想要伸脚踢一踢,被他给及时捉住不说,还被捏了几下足尖。   “一天到晚,就没乖点的时候。”齐邯有些无奈,却又舍不得责怪,最后只得恨恨说了句。   远处螭首博山炉中散着袅袅烟雾,齐邯去将窗牖半开透气。一阵微风进来,烟雾四散,纱帐轻晃。   随着风势见长,便是阻断卧房和厅堂的水晶珠帘,也开始互相撞击,发出清脆响声。   萧神爱斜倚着床头,看他逆着光一步步走来,瞥了眼墙角更漏,忽的莞尔:“哥哥,你过来。”   美人和衣倚榻,眉目含情,媚态横生。   便是说轻拢着衣衫,似乎也没拢好,何况只是件薄透的藕荷色纱衫。而后靠在哪儿,又甜又娇的喊他哥哥,唤他过去。   丰饶之处,令人心口血脉偾张。   齐邯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腾,半垂着眼阔步走了过去,在她面前两步远处停下。   他身上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萧神爱恍若未觉,仰脸歪头看他,眸中有一点疑惑,似乎是不解他为何要离自己那么远。   倏尔,萧神爱伸出了手,嘟着嘴有一点委屈的唤:“哥哥。”   齐邯凝着她看了许久,从头到脚,看得仔仔细细。   在她委屈得泪花都要溢出来时,方才给了回应,伸手将她抱住。   “你都不理我。”萧神爱抱怨,“太坏了。”   齐邯抚了抚她的乌发,轻轻笑开:“唤我做什么呢?”   “不做什么呀。”萧神爱呆愣愣的看着他,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问题,“不做什么,就不能唤你了吗?”   眼见着那双桃花眸里转眼又蓄上了泪,齐邯揽着人安抚道:“嗯,是我的错,可以唤的。”   萧神爱似是这才高兴了些,脸上重新露出笑颜,颊侧的梨涡亦若隐若现的浮动在面庞上。   少倾,她又唤了齐邯一声,扯着他的衣袖说:“你将眼睛闭上。”   她这样撒娇,齐邯自是依从,看过她一眼后,在她的催促下阖上了双眸。   确认他已经闭了眼,萧神爱两手攀上他的衣袖,很迅疾的凑近了过去。   自清香萦绕在口鼻间时,齐邯便能确定她靠了过来,却没有点破,任由她施为。   一点点柔软在面颊轻触了下。   齐邯睫羽微颤,立马就反应了过来,只是却没有如同往常般睁开眼,给予她回应,而是继续不动声色的等着,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。   微凉的唇瓣在面庞上游移,脸侧、眉心、眼尾,一处处轻抚过去,恍若阵清风擦过。   虽诧异于她今日的热情,齐邯却很是受用,一点儿都没有抗拒的意思,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,开口笑问道:“桐桐在何处学的?”   “话本子呀。”她随口答道,而后又自知失言,忙补救道,“嗐,还不是……还不是得怪你……”   说着埋怨的话,偏又婉转缠绵了好几回,方才将话全部吐完。   齐邯不置可否:“是么?”   辗转间,那一吻终究是落在了唇瓣上,如同梅花落入雪地般轻轻覆上去,动作间还带着点笨拙。   正是这阵笨拙令齐邯莞尔,他终是没等她吩咐就睁开了眼,而后将她轻轻扣住,轻柔的回应这个吻。   动作先是轻柔的,似乎是想要好好品尝沉湎的,可到了后面却又克制不住,开始毫不留情的掠夺,缠绵之意几乎要溢出来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齐邯方才肯放过她。   此时的萧神爱早已是面染红霞,双眸含露,便是连一句完整的喘息也难以办到。   齐邯倾身迫近,几乎要将她逼退至床榻里侧,胸膛处贴上了一只绵软的手。   他心下一软,正要去回握柔夷时,那手却是轻轻一使力,在他对她不设半点防备的情况下,轻而易举的将他推开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齐邯皱了眉头,有些不解,方才情到浓时,他差些就将她按倒在榻上。   此时更是箭在弦上。   萧神爱娇滴滴的笑了声,问他:“哥哥,你喜不喜欢?”   同她对视片刻,齐邯很诚恳的点头:“自是喜欢。”   无论是她的主动,她娇柔的唤声,她同他撒娇的姿态,还有那深远悠长的吻,都令他喜欢到了极致。   萧神爱又是一笑,旋即伸手轻轻一推,将他从身前拨弄开,起身朝挂着衣衫的木架走去,甜甜的说:“嗯,你喜欢就好。”   齐邯的眉宇皱得更深了些,下意识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。   萧神爱拿好了衣衫,转身见他就在自个身后不远处,轻笑道:“早晨定好的,待会几位管事要过来,可不能错了时候。”   一面说着,她开始穿衣衫,奈何自己总是穿不好,只得叫了侍从进来。   隔着屏风,齐邯能瞧见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,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他的心魄。隔着这层屏风,只能瞧见影子时,似乎还要勾人些。   偏她身姿本就曼妙,更换衣衫时,更是尽显无疑。   萧神爱由侍从服侍着穿衣,同他交代道:“你不是还有公务没处理完吗?我一个人去就行,且听听他们怎么说的。”   说罢,似乎连披帛也挂好了,她才款款出了卧房。   看着她的窈窕的背影,齐邯脸色霎时变得铁青。   合着她刚才跟自己撒娇缠磨那般久,甚至还主动亲了他,就是为了折腾这一下。   他掩着面庞笑了声,而后才发现,自己竟是被她给气笑了。   齐邯垂目看了眼身下,有些恼恨她的不负责,看着她穿戴好出去后,随意靠在她方才躺过的地方。   算了算了,横竖刚才,他得了不少便宜。   如此靠着缓了片刻,待到心绪平和下去后,齐邯方才起身回了案前,执笔处理公务。   萧神爱换好了衣衫出去时,府中几个大管事已经等在了外面,清檀同她耳语,似乎已等了一盏茶的功夫。   几人只当是新过门的主母想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,垂手立在那儿,不敢有半句怨言。   这还是萧神爱第一次见府中几个管事。   前段时日她没什么兴致,甚至于都还在忙着整理聘财和嫁妆,根本就腾不出空来。   也是现在临近年关,不得不开始置办起来,才想着将府中管事见上一见。   齐邯本要陪着她过来,却被她给推拒了,不想叫人觉着,她连这种事,都需要他陪着一块儿,似乎自个立不起来似的。   实际上早在母亲薨逝后,父亲便着手让人教她管事,甚至已经管了东内苑一二年了。后来去女学,也是有夫子专程教过的。   只是齐家和东宫又有所不同,她也有大半年没接触过这些,少不得要有这些世代在平凉侯府的人相助。   侯府里的大管事姓白,躬身回她的话:“府里的账,一概是侯爷亲自在管,所有的账簿也都是送到侯爷处过目的。”   萧神爱很是吃了一惊,她就说自个要接手,无论是太夫人或是几个叔母,居然半点反应也无。   原来这管事权本就不在她们手上。   “原先侯爷在宫里住时,是由太夫人代管过一段时日的。”白管事恭敬回道,“后来侯爷年岁渐长,蒙恩受了官职,从宫里回府居住,太夫人便将这掌管侯府的事交还给了侯爷,自个乐得清闲。”   他用了交还二字,似乎是一带而过,然而其中的艰辛,萧神爱想也知道有多麻烦。   管家是肥差,正经人都想把持在手上多捞些。   太夫人还有两个亲子,自然是想给他们攒些体己,怎么可能像白管家说得这般云淡风轻。   “那倘若侯爷不在京中呢?”萧神爱有些疑惑。   偌大的长安城,除却少有独居鳏夫或是没家室的,少有男子亲自管府中事的。   便是阿耶,也是叫她来管理内苑,没打算自个腾出空来经手。   白管家回道:“侯爷在不在都是一样的,侯爷很少抽看,只是派了人分批核验。如今到了年底,账房那边还在忙着呢。”   萧神爱接过他递来的账簿,翻看了一遍。   白管家等人垂着首,立在一旁静等着,等着她有不解之处来询问。   片刻后,萧神爱指着其中一处花销问:“这是什么呀,太夫人十六那日花了这么多,她去做什么去了?首饰?她打了座金山?”   “是太夫人去了趟金满楼,为着过年打了些首饰。”白管家回道。好在他来之前也是提前温习过一遍,不至于答不上来   萧神爱闻言变了脸色,就在白管家以为她是为了这大笔花销不悦时,却听她道:“太夫人不是腿脚不好,我都交代过卧床静养,怎的还胡乱往外跑?”   她唇角有些微微向下的弧度,嗤道:“真是不听话啊。” 第58章 .过年想如何就如何的   偏暖的日光照下,着一袭水色长裙的女子面容冷肃,心中不悦溢于言表。   几个管事此刻震惊更大于惧怕,全都恍惚了一瞬,怀疑自己听错了话。   然而当那郡主最后一道微乎其微的声音传入耳中,一阵冷意顺着脊骨爬上来,而后缓缓浸入骨髓。   直叫人从头凉到了脚。   萧神爱将账簿扔在案几上,掀起眼帘同白管家说:“太夫人腿脚不便不能出门,这事儿你们都不晓得么?往后她再有什么想要的去支取,只管将人请到咱们府上来,由着她挑选便是。”   不知这是哪年哪月有的事儿,太夫人那身子骨,瞧着比谁都硬朗。奈何面前之人非但是侯府女主人,亦是郡主之尊,白管家不得不垂首,硬着头皮唯唯应是。   郡主身份尊贵,侯爷亦是明目张胆的偏心,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。   便是指鹿为马,他们也只能顺着。   “每至腊月,太夫人是喜欢出去采买东西的。”另一个孙管事见白管家在郡主面前说得上话,不愿独叫他一人得了这份体面。   萧神爱面上含笑,饮了口茶水,方悠悠道:“这样么。”   茶香怡人心脾,她端着茶盏暖手,时不时的饮上几口,良久方才含笑道:“我问过太医,太夫人这样腿脚不便的病症,最适合卧床静养。尤其是进来雨雪多,稍有不慎便会腿脚不便。若是太夫人再这么不爱惜自个身子,胡乱跑出去玩,我可唯你们是问了。”   她说话时,唇边含着三分笑意,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晰,甚至听来有些温声细语。   郡主跋扈的威名,她在闺中时众人便已听说过。大了虽没见过她,却也依稀记着她幼时来侯府的骄纵模样。   单为这个,便让人不敢不谨慎小心。   “往年过年,侯府都是怎么安排的?”萧神爱望向几人,含笑道,“这些习俗我不甚明白,还要劳烦几位管事同我说说。”   她还从未有过在宫外过年的经历,唯独幼时听母亲和傅母说起过一二。   再详细些的,她一概不知。   见几人站得累了,她便叫人上了苇席和茶水,好让他们坐着说。   几位管事同她讲了许久,萧神爱在心里和侍从打听来的对比了番,大致没差什么,似乎和宫里过年的流程也差不多,遂含笑道:“诸位辛苦。我今朝是头一回,还需得各位襄助才好。”   几人连连道不敢当。   话说的差不多了,萧神爱正想叫人退下时,身侧水晶珠帘忽的发出撞击声,随后是男子阔步从中出来,俯下身子同她低声道:“我去会前院书房,晚些回来用晚膳。”   管事们豁然瞪大了眼眸,没想到这会子侯爷竟在里面,心脏怦怦乱跳了起来。   身上渗出了些冷汗,一时竟又有些庆幸,幸好方才未曾想着糊弄了事,也没敢有任何欺压的念头。   就算这位新入门的郡主不懂,叫侯爷听着了,断然不会叫他们好过。   几个管事走后,萧神爱转去书房翻看账簿。   刚才几人已经跟她说过,从前府里过年,多半都是丘氏或林氏操持。这府里正经的主子是齐邯,俩人想要支取银钱,也非易事。   最后还是得太夫人出面,明面上说是她操办的,才能领得多些。   “郡主不是不想在府里过年吗?”清檀在她身侧坐着,一道翻看账簿,疑惑道,“那干嘛还替他们管,那边别院都还没布置呢。”   萧神爱眉心微蹙:“别院那边不急,明日叫绮云领着人过去洒扫收拾下。”   见清檀仍是有些不高兴,她有些好笑:“怎么变这么小气了?”   清檀嘀咕道:“我本来就很小气。”跟在她身边待久了,岂能不小气。   “明年初玉娘就要出阁,只能是我们这长兄长嫂来办,过年这事,我就当是练手了,权当看看府里有哪些能用之人。”萧神爱温声同她解释着,“家中小宴罢了,办砸了也没关系。”   反正她也不去。   清檀翻过一页,小声念叨:“要是郡主的郡主府建好了就好,不必跟这些人住到一处。”   萧神爱瞥她一眼,沉声道:“好了,此事莫要再提。”   她的郡主府选址在安兴坊中,毗邻宫城,原是一位宰相府邸,已经荒芜许久,从前两年开始便在重新修葺布置。   本已经快竣工了,然而自父亲被幽禁后,便开始停工,一停便是这大半年的时日。   还不知要停到何时去。   清檀这句倒是说的很对,若是郡主府建好了,她就能光明正大的到别处待着去,她上头又没有舅姑,也不会被人逮着不事舅姑说闲话。   “知道啦。”清檀还是有些不情愿,然而见她都肃了神色,不得不郑重应下。   萧神爱靠在凭几上点了点眉心,轻笑道:“找个医士给太夫人调养身子,她腿脚不好,最好是多贴些膏药,再扎扎针,对身体好。”   清檀扯了扯唇角,知道她这是还记着上回在卫国公府,林氏说太夫人腿脚不好的事。   这是想让太夫人坐实了病症。   “好,明日就去请位医士。”清檀含笑应下。   *****   车架行驶在长安城中,车辙同地面之间的接触发出声响,又被马蹄声掩盖了过去。   任凭外面煦日高悬,车厢内仍是一片昏暗。   在西市逛了许久,采买了许多东西,饶是出来时兴致再高,萧神爱也有些累了。   她半靠在齐邯怀里,阖着目却又睡不着,一时因此有些不悦,扯着齐邯的衣带问:“你困不困?”   见她又转而去拽蹀躞带,齐邯覆住她绵软的手,防止她没个轻重,而后轻回道:“不困。”   这回答显然不能令萧神爱满意,转瞬就变了面色,哼唧道:“我都这么困了,你怎么会不困?”   她有时候觉得齐邯很强。   明明睡得比她还少些,可每日的精力却比她旺盛百倍,阿耶似乎也是如此,身体虽不怎么样,还挺能熬。   不管熬到多晚,第二日起来又是神采奕奕。   这难道就是他们的异于常人之处?   萧神爱酸溜溜的想了会,有些不高兴的将手放在他衣襟中取暖,不死心的问:“你真的不困?”   齐邯顿了一瞬,回道:“嗯,是有些困了。”说着,竟是要阖上眼眸。   萧神爱气得要命,这不明摆着糊弄她吗?   她使力推了推,赌气道:“不准睡!”   齐邯只得又睁开了眼:“好,我不睡。”   拿怀里这个人没奈何的,他将人虚揽着换了个姿势叫她依靠,同她调笑:“这还是你第一回 去那别院,去看自个的屋舍,居然要睡着了。”   “我就是很困啊。”萧神爱揉了揉眼睛,身子腾挪几下,感觉舒服些了才说,“我还没问你呢,咱们去别院过年是不是不太好啊,会有御史参你吗?”   “不会。”齐邯吻了吻她的发丝,抚着她的脊背安抚,“他们聪明些,也该知道不将此事说出去。何况说出去了也没什么,你是郡主,自是想如何就如何的。”   萧神爱抬头看了他一眼,郁闷道:“那我名声岂不是要变坏?”   齐邯失笑:“怎么会?你别担心了。”那些公主们都是挤破了头的想要进宫过年,去不了的也是在自个府宅中逍遥自在。   她们不违律,臣子不会管,不谋反,圣人不会注意到。   被他安抚了一会,萧神爱才渐渐放下了心,过了片刻,她腾的直起了身,问道:“是不是快到茗远斋了?”   “是。”齐邯应道。   萧神爱咬了咬唇瓣,朝外看去,然被纱帘阻隔,什么都瞧不清,遂轻声说:“一会儿停下来,让我买一匣子糕点吧。” 第59章 .绮念“不是杂念,是绮念。”   已是午后,金乌向西偏移些许,呈现出几分暖橘色。   茗远斋这会儿正是人少的时候,车架停在门外没多久,侍从便已抱着几个食盒回来,递进了车厢里头。   见萧神爱翻来覆去的看着那装栗子糕的小匣,把玩许久,齐邯不禁问道:“可是想吃了?我给你打开吧,正好是热的。”他顿了下又说,“只是刚才才在东市用了不少东西,吃一两块解解馋就够了。”   孰料萧神爱却是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不想吃。”   她向来是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糕点的,齐邯笑了下,无奈问她:“不想吃怎么还买了?”   萧神爱垂首看了会那云纹小匣,轻声说:“要过年了,我想给我阿耶买一盒,他喜欢吃这个。”她声音更低沉了些,隐隐能听出一点酸涩,“只是不知道,能不能送进去。”   “东宫每日都会有人送吃食进去。”齐邯想了一想,回道,“若是叫人混在其中送入,只要运作得当,也是可行的。”   太子自己便是通过这条线和外面联系,已经很熟稔了。   只不过这次要送的东西稍显眼些。   说成年节时圣人的恩赏,也无不可。   萧神爱却摇了摇头,满面愁苦之色:“我想光明正大的送进去。”一匣子糕点罢了,还要偷偷摸摸的吃,于阿耶恐怕是从未有过的。   “何况要是败露了,那可怎么办?”萧神爱抬眸看着他,桃花眸中溢满了担忧,甚至还有一点惊惶,扯着他的衣袖道,“你可别去干这种事,现在阿耶还没被正式下诏废黜,多少人盯着东宫呢。”   齐邯但笑不语,然而触及她隐隐浮上了水雾的双眸时,仍是放柔了语气安抚许久。   “放心,我定然不会做的,别担忧了。”齐邯揽着她的背轻拍了几下,柔声说,“若是做了,对殿下也无甚益处。”   掀开车帘朝外看去,马蹄踏过,长安城的街道依旧黄尘飞扬,便是道旁的槐树,似乎也被一层灰蒙蒙覆盖。   她略有些复杂的看着外面,喃喃道:“我去宫里问问祖母吧,看她有没有法子。”旋即她又否认了自个,“祖母也只能掌管宫城,此事恐怕无能为力。”   齐邯在一旁静静看着,未曾出声打断她的思绪。   萧神爱泄气一般坐了回去,靠着车壁思索良久,忽而坐直了做直了些,拉着他的衣袖道:“我明日去求求二叔,他如今代为摄政,应当能管辖一二的。”   她更想的是直接去求圣人,可现在连朝臣都不一定见得着圣人,她一个失宠的孙女,更没这个可能。   齐邯一垂眸,便见她仰首看着自己,眼中盈满了渴望,下意识便先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好,我陪你一道去。”   车架很快到了那间别院,果如齐邯所言,能见着远处那座古朴庄严的佛塔,澄黄的塔身高逾九层,巍巍耸立于佛寺之中,她幼时还曾随父亲登塔远眺过。   齐邯只是偶尔来别院小住,但里头的侍从等却是一应俱全的。此刻别院的管事领着人候在外面,恭迎俩人入内。   前几日绮云已带着人过来洒扫布置过,整座别院早已焕然一新,还挂上了许多盏宫灯,隐隐有了些年节的气氛。   许是他们找侯府侍从打听过,又或是在外学过,竟是布置得有模有样的,添了些令人欢喜的气息。   萧神爱一路被引至主院,细致打量过后,发现并不显得奢华,稍满意了些,同齐邯低声道:“今岁祖父身体有恙,祖母在宫里恐怕也不准备大办的,咱们也随意些就好了。”   齐邯含笑应了声好,屋中侍从早已被遣退,他俯身吻了下怀中美人的面颊,轻声说:“想不想去看佛塔?”   那座佛塔巍峨华丽,十分壮阔,据闻其中还藏有高僧的舍利。便是对萧神爱这般不信佛道的人来说,也是个游玩的好去处。   只是……她咬了咬唇,迷茫道:“我们才刚进府啊,晚些再去瞧吧,你不是说就在隔壁里坊,用晚膳前去也可以的。”   齐邯轻笑了声,在萧神爱不解的目光中,俯身吻了吻她的桃花眸,随后方道:“随我来。”   别院不大,屋舍亦不多,然里面的布置却十分精心。   齐邯年少从军,却并非不修边幅的粗人,他身上何时都有着世家子弟的从容。自己居住的房舍,绝不会敷衍以待。   主院已占去府中近一半的地方,院中葳蕤庭树,奇石异草,在精妙的布局下形成了副绝美之景。   萧神爱进来时,便已觉心情舒畅。她被齐邯牵着手,穿过厅堂至左侧的书房,行至那菱花窗格前,看着他动作娴熟的将窗牖支起,眼前豁然开朗。   那佛塔也出现在眼前。   窗前恰巧植了两株槐树,极为应景,萧神爱忍不住两手撑在窗台上,探出头去看,惊奇道:“原来你是说在这儿瞧啊。”   齐邯微微一笑,轻声问她:“喜欢吗?”他娓娓道,“若是在佛塔另一侧,则会被寺中槐树树给遮挡住,不大看得真切。”   萧神爱又看了会,才依依收回目光,她回眸看向身后的人,盈盈笑道:“难怪旁人说你善诗书,若是坐于此处读书,心里有再多的杂念,怕是也不敢生出来。”   齐邯哑然失笑:“若真是如此,那些客居于寺庙之人,岂不是都能高中?”   “那怎能一样。”萧神爱在案几前坐下,托腮望着远处,“他们身在其中,而你却是从外面观之,心境自然不同。”   她像是突然来了兴致,扯扯他的衣袖问:“那你告诉我,你在这儿看书的时候,可有生过杂念?”   “有的。”   未料到他还真答了有,萧神爱蓦地睁大了眼,不知所措起来,片刻后平复下心绪,微微笑着问他:“是何杂念?”   清风拂入,夹杂着几丝暗香,窗边美人半挽的发丝也随之轻动,乌发吹落了些许在身前,一一撩动着他的心弦。   齐邯俯了身子,逼迫她不得不向后仰去,一手撑在窗沿上,倾身在她耳畔道:“坐于此处远眺,时常会想起桐桐。”   萧神爱愣了一瞬,反应过来后推了推他,斜眼看去,冷然问道:“我是杂念?”   她竟然是杂念?   萧神爱要气死了。   要不是齐邯将她禁锢在这儿没法子动弹,她觉着自己能蹦起身走上几圈,方才能平息心头怒火。   她委屈坏了,偏又推不动齐邯,只得别过脸说:“我都是杂念了,你还带我过来作甚?让我体会体会,是怎么作为杂念的吗?”   越说她越难受,到最后甚至低着头,差点就想要哭出来。   “我生气了。”萧神爱悄悄瞥了他一眼,在被发现之前迅速收回目光,委委屈屈的说了句。   过了一瞬,她很郑重地强调:“我真的生气了。”   生气的时候,唯有这些车轱辘话反复地说。   听她不住地在那碎碎念着,齐邯心下一软,握住她的肩头靠近过去,柔声道:“是我说错了,不是杂念。”   她尤为不满,即便在听了他带着歉意的话后,仍是侧着身子不理会他。   没过多会,萧神爱便发觉自个被人抵在了桌案上,那人俯下身子同她挨在一处,低声说:“不是杂念,是绮念。”   风声沙沙,饶是还在那置气的萧神爱,闻言亦是忍不住红了面颊,桃花眸微微睁大,瞪向身旁的人:“你瞎说什么呢?”   她瞪人一向是没什么威慑力的,齐邯一点都不觉得惧怕,反倒是心生无限爱怜。   小心翼翼的顺着毛安抚,他低笑道:“我可没瞎说,桐桐问我,只能据实以告了。”   萧神爱如玉的面庞上霎时布满霞光,一直颊侧向外蔓延至了耳尖,到了无处可蔓延的地步后,那耳尖子红得快要滴血。   脸上发烫,不必铜镜也可知自个现在的情状,她捂住了脸,不想叫人瞧见。   齐邯偏不如她的意。   他宽阔的手掌覆住雪白的柔夷,微一用力,便将其挪开,一张如画的面庞霎时映入眼帘,令他心跳微微加速。   “坐在窗前看书时,我便时常想起你。”他压低了声音同她道,“想着你近日可高兴,想着我送去的玩意你喜不喜欢,想着你可又因顽皮被殿下责罚。”   齐邯揽着她,似是长叹了一声:“便是不在这儿,在沙场上望着大漠圆月时,我也在想着你。”  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绮念,也是这辈子最牵肠挂肚的存在。早在她似一轮明日般闯入时,便已无可替代。   世间万物都不可与她相比拟。   萧神爱靠在他怀里,能感受到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传来,不自觉的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。   咬咬唇,轻声问:“沙场是不是很苦啊?”   “习惯了就好,总得有人戍边的。”他笑着抚了抚怀中人的肩背,声音更轻了些,“冬日更寒苦些,壮阔景色又有所不同。”   父亲在世时,他和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样,文韬武略无一不涉猎。   自父亲死王事起,所有人,包括圣人对他的期许都是继承父业,死也该是马革裹尸。   或许都忘了,父亲少年时也曾挥毫泼墨,也曾为东宫幕僚。   他依言在兵策上下苦功夫,圣人对他很是满意,曾指着他对众人说,此子肖父。   彼时懵懂,他一切都是顺着圣人心意而定,后来却觉得,在这样突厥虎视眈眈的时候,手握兵权,的确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。   “你若喜欢,我也可带你去看看。”齐邯温声说。   萧神爱皱皱眉头:“可是很冷啊。”她满怀担忧的说,“我听说还有将士棉衣不够,被冻死的,那年祖父处置了好些人呢。”   “别的季节也可以。”齐邯垂首吻了下她的眉心,而后一路蜿蜒向下,堵住了她即将要出口的话。   不是她预想中的浅尝辄止,先是轻轻的试探和触碰,又转为研磨和索取。   待到后来,似乎成了一场掠夺。   被放开的时候,萧神爱早已是气喘吁吁,右手按在心口处,随着呼吸起伏不定。   俩人缠磨了好一会儿,她连发髻和衣衫都有些凌乱,原本好好半挽着的乌发滑落不少,玉簪便簪不住剩余的发丝,随着“啪”的一声,玉簪掉落在案几上。   乌发也全部垂落下来。   齐王垂目望着她的妍态,冬日的衣衫穿在她身上丝毫不显厚重,身上该显眼的部位一点都没落下。   见他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个,萧神爱又是羞又是恼的,忍不住伸足轻踢了他两下:“走开些啦,我要起来了。”   齐邯依言让开了些,萧神爱并不着急起身,而是拿过桌案上的玉簪束发,满头青丝在她手中听话极了,一点跟她逆着来的想法都没有,很轻易的就团成了她想要的形状。   先前在车厢里睡不着,闹腾了这一会儿,困意很快就卷土重来。   萧神爱掩唇打了个呵欠,泪花都差点从眼眶里溢出来。   她转过身子看向齐邯,小声说:“我困了。”   实则一点都不像是在诉说困意,更像是在撒娇。   “去榻上睡会?”齐邯软下声音哄她,“已叫人换过新的被褥和软枕了。”   萧神爱后背抵着桌案,仰首看着他,声音更小了些:“都累了一天了,我走不动了。”   她太累了,那么早就起来去东西二市采买,也就中午用膳的时候稍歇了会子。   齐邯了然,按照原则,她不好意思说的话,他自然是得主动说的。   可偏就今日,他想要逗一逗她,遂皱着眉头说:“走不动了?这可如何是好?不若我叫人在书房中草草备一张小榻,你先在这儿暂歇会。”   萧神爱气结,很想骂他,最后又忍住了,只是拒绝道:“不要。”   “不要啊,那怎么办呢……”齐邯又想了一会,提议道,“枕在我膝上将就一会,也是可以的。”   “才不要!”萧神爱这次的声音更大了一点,感觉自己快要被气疯了。   不,照找个架势下去,气死也是迟早的事。   齐邯犯了难:“那怎么办?”   他皱着眉头,似在为面前美人左也不肯右也不肯而苦恼,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。   “你……”萧神爱真有点生气了。他都提的些什么主意啊,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想。   真是的。   她在心里抱怨了几句,见他还在那想,索性转过身子,免得看了他觉得碍眼,就更气了。   正当她独自在那生闷气时,却突然发觉身子一轻,而后腾空而起,吓得赶紧去攀附就近的东西。   紧接着牢牢攥住了齐邯的衣袖。   将萧神爱抱起来了后,见她仍是傻傻的看着自己,像是没回过神的样子,齐邯不禁朗笑了几声,垂首在她耳边道:“我思来想去,也只有抱着你回去这一个法子了。”   *****   除夕日的清晨,宫中还未曾欢腾起来。   萧晗照旧晨起读书,才用朝食。   瞥见桌案上的栗子糕后,他微微一怔,轻笑着问道:“这是膳房新做的?”在看清糕点上印着的“茗”字后,又隐隐觉得不对。   这分明是茗远斋的栗子糕。   林易在旁替他布菜,扫了眼殿外值守的宫人后,低声道:“今日是除夕,这是齐王差人给殿下送来的。”   齐王怎会知道他爱用这个。   萧晗失笑,旋即叹道:“难为她了。”   她这一生,都没有求过人,无论想要什么东西,都不需要吩咐,只消一个眼神,便有大把的人抢着给她送上。   现在为了这么一点小事,却需得放低了姿态去求人。   老二那性子他再清楚不过,最怕担事的一个人,也不知要求他多久,才能让他心软些应下。   “奴婢方才着人去热了下。”林易给他多挟了几块,轻声说,“殿下快趁热用吧。”   萧晗用了几块栗子糕,又问道:“合浦可有书信传来?”   林易没说话,只暗中摇了摇头。   萧晗沉思良久。   他虽被幽禁于东宫,却并非与世隔绝,全然不知朝中事。   有的朝臣希望他东山再起,也有的希望圣人早下决断,重立太子。如今两派打得如火如荼,想要重立太子的人中,以支持齐王的最多。   齐王被逼得没了法子,有些他不好处理的政务,竟是跑去问了皇后。圣人哪怕中风卧于紫宸殿,至少宫中的局势还是能掌握的,当日下午就训斥了齐王。   因自个身子不便骂人,便着了侍从将他骂得狗血淋头。   叫女儿尽快嫁人,确实是他的授意。若是还留在宫中,将来他真倒了,只有跟自个一起被幽禁的命。   嫁了人后,至多不过被褫夺封号,不用在深宫中蹉跎年华。   “这糕点干涩,殿下用些茶水吧。”林易在一旁低声说。   萧晗微微颔首,轻笑道:“二郎既给我送了糕点,去给他备一份回礼吧。再有阿耶和阿娘那边,也备上一份贺礼,我虽被拘于东苑,也不能失了孝心。”   ***   年后没多久,便到了齐丹玉成婚的日子。   这不是侯府里第一次嫁女,在同辈中她亦非长女,然作为老侯爷的长女,她的身份无疑是众姊妹中最高的。   李初柔为她选的是门下省郑给事中的长子,巧的是,跟萧神爱舅母倒是族亲。   齐邯每年给她送往谢家的花销,谢家本就没动过,侯府又给她另备了份,再算上谢家另外准备的添妆,竟是隐有十里红妆的架势。   晨曦温润,穿过纱帐洒入时,萧神爱便紧跟着睁了眼。   察觉到身畔人的动静,齐邯拍了拍她的背,柔声道:“还早,再睡会。”   他早就醒了,只是每日习惯于陪她躺一会再起身,因此神色十分清明,毫无半点困倦。   萧神爱摇摇头,想要坐起来:“我先起来吧,去瞧瞧布置的如何,待辰时宾客们就该来了。”   “没事。”齐邯安抚般的顺了顺她的背,声音轻柔:“我已着人去跟进了,不会出纰漏的。”   顿了一会,他颇有些酸意地说:“对她那般上心作甚。” 第60章 .婚宴“是我的错,惹恼了郡主,别生气……   萧神爱本来都准备接着睡会了,闻言先是一怔,转过身嗔道:“这你都能生气?”   齐邯一双明亮的星目盯着她瞧,却默不作声。   她伸手戳了戳齐邯的胸膛,纳闷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般小气,有些好笑的说:“我何时对她上心了?你从哪儿看出来的?”   萧神爱回想许久,怎么都想不出来自个对齐丹玉的上心,体现在何处。   “往日我休沐,唤你早起同我出城玩都不愿,怎么都要多睡一会的。”齐邯抿了抿唇,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。   炭火发出丝丝焚烧的声音,萧神爱翻身爬起来,一手撑着床榻高高在上俯视他,咬牙切齿的问:“你同我说说,我今日醒这般早是为了谁?”   齐邯仍是仰躺在榻上,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眸,幽深悉数退去后,竟是显得有些呆愣。   良久,他将自己原本被萧神爱枕着的胳膊收了回去,同她对视:“嗯?”   “你说话呀!”萧神爱半垂着眼皮,原本高涨的气势被这么一耽搁,已经散去许多,她沉了脸说,“我要生气了。”   看他那副怔怔的模样,萧神爱气不打一处来,伸手推了下他的脸,气鼓鼓的要将手抽回时,却被他给反握住了。   那略带有薄茧的手覆着她的手背,触感温热粗糙,叫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块儿,动弹不得。   萧神爱向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,除却握笔和弹琴处略生了点茧子,那一双纤纤细手,一处赛一处的娇嫩,握在手中只觉得是一团绵软。   凝脂般的肌肤被这样的手包裹着,这样不太舒服的感觉令她微蹙了眉头,不悦道:“你做什么呢。”又气恼般的转过脸,小声嘀咕,“我都说我生气了。”   齐邯微微笑了下,执起那柔夷置于唇边,轻轻啄吻着,哑着嗓音道:“是我的错,惹恼了郡主,别生气了好不好。”   本来就因他的手心里的薄茧有些微的刺痛,再被这样细细密密的吻着,又添了层酥麻。   萧神爱强忍了一会,终究还是忍耐不住,满脸不虞的想要抽回手,偏又被他给紧紧握着,竟是半点都动不了。   她有点不高兴:“很痒的。”   齐邯轻笑了声,终是松开了手,侧首倒了茶水递给她,轻声说:“先用点茶水,一会儿用完朝食再出去,不急的。”   不管委屈谁,萧神爱总归是不会委屈自个的。虽还在同他怄气,可想了一想后,她还是沉着脸伸手接过来。   茶盏触手生温,不像是搁置过一夜的样子。   见她怔神,齐邯直接将那梅青色茶盏送至她唇边,柔声说:“我方才起来更换过,晨起饮些温热的才好。”   更衣过后,侍从将朝食呈上。萧神爱唯有幼年才和母亲共用一张食案,稍长些便是分案而食,奈何齐邯却不允,各种法子使尽了,无论如何都想要和她同桌用食。   她有时心情好了便会应允,譬如像今早这般晨起就生了一场闷气的,理都不会理他。   “待到正月过完,圣人大约会下调令。”望着她垂首用膳时,颈间那一道绝美的弧度,齐邯的心沉了沉,斟酌良久,终于还是说了出来。   萧神爱放下羹匙,缓缓搅动着碗中的真君粥,笑吟吟道:“这不是挺好?你虽属十二卫,一直留在京中也没什么好处。调往何处呢,还是往北庭吗?”   齐邯却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去岁圣人身子骨好些时,我曾得以觐见过一次。圣人的意思,是想叫我先往州郡去,只是不知是哪个都督府。”   “嗯,知道了。”萧神爱低头用了口真君粥,神色略有些复杂。   其实做谁的妻子都是如此,夫君外放时,京中高门大宅的妇人们,大多是留在京中服侍舅姑、照料幼儿。   幸运的,熬些年头便能盼得丈夫归京,不幸的,不知得盼多久,才能盼来短暂的相聚时刻。   再过不久,俩人都已年华不再,相顾无言。   那些官员们远赴他乡,诗赋中写着孤苦赴任,身边却往往有妾室婢子作陪。她知道卢家姨父在北庭就有两房妾室,只是姨母却不怎么在意这些。   她连姨父都不怎么在乎,只在乎表哥能不能顺利承继父业,阿萦能不能嫁得好人家,她自个日子舒不舒坦。   萧神爱想着,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。   若是她愿意,早就有了无数的选择,无论是不嫁人也好、假借去观中做女冠修行的名义也好,何必嫁人呢。   “那你只许一个人去。”萧神爱仰着头看他,隐隐有些不悦,又改口道“总归你赴任,带一两个随侍照顾庭院伺候起居就行了。”   齐邯侧首看他,半边面庞隐在被门扉遮掩的阴影中:“只带一两个随侍么?那可不行啊,只怕是不够的……”   萧神爱面色微沉,冷冷睇他一眼,笑了一声,意味不明道:“是么……”   那两个音在她口中反复绕旋,亦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。   “郡主卤簿,何其壮观。”齐邯朗朗笑了一声,如冠玉的面庞上阴霾尽散,染了几分晨曦的明朗,他缓缓道,“单就一二个随侍,如何能够充任?”   萧神爱愣了许久,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。   “你让我随你一同去?”她问。   齐邯点了点头:“京中局势多变,圣人近来愈发不出现在人前,只偶尔见几位宰相。我想着若能将你带在身边,恐怕更稳妥些。”   同丈夫赴任的妇人亦不在少数,公主之尊也是有的,萧神爱却很是愣了一下,迟疑道:“会不会麻烦?”   “怎会?”齐邯轻啄了下她的面庞,无奈笑道,“我求之不得,又怎会觉着麻烦?”   说话间,朝食已用完,齐邯抚了下她半挽的发髻,顺着纹路爱抚,而后方道:“等调令下来了,再筹谋吧。”   萧神爱被他给亲得晕晕乎乎的,好容易将人给挣脱了,喘着气平复了好一会儿,才嗔怪道:“你烦得很。”   “是吗?”齐邯细细观察了她的神色,见她虽说着嗔怪的话,实则并没有很生气的神色,才粗略的放下了心。   总不好叫人大早上的就跟自个生气,可他每日又忍不住想要逗她,逗完了,见人不高兴了,才手忙脚乱的想起来去哄。   膳食撤下,又用过一盏茶暂歇片刻后,俩人一块去了府中巡查布置情况。   这场婚事,萧神爱恐怕比新郎新妇本人都要上心,毕竟是她筹办的第一场宴事,总得办得好看了,她面上才能多添些光彩。   齐邯虽略略有些吃味,却没再多说什么,陪着她将婚事上的各项流程核验了一遍。   府里没旁人也就罢了,既是有这么多人,他不愿叫别人看她笑话。   “待会看过后,再回去歇一会儿。”齐邯同她温声说,“等宾客来了你再出来,别累着自己。”   萧神爱仰头看了他一眼,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缓缓点头应下。   衣袖下,俩人的手紧紧握着,他声音是难得的温润:“她虽是我亲妹,可我也舍不得你为了她的事如此劳累。若是叫你身子不适,那当初还不如就像当初和母亲说的,叫底下人按着旧例办了。”   “桐桐,你该明白我的心意的。”齐邯的声音很轻柔,却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强硬,“在我心里,你才是最要紧的,旁的事抵不上你半分重要。”   两种语气和姿态夹杂在一块儿,令人没来由的心慌。   萧神爱胡乱应了,揉着耳朵,抱怨道:“我知道啦。”见他斜眼觑着自个,她转过身子勾着他的脖颈,仰脸问,“你今日怎么这么多话?从哪儿学的?”   见她勾着自个脖颈时,不得不踮起了脚尖,似乎有些难受,齐邯便顺势将她的腰身揽住,轻笑了下:“小没良心的。不说话便嫌我不理人,说话了又疑心我,真是……”   所幸迎亲的人黄昏时分才会出发,到了时候恐怕都晚上了,空闲时间尚有不少。   俩人去瞧过了婚事的各种器具后,转到了府里一汪名为容池的湖边上,于池边回廊上缓缓散着步。   岸边柳条抽出了新芽,容池一片冰雪消融的景象,回廊间挂着的琉璃宫灯华丽非常,其上悬挂的流苏随风晃荡着。   迎面撞上了林氏,瞧着是从金萱堂的方向而来。   “郡主万福。郡主今日倒是好兴致,也出来转转了。”林氏朝她盈盈行了礼,自亲眼目睹太夫人一事后,林氏是决计不敢在此事上怠慢半分的。   萧神爱点了点头,她正巧无聊,明知故问道:“叔母行色匆匆,是从何处来?竟像是后面有豺狼追赶一般。”   林氏轻笑道:“刚去金萱堂伺候太夫人用了朝食,陪太夫人说了会话,这才出来呢。”她状似不经意问道,“郡主和五郎呢?方才太夫人还念叨你们小夫妻呢。”   萧神爱心道她肯定是要念叨的,怕是每日都要念叨上千万声,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话。   她懒得去想林氏话中的深意,轻声问:“太夫人的身子骨,进来如何啊?”   林氏闻言有些警觉。她一旦提起了太夫人的身子,多半没什么好事。   上一次提起,还是过年那会。今年圣人身子不好,免了群臣元日朝觐,皇后随夫一道免了外命妇的,只唤了亲眷入宫宴饮。   她元日从宫中回来,喝得醉醺醺的。   听说太夫人除夕夜随众人出来赏火树银花后,登时勃然大怒的直奔金萱堂,拖着困顿不堪的身子,声泪俱下泣诉太夫人不顾惜身体。   而后不顾太夫人的阻拦,将金萱堂的侍从们罚的罚,打发的打发。   那夜齐邯也在,就那么静静立在她身侧,任凭太夫人如何哀求咒骂,神色始终毫无变化,甚至到最后还有心思吩咐人给郡主熬一碗醒酒汤。明眼人都瞧得出来,是来给她撑腰的。   自此以后,金萱堂的侍从们伺候的愈发尽心,却也如郡主所言,不肯叫太夫人离榻半步。   现在少了太夫人的巧立名目,他们这一房的进项也少了很多,平常大手大脚惯了,一时间觉得难受得紧。   “这几日,倒是好些了。”林氏观着她的面色,在心里过了好几轮,方才轻声说,“按着医士的吩咐,每日都是敷着膏药,现在瞧着,筋脉总归是活络许多。”   其实太夫人的腿脚确实不是很好,每到阴雨天就不怎么舒服,却被萧神爱给夸大了十倍。   她请来的医士,也只捡着最夸张的后果说。   “叔母这般小心作甚,倒像我会吃人一般,可真是叫我害怕。”萧神爱以帕子掩唇笑了下,声音轻软的说,“太夫人在金萱堂闷了这么久,是有些烦了。今日恰巧玉娘成亲,就让太夫人也出来送送吧。”   林氏略有些惊喜,她这是要回心转意了?   “如此也好,玉娘成亲,太夫人这做祖母的,确实该出来。”林氏含笑应了,这会的笑容真挚了许多,也有了跟她谈笑的心思。   正要再说几句话,套套近乎,齐邯却道:“玉娘恐怕已经起了,叔母若是有空闲,不妨去她那儿坐坐,陪她说会儿话。”   陪一个小姑娘说话,不算什么难事,林氏含笑应允。   萧神爱同她点了点头,温声道:“一会儿用晚膳前,我派人去金萱堂接太夫人,就不必她老人家亲自劳累了。”   林氏正沉浸在一点隐秘的喜悦中,没听出她话中有什么不妥当,寒暄一二句,转身离去。   “少搭理她。”待人走远了,齐邯才揽着身侧美人,压低声音同她道。   萧神爱回首看他,清凌凌的眸子里满是不解。   齐邯言简意赅:“她心术不正,不是个好相与的。”   萧神爱嗤嗤而笑:“这个心术不正、那个不好相与,被你这么数落了一圈,岂不是偌大的府邸,我只能搭理你一个人?”   “嗯。”齐邯想了会,竟是应得没有丝毫犹豫,浅笑着同她说,“只搭理我一个就够了。”   他轻轻啄吻了下那张芙蓉面,低声说:“我也只搭理你一个。”   *****   宾客们陆陆续续的登门,圣人病中不宜大办,比起以往的宴席,赴宴的宾客们要少上许多。   萧神爱在内院招待宾客,吩咐侍从们各自忙碌着。   她将年纪稍长些的夫人们安置在有地龙的厅堂内,又布置了厚厚的门帘,防止风拂进去使得老夫人们感了风寒。   未成亲的小姑娘们则是安排在了一间花厅,从两侧窗牖间可瞧见窗外红梅,引得众人都起了想要去攀折一枝的心思。   卫国夫人的小儿媳成氏和林氏关系不错,这些日子听她说了不少抱怨侄媳的话,又听她说过这婚事是郡主操持的,她自个心知那郡主的脾气,原以为今日筵席或许只是草草布置过。   然而当她在那摆了无数葳蕤花枝的厅堂坐下,隔着屏风能瞧见庭院中的迎春时,却又觉着自个或许猜错了。   成氏看着那郡主坐在远处同众人谈笑,再瞧一眼桌案上的精致点心,竟是略有些恍惚。   每样点心的种类都不多,可样式却繁多,咸口甜口、糯米黍米果点,几乎人人都能找上自个爱吃几口的糕点。   一名头梳惊鹄髻的妇人笑道:“我家六娘最爱这些小果子,冬日没备上多少,今日倒是在郡主这能让她吃个尽兴了。”   萧神爱似有些腼腆的垂目,浅笑道:“喜欢就好,我也不知诸位喜好,只能让人都备了些。”   不少妇人瞧着她的面色都有些异样。   当初只觉得她被太子宠坏了,太子唯一的女儿、太孙唯一同胞妹妹,这样的出身注定她的与众不同,将来但凡有半点怠慢,说不定都要惹来杀身之祸。   即便知道她受宠爱是常理,可众人还是有些隐忧。   如今再见她这模样,许多人生出了些悔意。   她生就一副好相貌、资产丰厚不说,办事竟也这样妥帖。自家家中和睦,不像平凉侯无父母操持,当初他们若是诚心向太子求娶,哪还有平凉侯什么份儿?   不过这些也只能在心里想想,莫说太子如今倒了,郡主也已嫁了人。说一千道一万,也是悔之晚矣。   众人暗自感慨了一回,却是频频侧首、或是以余光去打量坐于人群中的萧神爱。这么一看,众人竟是恍惚了一瞬。   从前便已觉得她美极,那副相貌京中无人能及,如今出阁后,容貌却是不减反增,更添了些作为妇人的妍态。   饶是她们看久了,也觉着有些脸红。   萧神爱自是知道有不少人在暗中看自己,不过她自小就被人给看惯了,并不怎么在意,只同身侧人笑道:“我原先还想着,这厅堂没烧地龙,只放了炭盆是否不够暖和。却不想这人一多,竟是不冷了。”   “选的日子好。”那惊鹄髻妇人笑道,“快要开春,总归不似先前那般冷了。”   用过饭,歇息许久,众人又挨个去瞧过了今日的新妇。   日影西斜,青瓦白墙的小院仿了江南水乡的建筑,极具柔情。府中主子都是北人,却请了资历老道的工匠,将那江南的屋舍小园仿了个十足。   齐丹玉和齐丹影二人便住在这间院子里,这会儿已经挤满了人,众人同新妇说着话,依次看过了她敞在院子里的嫁妆。   萧神爱也是从自个私产里头,选了两样珍品给她做添妆,众人瞧在眼中,纷纷感慨她这个长嫂的精心。   不多时,太夫人端坐在一张酸枝木椅上,被侍从缓缓推着行来。   林氏面色一变,是使力掐着自个的掌心,才没叫自己喊出声。她说的派人去接,竟是这个意思?   见到太夫人来了,萧神爱和正在说话的夫人告罪一声,急忙走到了太夫人身前,半蹲下身子与太夫人平齐,柔声问:“太夫人可是来瞧玉娘的?”   她瞪了周遭侍从一眼,不悦道:“你们怎么回事?不知道取一顶软轿么,竟叫太夫人一路吹着风过来。”   侍从急忙告罪,萧神爱训斥两句便停了,而后握了太夫人的手,轻声说:“您腿脚不好,还是由人抬您到房里去吧,玉娘正在梳妆。由您去安慰一回,也能缓解她的忧虑。”   哪怕那只手再绵软细腻,可一想到这只手的主人是谁,太夫人便下意识将其甩开了,想要骂上一二句。   萧神爱神色不变,没给她骂出口的机会,动作轻柔的替太夫人拢了下搭盖在腿上的小毯子,莞尔道:“你们将太夫人抬进去吧。”她跟在太夫人的身后,柔声劝道,“身子不好,就算今日玉娘出阁您心里不爽利,也不该动怒的……”   众人听她一路碎碎念了进去,本就为她今日这般的好脾气而惊诧,再联想到今日筵席的布置,和她为齐丹玉准备的嫁妆,恍然升起一种从前错怪了她的念头。   “郡主真是孝顺啊。”一妇人感慨道,“能为了太夫人周到妥帖到这程度,着实不易。”   都是相识多年的人,平凉侯府太夫人的脾气,连她们都有些招架不住,何况心高气傲的郡主。   可她却能毫无任何不满,温柔以待,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妇。   另一妇人笑道:“难怪我说今日怎的没瞧见太夫人,原来是腿脚不好,郡主倒是为了她很细心安排。”   林氏这会子已经冷静了下来,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,她却只觉胆寒。那郡主今日,哪里是诚心想让太夫人出来走动,分明是想要在众人面前坐实此事!   她想要说上几句,然而一时间却插不进去嘴,又恰逢男方来迎亲的人到了院门口,一派忙乱间,更没人注意她了。   上无父母,今日代替告诫女儿的,便是萧神爱和齐邯二人,她觉得还挺新奇,面上一直带了三分笑意。   直至将齐丹玉送走,绮云匆匆上前塞给她一张纸条,压低声音道:“郡主,这是刚刚加急传……传来的消息。”   将齐丹玉送走后,虽其中还有宾客无数,齐邯仍是转了身子去寻萧神爱。   四下看了一圈,却没瞧见她的人影。   不过眨眼的工夫,一个活人竟消失在面前。   齐邯的面色逐渐阴了下来,吩咐侍从去四下搜寻。   不多时,一名侍从急匆匆的跑来回禀道:“侯爷,郡主回了月华院,这会子正一个人在屋里头,叫人都出去了。”   顾不得府中还未散去的宾客,齐邯匆忙将剩下的人送走,几乎是狂奔回了院落。   他一路提心吊胆,直到瞧见院中熹微的灯火时,方才略略定了神。   推门而入,美人正坐于灯前,反复看着一张纸条。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,良久,萧神爱方才缓缓回首望向他。 第61章 .都督(三更)圣人举目找不到可信任的……   烛影重重,交相映照在那张芙蓉面上时,却叫人瞧不真切。   齐邯微愣片刻,直到瞧见她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盈满珠泪,方才心口一跳,霎时间慌了神。   “齐邯。”他听见她低哑着唤,哽咽的声音几度停滞,方才将这两个字说完整。   可那面庞上的泪,却流得更汹急了些一手竭力撑着桌案,才不叫自己栽倒下去。   他疾步走了过去,张了张口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。似乎有一只大掌扼住了他的咽喉,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   随着他走来带起的风,使得烛火轻轻摇曳了几下。   齐邯从她手中取过那张纸条,垂目望去,尽管比她还早先一步知道,可是再一次去瞧,仍旧觉得心惊肉跳。   他本来想多瞒她一会的,等到他们出了京城,可能就更不容易有这消息传来。   “阿耶被幽禁,阿兄也不见了!”萧神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身子都颤栗起来,肩膀微微发抖,似乎快要蜷缩成一团。   她攥着身旁那人的衣襟,低泣道:“齐邯,我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没有人要我了?”   不过短短一年多的光景,她什么也没有了。   一句话说得很混乱,掺杂了无数惶恐于其中,甚至还有惊惧。   齐邯微微垂首,看着自己心爱的女郎仰面望着自己,脸上缀满了泪珠,心口不由一抽一抽的疼。   他强忍着那阵心悸,俯身将她拥在怀中,柔声道:“乖,我在。”   萧神爱轻靠在他胸膛上,听着那处似乎有些急切和不稳的心跳,稍觉着有些安慰,却又不啻于饮鸩止渴。   屋中温暖,入内前齐邯便已脱了外氅,此刻将她拥在怀中,能感受到身前衣襟似乎都被泪水濡湿了不少。   “桐桐,我在。”他又低声应了一句,手轻轻抚着她的背,温柔安抚着。   萧神爱微向后退了些,从他手中将纸条取了回来,反复看了又看。   纸条上写着,合浦郡王奉圣命出海查看珠池,巡视今岁供奉,浪大风疾,所乘船只倾覆于海中。   打捞数日,未见踪影。   初瞧见时,她只觉浑身血液尽消,喉间又仿佛有些腥甜,想要咳出些什么来。后来略略平复下来后,才察觉方才那阵当是幻觉。   “你一直在吗?”她问。   齐邯颔首:“我一直在。只要你想,我一直在的。”   “这样啊。”萧神爱忽而扯着唇角笑了一下,可笑着笑着,却又哭了。   这是她头一次哭成这样,也是直到今日她才知晓,原来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,非但会浑身无力,甚至手脚也会有些微的僵硬。   叫手炉暖了许久才见好。   即便上次父亲被幽禁,她跪于九成宫御极殿外,也只是默默地跪着向众人告知父亲的冤屈。担心惹了厌烦,一声都不敢哭出来,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。   再后来在祖母面前的哭诉,她也要时刻注意仪态,只叫眼泪静静地淌着,鼻尖泛着一点红,这样方才能博取祖母的怜惜。   因为她清楚祖母彼时也很烦乱,甚至自身难保,自个儿若是涕泗横流,必叫她厌烦。   唯有如同小兽一般呜咽独泣,才能让祖母稍稍怜惜一些。果不其然,那般厌烦孩子的祖母,叫她留宿在了排云殿偏殿,每日过问她的病情,回京后又将她安排在珠镜殿。   甚至她出降,也是祖母代替母亲蘸戒的。   可是刚才瞧见齐邯的时候,她下意识的就想哭,没有来由的想哭。甚至一点都不想去考虑旁的事,只想跟他诉说自己的委屈。   “乖,不哭了。”看着她越流越多的眼泪,齐邯一下子就慌了神,可又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。   想要去架子上拿绢帕,却又被她给拽住衣襟不许走,只得拿衣袖去给她擦拭。   所幸他今日送齐丹玉出阁穿了身朝服,内里制作中单的白绢十分柔软,轻柔的擦拭过她的面庞时,不会留下什么痕迹。   萧神爱将脑袋埋在他怀中,呜咽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我好难过啊……”   阿耶被幽禁,已够叫她难受的,为何阿兄出海巡查珠池还会翻船呢?明明她听说珠池离岸边其实不远,浪大风疾,为何不能停靠至岸?   “只是失踪了。”齐邯给她擦了许久的眼泪,却怎么都擦不干,索性先叫她自个哭着,先捧着她僵麻的手细细暖着,轻声道,“不见踪影而已,说不定已经找到了,只是邸报还在路上。”   萧神爱泪眼朦胧的仰头看他:“这样吗?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勉强笑道:“是。我记着他是会浮水的,虽说海中凶险万分,奋力游回岸边,也是有可能的。”   他轻轻拍着萧神爱的背,动作很轻柔,一下一下的触碰安抚下来了她的情绪,使她缓缓闭上了眼眸,不久后便沉沉睡了过去。   待确认她睡着,齐邯将她鞋袜褪去,而后将人抱到榻上,更换了一身轻便的衣物。   她最是好洁的,可他这回却不敢将她喊起来洗漱,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些了,要是这会子起身,恐怕又要闹上一次。   在榻边陪了萧神爱一会,见她睡得沉,齐邯方才去拿那张纸条。看过数遍,他面色微沉,带了些冷凝之色。   又侧首看了眼榻上昏睡的美人,他悄无声息的打开房门,趁着夜色去了外院书房。   *****   齐丹玉出阁后没多久,齐邯的调令便下来了。   调令言明,遣其为秦州都督,摄陇西、天水、枹罕、金城、临洮五郡兵马等军事。   秦州都督府虽只是下都督府,然其中临洮是边关重地,时刻要防范吐谷浑的侵扰,不可谓不险要。   这份调令是圣人早已安排好的、在中书门下处有过存档,饶是如此,齐王取出来时也核对过好几次,才确认无误。   齐王不得不感慨,自个父亲对齐邯这个幼年养于宫中的臣子,很是信任。二十出头的年纪,竟是将临洮这样的重镇托付给他。   齐邯接过调令,一脸凝重的谢恩,又问了圣人安。   齐王清咳两声,感慨道:“自古英雄出少年,你这般的年纪圣人便托付此重任,可谓是大有可为啊!”   齐邯同齐王道了声谢,又寒暄几句后,方才回府。他虽有所准备,知道此次调令所给的位置必定不低,却也没想到会是秦州都督。   继父谢和是荆州大都督府的都督,如今竟是比他这个继子,只高了两阶。   他资历尚浅,无论如何也不该坐上这个位置的,除非……圣人举目找不到可信任的人。   想到圣人的病情,他面色沉重,便是步履也很是迟滞,仿佛灌了铅一般。   回府后他没去往书房,而是先回了月华院。   自从合浦王失踪的消息传来后,萧神爱很少出院门,偶尔看书调香,大部分时候都是呆坐着,往日喜爱收集的珠宝也没了兴趣。   然而今日他甫一进屋,便见萧神爱手中捧着个装满珍珠的小匣子,眷恋而惊奇地看着。 第62章 .长陵竟然莫名其妙的,开始怀念起来。……   顺着风涌入屋中的,还有几朵被雨水打落的樱桃花苞。   瞧见窗边倚凭几而坐的美人后,齐邯的眉眼下意识柔和几分,不假思索的阔步行至她身畔。   “桐桐,在看什么呢?”齐邯低声问她,跟着看了眼她握在手中的小锦匣,轻声问,“是刚得的珍珠吗?成色倒是不错。”   听到他过来的动静,萧神爱将珍珠搁置在桌案上,侧首望他。犹豫几瞬,低声道:“不知是谁放在我窗台上的,我问了清檀她们,都说不知。”   她是锦绣堆里养大的,东宫但凡有了什么好东西,向来都是先紧着她的,什么稀奇的珍宝,到了她这儿,也不过尔尔。   只消一眼她就认出来,这锦匣中装的珍珠是南珠,个头全都硕大饱满,表面莹润生辉,匣中总共分了五层,每一层都是以大小区分。   齐邯心中下意识的划过一道身影,顿了片刻后,担心她多思多虑,又触及她的伤心事,到底没说出口。   “你说是谁拿来的呢?”萧神爱嘀咕着,顺带拨弄了几下浑圆的珍珠。   合浦珠历来名贵,不知做了多少朝的贡品。这般硕大细腻的合浦珠,随意选一对出来做耳珰,都算是件珍宝了。   这一匣子,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。   齐邯一时语塞,垂首瞥见少女期待的眼神后,轻声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   他眼睁睁地看着,看着那双桃花眸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,直至尽数熄灭。   齐邯缓缓移开眸光,不太敢和她对视。   他恍然明白过来,她心中是有一个答案的,现在急欲找她寻求认同,深吸口气后,齐邯缓声道:“或许是郡王送来的。他去合浦前不是说过,要给你带珍珠回来吗?”   话音甫落,萧神爱的泪水便涌了出来,宛若决堤一般汩汩流动着,一张粉白的脸上霎时布满泪痕。   呜呜咽咽的哭着,向他泣诉自己的难过。   哭到难受处,她一手捂着心口,微微垂首,身子亦有些微的颤栗。心悸感一阵阵的传来,她几欲承受不住这种难捱的感觉。   齐邯蹙眉将她拦住,伸手去擦拭她脸上蜿蜒的泪,发现擦不干净后,俯首一点点将那些泪珠吻去。   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齐邯抚了抚她的发丝,声音轻柔得不像话,“你流出来这么多眼泪,可比这些南珠贵多了,不哭了好不好?”   “你瞎说。”萧神爱带着哭腔的声音回他,“哪里会有这些南珠贵重?你骗人。”   纤柔的手攥着他胸前的衣襟,将好好的一件浅紫色公服,揉成一团皱皱巴巴的模样。齐邯顾不得这些,只觉心下略略松了口气。   还能反驳他的话便好,起码人还是清醒着的。   他又亲了亲美人的眼尾,将其中溢出的一滴珠泪吮吻掉,柔声哄道:“没有瞎说,比南珠珍贵百倍,先不哭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揪着他的衣襟,未曾说话。   齐邯轻声问她:“渴不渴,先饮些水润润喉可好?”   低声哄了许久,萧神爱终于咬着唇颔首应允,却在他稍往后退些,将要离开时,小手紧紧攥着自个的裙摆,一副不安的模样。   齐邯无法,只得安抚道:“我不走,只是出去让人取水过来。”   如此说了数遍,萧神爱才总算是放松了些。   齐邯转身出了屋子,唤人取一盏水来,又特地吩咐往水中加了些桂花蜜。   端着茶盏回来时,萧神爱仍坐在远处,微仰着头,可怜巴巴的看过来,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。   “先将水喝了。”怕她哭得没了力气,想了想,齐邯直接将那越窑白釉茶盏送至她唇边,一点一点的喂了进去。   萧神爱饮了两口,忽而说:“是甜的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柔声道:“是,我让人加了些桂花蜜在里面。”   仅加了少许,足以令水带些甘甜的滋味,又不至于太过甜腻。还剩下小半盏,见她似乎不欲再饮,齐邯晃了晃杯盏,将剩下的半点一饮而尽。   “还有多久启程啊?”心绪略平复了些,虽心口还是有些坠坠的疼,萧神爱仅是捧着心口,仰首柔声问他。   见面前美人两道小山眉微蹙,齐邯替她将衣襟理顺,又拿帕子沾了温水,擦拭剩余的些许泪痕:“再过三日便要启程。”   知道他将要有调令下来,萧神爱一直都在备着,但听到这么快就要启程的消息,难免有些慌乱。   她愣了一下,想要站起身来:“那、那我去着人收拾行囊,咱们要在秦州待那么久,总是要有很多东西要带去的。唉,不过这么远,还是少带些吧,等去了那般再采买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听着她不断念叨,齐邯唇边明显带了些笑意,却抬手轻轻按在她肩上,将人给拦住了。   迎上萧神爱不解的眸光,齐邯笑着点了点她的面颊:“方才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,真确定要这会子出去吗?”   萧神爱瞪大了眼,急忙拿过桌案上的菱花镜,细细去看自个的面容。   一双乌眸含着汪春水,因刚哭过的缘故,眼眶和鼻尖都还有些红红的。齐邯虽拿了帕子给她擦脸,脸上到底还是残存了些泪痕。   整个人瞧着,要多可怜有多可怜。   “我去准备就好。”齐邯捻了下她小巧的耳珠,此刻上面还挂着只红珊瑚耳坠子,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了几下,“你先在屋中休息一会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一点都睡不着,侧趴在桌案上,小声道:“不要。”   齐邯笑了两声,又问她:“那去榻上躺一会好不好?我那儿有一本陇右的游记,待会儿读给你听?”   “好吧。”萧神爱抬头瞥了他一眼,而后又迅速的低下头,将脑袋埋在臂弯里,催促道,“你快去着人收拾吧,三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,可别到了要启程的时候都没好,耽搁了日子,圣人恐要怪罪。”   俩人都心知肚明,圣人现在恐怕是没精力怪罪的,齐邯却还是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  他出去后,萧神爱又在桌案上趴了好一会子,随意取了几颗南珠,在桌案上滚来滚去的玩。   每一颗都毫无瑕疵,亦没有打孔的痕迹,无论是用来做耳珰手钏还是冠子,都没半点妨碍。   她觉着除了阿兄,没有谁能弄到手这么多珍珠,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将这么多宝贝交给她。   无数希冀涌了上来,她双眸半阖,有些难得的孤寂感涌了上来。   半趴在桌上滚着几颗珍珠,竟是就这么睡着了。   她做了个梦,梦到了幼时还住在东宫里的事儿。   阿兄和伴读每日散学后,都会闹腾上半个时辰才肯去做功课,她一个人无聊,年纪小的孩子总是会倾慕年岁大的,便央求他们带她玩。   相同的,年岁大的孩子也不会愿意带小的玩,只会嫌弃是个累赘。他们无论是爬树投壶,还是捶丸樗蒲,都不会愿意她的参与。   她只能孤单单的坐在一旁,看着他们玩,齐邯这时每每都会过来,问她想要玩什么。   有时他带着她去爬树,有时是教她投壶,偶尔还会在她的百般撒娇下,带她去宫中马场骑一小会马。   阿兄知道以后很生气,或许是自己的小玩具、小跟班被人抢走的不悦感,怒气冲冲的跑来找她,很矜持地说如果她听话,可以考虑带她一起玩。   但她那时候已经不需要了,很张扬的挥了挥手,气势凛然道:“萧衡,我已经不需要你了!你可以走了!”   随后在阿兄目瞪口呆的神色下,很果决的拉着齐邯的胳膊离开。   后来她才知道,阿兄事后还去找齐邯打了一架,果不其然,打输了。她知道以后还去嘲讽了阿兄,一脸嫌弃地说难怪不肯告诉她。   阿兄受了刺激,又开始气急败坏的唤她梧子,一声一声的唤,不知道有多阴阳怪气。  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症,以前明明很不喜欢、甚至有点反感的称呼。   竟然莫名其妙的,开始怀念起来。   *****   三日后,俩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启程。   因有女眷,秦州那边也不是很赶,行进的队伍相对来说慢上许多。   傍晚时分,恰好到了京畿长陵附近的一处客栈,天色已晚,夜色阴沉沉的罩下来,便着人去询问住处。侍从去了许久都未回来。   车马停了下来,萧神爱也从睡梦中转醒,怔怔然看了眼漆黑的车厢,低声问道:“到哪儿了?”又听见外面隐隐有说话声,她无助的拽着身旁人,“还没到客栈吗?还是今晚不在客栈休憩了?”   “到了。”齐邯轻声回了句,“你在车中等着,我下去看看。”   萧神爱没来由的一慌,纤细的手下意识就勾住了他的蹀躞带。   自合浦郡王失踪以来,她黏人得厉害。齐邯虽有些受用她对自己的缠磨,却又很是心疼,揽着人安抚了好一会,才使得她够着蹀躞带的手松开,自个得以步出车厢。   “怎么回事?去了这么久也没个准信吗?”齐邯淡声问了句。   赵硕恰巧此时回来,恭敬道:“将军,店家说,今夜已经被人给订满了。”   齐邯有些头痛的按了按眉心。担心没位置,他已提前派人过来,却没想到还是没了位置。只是这小小的客栈,又非什么特殊的时候,不该生意这么好才对。   “可问过投宿之人,可有愿意匀些出来的?”他一面朝客栈中走去,一面问着。   若是只他一个,反正到了冬末,在外面凑合一夜也成。   偏偏萧神爱也在,他舍不得委屈她半点。   他缓缓步入那间普通的客栈,灰瓦白墙,青色的屋脊在月色下流转着暖调。厅堂内点着灯,在他步入其中时,那些灯火霎时黯然失色。   这样大的阵仗,店家自然知道不是普通人,可店中客房确实都被订完了,刚才只能打发了那侍从,却没想到这位郎君亲自来了。   “店中着实没有多的客房了么?”齐邯在店家迎上来时,轻声问了句,又道,“既如此,便劳烦店家帮着问问,店中可有订了几间房的人愿意匀出些许吗?若是可以,补偿定不会少的。”   他招了招手,赵硕会意,拿出一个装钱的小褡子递给店家。   店家战战兢兢伸手接了,既接了人钱财,总不能还像先前那样搪塞过去,忙弯腰道:“小老儿这就去问问,但请郎君稍候。”   店家小跑着去了,齐邯在厅堂随意寻了处位置坐下,低声道:“你去同郡主说一声,让她稍微等一会子。”   店家还未回来,从二楼却下来一群锦衣青年,来人瞧见他后怔了怔,其中领头的一个眯了眯眼,扯唇笑道:“哟,这不是齐侯爷吗?”   齐邯先前虽注意到了楼道传来的动静,此刻听到说话声后,才缓缓转过头,掀起眼皮望向来人,淡淡颔首:“宋四郎。”   “侯爷可是来投宿的?”宋鸣朝他笑了笑,温声道,“可是赶巧,咱们一行人来的时候,担心不够住,恰巧将店中剩余的客栈都盘下来了。”   齐邯看了他一眼,点头道:“那确实是有些巧。”   众人抬目望去,只见那人由侍从簇拥着,坐在一张普通的桃木椅上,姿态闲适,神情倦懒。   分明是征战沙场无数的猛将,偏比他们这些游戏人间的长安贵公子,还多了几分从容的气度。   面对这个从小将自己笼罩在阴影之下的人,宋鸣头一遭升起了些许得胜的快感,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值得高兴的事,但好不容易赢了一会,总归是叫他心里舒坦的。   于是他立在台阶之上,略微俯视着随意坐在厅堂中的人,这一下他才注意到齐邯的身量有多高,先前店家坐来刚刚好的桃木椅,由他坐着倒显得有些矮了。   将思绪里的纷杂抛却,宋鸣轻声道:“先前怕不够,如今等住进来了,才发现订多了几间,侯爷若是不嫌弃,我们倒是可以匀给侯爷。”他往身后看了看,“你们有没有什么意见?”   宋鸣家世不错、自身又有点小能耐,本就是众人当中领头的,几人笑着道了声同意。   宋鸣又转眸看向齐邯,幼时一道在学堂读书过,他知道这人脾气并不好,却没想到他竟没有半点不悦之色,反倒还笑道:“此乃宋四郎君好意,却之不恭,我便先在此谢过宋四郎君了。”   他朝身后唤了一声,立刻有侍从清点了钱出来,恭敬上前递给宋鸣等人。   “不好叫你们吃亏,我便按着三倍费用同诸位换一换了。”齐邯拱手行了一礼,脸上一直带着笑意。   其中一人立在后面,调笑着问道:“赶巧我等正要去附近教坊,里头有位娘子洞箫一绝,平凉侯可要一道?”   “还要什么教坊,元明,你那儿……”   绿衣青年话说到一半,随着被身旁的人捅了一肘子,戛然而止。   虽从未见过平凉侯去那等地方,但倘若将这样的清朗公子给扯下来,心中总是有些隐秘的欢喜。   遂纷纷开始相邀。   齐邯摇了摇头:“天色已晚,我明日还要晨起赶路,便不与诸位同往,万望诸位尽兴。”   瞧着他转身出去的背影,或许是去搬行囊进来,一人低声道:“他今日是吃错药了?脾气这般好?”   宋鸣也觉着很有些诡异,却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,正好店家从楼梯上下来,瞧见几人后忙道:“我正到处找着几位郎君呢,却没想到已经下来了。方才有位郎君过来投宿,可咱们店中没了位置,他想着……”   宋鸣摆了摆手,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,淡声道:“知道了,已经匀给他了。”   店家松了口气,千恩万谢的下去了。   直至众人瞧见齐邯携一明艳美人入内,才缓过了点神。美人只着了身素服,以一根玉簪束发,未曾戴帷帽,绝美的面容显露无疑。   众人想着,若是他们带这般的美人出门,也多少会为了对方忍耐点脾气。齐邯方才的举动,似乎不足为奇了。   在场大部分人,从前多少都对这位美人有过绮思,后来虽被她那脾气给折腾淡了些,这会儿瞧见,眸光还是不由自主的追随了过去。   几人朝楼梯旁边避让开几步,躬身行礼:“郡主万福。”   萧神爱下午睡多了,本就不怎么舒服,闻言只是淡淡瞥过一眼,见基本是自个讨厌的人后,心里有些不舒服,想着是他们匀出来的客房,还是颔首道:“免礼。”   店家跟在后面惊出一身冷汗。   幸得他见了钱撒不开眼,跑去帮忙问了,才免去被这样的人物怪罪的可能。   楼梯有些陡峭,齐邯比她落后一个台阶,将人虚扶着。然快走到最上面时,萧神爱却停住了脚步。   “怎么了?”齐邯轻声问她。   萧神爱皱皱眉头:“我总觉着听到了什么声音,你们可有听到。”   那边一人搭话道:“嗐,哪儿有什么声音,外面有竹林,郡主说不定听成了竹叶抖动的声音。”   萧神爱回首看了过去,她又没问他。   那人被她这一眼看得一凛,不自觉的转过头,不想和她对视。   “是吗?”萧神爱拨弄了一下鬓发,故意吓唬道,“我怎么听着,像是有人在喊救命呢?你绑架了人不想叫我发现啊?”   随着那人略僵硬一瞬,和着宋鸣等人隐忍的面色,刚才的声响稍大了些。   萧神爱清晰地听见,确实是有人在喊救命。   她自个先一步被吓白了脸。 第63章 .客栈(三更)非要尝一口他碗中的胡饼……   此时的天色黑沉沉的,星子的光亮亦被浓密的乌云遮挡住,她自个手里提着的一盏灯明明灭灭,似乎快烧完了。   平缓了片刻心绪后,萧神爱疑惑道:“这是……在闹鬼?”   按照话本子上写的,闹鬼时的气氛,大致也就是这样了。荒郊野岭、阴森黑夜、孤清客栈、女子嚎哭。   全都集合在了一块儿,唯二不同的是,灯还没灭、人还挺多。   先前搭话的那人猛点了几下头,附和道:“郡主说的不错,我看也八成是在……在闹鬼。”见萧神爱神色不善,接着说,“郡主万金之躯,任何鬼神都是不敢近身的,也不需怕这个。”   话音刚落,灯笼里的那盏灯随之熄灭了。   萧神爱脸色立马就变了,顺手就将糊了茜纱的灯笼兜头朝那人砸去,冷冷道:“少跟我装糊涂。”   那人猝不及防被砸这么一下,“哎哟”一声伸手去抚触伤处。   萧神爱沉声吩咐道:“去查,是哪个房里藏了人在叫唤。”她回首剜了接话之人一眼,微微笑道,“话这么多,看来知道的也不少,待说个明白了再走吧。”   她径直由侍从引着,去了靠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,天色已晚,明日又要早起赶路,便想着早些洗漱了睡下。   临睡前,清檀进来回禀,言及已经从一间客房中寻出了一位小娘子。陈元明昨日在长陵见色起意,宋鸣等人只知他新的了个美人,却不知竟是位良民。   “那小娘子说,她是来长安为父伸冤的。”清檀隔着屏风,轻声禀报着。   “谁知道他们怎么一回事,出了事,肯定是要将罪过都往别人身上推的,等明日将他们送去府衙,真假自见分晓。”萧神爱很困了,因此只是冷笑了几声,并未多言。想起清檀提及的人,她又道,“让她先睡上一夜,明日再问问吧。”   房内重新安静下来,静得能清楚听闻彼此的呼吸声。   萧神爱觉着被衾有些冷,遂往齐邯怀里钻了钻,又咬了一口他的下巴:“你今日是怎么说的,竟然要到了好几间客房。”   她没用力咬,故而齐邯只觉下巴有一点酥麻,垂首以下巴抵着她的额头,轻轻拍了拍怀中人,回道:“没说什么,他们主动给的。”   “啊?”萧神爱很惊讶,“还有这种好事啊?”   齐邯亲了亲她的发丝:“嗯。”   见她还想说话,齐邯动作轻柔的将人揽紧了些,熟悉的馨香涌来,令他周身凛冽的气息寸寸消散。   “乖,睡吧。”齐邯声音很轻,仿佛夜色中的一抹微风,“明日还要晨起赶路。”   萧神爱在他怀里蹭了蹭,终是觉得呼吸不大顺畅,又将脑袋从锦衾里头拿了出来,只是身子却窝在齐邯怀中。   朔风敲击着窗牖,伴随着风声,她逐渐睡沉了过去,紧紧攥着齐邯衣衫的手也松开些许,整张脸呈现出一点点红润之态。   齐邯最爱她这般在自个怀中睡着的时候,仿佛满心满眼里只有自个,任何东西都融不进她的心里。   叫人瞧了,只觉欢喜。   晚上睡得略早些,第二日天不亮,萧神爱便已醒转,身侧却已经没了人影。   她摩挲着够到边上的茶盏,里头装着的是温水。   喝了口茶,披着外氅踉跄到窗边,推开窗往外看去,温柔的一弯明月下,她瞧见齐邯正在庭院中练剑。   宝剑锋锐,寒芒点点翻转,时而照射到他俊美的面庞上,令她不由自主的撑着窗沿,目不转睛的看着。   齐邯感官本就敏锐,很快就发现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,抬眼一看,正巧和她如水的眸光对上。   他微微笑了下,随后收了宝剑,离开庭院。   萧神爱被他那一个笑容给迷失了心智,晃神许久,直至清檀领着人轻扣房门,方才恢复了些。   “郡主先洗漱吧,朝食已经备好了。”清檀入内扶她在软垫上坐下,掩唇笑道,“今日竟然起得这般早,我还想着待会若想将你唤起来,还是托付给侯爷好些。”   她拿了件厚实些的外衣过来,柔声说:“穿这件吧,一早上起来就穿那么单薄,仔细受了凉。”   萧神爱洗漱更衣完,朝食陆续上来,齐邯也入内在她身畔坐下。   因是投宿客栈,餐食倒也简单,只随便准备了几道小菜,还有些两碗菘菜肉馅馄饨。   吃了几口香喷喷的小馄饨,萧神爱又觉得齐邯碗中的胡饼涂了香料、裹了小菜,看着也很好吃,非要尝一口。   齐邯无奈,只得拿过去让她就着咬了口,随后低笑着问:“尝到了,可好吃?”   为了尽可能的尝到里面所夹的小菜,萧神爱咬了一大口,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吃东西。   脸颊略有些红红的,两腮亦是鼓鼓囊囊。   好不容易咽下去了,她皱皱眉:“胡饼有点硬,是昨日做的么?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面含柔光,温声道:“尝一口就好了,放冷之后干柴得很,等到时做了新鲜的,你再吃。”   用过饭,底下似乎有一匹马有些不舒服,齐邯下去查看情况,顺带整顿队伍,萧神爱则留在房中暂做休憩。   清檀将昨晚那个小娘子带了上来,生得眉清目秀,颇有几分姿容。   “娘子万福。”那小娘子给萧神爱行了个肃拜大礼,含泪道,“妾姓何,名唤幼藻,于家中行二。多谢娘子昨日相救,娘子之恩,没齿难忘。”   萧神爱问起昨晚清檀说,她是进京伸冤的,便问起她的冤情。   何幼藻提到了前年秋末,吴地官场倾覆一事。萧神爱想起萧衡,忽的起了点兴致。   吴地富庶,官府的油水多少比旁处足些,直至前年江都郡守进京述职,一状告到了圣人跟前掀起轩然大波。   彻查之下,才发现贪腐到了何等地步,圣人震怒,整个吴地官场被连根拔起。   彼时众人都是要倒台的,忙着胡乱攀咬,其中便有几人攀咬到了太孙头上。   萧神爱总觉着阿兄被人诬告,都没证据还能那么快被废,同此事脱不了干系。   “妾父仅是江阴主簿,父亲清直廉洁,家中仅有两个侍奉洒扫的老仆,便是最后抄家……实则也没抄处多少钱来。”说至伤心处,何幼藻以袖掩面,呜咽哭泣起来。   萧神爱看了她一眼:“这般大的罪名,你父亲既已被定罪,长兄都随他去了,你怎会还是良民,得以有路引进京?”   何幼藻回道:“妾当时已经许了人家,是夫家的人了,官府便将妾的嫁妆从抄家款中挪出,叫妾自谋生路去了。”   似是知道萧神爱会问她的婚事,急忙接道:“夫家原本说影响不好,叫妾等上一段时间再说,可等着等着,夫家去岁秋末同我退了这亲事。”   萧神爱了悟,这是怕当场退了惹人说欺负孤女的闲话,但又不想娶回家去,只等着拖久些,等没人注意这事就赶紧退了。   那何幼藻本来还有嫁妆的几个钱,夫家退亲怕她闹,又给了一小笔做补贴,再加上她这一年做绣活攒下的,见生活无望,竟是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,想要学那缇萦,进京为父沉冤。   一路有惊无险的到了京城,昨日陈元明喝了酒,在路上见她一身粗服却容貌秀丽,酒壮人胆,就生了歹心。   被折磨后,本来都有些绝望,怎料却听到又有人来了客栈,且还有女郎的声音。   她想着女郎都心软,便试着呼救,没想到还真成了。   萧神爱沉吟了片刻,若要将阿兄从这里头摘出来,恐怕还真是个切入点。不过她也没抱多大希望,只温声道:“一会儿那些人要去府衙,你也得跟着一道去才成。我派个人跟着你,你知道什么就跟明府说什么,不用怕的。”   见这小娘子落魄,听清檀说身上唯一件好些的衣裳,还是陈元明昨日给她胡乱买来的,便让人去取钱帛来:“兹事体大,我亦没法子帮你。然长安居大不易,今日便先借你百贯,好歹先赁个房舍。偏些的位置,赁个小点的,一月几百钱应该也够了。”   何幼藻推辞许久,最终流着泪收下,萧神爱派了两个侍卫跟着她,以免府衙偏袒陈元明等人。   “这陈元明,当真不是个好东西。”清檀感慨道,“幸得卢二娘子当初坚持跟他退了婚,没嫁给他,否则自个名声都要跟着一块臭了。”   萧神爱笑着摇了摇头:“好了,收拾收拾,咱们走吧。”   清檀让人去收昨晚用过的被衾软枕,自个收着屋中杯盏,叹道:“我先前同这何娘子说了会话,她竟然还识得几个字呢,说是母亲教的。她手上也确实是做过活的粗茧,在家中恐怕没少做。但愿她父亲真没贪污,能还她个清白身。”   萧神爱随手戴上耳珰,挑了挑眉:“她父亲贪没贪污我不知道,只知道不管有无贪污,都难以翻案。这桩大案,当初是圣人亲审,圣人亲定的罪,案卷早已封存好了。”   “为何呀?”清檀不解,“可是我家中的案子,当年也是圣人亲自审的,后来不也是翻了案吗?”   外面传来脚步声,似乎是府衙来捉拿人的声音,其中一人先跟齐邯打了个招呼。本来想叫着一块去府衙,得知身份后又改了口,祝平凉侯路途顺遂。   萧神爱从窗牖望向微明的天色,轻声道:“我前日去往宫中辞行,祖母说祖父的病情反复,如今神志清醒的时候极少,如今几乎是二叔全权代为理政。你家的案子,是祖父定的罪、祖父自个推翻的,这岂能一样?” 第64章 .襄武县暗忖这位表公子,竟是有些惧内……   清檀恍然明悟。   子不言父过,江阴县一主簿,还不到能让齐王推翻圣人决断的地步。若是这么简单就替她翻了案,无异于诏示天下,圣人白璧有瑕。   萧神爱梳妆完毕,随手拨弄了下右耳上挂着的葡萄藤嵌宝金耳坠,轻声道:“走吧,时辰不早了。”   她莫名想到了父亲。倘若父亲主政,必定是会查个彻底,然叔父是个怕担事的,除非扯出了什么惊天巨案,否则定会含糊着过去。   轻叹了口气,到底将这些繁杂的念头抛诸脑后,不叫自己再去回想。   难以发生的事儿,多想无益,还不如先朝前看。   步下客栈陡峭的楼梯时,齐邯先一步近前将她扶住,半提着柔软的裙摆,使她得以缓缓走下最后一级台阶。   “都收拾好了?”齐邯轻声问她。   萧神爱点了点头:“嗯,应该是吧,那群人都被带去府衙了?”   “带去了,一大早就来提人,嚎叫了好一会儿。”知道她肯定看也没看,全都交给了侍从收拾,齐邯颇有些无奈的捏了下她的手:“一会儿若是缺了什么,可别跟我哭。”   “若是缺了什么,我肯定找你呀。”萧神爱略有些惊诧的挑眉,小声哼道,“还不都怪你不帮我收拾,才会有东西落下的。”   看了看庭院中的天色,她催促道:“耽搁这么久,天都已经亮了,咱们赶紧走吧。”   齐邯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她一眼,直至上了马车后,方才掐着腰将她按在车壁上,轻声问:“怪我什么?”   此时天光乍破,仅有几束曦光穿透云层洒下,照入车厢里的更是少得可怜。   萧神爱于黑暗中勉强看清对方的面容,有些怕怕的向后缩了缩,嘴上仍是不肯服输:“怪你不帮我收拾呀。”   甜甜的声音,本该是让人从头酥到脚的,齐邯偏就被她给气得牙痒痒。   这世上,再没有比她更会拿捏自己的人。   偏偏拿她有没有一点办法。   只要她愿意,他随时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,还是自愿的。   车厢只开了个小缝透气,昏暗的色泽致使人迷离。   恍惚间,萧神爱听见他轻笑了声,在她耳畔呢喃道:“好,那我先将你收拾了再说。”   *****   秦州都督府从前的治所在天水,如今向西移了些,改到了陇西襄武。   齐邯母家恰巧便是陇西人氏,盘踞在陇西多年,根基深厚无比。   未免抵达后太过匆忙,无处安置,西行前已另派人往陇西添置侍从和用具,整饬都督府,又请李家帮忙跟进。   已经开春,然这一路越往西北行去,越是觉得荒凉极了。萧神爱掀开车帘,看着窗外稀疏的树影,竟有些怀念长安春色。   其实长安除了父亲他们,也没什么好叫她怀念的。   可却是不由自主的想着,此时的灞桥边上柳枝定然是摇曳生姿的,她趴在窗沿上问:“你去过陇西吗?”   “去过。”齐邯将车窗固定住,便于她看外边的景色,想了一想,回道,“从前外祖母过寿,母亲带我回去拜寿时,去过一趟陇西。”   他忽而笑了笑,捻着美人鬓边的一绺碎发,温声道:“我从陇西回来,还给你带过一套小陶人,一套共有五个,颜色不一,你许是忘记了。”   听他提起那套小陶人,萧神爱一下子就想了起来,转瞬又有些心虚。   去岁夏末,她回东宫收拾东西,准备搬往宜秋殿。搬动装幼年时小玩意的箱笼时,不慎掉了个出来,斜着摔成了两半。   好像就是一个梳双环髻的小陶人。   见她不出声,齐邯耐心极好的在一旁等着,半晌方问:“想起来了没?”   “想……想起来了!”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项间,萧神爱下意识就瑟缩了一下,又察觉到被人给揽住了腰,身子略僵了僵。   就是不肯回头看他。   齐邯让她靠在自己怀中,俯身嗅着发间的清香,柔声道:“既如此,桐桐可否给我描述描述?”   萧神爱回首望他,先下意识咬了咬唇瓣,方道:“我、我不记得了呀!”   小时候玩的东西,早都全部放在几个箱子里锁好,偶尔想起来某个小玩意,才会开箱找出来把玩。   那个小陶人打碎后,她光忙着让人拿胶粘回去放好,哪还有心思去看具体模样。   “不记得了?”齐邯挑挑眉稍。   萧神爱忙不迭点头,跟小鸡啄米似的,小声抱怨道:“对呀,就是不记得了嘛。”她下意识就想怪齐邯,“你又不时时刻刻提醒我,真是的。”   她后背倚靠在车壁上,在身前男子的逼迫下,又下意识的想将身子给蜷缩起来。然而早就已经被逼到了这处小角落里,哪里还能有退路,只能被迫看着他越来越近。   “你不要这样呀,子彰。”萧神爱试着去拉了拉他的胳膊,软软的撒娇,“是我说错了,不该怪你的,你别生气了好不好?”   她想要讨好面前那强势的男子,勾着他的脖颈,又怕外面的人听到,只能将声音放得轻之又轻,附在他耳畔说话。   笨拙的模样令人忍不住发笑。   齐邯早都习惯了她没事怪自己两声,每当这种时候,心头半点波澜也无,只是略微有一点点无奈。却是头一回,见她怪完自己以后主动认错,态度还十分的诚恳。   很想求得他原谅的样子。   这样新奇的体验,令他的眸色一下子柔了下来,没有放过她的意思,只是捋了捋怀中那个小娇娇的发丝,轻声道:“忘记了么?没事的,不要急,我来替你回想回想。”   齐邯身子压低些,望着她的同时,恰巧能看到外面几株皂角树,高大的树身发了翠绿的新芽,就如同怀里这个人一样娇艳欲滴。   他吻了吻萧神爱的眼睛,声音轻缓:“那陶人的眼睛,是双桃花眸。”   萧神爱一怔,被他这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,撩拨得心跳扑通扑通的。   美人面如红霞,略略有些害羞,下意识想要拿手遮住脸颊,却又被他给拿了下来。   “嗯?”萧神爱偏头看他。   齐邯被她看得心都快化了,揉了揉她的发丝,温声道:“我还没有说完。”   又是一吻落在了她的眼尾,继续诉说着:“眼尾下方,描了两道斜红。”   他一路吻下来,小山眉、桃花眸、笑靥、唇瓣、脖颈、锁骨,向她细致描述那个陶人的模样,萧神爱脑海里竟也隐隐勾勒出了个形状,懵懂的看着身前的人。  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胖嘟嘟小陶人,偏被他描述成了这个样子。  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。   好半晌,她耐不住问道:“你为何还记着那陶人的模样啊?”   “身上涂了朱漆的那个,是我亲手捏出来的。”齐邯很是平静的开口,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,“余下四个,是匠人照着我的捏的。”   萧神爱哼道:“你瞎说,那陶人才不长这样的,说谎都不先打个腹稿。”   “是么?”齐邯笑着抚了抚她柔软的发,声音缱绻,“可是在我心底,那陶人就是这么好看呢。”   萧神爱红了红脸,他描述的陶人长相,好像是她诶。   他这是在夸她长得好看吗?   她决定收回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句话,这不是瞎话,分明就是实话。   清河郡主长这么大,旁的夸奖在她心中都不过尔尔,甭管真的假的,反正都已经听腻味了。   很少有人知道,唯有夸她好看这一项,无论怎么听,仿佛永远都听不腻一样。但凡夸过她好看的,她都悄悄在心底,将对方划为知己   ——一刻钟的那种。   再过一刻钟,就要翻脸不认人了。   “那个……那个陶人在你心里,真的那么好看?”萧神爱抬眸看了看他,又飞快的低下头,小声问了句。   齐邯微微颔首:“这是自然。那陶人五官曜若明日、面目如画,好看至极。”   嘴里突然被塞了颗甜甜的饴糖,萧神爱不自在的转过头去,盘算着肯定不能告诉他,摔碎的那个,好像就是朱漆的。   真麻烦。   吃完了一颗,她自个伸手拿了一颗塞进去,现在两颊都变得鼓鼓囊囊的,仿佛一戳就能破掉。   见齐邯盯着自个瞧,她又拿了一颗喂到他唇边。他启唇含住饴糖的时候,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,总归是触碰到了她的指尖。   痒痒的。   算了,看在他这样夸她的份上,就不跟他计较了。   齐邯笑了笑,关上窗牖,将人揽紧了些,低声道:“睡吧。已经到陇西地界了,明日应该就能到襄武。”   “你太坏了,早上还骗我,说才进天水呢。”萧神爱委委屈屈的看了他一眼,小声抱怨着。   队伍按着原定的速度辘轳行驶着,因地处偏远,客栈稀少,这一晚上便只在郊外歇息一夜。   怕萧神爱不高兴,齐邯亲自打了水过来,给她擦了擦脸和手脚。   黄昏时分,夕阳照在那道逐渐变得宽阔的直道上,泼洒出一圈又一圈的金黄,如同秋日的银杏般壮阔。   “哥哥,你去哪儿?我们到了吗?”   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使得齐邯的动作微顿。怕将她惊扰,他动作轻缓到了极致,甚至将胳膊抽离后还垫了个软枕给她,却没想到仍是被发觉。   齐邯转身亲了亲她的额头,低声道:“还有二十里就到襄武了,我下车去骑马。乖,你再睡一会儿,很快就到了。”   旅途疲惫,萧神爱大多时候都是在昏睡的。   只是她现在黏人得紧,齐邯唯有趁她睡着时,才能下车同将士们一道骑马。倘若人还醒着,必得耐心的哄上好一会儿,才能得她同意。   即便如此,他自个在外面待会,也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,生怕她又难受得想呕吐。   许是还没睡醒,萧神爱这会格外的乖,推推他:“那你快去吧,一会儿可别让人瞧见你是乘车来的,多不好呀。”   大郑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,都以骑马出行为风潮。齐邯还是掌管兵马的都督,更是不能让新下属和同僚们,头一回瞧见他就是乘了马车。   她这样乖巧,令齐邯微微笑了起来,转身下车,上了自个的坐骑。   齐邯的坐骑是一匹汗血宝马,黑色微卷的鬃毛,浓密发亮的马尾,但凡爱马之人瞧上一眼都要撒不开手。   这匹极为高大的马名唤乌骁,是四年前宫中马球赛上,他一刻钟内连进五球,大杀东突厥颜面,使得圣心大悦,特此赐下此宝马。   透过悄悄掀起的帘角,萧神爱打量着前方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,那人着一身浅紫色公服,单是道峻挺的背影,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眼。   似是心有所感,那道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,忽的回过头,如苍鹰般锐利的眸子漫不经心的扫过。   萧神爱心头一跳,急急忙忙的掩好了车帘,轻压着心口平复呼吸。   陇西郡守带着襄武县令及城内诸官员、小吏在城门处相迎,远远瞧见那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,众人弯下腰行礼。   行至城内,齐邯下马回礼,又亲手将郡守扶起,温声道:“郡守不必多礼,时辰已晚,怎好劳烦诸位在此等候,实在是我的罪过。”   那郡守姓周,已是不惑之年,因常年在稍偏远的地方为官,操劳万分,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些,两鬓生出了些斑白。   “都督初至陇西,一路劳顿,下官怎敢不在此恭迎。”周郡守虽不知这位新都督的来头,却并不敢欺他年轻,反倒是恭敬有加。   他是寒门出身,然眼光老道,一眼就看出来这位新都督来头不小。按照他这个年纪,就算有家世加持,自身在朝中肯定也是很得看重的,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主。   寒暄片刻后,众人一道上马,由郡守在前引路,往城中都督府而去。   瞥了眼身后的马车,襄武县令不经意笑道:“都督倒是带了不少行囊,咱们襄武跟长安比是偏远贫瘠了些,日常要用的倒也能置办齐全,一会儿都督该要后悔多带了。”   齐邯也跟着向后看了眼,微微笑道:“多谢林公提醒,只是车中并非行李,乃是齐某家眷。”   萧神爱是郡主之尊,若要露面,这些人定然要再行一次礼。俩人都嫌麻烦,她便干脆窝在车里没出来。   齐邯想着初来乍到,卖众人一个面子,落在林县令耳中却变了个味。   一路行至都督府门口,周郡守拱手道:“今日天色已晚,下官等便不叨扰了,都督还是早些安置。等都督得了空闲,下官再登门拜谒。”   齐邯挽留众人饮些茶水,但天色不早,诸官小吏都想着早些回去歇下,纷纷推辞。   众人走后,萧神爱由齐邯扶着出来,在车里待久了,她腿脚有些发软,下车时一个踉跄,直接栽进了齐邯怀里。   “桐桐今日,可真热情啊。”   听见他在耳畔的呢喃声,萧神爱红着脸偏头,急急忙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。   但脚步还是有些虚浮。   齐邯怕她摔了,想直接将人抱起来走,又顾忌到院子里还有不少人,她脸皮这样薄,肯定是要闹的,遂歇了这心思。   一老仆立在庭院中一株桑树下,见着人后恭敬行礼,恭敬道:“郡主、侯爷,家中郎君和夫人已经备了筵席,想要给郡主和郎君接风洗尘。”   齐邯低头去看萧神爱。   萧神爱懒懒道:“去吧,都已经备了,正好去见见你外祖家的长辈。”   那老仆见此情形,不由暗忖这位表公子,竟是有些惧内。 第65章 .桐花这张脸最好看了   李家外祖父母共有二子一女,李初柔年岁最小,也是唯一的女儿。   今日宴请齐邯同萧神爱的,是二老的长子、齐邯大舅舅李泽懋同妻子姜氏。   三年前李家太夫人病逝,李泽懋丁忧回乡为母守孝。他丁忧前曾任秘书少监,如今在故土待了这些时日,颇觉心境开阔了许多,倒不急着复官,仍旧赋闲在家。   此次外甥来秦州都督府赴任,他先是受了齐邯的信笺,托他帮着打理打理府邸,而后又收到妹妹加急送来的家书,让他关照关照外甥,莫要让他因年纪轻的缘故,被人欺负了去。   李泽懋已有几年未见过齐邯,今日一见之下,他便觉得妹妹的担心纯属多余。单从他的谈吐中,便可将其城府窥见一二。   完全是不需要他来操心的性子。   不过为了妹妹这般急迫的心情,他还是说了句让齐邯有事可以寻他。   李府同都督府只相隔一条街,俩人去用了顿饭回来,正值明月高悬,银霜遍地。   萧神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,是被齐邯给抱下马车的。   睡得迷迷糊糊地,一睁眼便瞧见天上那一轮皎洁的月光,喃喃道:“咦,月亮出来了?”   齐邯无奈地笑了声,垂首回她:“已经天黑很久了。”   过了片刻,萧神爱的神志稍微清明了些,又道:“对啊,月亮已经出来很久了。”   齐邯径直将她抱去了浴房。   俩人同浴不是没有,却都是萧神爱连站的力气都没有、不住地气喘吁吁时,他将她抱来浴房清洗。   像这般俩人清醒无比的,倒是头一回。   察觉到自个被他抱到了浴房后,萧神爱先一步羞红了脸,推推他:“好啦,你先出去吧,我自个洗漱就好了。”   “可有力道么?”齐邯挑了挑眉稍,心知她困成这个样子,不过是在逞强罢了。   萧神爱瞥了他一眼,有些不满被如此看低,试着去扶住浴桶边缘站稳,哼道:“有的……呀!”   她这才发现在车中躺了这么些时日,浑身软得厉害,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去站稳,脚下一软,差点栽倒在地上。   齐邯扯了扯唇角,及时伸手将萧神爱扶住,温声问:“有没有磕着?”   磕着自然是没有磕着的,但萧神爱整张脸都红透了,说话开始变得磕巴起来:“没、没有的。”   刚才被这么吓了一遭,她困意散去些许,可没等多大一会,又卷土重来,还比先前更为猛烈。   早就不是头一回瞧见齐邯的身子,然萧神爱还是很不好意思的挪开了眼。   宽肩窄臀,高大的身量,似乎一切都很完美。腰腹处累叠分明、排列均匀的肌肉上,还有着几道伤疤。   不是很深,她却没回都会轻轻地触碰几下。   齐邯却每每不愿叫她触碰。   望着面前半散着发丝的美人,对上她有些委屈的眸光后,齐邯有些微的怔神。却又想着,她如今喜欢自己,自是觉得连伤疤都好。   可万一哪一日她对自个失了兴致,这样的伤疤,岂不是叫她害怕?岂不是压垮两人之间的稻草之一?   萧神爱深吸了口气,握住他的手,先在他锁骨处的一道箭伤上吻了吻,低声道:“很好看。”   被她这般以朱唇触碰伤处,齐邯身子先是僵了僵,在听到她那句话后,又是一阵难言的震撼。   这是她头一回跟他说这种话。   每当这种时候,萧神爱总是害羞的,身子每每会羞成淡粉色,恨不得以手捂住眼睛,不去看他半分才好。   见他怔神,萧神爱不由得笑了下,又亲亲他的唇角:“都很好看,不过还是这张脸最好看了。”   她抬手拂过那张俊逸的面庞,五官似乎全都是精心雕刻而成,组合在一处后,比她所见过的一切面容都要好看。   幼时阿娘问她为何喜欢跟齐邯玩,也有旁的小郎君讨好她,却都不加以理会。她很自然的告诉阿娘,因为齐邯生得最好看,阿娘说见贤思齐,她也可以见美思齐。   阿娘说她满嘴的歪理,恨不得抽了书来打她,最终到底没舍得。   齐邯对着她微微一笑,融融烛光下,萧神爱怔了许久,才稍稍回过点神采。   最终她还是被齐邯抱出浴房的。   虽已开春,然西北的夜风仍旧寒凉,不得不扯了披风将她裹紧,才敢抱着人出浴房。   “我过些日子要去临洮巡视。”齐邯同她交代着,“去之前若是有空闲,就带你去郊外骑马,你这身子,总得活动着调养调养。”   本来已经养好了的身子骨,总不好跟着他来一趟陇西,就又累病了。   *****   郡守府中,入睡前,周郡守听说齐邯连夜去了李家,很难得的怔了怔。   “竟是这般急迫么?”他揉了揉眉心,有些无奈。   李家于这陇西来说,是地头蛇。虽说也没干什么欺男霸女的事儿,但陇西官员赴任后都是要拜会一番,任何政令有李家的支持,总是件事半功倍的事儿。   譬如去岁陇西收成不好,涌现一批流民。囤积的余粮用光后,他开始号召富户捐些米粮,起初都不愿出头,待李家主动捐了一千石后,一个个都不落人后的开始捐起来。   拜会归拜会,他先前还以为来了个稳重的,还不到半日的功夫就现了原形。这位新来的齐都督,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啊。   入睡前,周郡守同妻子沈氏说起了今日的事,不经意道:“他似乎带了一房妾室过来。”   “你怎知是妾室,人家原话不是家眷?”沈氏微阖着双目问他。   周郡守道:“老林同我说的。”他想起今日林县令的话,便又复述了一遍,“他这样的出身,你以为是咱们啊?妻子多半都是要留在京中侍奉父母,这般巴巴跟过来,不是妾室还能有什么?”   沈氏嗤笑:“什么妾室能这么叫人神魂颠倒?真是妾室他不知道来了纳一房就是,咱们陇西美人可不少哩!”   被她这么斜觑了眼,周郡守忽觉脸上火辣辣的,不欲跟她争执这种小事,只道:“嗐,你甭管这么多,等过些时日,咱们在府上办个筵席,你给那位……家眷下个帖子吧。”   沈氏困得很,本就不想跟他说话,是周郡守硬拉着自个说了许久,胡乱应下后,就睡了过去。   到了下帖子的时候,沈氏识字不多,字也不算好看,就叫了自家女儿写。她将周郡守的话斟酌再三,还是叫女儿用了夫人二字。   无论妻室还是妾室,总归这措辞不会出错。   *****   深夜时分,将萧神爱哄睡后,齐邯又回了书房处理公务。   赴任之初,总是有理不完的政务,前任遗留的、交接的事项等等,自己若想尽快将权抓牢,也少不得要多花些心思。   他有了很多人穷尽一生也难以企及的机缘,必得付出更多,才能将这个位置给坐稳了。   赵硕扣了扣房门,听里头的人道了声进后,他匆忙进去。将门窗掩好后,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,低声道:“侯爷,齐六传信过来,说前些日子在临洮,瞧见了霍旻的踪影。”   齐六是齐邯的亲卫之一,自小从齐家部曲中选出,被他提前派去了临洮熟悉军务。   “霍旻?”齐邯搁下手中狼毫,蹙眉道,“他不是被贬去了房陵吗,怎的会出现在临洮?”   霍氏族人众多,大大小小也有个十几房。   他之所以记住霍旻是被贬去房陵,还是萧神爱跟他半开玩笑,言房陵本是他们家专属流放贬谪之地,不知多少王孙公主去过,霍旻能往那儿游上一遭,实在是他的福气。   如此,他便牢牢记着霍旻是去了房陵。   “齐六说是在一间客栈瞧见的,霍旻乔装打扮了一番,胡子却不小心掉了,被他无意中瞥见,他跟霍旻的侍卫起过龃龉,对霍旻相貌记得牢,觉得有七成可能是霍旻。”赵硕立在桌案旁,声音低得走开几步便听不真切,“他见着霍旻对一个郎君恭敬有加,心生疑窦,便悄悄跟了上去……”   见侯爷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着自个,赵硕心一横,沉声道:“结果跟丢了。”   齐邯沉默半晌,方才咬牙道:“他也真是好意思!”   不确定不说,还能将人给跟丢了,再来跟他汇报一番,是生怕他死的不够早。   “不过他能对谁恭敬有加?”齐邯回想许久,这些年似乎没有什么王孙贵族被贬去房陵,沉吟片刻后,他缓缓道,“既是经过临洮,少不得还得北上,派人往枹罕、河源,或是吐谷浑一带去看看,寻不到就算了。”   他想了想,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,轻笑了声:“他被人跟踪后,说不定算到了会往此处去寻,仍旧停在临洮没动弹。”   看完密信,他一点一点的销毁干净,沉声道:“正好我三日后要去临洮,不若提早个日子,亲去抓捕这私逃之人。”   人都到了他的地界上,他若是放任不理,迟早什么人都要来他辖内撒野。   *****   郡守府上开宴,广邀宾客。   周郡守原意是为了邀请新上任的齐都督,怎料下帖子前一日,他一声不吭的去了临洮。   虽郁闷,但这场宴事已经准备在这了,还是得办下去的。   沈氏领着人在府中迎客,瞧见远处一女子着了身月白色长裙,头梳反绾髻,身披帔子媞媞行来,她眼前不由得一亮。   这样好的相貌和气度,她还从未在陇西见过,待到侍从同她耳语过来人身份后,她很庆幸没有听周郡守的话。   这样通身的仪态气势,被他说成是个妾室,真真是好笑至极!也不知道她家那老东西见过人没,若是见过,那肯定是瞎了狗眼了。   见她年纪似只比自家女儿大些,笑起来时颊侧的梨涡令人心喜,像吃了个糖般甜蜜,沈氏下意识就觉得她是个好亲近的,生出些好感来。   她亲自将人引进去,一路笑道:“已在此处恭候多时,夫人总算是来了!今日准备了许多甜糕点,也不知夫人喜不喜欢。”   年岁小的小娘子,大多喜欢用甜糕点,她家女儿就很喜欢。   萧神爱不嗜甜,却还是笑了笑:“多谢夫人款待。”想了一想,她还是没去管沈氏的称呼。   自个禀明身份,总是有些怪异。   这儿也不是穷山恶水不通音信的地儿,他们总能打听到自己和齐邯的家世。   还是算了。   本来就有意巴结这位都督夫人,得知萧神爱是京中来的,众人更是将她围了起来,不住好奇问道:“如今京中,时兴什么样式的发髻和钗环啊?”   萧神爱想了一想,轻声说:“大抵是有些时兴倭堕髻,钗环多以嵌宝为主,还有许多雕成仙人楼阁样式的金簪。”   众人围着她问了许久,萧神爱一直是很有耐心的答着,未露出半点不耐之色,脸上始终带着点笑意。   清檀频频侧目以视,暗想只要自家郡主愿意,恐怕将谁都能哄得高高兴兴。   只是她基本是不愿意的。   望着周遭簇拥过来的众人,清檀想起从前总觉得平凉侯迁就郡主更多些,如今看来,郡主的让步,倒是半分都不比他少。   这场筵席算得上宾主尽欢,除却主角齐都督没来,一切都很好。不过好歹其夫人来了,其家眷总归是留在襄武的,周郡守和沈氏也算安心了。   晚间二人闲话,沈氏说起萧神爱曾唤姜氏“大舅母”,她笑道:“散宴的时候听着的,没来得及细问,也不知这夫妇二人,到底哪个是李家外甥。”   周郡守想起那日齐邯连夜往李家造访的事,顿时明悟。那么晚过去,他还感慨亏得李家没给他吃闭门羹,怎料人家本就是舅甥。   倒显得他跟个跳梁小丑似的。   蹙着眉头想了会儿,周郡守终于将李家那门姻亲想了起来,一时间惊得从榻上跳起,对沈氏道:“不得了不得了!”   “怎么了?”沈氏皱了眉头,不悦道,“你总训我,说我一惊一乍的,怎的不说说自己?”   周郡守摆摆手:“我跟你不同,这倒真是件大事。”他稳下心神后对妻子道,“你说她唤大舅母,我想起李家主枝嫡女的头婚就是齐家,有一子平凉侯,去岁尚了郡主。”   沈氏呆了呆,下意识问道:“哪个郡主?”   “这全天下,不就一个郡主?”周郡守没好气的回了句,公主县主算不过来,郡主还是很好数的。   沈氏恍然:“难怪我看她气度不凡,谈吐和仪态亦是上乘,若真是你说的,倒也解释得通了。”   周郡守却坐立难安起来。   他缓缓叹道:“真是后生可畏啊,他这才多大年纪,不似我,这辈子恐怕都做到头了。”   “从前觉着蕊娘许个才俊就行了,如今见了他,我难免不动心啊。”   沈氏斜睨他:“人家有妻室。”   周郡守道:“你不是说,今日那郡主很喜欢蕊娘、还夸过她可爱吗?”   沈氏面颊抽动几下,她觉得这人不正常,又说不上来哪里不正常。俩人从贫贱夫妻一路走来,周郡守读了书,论嘴皮子功夫她一向是比不过的。   她想了想,微微笑道:“劳碌一日辛苦了,我去砍点骨头给你炖汤。”   “大晚上的炖什么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沈氏已经飞速出了卧房,周郡守念叨道:“想一出是一出的,干什么呢这是……”   一个东西被掷了进来,随着“咚”的一声,周郡守被震回了神。   房中央桌案上立着把菜刀,将桌案都劈裂条缝,沈氏一路进来一路嘀咕道:“砍哪块炖汤好呢?”   周郡守被吓出了身冷汗,惊呼一声后夺门而出。   府中几个姬妾听见他的惊呼声,“吱呀”一声打开房门,关切问道:“阿郎怎么了?为何半夜高呼?”   周郡守一路跑一路喊:“快救我!夫人提了刀要杀我!”   “砰”的一声响起,几道门立时严丝合缝的关上了。   ***   齐邯率轻骑趁夜色赶路。   所带数十人都是亲卫,在驿站换过两次马后,不过数个时辰,便已到了临洮。   沿着先前的线索,设下层层天罗地网后,最终在归政县一处民居内,发现了霍旻一行的踪迹。   赵硕惊讶这伙人果真胆大之余,又佩服自家侯爷料事如神。   然得到消息赶过去时,终究是晚了一步,待齐邯率众赶到那处民居,早已是人去房空。   “侯爷,这……”赵硕低着头,不敢同他对视,想也知道侯爷这会的面色,定是难看至极。   齐邯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看,好不容易得了线索匆匆赶来,结果人却跑了。   就好像……是在故意引他过来。   院子里堆满了翻找出来的可疑之物,齐邯将目光停留在一个荷包上,据说是从柴堆底下放出来的。   他示意亲卫将那荷包拿过来,荷包很破旧,上面绣了朵桐花,绣得还挺丑,不是正常人能戴出去的。   之所以能辨认出是桐花,是因为旁边用针线刺了桐花两个字。   齐邯蓦地想起,这样的荷包,他也有一个。 第66章 .小别胜新婚等齐邯回来了,定要对他好……   狭小的民居一片寂静,唯余西北特有的呼啸风声,宛如利刃般,一道一道的刮在耳畔。   齐邯眸色晦暗不明,盯着手中破旧荷包看了许久,面色略显阴沉。   亲卫都知道他这会心情不是大好,连夜抓捕,好不容易得了个确切的消息,最后却还是扑了个空。   忽视几眼,赵硕被推了出来,颇为恼恨的瞪了眼身旁众人,战战兢兢问道:“侯爷,可……可还要接着……”   后面的话,他声音发着颤,几欲说不出来。侯爷活了二十几年,恐怕还没吃过这样的亏。   齐邯将那荷包捏在手心里,闭了闭眼,淡声道:“不必了,将人都撤回来吧。”   又扫了眼这处民宅,他不由得冷笑了声。以为自己是来捉蝉的,没料到人家才是黄雀。   估计是被齐六跟上的时候,就已经设下了计谋,只为引他过来。   “走吧。”齐邯转过身,淡淡道,“既然来了,就顺便在临洮巡视一番,去临潭见郡守吧。”   临走前,他又缓缓回首,看着地上堆置的东西,扯唇吩咐道:“都处理了,别有什么遗漏的。”   *****   卧房中摆着几盆墨兰,养在暖室之中的缘故,养出了一派花团锦簇,分外的恬静多姿。   萧神爱正坐在窗边修剪花枝。   修剪花枝很费功夫,若想修得好看,也是件费心力的事儿。她还是来了陇西后闲极无聊,才开始试着做,换做以前在长安时,绝对没有这样的耐心。   清檀端着一盏酥酪入内,听到那咔嚓咔嚓的声音,禁不住笑道:“郡主可仔细些,别剪着手了。”   萧神爱闷着头应了声,看到放了果脯的酥酪后,扔下剪子擦了擦手,轻声问:“什么时辰了啊?”   清檀指了指窗外西斜的日头,温声道:“已经申正了。”她放下酥酪,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帖子,“春光正盛,城内诸位夫人想办一场赏花宴,郡主可要去么?”   萧神爱取过那张帖子匆匆扫过一眼,声音清浅如泠泠碎玉:“在李家办么?那就去一场吧。”   其实她在京城时,参加的宴饮并不多,毕竟她出宫不比旁人出府简单,这样的筵席又多,她去不去都没什么大碍。   只是如今来了襄武,到底还是得入乡随俗些。此处官眷也不多,若是旁人都去,单她一个不去,还是不大好的。   听她愿意出去走走,清檀实则是很松了口气的。   自平凉侯去临洮以来这些时日,郡主只偶尔受那些官眷们相邀,出去逛逛街、或是去茶楼听听书,剩余时间都是在家中呆坐。   “成!那我带绮云去收拾下妆奁和衣柜,将那日的穿着打点出来。”清檀脆生生应了句,满面笑容的下去了。   赏花宴订在下月中旬,正值阳春三月,是为桃红柳绿的最好时节,杏花梨花亦是开满枝头,如新雪一般堆满花枝。   花宴之前几日,萧神爱接到姨母了捎来的书信。   信中道大表兄正巧护送西突厥三王子回去,受她之托,会过来陇西瞧她一瞧,还给她捎了许多小玩意和吃食过来。   或许是姨母书信传得太满,卢飞骏到的速度,比她想象中要快很多,在她收到书信五日后就到了襄武。   “若不是姨母说,我都不知道表兄要过来。”萧神爱笑了笑,同面前男子道,“表兄过来襄武,可有住所?”   齐邯尚在临洮巡边,未曾归家,府中独她一人在的情况下,倒是不好叫卢飞骏住进来。   她前日去李家玩,偶然说起姨家表兄要来的事,姜氏还同她交代过家中空置房舍很多,暂住一两个人不妨事。   她盘算着若是表兄愿意,可以让他去李家住上一二日。   卢飞骏回道:“我如今住在驿馆中。”   见萧神爱略蹙了眉头,他忙笑道:“我此番主要为护送那三王子归西突厥,他身边离不得人,这一路也都是在驿馆住过来的,不妨事。”   萧神爱知道他这一路名为护送,实为看押,道了声知晓后,便没再提此事,转而问起了京城的近况。   卢飞骏取出了一个小锦盒给她,温声道:“这是母亲给你捎来的,说是京中时兴的花样和首饰。”   萧神爱打开看了眼,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些花样子,并两支金簪。一支金簪做成了闹蛾式样,另一支则是只秋蝉,精细到了极致。   她看着手中的东西,略有些怔怔的,想来是姨母担心她待在陇西,长久不能接触京城的东西。   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,哪怕是将来回京,谁敢议论郡主穿着打扮过时不成?   只不过都是姨母的一片心意,她含笑收下,轻声道:“表兄是为公务而来,还为我专程跑这一趟,实在是辛苦了。”   “不妨事。还有一个小箱子,母亲说是你爱吃爱玩的东西,我晚些派人给你送来。”卢飞骏答了一句,听她问起京城的人物,心知她最想问的人是谁,斟酌片刻道,“自合浦王失踪以来,殿下时常抱恙,召太医前往诊治的次数多了些。”   萧神爱闻言,桃花眸里不禁蓄了一汪泪,顾及在人前,到底还是给忍着心中那阵酸涩之意,将泪水给憋了回去。   卢飞骏看着有些不忍心,其实母亲交代不许说,但他不善于撒谎,只得坦然说了出来。   见此情形,便想着要说些旁的事。   “正轩面容有损,幸得吴王不弃,他如今去了吴王府上任属官。”卢飞骏想起那位舅家表弟的事,心中有些唏嘘,便提了几句。   这些日子不知什么缘故,母亲和外祖家来往淡了很多。虽说以前也没多密切,却从未像现在这样,除去外祖母过寿去过一次,就连大舅家的长孙满月,也只派人送了礼物去。   皇帝成年的儿子中,除却皇后所生三子,具已之藩。皇帝对儿子们一向不吝啬,其余皇子们虽不像齐王封号那么尊贵,待遇却是不错的。   在吴王府任属官,于一个初步仕途的人来说,已经是个很高的职位了。   卢飞骏有公务在身,不便久离三王子身边,萧神爱又同他说了一会话,留他在府中用过一顿午食后,便将他给送走了。   到了下午,卢飞骏派人将元道繁准备的东西送了过来,一个不大不小的箱笼,林林总总装了不少东西。  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,莫过于层层叠叠包裹好的柿饼。每到冬日,长安城的人都爱吃柿子,若是剩下吃不完的,往往会制成柿饼。   侍从将柿饼切成小块,萧神爱拿银签取了一块,轻声问道:“咱们的人在吴地,探查得如何了?”   “已经过去一年多,案卷具已封存,没那么容易发现端倪。”清檀坐在她身侧研墨,低垂着眉眼,声音放得轻之又轻。   萧神爱有些头痛的按了按眉心。   她也知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,可满怀期望去查找的事没个动静,难免会有些失望,继而心烦意乱。   她叹了口气,闷声道:“先让人查着吧。阿兄根本就没去过吴地,他们攀咬上来,也不知是为了自保,还是受人之托。”   *****   齐邯在临洮很待了一段时日,将临洮大大小小的屯营都走过一遭。   临洮是边防重地,是他辖内五个郡中最关键的一环,由不得人不重视。其他的郡还好说,他首先得将临洮的兵权牢牢掌握住,方能在吐谷浑试图侵扰时,第一时间得到消息。   他今日着了身轻便甲胄,立于高岗之上,看着底下士卒们操练。   在军中时,他向来不苟言笑,神色间也是一贯的肃穆,此时一手按在佩剑之上,锐利的眸光似不经意般扫了圈。底下众人都自以为被他盯上了,一时间头皮发麻。   秦州都督府已有半年未有都督了。   上一任都督在时,不常往营中来,待手下将士也很是松懈,因此将众人都养懒散了些。   元尚书令手中的虎狼之师,不过二三十年的光景,便已沦落至此。   此次新任都督过来,底下几个大将见他年轻,又生得一副俊美超群的相貌,便有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,故意在军中大会时晚来了一刻钟的时间,且言语颇为轻慢,十分不将这年纪轻轻就压到头上的上司放在眼里。   军中老人欺辱新人,向来如此。   就在众人或是捏一把汗,或是看好戏的心情中,只听上首那位新任上司道:“延误军情,按律当斩。”   那几个大将起初以为他是吓唬人,毕竟一个小年轻,哪敢随意斩杀老将。一旁坐着的人中也有不以为然的,象征性的帮着说了几句讨饶的话。   直至众人见他面容冷凝,不似说笑,且两侧等候的亲卫立时上来押人,这才明白他是来真的。   军中和旁处不同,太过狂妄者,上峰就算直接处斩,也是件寻常事,不算违法。   那几个大将这才逐渐怕了起来,双腿一软,身子略略颤抖。   经过众人求情,兼之那几人声泪俱下的发誓,齐邯只不顾众人求饶,斩杀了其中最嚣张的一个,剩下的人则是处了一百军棍的惩罚。   处罚以后,又着令军医好生照料,并不吝惜药材。   斩首、杖刑、上药,众人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,从心情闲适至坐立难安。上完药后齐邯也并未让那几人离去,强留他们在营中,听完他接下来的调遣布置。   他面色虽依旧庄严,却恢复了初来时的温声细语。   这一番恩威并施下来,众将不敢在他面前拿乔,剩下布置安排很是顺畅,营内几乎到了鸦雀无声的地步。   起初几个大将要被他惩处时,其中一个还搬出了元尚书令:“当初元都护在时也没这么严苛,何况我如今年事已高呢。”   元尚书令曾任安西副大都护,如今军中仍是称他元都护,此人是元尚书令当年提拔的,很以此自矜。   然齐邯却并未因此动怒,神色异常的平静,面不改色道:“元都护体恤下属,却不是尔等可恃宠而骄的缘由,数十年前战乱频发,时不时的便有战役兴起,和如今又怎么比?”   惩处完后,他又平心静气关切道:“陈老将军既言自个年岁已高,这军中事务很多顾及不上,未免老将军身体由恙,邯可上书替老将军乞骸骨,归乡荣养。”   经此一事后,有好事者去探查齐邯的身份,始知他竟是元都护的曾孙婿!   赵硕匆匆过来,低声道:“侯爷,郡主的表兄这几日来了襄武。”陇西和临洮紧邻,即便是不甚重要的书信,一二日的时间也能到。   若是军务,不消两个时辰,便可相互传达。   齐邯的眸色蓦地一暗,如鹰的目光回顾,沉声问:“表兄?”   赵硕先是被他给看得咯噔一下,随即恍然明悟,忙道:“是卢家大郎君,他护送突厥三王子西归,受元夫人之托,前来探望郡主。”   齐邯松了口气,阴沉的眸光旋即又停留在赵硕身上,咬牙道:“下回提起,麻烦先告诉我,是哪家的表兄!”   赵硕讪讪一笑,心知他这回定然是被气急了,方才会这样说话。   底下将士但见得都督脸色不好看,见他拂袖离去后,操练得愈发卖力,生怕被他给借机发作。   “再过两日,就回陇西。”齐邯淡声吩咐,又问道,“可有那伙人的踪影?”   他虽吩咐将搜寻的人撤回来,却还是派了一小队暗中探访,只是不再像先前那般大张旗鼓,甚至可以说是布下层层天罗地网一般。   赵硕摇了摇头,回道:“未曾。”   齐邯闭了闭眼,越发肯定先前能寻到,是那伙人刻意卖了破绽。   他活了二十余年,还从未这样被人玩弄于股掌。   实在是令人……气愤至极。   ***   这场设在李府的赏花宴,遍邀襄武城中的官眷,但凡叫得上些名号的,都前来赴宴了。   府中杏花开得正盛,萧神爱到时,杏林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。   李府中的女郎同她年岁差不多大,摘了些桃花下来,说要用来做花笺,还说等做好了送她一套。   卢飞骏明日便要带着三王子重新启程,也受邀参与了此次筵席。这样一个年纪尚轻,又生得仪表堂堂的贵公子,自然令一众夫人们趋之若鹜。   待知晓他是萧神爱表兄后,更是明里暗里打听起来,萧神爱哪里能管得着表兄的亲事,只推脱道:“嗐,你们也知道我表兄常年在军中,他的事儿姨母是一概不管的,全都是我那姨父在经手。”   众人一听,知道从她这儿是没戏了,只得暂时撂开了手。只是这样一个青年才俊、顶好的出身,若是错过这一次,上哪儿去找下回去?   于一些出身一般的来说,即便是做妾室也够了。   姜氏正跟萧神爱说起齐邯幼时的笑话:“那时我还在京中,他真是成日板着张脸,跟个小大人似的。你阿舅想逗他,故意将他的佩剑给藏了起来,想看他着急的样。他倒是半点都不慌,从地上捡了根树枝,权当宝剑练了起来。”   萧神爱没想到他幼时这么端着,一时间大为惊奇,连连问了许多。   姜氏想了想,又道:“再有就是他来陇西给他外祖母贺寿,不知怎的添了个捏陶人的爱好,走到哪儿捏到哪儿,肉都快给磨破了。”她笑叹道,“我看他捏了那么多,想着向他讨一个,竟是一个都不肯给,小气得很。”   陶人……   萧神爱蓦地想起被自个摔碎的那个。   原以为只是他捏来玩玩,顺带送给她的普通陶人,却是他背地里练习了那么久的成果。   鼻尖有一点点发酸,她急忙背过身,姜氏正好接了封信件暂时离席,她才趁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。   “是谢府表姑娘的信,写明了是送给夫人的。”仆妇道。   姜氏一脸不解的拆了信笺,小姑子那个继女还算讨喜,她还比较喜欢,却很少给她来信。看过里头的内容后,她面色一变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:“这孩子!胆子也忒大了些!这怎么使得,一会赶紧给阿柔回信去。”   筵席闹到黄昏之时才散。   萧神爱想起从姜氏那儿听到到,暗自想着等齐邯回来了,定要对他好些。   也不知是上天听着她的声音,还是她看花了眼,随着众人过了月洞门后,道旁夕阳裹挟下的一道朦胧人影,令她一下子晃了神。   那道人影逆着光,万道金光将他笼罩,整个人仿若谪仙一般。   萧神爱愣了会,竟是一下子停在了原地。   众人纷纷掩唇而笑:“这年轻小夫妻,果真是离不得彼此的。瞧这齐都督,一回来就亲自来接夫人了。”   一人笑道:“咱们快走吧,人家小别胜新婚,可不耐烦咱们在这儿碍眼。”   一时间,此处只剩下俩人。   齐邯阔步迎上来,轻声道:“咱们回去吧,今日筵席累不累?”   “不累。”萧神爱摇了摇头,咬着唇抬首看他,“你回来啦。”   齐邯不禁微微而笑:“嗯,我回来了。” 第67章 .借道一会晚上可别说自个使不上力气……   待到靠近了,萧神爱方才看清楚他的面容。   似乎没有在外奔波操劳多日的疲惫,一如既往地风姿卓然、神采奕奕,便是笑起来双眼的弧度,也一般无二。   只是瞧着,似乎更添了几分威严。   萧神爱却不怕他,一路拉着他的衣袖往外走,一面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怎么就过来了呀?可有去拜见人?”   齐邯任由她拉着自己的衣袖,眸中笑意点点,轻声道:“刚回来没多久,听府中侍从说你来了这儿,便过来寻你了,已经去见过舅舅舅母。”   萧神爱一下子就变了脸色,埋怨道:“哼,都是见了别人才来见我的,我不要你了,你下回别回来了。”   她别过脸松开手,不大高兴的样子,特意跟他隔开了一步的距离。   齐邯却似是料到她会如此。   她总是这样,若是他先来寻她,她会担忧旁人觉得他无礼,因此絮絮叨叨的说他许久。   等他真的先去见了长辈,又会别扭的开始生闷气。   听她又在后面强调了句“我不要你了”,齐邯忍不住别过头,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闷笑了声。   李家府宅很大,若想全部走完一遭,少说也得废上一二个时辰的工夫。   然而都快出府了,也没见他跟以前一样转过来哄自己,萧神爱更气了,干脆放慢了步子,一个人在后面挪腾着。   出了府门后,自个的车架却没了踪影,旁的官眷们也都走了,一时之间,整条街巷显得空荡荡的。   萧神爱呆滞了许久,再一转头,连侍从也不见人影。   竟是只剩下她一个人。   怔神间,忽觉身子一轻,不盈一握的纤腰被一遒劲有力的胳膊禁锢住,将她往上轻轻一提,稍一翻转,便稳稳的落在了高处。   回过神来,她正坐在那匹乌骁之上,半倚靠着身后的男人。   她被吓到了,心脏怦怦直跳,又想着他刚才不理自己的事儿,很不高兴的回头说:“你怎么这样啊。”   这样的姿势,令她很是羞窘,萧神爱半羞半恼的推了推他,试图坐正些许:“你放开我啦,我都不要你了。”   明知道他没有什么过错,可是面对他时,便想要将所有的脾气都发出来。   就是想听她哄自个时的声音。   那带着几分笑意,几分讨好的声音,令她欢喜极了。每当这种时候,总是想要蹭一蹭他,再娇娇的告诉他,自己没有生气。   然大多时候总是不好意思的,她是被宠惯了的人,脸皮比谁都要薄些。即便心里再软,也只是勉强撇过头,道一声知晓了。   “真不要我了?”齐邯牢牢将她揽着,微垂着首问她,带着三分不易察觉的笑意。   萧神爱瞪了他一眼,还惦记着刚才的事儿,收回眸光后点了点头:“真不要了。”   齐邯扯唇一笑,朗声道:“这可不成……”   骏马骤然狂奔,剩下的话都随着这阵疾驰,掩盖在了风声里。   骏马踏着黄土,在黄昏时无人的街巷中奔驰,马蹄卷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埃。右拐进襄武城最宽阔的那条大道,萧神爱略松了口气,然马速却没有半点缓下来的迹象。   她抓着齐邯的胳膊,提醒道:“走过了呀。”   微炽的夕阳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,但还是依稀能辨出过了自家府邸,以为齐邯看错了路,急忙提醒着。   身后那人却将她揽得更紧了些,于耳畔絮絮低语:“桐桐想回去?”   萧神爱愣了一下:“你想去哪儿?”   道路两旁隐隐带着饭菜香气,齐邯没回她的话,只是见她在马上颠着难受,以臂丈量过腰围后,蹙眉问她:“这些日子,都在家里做什么呢?”   忆起他临走前的交代,萧神爱警觉起来,无意识的掐了下指尖,支吾道:“我有时出去逛逛,或者在家看书,还有……还有出城骑马啊……”   越说到后面声音愈来愈低,细若蚊呐。   后边猛地挨了不轻不重的一掌,萧神爱泪眼汪汪的回头,很委屈的问:“你干嘛打我呀?”   娇软若莺啼的声音,再配上那双朦胧的泪眼,是个人看了都会忍不住酥去半边身子。   齐邯这会儿只得庆幸自个定力够强,才不至于跟个毛头小子似的,径直栽下马去。   两年前京中的一场马球赛,郡主忽而驾临,同身旁众女说话时嫣然一笑,场中一青年被这笑给迷失了心智,连开场都没发觉,被人给撞下了马。   此事沦为一时笑谈,彼时若不是那人摔下马崴了脚,已经够凄凉了,他少不得也都出手收拾一番。   城门近在眼前,齐邯双腿一夹马肚,又加了些速,却是将她向上提了提,哼道:“桐桐当真不清楚?”   萧神爱恼羞成怒:“我清楚什么?”   她能清楚什么?她不过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可怜而已啊!   齐邯被她气得头脑发昏,他从腰间取出令牌让守卫看过,乌骁一个箭步越出城门,远处夕阳半垂,一抹浅淡云霞恰好披挂其上,再混着袅袅炊烟,连骏马也忍不住放缓了脚步。   “看来我临走前交代的话,桐桐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。”齐邯的手按在她腰窝里摩挲着,温热的气息缠绕在她脖颈处,缠绵而缱绻。   他松了缰绳,让乌骁稍缓缓,不紧不慢的问她:“我交代了什么,桐桐还记得吗?”   萧神爱很想说不记得了,然他的大掌在腰间游移,低沉的声音暗含危险,便是想不起来,也必须得想起来。   她转回头怯怯看了他眼,对着手指,低声说:“让我每日出城骑会儿马,或是在院子里多走走,活动一下筋骨。”   越说越心虚,最后干脆低着头,都不敢瞧他。   齐邯颇有些恨恨地垂首,连同葫芦形的碧玉耳坠,将她小巧莹润的耳垂含住。在她的百般颤栗之中,用力一吮。   使那白皙的软肉一片通红后,方肯罢休。   虽在临洮,实则每隔几日便会有人传信,告知她的近况,顺带报一个平安。他轻轻摩挲美人精心描绘的斜红,缓缓叹道:“怎么总是将我的话,当做耳边风呢?”   他微垂着首,轻轻问询,和他对视太过令人心慌,萧神爱很不自在的别过头,想要避开他的眼神。   却被拦住了。   她低头把玩着衣带,好半晌才道:“我、我嫌累嘛!”   每日都要出城,他还让她至少骑半个多时辰的马,最开始她也是想坚持,想要好好养身子的。   没过几日她就遭不住了,想着齐邯反正也不在,能捱一日是一日。   最初她也是很愧疚的,觉着自个对不住齐邯的一番苦心,可玩着玩着,她就逐渐将他给忘了。   每晚睡前都觉得很懊悔,暗暗发誓明日一定不能这般颓废,一定要早起,好好的、酣畅淋漓的出去骑上一遭,可等到第二日,她又想着算了,明日吧。   明日复明日,明日何其多,能拖一日是一日。   话已经出了口,剩下的她也不觉得有多难为情,哼哼两声后,抱怨道:“城外风沙这么大。”   “可以戴帷帽。”   “出城好远的,来回一趟,我腿都要断啦。”   “没让你走路来呀。”   “还有啊。”萧神爱掰着手指头数,“每次一骑马,我心里就慌得很,总觉得腿也难受,腰也难受,哪里都很难受呢。”   齐邯也没拆穿,就在那静静的听她编,等她细数完了,眼巴巴的看着自个时,方才轻笑了一声:“从明日起,我处理完公务后,每隔一日带你出城骑马。”   萧神爱张了张口:“啊……”她说了这么多,竟然还是没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吗?   眼见着令他回心转意是不可能了,她只能捏着衣袖,小声说:“那我出来的时候,要去陈五家买一碗牢丸。”   都督府在城西,陈五家在城东,明摆着是想为难人。   “我一会儿就可带你去买。”齐邯挑了挑眉稍,没将这些放在眼里,一路骑着马过去,还可让她多活动会。   他握着怀中那一截纤腰,微恼道:“都到襄武多久了,每日都窝在家中不肯动,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。”   萧神爱哼了声,知道这一茬是过去了,转过头不理他。   齐邯嗤笑,凑近些,附耳道:“一会晚上可别叫我慢些,说自个使不上力气。”   夕阳西下,晚霞愈发的明艳殷红,然萧神爱面颊上所浮现的,却比晚霞更为鲜妍。   “还不都是怪你。”萧神爱捂着脸,消了消那阵燥热,“谁让你不在襄武,你知道我不爱动弹的,你都不带我去,我当然不想去了。”   齐邯捻着她的耳垂,轻笑了声:“这还得怪我了?”   萧神爱半点都没听出他话中的危险,自然而然的点了点头:“对呀,就是怪你呀。”   反正就是怪他,总归不能怪自个就是。   “好好好,都怪我。”齐邯哭笑不得,揽着人哄了会子,才叫他神色略好些了。   随着他轻呵一声,萧神爱眼前突的一暗,后背撞在坚硬宽阔的胸膛上,身下骏马重新开始疾驰。   西北旷野的风沙很凌厉,若是马速稍快些,便会刮得人皮肉生疼。今日虽未戴帷帽出来,幸得齐邯以手遮挡住她的面庞,才隔绝了那阵如刀的风。   乌骁跑了一阵,在一片桑林中缓缓走动,夕阳洒在它漆黑的鬃毛上,发出闪闪的亮光,可见被人照料得很好。   “你用过饭了没有啊?”萧神爱仰着头,小声问他。   齐邯点点跟前美人的鼻尖,调侃道:“我还以为夫人已经将我忘了。”   “才没有呢。”萧神爱别别扭扭的说了句,扯着他的衣袖说,“既然没有用饭,那还是赶紧回去吧,都这么大的人了,怎么不知道用了饭才来接我。”   齐邯没告诉她,自己甫一回城,仅来得及回去洗漱换了身衣衫,便上马去了李府。   连休憩片刻的时间也没预留。   手在风里吹了这么久,冷得很,萧神爱很不老实的伸进了他的衣袖中取暖,却突的摸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什,拿出来一瞧,颇觉眼熟。   萧神爱眯了眯眼,忽而疑惑道:“咦,你不是说它破了边,系带也快断掉吗,怎的还好好的啊?”   齐邯抿了抿唇,不知道该怎么说,竟是无从解释。   “我当时给你绣的时候,我阿兄非要一个,就拿零碎的给他也绣了个。”说起这个荷包,萧神爱至今还满是骄傲,这可是她头一回拈针线呢!   齐邯定了定神,问道:“只绣了这两个么?”   “对呀,”萧神爱颔首,又翻看了几下,时间太久远,她都有点记不得这荷包的模样了,“本来准备也给阿耶绣一个的,可是后来忘了,他又说不用,我就没有绣呢。”   齐邯望着她手中的荷包出了会神。   一时之间,他似乎不知道该从何说起,不确定的事情,更是不敢现在告诉她:“我叫人缝补了下。”   “怎么这样呢,你为什么不找我给你缝啊?”萧神爱很不满的瞪了他眼,为他这样的行为感到不悦。   齐邯只觉无语凝噎。   当初有缺损时,他第一时间就同她说了,但她只叫他自己缝补,凑合用用得了。   想着萧神爱身子还没完全恢复,今日带着她骑了一会,恐怕已是极限,齐邯依言颔首,柔声道:“好,这便回城。”   在萧神爱的极力推荐下,他一路策马载着美人去了陈五家。   一家支在路边的牢丸铺子,不大不小店面却坐满了食客,锅中牢丸煮沸后氤氲出热气,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。   齐邯将马系在道旁,牵着萧神爱入内,要了碗大份的牢丸。   店家应了声,萧神爱最近显然经常来,店家都认识她了,一边往锅里下着牢丸,一边笑问道:“哟,娘子今日是带着你家夫君来的?还是头一回见呢。”   “是啊!”萧神爱很欢快的回那店家,“他之前出门办事去了,今日回襄武啦!我说这儿有家牢丸不错,带他过来尝尝。”   雾气氤氲间,她秾丽的眉眼张扬而肆意,在听到她很自然的承认店家问话时,唇角也不自觉的弯了弯。   能得到她的承认,似乎是一件极为喜悦的事儿。   牢丸是早就准备好的,锅中汤水也在不断添柴,没多大会的功夫,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中牢丸,便被店家端到了桌案上,笑问道:“今日娘子不用一碗么?”   萧神爱摆摆手,笑靥点点:“我已经用过饭啦。”   虽如此说,可瞧见齐邯吃起来后,她也有些想吃了。   于是托着腮,可怜巴巴的看着,很小声问:“好不好吃啊?”   “馅里头放了豚肉、菘菜,还有一点点芥辣。想要吃加了胡椒的也可以,不过是另外的价钱。”   许是用了很多此,又可能是跟店家熟悉了,她如数家珍般说着这份牢丸的用料,又跟他说着如何吃,另有一番滋味。   面前突然伸来一个汤匙,里头盛着一个小小的、偃月型的牢丸,萧神爱愣了一下,方才在他满是笑意的眸光下,往前凑了凑,咬了一小口。   牢丸很烫,即便她仅是咬了一小口,也被烫得唇瓣泛红。   恰好咬了块芥辣没有调匀处,两重刺激结合在一块儿,整张脸霎时被呛得泛红,迅速嚼完咽下后,掩唇轻咳起来。   唇边适时递来一杯茶水,萧神爱接过以后,直接灌了几大口下去,才觉稍好了些。   齐邯将她咬过的剩下半个吃了,柔声问她:“还要再用一个么?”   萧神爱咳得眼泪都出来了,她拿着帕子擦拭,一面摆手道:“不要了不要了,你自个吃吧,我稍微缓缓先。”   回府沐浴后,屋中暖和得很。   萧神爱在抹胸之外,只着了件单薄的碧色菱花纹罗衣,衣衫半敞着,靠在榻边绣帕子。   这是方才在浴房中,齐邯威逼利诱着她答应下来的。彼时她连站都站不稳,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,自是他说什么,她就应什么。   哪成想她竟这般有心计,将这变成了要挟她的条件。   实在是……可恶至极!   她每一针都刺得很用力,明明可以轻柔的以绣针破开绢布,偏偏要猛地扎下去,听到那“砰”的破布声才停下。   就是想象自个扎的不是布,是齐邯。   齐邯说要绣一对头白鸳鸯,以作白头偕老之意,她怎的知道鸳鸯怎么绣啊?就她的女红,根本就拿不出手的。   咬着唇瓣想了想,要不就弄些白色和浅褐色的线,糊弄糊弄得了。   怔神间,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,萧神爱抬眼看去,正正好对上齐邯如炬的眸子。   瞧见她手中动作后,齐邯不由裂开嘴一笑:“挺好看的。”   萧神爱嗔了她一眼,这都好看,不是睁眼说瞎话么?   齐邯并未像往常般同她挨着,而是在隔她二尺远的床沿处坐下,念及今日出城策马许久,便轻轻按揉着那一截纤细的小腿。   萧神爱有些不好意思的动了动:“你干嘛呀。”   “乖,别动。”齐邯将她按住,安抚两句后,柔声说,“我给你按一会,以免明早起来腿疼。”   起初脸颊红红的,可是实在是太舒服了,一边觉得够了后,她又将另一边拿上来,搁在他修长有力的腿上,小声说:“这边也要。”   *****   自齐邯回襄武以来,并不是像他说的每隔一日,几乎是每一日萧神爱都要被他给拉出去,骑上半个时辰的马。   起初以为他坚持不了多久,但她显然低估了齐邯的毅力,竟是一连好几日都没落下。   她每日回来后,困到恨不得倒头就睡,几日下来,精神气果真是好了些。   傍晚时分,城中家家户户飘散着炊烟,还有着长辈唤孩子回家用饭的声音。今日在外多骑了两刻钟,萧神爱握缰绳的力道都没了,俩人是同乘一骑回来的。   都督府门前停着一辆漆黑马车,前后有着许多卫士,萧神爱先是一怔,回首问道:“谁来了呀?来找你的吗?”   齐邯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赫拉  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飒踏马蹄声,车帘被猛地掀开:“你们可算是回来啦,他们说侯爷和郡主不在,都不肯给我开门。”   萧神爱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,看着车厢中形容狼狈的人,磕磕绊绊的问:“你怎么来了?你跑这么远做什么呀?”   “我……我来……”谢宛抻出脖子张望了一番,忽而问她,“你知道那个、呃……突厥的三王子,在哪儿么?”   萧神爱有些难相信:“你是来找他的?不是吧?他长得那么……”那突厥三王子满脸的络腮胡子,生得凶神恶煞的,居然会有人喜欢?   “谁会找他啊!”谢宛生气的说了一句,眼睛在俩人身上转了转,“我是、我是专程来看你俩的呀,过来替母亲看看,你二人过得好不好,现在见你们二人过得这么好,我也就放心了。好了,我也要走了。”   她说着要走,却还是没走,仍旧问道:“对了,那你知道三王子住哪儿吗?我就是有点好奇。”   “早走了。”萧神爱没好气回了句,却没让她走,而是让侍从去抓她,嗤道,“瞧你那样,跟流民有什么两样。你进来用些吃食,我一会让人送你去附近舅母家。”   谢宛扑腾着不愿进来,嚷着说自己看过了,已经要走了,却被侍从毫不留情的捞下了车。   赵硕候在二门将齐邯给拦住,低声道:“侯爷,安西急报。”   齐邯安抚了萧神爱几句,让她先回去休憩,自个随着赵硕去了书房。   赵硕将密信奉上,见齐邯看着看着,唇边忽而浮现了一抹笑意,不由问道:“可是有什么喜事?”   “自然是喜事。”齐邯含笑点了点头,“西突厥可汗病危,底下几个王子开始夺位,如今自己乱起来了。”   他笑着站起身来:“倒是我们的大好时机。卢飞骏带着那三王子还没走远吧?派快马将他拦下,把人给扣住。”   “可是咱们在秦州,赶去安西……”赵硕有些惊疑。   西突厥此番内乱,朝廷定会趁机攻打,秦州都督府离安西虽近,整饬大军过去也要时间。   齐邯一手按着桌案上的密信,淡声道:“不必赶去安西,不若借道吐谷浑,分数路夹击。想必吐谷浑,也是求之不得。你今夜持我手令,召集秦州兵马速速往临洮聚集。”   他转身出了书房,朝内院走去,听到谢宛在那一边用膳,一边问着三王子的事儿。   明面上问着三王子,却旁敲侧击打听另一人。   萧神爱在低头绣那方帕子,没搭理她,这方帕子已经绣了好几日,今日才初初成型。   “想见那三王子?”他轻笑了声,在谢宛摇摇头又点点头后,淡声道,“过两日就能见着了。”   那三王子在突厥颇受可汗宠信,手中也有七八千人马,他盘算着,到底是让他带路好,还是杀了他威慑好。 第68章 .小脏猫“别哭了,不折腾你了。”……   “啊?”谢宛怔怔抬头,有心想要问上两句,然还没反应过来时,就见齐邯已进了卧房。   萧神爱停了手中绣活,抬眸觑了她一眼,淡声问:“你一个人过来的?来之前可有跟你阿翁说过。”   谢宛点了点头:“知道知道,我阿翁说可以,还派了部曲跟着我呢。”   帕子上的两只鸳鸯已初初成型,萧神爱沉默了一瞬,想起谢顺之那个人,向来不怎么管儿孙的事。恐怕谢宛说要摘月亮,他也会说去摘去摘,摘完记得给我分一份。   反正不用他去,想干什么都可以。   “你路上没带吃的?”萧神爱看着满满一桌菜肴,已被扫荡了一半,再一想她刚才的吃相,不禁扯了扯唇角,“面黄肌瘦的,说你是逃荒的流民都有人信。”   谢宛停了下食箸,抬眸怯怯道:“路上碰到了劫匪,把我的财物和吃的都抢走了,只能啃一点干粮。”   萧神爱额头青筋直跳,料想她长这么大恐怕也没吃过这种苦,瞪了谢宛一眼后,耐着性子问她:“那你们是怎么跑出来的?马车竟是跟得上?”   “我跟着部曲骑马逃的,还存了一点钱财,就在天水买了辆马车。”谢宛小声说,“总不能就那么落魄着过来,让人瞧见了,也是给你们丢面子呀。”   窗外传来雀鸟清啼声,面对她这般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摆阔的,萧神爱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。   深吸口气,她缓声道:“一会儿用完饭,我将你送去附近舅母家,过几日你就回长安吧。”   “郡主,我能不走吗?”谢宛可怜巴巴看她,又努力往嘴里塞了口鸡蛋羹,“我好不容易才过来呢,父亲肯定已经知道了。若是回去了,他肯定要让祖父管着我,不许我出门了。”   萧神爱头疼的起了身,立在窗边遥望山间月色。   虽没有回话,然那道背影已经给出了答案,谢宛又瞧了一眼后,颇为失望的低下了头。   她好不容易才鼓起了勇气,从京城一路过来。   这是她这辈子最肆意大胆的一件事了。   莫说中途无数波澜曲折,如今所思所念甚至都没来得及触碰到,便要被遣返回去。   怎可能不失落。   等谢宛用过饭,萧神爱又将人塞进马车送走后,方才拿着那方绣帕,转身进了卧房。   案几上点着一豆灯火,照亮了一小方天地。   小小的灯盏映照着案几上的舆图,还有那正在圈点舆图的男子。   听到纱帘晃动的声音,齐邯不由自主搁下笔,回首笑道:“送走了?”   “可算是送走了。”萧神爱蹙着眉连连摇头,缓缓走过去轻声问,“在看什么呢?”   齐邯拉过她的胳膊,让她坐在自个腿上,自个圈住美人纤腰,柔声回道:“在看舆图。”   萧神爱吃了一惊,这种东西,应该是军中才有的吧?她犹豫一瞬,以手抵着齐邯的胸膛,稍隔开了些:“这个我能看吗?”   “是西突厥的舆图,不是国朝的,有何不能看?”齐邯失笑,又点了舆图上几处,轻声道,“何况这张舆图是暗中潜入绘制,有许多处疏漏,错漏处,同真实地势大相径庭。”   听他说是西突厥的舆图,萧神爱才略略放下了心,以手环住他的脖颈,偏头枕上去问他:“你方才跟阿宛说,过几日就能瞧见三王子,是什么意思啊?”   天色已晚,偌大的卧房仅点着这一盏微弱的灯,美人声音清甜似碎玉,环在怀中时的触感,亦是柔软得不像话。   可谓是酥软透骨。   “没什么,我请他过来做个客。”齐邯拨弄了一下她鬓边的碎发,轻声道:“没什么的,不怕。”   萧神爱才不信他有这般热情好客呢,何况那三王子是要回西突厥去的,此番都已经走了几天,他再将人家给叫回来,岂能有什么好事。   不过她也不愿再为了旁人的事过多纠结,叫他先闭上眼,自个在心里默数十声。   齐邯依言阖目,这十声他数得无比之快,以至于睁开眼时,萧神爱还在收最后一点线头。   身上乍然落了道视线,萧神爱被骇了一跳。拈着绣针的手一抖,扎破了左边手指尖。   豆大的血珠立时冒了出来,鲜艳的颜色落在莹白的肌肤上,起初只觉得有一点疼,待看到这血珠时,她才惊慌失措道:“好疼。”   齐邯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,心中很是自责,拿帕子将那血珠拭去,柔声哄道:“乖,我去给你寻些药来,上过了药,等明日就好了。”   伤口不算深,仅是一个小孔,疼是疼了些,然并不严重。   萧神爱却不给他走,揽着他的颈项不许人动弹,委委屈屈的给他看自个手中的帕子:“都怪你,我刚才本来都要做好了,准备给你的。”   知道她现在黏人得厉害,所幸伤口不算眼中,迟些上药也无碍。觑着面前那方牙白色的帕子,心跳蓦地漏了半拍。   为处理好的线头上,还连着绣花针,她刚才便是在处理最后的一点,结果因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是什么,才酿成了这样的结果。   “我才动了两下,哪里有十声了。”萧神爱气呼呼的指责他,“你一点信用都不讲,说好了十声,竟然还偷偷耍赖。”   齐邯点头认错:“嗯,都怪我太急切,才害得桐桐受伤的,不跟我计较了好不好?”   似是怕她离去,圈着怀中美人的手臂收紧了些,俩人额头相抵,再没有了分毫距离:“是我不好,以后不这样着急了。”   又冒出了一点血珠,萧神爱愤恨地直接拿新帕子擦掉,才去将剩下的一点工作解决掉。   一方帕子终于绣好,她将针掷到案几上,又把帕子抛到他怀里,哼道:“叫你吓唬我,现在新的没有了,就用我用过的吧。”   朱唇皓齿的美人坐于怀中,斜眼睇过来,微微仰着头,大有他敢嫌弃半句,下半辈子都别想安生的架势。   齐邯颇有些哭笑不得。   偏又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,只得将那方帕子叠好,悉心收起来。   “你不看看么?”萧神爱催促他,不停念叨着,“我绣得可好看了,还有那一对鸳鸯也是活灵活现,清檀瞧了也说好看,还说我进步了呢。”   清檀瞧了也说好看。   想着她无脑夸耀萧神爱的样,齐邯难得沉默了下。   到底还是没拿出来看,想着她这般骄傲的模样,若是拿出来看了不合心意,被她发现端倪后,少不得又要闹上一场。   为了寿数着想,必得有了空闲,背着她瞧才行。   还想着能多陪她几年才好。   见他果真不看,萧神爱难免有些失望:“好吧,不看就不看呗。”她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,肯定是他怕瞧了太惊讶,在自个面前失态,才勉强按捺住的。   算了,不跟他计较。   齐邯无奈的捏了捏她的耳垂,柔声道:“不用看也知道很好看,桐桐的女红,一向是顶好的。”   “是吧?”被这么一夸,萧神爱立马就骄傲起来,若是有条尾巴,只怕也要高高立起。   她得意道:“我就说我的女红很好,阿兄和阿耶都不信。说给他们做个东西吧,还不要,真是没眼光。”   齐邯含笑点头:“嗯,是他们没眼光,桐桐就不跟他们计较了,往后只给我做就行了。”   萧神爱这般矜持的人,哪怕尾巴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,仍只是略略颔首:“看吧,等我有空了再说。这个可废心力了。你也瞧见了,我都绣了好几天,才初初成型呢。”   身侧许久没有传来动静,萧神爱不安的动了动,偏头去看他。   却见他眉眼低垂,似在酝酿和斟酌着什么。   “怎么了?”难得见他这般模样,萧神爱莞尔,坏心思的凑上去,啄吻了下齐邯的耳尖。   似是头一次被这样对待,也是头一回见她这般大胆,齐邯很难得的呆滞了下。   萧神爱又亲了下,低声问:“在想什么呀?”   甫一来陇西没几日,他就去临洮待了许久。   如今回来也没多久,便又要离别,一时之间,齐邯甚至不知该怎么跟她提起。   “再过几日,我又要去临洮了。”想了想,他没有说出自个可能又要赶赴战场,甚至可能要借道吐谷浑,深入西突厥腹地。   一来是为军机,二来也怕她担忧。   萧神爱却只是弯了弯唇角,柔声说:“好啦,我知道了,你去吧。”   齐邯颇为复杂的抬眸看她,斟酌道:“桐桐,你……”   自萧衡失踪消息传来,她黏人黏得厉害。原以为还需得自个好好哄上一场,却没料到她竟这么爽快。   似乎一点儿也没纠结过。   萧神爱在他怀中蹭了蹭,缓声道:“我当然很不想你去啊。”那具高大强壮的身子倏地一僵,她轻笑着倚在他肩头,“可你的职责本就如此,我嫁给你之前就已经想好的。北有突厥、西有吐谷浑、东有高句丽,皆是虎视眈眈,总得有人驻守边关,方能使海内安宁,我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私心,不叫你去呢?”   “阿耶曾对我说过,我身为太子之女,生来就享受了许多人无法享受的东西。既然得了这么多好处,便不能只顾着自个,光叫别人去受苦受难。”   她抿唇笑了笑,潋滟的桃花眸也跟着一弯:“何况真去受苦受难的那个人是你,我不过是受些离别之苦呢?”   烛影重重,柔软的声音如潺潺溪流,抚平心底的一点激荡。   满腔意气几乎要喷涌而出,齐邯揽着她的力道收紧了些,想要说些什么,却发现自个压根开不了口。   *****   幸得卢飞骏带着那三王子没走远,被人快马加鞭追上后,没隔两日就一道回了襄武。   为免对外露出端倪,齐喊让他对外宣称,是三王子舍不得陇西风光,想要驻足再赏玩几日。   至于这样的论调有无人相信,又是另一回事。   甚至李家设宴款待周郡守,卢飞骏竟也跟着去了一场。   “那三王子在突厥,手里还有些人马,你可别把人给弄死了。”   已是入夏的光景,小径两旁的榆树茂密如盖,齐邯同卢飞骏二人身着公服,并肩朝筵席处走去。想起自个一路护送兼看管的人,卢飞骏忍不住交代了这表妹夫一句。   那大几千兵他倒不是很在意,主要是听说三王子的马都是可汗给的良驹,难免动心。   高祖当年拉着五六千匹马打天下,现在的马匹虽不似从前短缺,好马还是很贵重。   齐邯扯唇嗤笑了声:“放心,还不到时候,我自然帮你好好伺候着他。”   心中却不以为然的想着,单凭那三王子先前不知死活求娶萧神爱的举动,就足够被他千刀万剐一万回了。   知道他只是以清河郡主做由头试探,可若不叫那三王子吃些苦头,难泄心头之恨。   卢飞骏脸颊抽动几下,回道:“你心中有数就成,这可说好了,他手里的马都归我。”   都已经走到半路,却被齐邯的人给强行追上,威逼利诱着叫他折返回来。   他捏了个这么好的棋子在手上,原本将人带去北庭亦无不可,既是被他强留下来,少不得狠狠敲一笔才行。   齐邯答应得很爽快:“都归你。”   俩人都是世家出生的武将,生就一副俊美姿容,仪表自是出众不已。今日穿朱服紫出现在人前,合身的公服衬得人身量颀长,厅堂中端坐数人的眼前具是一亮。   周郡守望着阔步走来的青年男子,想起沈氏那日提刀要砍他的样,不禁扼腕叹息。   转念一想到今日的事,又将那点子隐秘的心思给压了下去。   李家今日设宴,是为李十五郎和周郡守长女的婚事。十五郎父母双亡,为族中孤儿,因自幼勤奋好学被主枝收养,婚事也是由李泽懋做主定的。   沈氏以帕子抚着心口,同萧神爱低声道:“我就这一个女儿,从前总担忧她的亲事落往何处,今日过了,心下总算是稍安。”   萧神爱瞧沈氏这样子,就知她肯定是很满意李十五郎的,她勾唇笑笑:“父母之爱子女,大抵如此。”   许是这句话令沈氏颇有触动,她微怔片刻,方才恨声道:“确实是爱的,哪一个都爱得很。”   她想起了自家那老货。   老货心里头想的什么,她不说一清二楚,也能猜个八|九不离十,只怕是见自个仕途无望,想和高门攀上关系,为下一辈铺铺路。   老货那点弯弯绕绕的心思,她都没敢往外吐露半个字,就怕惹了郡主震怒。她又没儿子,下一辈同她没一个铜板的关系,当然见不得谁拿她女儿做垫脚的。   萧神爱微微笑道:“蕊娘都要出阁了,夫人也能享享清福。”   沈氏缓缓吐出口气,意识到了方才的失态,也笑道:“那老妇便先在这儿,谢过郡主吉言了。”   想起方才那齐都督和郡主相携而来,一直将她送到了二门处才作分别,饶是沈氏这般年纪的妇人,也不觉有些艳羡。   上回赏花宴,他似乎也是这么迫不及待来接妻子的。沈氏不禁叹道:“若是十五郎和蕊娘,将来能有都督和郡主的一半恩爱,我也就知足了。”   萧神爱这些日子经常和官眷们一处玩,同沈氏还算熟悉,又跟她说笑片刻后,起身想要去外面走两步。   清檀跟在她身后,慢腾腾的在花园中散步,行至水边空旷处,清檀道:“吴郡那边传来的消息,先前攀咬郡王的几个人被处斩后,家眷有的沦落教坊,有的被流放,人却大部分都没了。”   “不到两年的工夫,都没了?也没人注意么”萧神爱瞪圆了眼,很是愣了一会。   清檀叹了口气:“不论是流放还是教坊,都不是人呆的地方。当初我随母亲没入掖庭,阿叔带着我阿弟流放安西,幸得阿叔一路护着他,才没叫他夭折。这死的概率是高了些,却也不是不可能,自然没人管了。”   萧神爱也想起她有个随陆运流放的亲弟弟,如今在禁军翊卫供职,她叹了口气,淡声道:“不过就算他们活着,应该也查不出多少东西来,先缓缓吧。”   说话间,她瞧见一道人影匆匆跑过,瞧着鬼鬼祟祟的。   “你做什么呢?”萧神爱问了一声,倒将那人给吓了一跳。   谢宛红了脸回头看她,手里还拽着一个鹅黄色的香囊,后退两步道:“没、没什么呀。”   萧神爱有些无奈,恰逢筵席散了,远远地瞧见齐邯过来接她,便站在原地没动。   谢宛也没动弹,还抻着脖子张望。   便是清檀,也频频侧目去看她。   “怎的站在这儿吹穿堂风?”过了一丛竹林后,齐邯的身影便近了,自然也瞧见了立在两间房舍夹道间的萧神爱,三两步便走了过来。   萧神爱被风吹了一会,也觉得有些站不住了,她抿着唇笑:“我刚才瞧见你啦。”   瞧见他过来了,所以才没走。   齐邯被她撩拨的面红耳赤,心跳也止不住的加快。   卢飞骏正同他商议着布防,一路也跟着过来了,却见他接了萧神爱后,立马将自个忘在一旁。   索性这些真到了上战场时也会有所变动,他轻笑了声,便要离去。   却被一道轻柔的声音唤住了。   回首一瞧,面容清丽的少女立在一株茉莉旁,咬着唇瓣,怯生生的盯着自个看,很是愣了一会:“你怎的也在襄武?是过来探亲的?”   谢宛没好意思说自个过来的缘由,见他连台阶都给找好了,急忙顺着下去:“是啊是啊,替我母亲过来看看兄嫂的,再顺带看看舅父舅母。”   “看到你真巧。”谢宛脸颊似火烧,只想将剩下的话快些说出口,“我这儿有一个荷包,你要不要啊?唉,是昨日没绣好的,我正想着该怎么处理呢,我见你也没佩戴这些,正好缺一个不是?”   ****   萧神爱只觉得齐邯今日格外有兴致。   往日都顾惜着她受不住,听她撒娇便会停一停,哭了则更是慌得不行,哪敢再继续下去。   可今日任凭她怎么撒娇,他也只是放低了声音哄上几句,仍是翻来覆去将她折腾了数回。   她忍不住问:“你何时去临洮啊?”不过几日,她竟开始期待他去临洮后的日子,再这般下去,她可受不了。   倘若日日皆如此,是个人也受不住啊。   但听见他在耳边闷笑了声,轻声道:“后日。”   “后日啊……”萧神爱松了口气,马上就走了,再忍忍,再忍忍就过去了。   齐邯抚了抚她鬓边沾染了薄汗的发丝,沉声问道:“这般见不得我了?”   萧神爱怕他又要折腾,只得委委屈屈的否认:“才没有呢,我盼着、盼着你留下来啊,是你自个有事,非要走的,同我又有什么关系,总是这样血口喷人,诬赖好人!”   “哟,桐桐也知道被诬赖不好受啊?”齐邯俯在她肩窝处笑了笑,“那你每回冤枉我时,怎的不替我想想啊?”   “我哪有……”   齐邯拍了拍她:“好了,乖些,我抱你去浴房。”   萧神爱睁大了眼,想着先前齐邯借口说去浴房洗漱,确实是洗漱了,却又趁机干了那事,便挣扎道:“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!我就不要!”   这再来一通,她明日恐怕连饭都要人喂了。   齐邯不恼反笑,大掌在她腰窝处拍了拍,奇道:“今日竟是连浴房也不去了?”想着她往常是最好洁的一个人,眼中带了点笑意,“再这样下去,可要变成小脏猫了。”   “你才是小脏猫!”萧神爱从软枕里抬起头,愤愤瞪了齐邯一眼,很不高兴。   “好了,乖些,不闹了好不好?”齐邯坐起身披了件外衣,又俯身哄了她几句。   萧神爱于羞窘之中睁眼,瞧见的便是他衣衫半敞,腹部流畅线条若隐若现,令人霎时就能红了脸。   她又捂住了眼,转身趴在软枕里头,嘤嘤了几声:“你出去啦,我不要你在这。”   殊不知她这样,正好令人宰割,最后依旧被齐邯一把抱起,朝着浴房走去。   男人在她耳畔低声道:“别哭了,不折腾你了。” 第69章 .芫军师你阿耶知道,你无父无母么?……   连绵不断的几场雨,令京师夏日的热气一下子消弭殆尽。   好容易等到长安终于放了晴,却还是残存了些许冷意。   崇政殿庭前青石砖上积了几滩水,被西斜的日头一照,混着徐徐南风,呈现出一片粼粼波光。   萧晗坐于廊下自弈,时而抬眸看一眼庭中桐树,葳蕤的枝叶遮天蔽日,从硕大的树叶缝隙间,隐约可窥见颤巍巍挂在枝头的梧桐子。   尚未到成熟的时候,需得盯着仔细些,方能看清楚一二。萧晗凝着看了许久,不知不觉眼睛有些疲乏了:“大概还要些时日,方能成熟。”   林易跟着点头,脸上带着几分笑:“殿下说的是,这桐子可得到了秋日,方能成熟落下呢。”   阵阵薰风轻柔如许,萧晗斜眼看了看他,轻哼一声:“还用你说?”   林易赔笑应了声是,同他说起了这段时日京中的趣事:“奴婢听到宫中传闻,说圣人这几日身子骨好些了,昨日还下床走了两步呢。”   萧晗拿起一枚黑子朝他扔去,哪怕庭院中此刻只有他们二人,仍是不易察觉的蹙了眉头:“莫要妄议圣体。”   “瞧奴婢这……一时跟着圣人高兴,竟是忘了这茬。”林易打了自个两下,连连赔罪。   暗中打听圣人的身体状况,往大往小了说,可都能安上罪名。   林易想了想,又道:“哦还有吴王世子。听闻他新得了位爱妾,那爱妾是江南人,想吃莼菜羹,他赶急赶忙的让人送了过来,被吴王好一顿骂,差点连那爱妾一道杀了。”   他说的眉飞色舞,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模样,几乎自个就在当场看着一般。   萧晗却颇觉无趣,扔下下了一半的棋,转身进了内殿。   “洪成手下人手不够,真只靠他一个,恐怕刚到北庭地界便要被斩杀。”萧晗取过悬在架子上的宝剑,抽出几寸细细观赏。哪怕在昏暗的内室亦是寒光闪烁,可见是柄利刃。   林易紧随其后进去,阖上重重殿门,方才低声道:“殿下竟是叫郎君潜入那般危险之地,怎就这么狠心呢!”   他也是昨日才知,西突厥可汗病危是被人下了毒的缘故,下的毒分量不多,能叫人吊着半条命,却又使不上力气。   这下毒之人,正巧是殿下派去的细作。   中毒后,可汗第一时间封锁消息,这才急急上书给大郑说思念儿子,愿献牛羊换三王子归国,实则是要召三王子回去继位。哪成想三王子才走到半路上,可汗病危的消息便被人传了出去,传得莫说西突厥几个部落知晓,便是连一直想和它互相吞并的东突厥也得到了消息。   自去年那一战大败,可汗威望大减,连最喜欢的儿子,都被迫被送进了大郑为质。底下好几个部落都不满他擅自开战,以至于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和马匹。   奈何他南征北战多年,手下兵强马壮,若是他身子好好的,众人只能将不满藏在心里,不敢去挑战他的权威。   恰逢可汗病危,一众兄弟和儿子们,便开始蠢蠢欲动。再被人挑拨几次后,战事一触即发。   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”萧晗淡声反问,“突厥只是荒夷了些,也不都是蠢货。我叫他搅浑西突厥这池水,居然上来就干了件大的,不过他命不好,竟然被齐邯截住了那三王子。”   林易不是很懂这些,听到是被齐邯截走了人,忙道:“是被平凉侯截走还好些,总归不是旁人,殿下放宽心就是。”   萧晗“铮”的一声将宝剑完全拔出,缓缓靠坐在那张檀木圈椅上,叹息了一声:“直至今日,我也不知叫阿衡……到底是对是错。若是没有西突厥这场祸事,北庭一行,必定凶多吉少。”   废弃皇孙容易受人宰割,将来也容易被清算,连这层身份都失去了后,有时恐怕更好任人拿捏。   他在北庭经营多年,暗中安插的人手众多,并不确定在他被幽禁后,北庭还有多少人会向着他。   要萧衡假意失踪往北庭,是个无比艰难的决定。   为了叫他更保险些,只能让西突厥乱起来,叫北庭将注意力都放到突厥身上去。   卢烨曾向他提议,可引东突厥南下,再联合吐谷浑和西突厥一道抵御,趁乱杀回长安直接助他登极。   这是个最稳妥最便捷的法子,他却想也不想,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,并告诉卢烨,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。   请神容易送神难,就怕突厥不满一时掠夺,想要把窝都给挪过来。   他确实不想死,也想要这万里河山,但却不愿叫外族入侵,最终拿到手的只是一个空壳子,内里的锦绣都被外族给掠夺光了。   “阿耶这病症,也只能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了,不过他人没事就行。”萧晗揉了揉眉心,想起圣人近来训斥了齐王好几次的传闻,无奈道,“二郎那性子,他也不是不知,何必呢。”   自他活到进学的年纪,朝中上下就没大关注齐王这个二皇子了,也没人再将他看做储君的预备。所学所听,都是告诉他作为未来藩王,要尽心尽力辅佐哥哥。   齐王性子懦弱,在朝中领的一向都是闲职,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政事。   皇帝清醒后,知道他又以政事过问皇后,被气得连骂了数声没出息。   “给阿衡传个消息,让他待这场战事毕,没什么意外就先在北庭待着,不必着急回来。”   *****   陇西冬日格外冷些,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,夏日的炎热却和别处没什么分别。   夏日艳阳过于炽热,兼之齐邯也不在,萧神爱便理所当然的开始躲懒,一点儿也不想出去骑马。   骑马多累啊,又晒又热,出去一遭她都觉得身子骨快要散架。   清檀起初还劝劝,后来实在劝不动,只能讷口不言。   “等侯爷回来问起,我看郡主怎么答。”傍晚用过饭后,看着窝在躺椅里看书的萧神爱,清檀忍不住说了句。   萧神爱将书倒扣在躺椅边上,抬眸轻哼道:“我能怎么答呀?这有什么答不上来的,我就说我不想去。”   清檀似笑非笑:“郡主当真?”   “自然是……自然是当真啊!”萧神爱的声音本来渐弱,不知想到了什么,又突的提高了音调。   怕她一会儿恼羞成怒,清檀也不忍心拆穿,轻声道:“郡主先看书,我去吩咐人烧水,一会儿洗漱了早些睡下吧,明日还要去婚宴呢。”   萧神爱正看到兴头上,自然想要一口气读完,一点儿都不愿意丢开手,因此只是小声道:“急什么,又不是你出嫁,晚些去也没什么啊,赶上用饭就行了。”   清檀被她给说得面红耳赤:“郡主真是越来越……”   “越来越什么?”萧神爱放了书,眨眨眼,一脸疑惑的看过去。又低头看了看自个,她这不是挺好的吗?   清檀憋了一会,最终泄了气:“没什么。”她想着萧神爱方才的话也不无道理,如今整个陇西身份最贵重的,非她家郡主莫属,她能去参宴就已经很给面子了,哪里还在乎早晚。   话虽如此说,萧神爱晚上将那本书看完,心满意足后,便甜甜的睡了过去。   第二日比往常醒得还要早些。   用过一顿朝食后,便乘车出了门。   郡守长女出阁,哪怕男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儿,亦是宾客云集。   因那十五郎是被李家长房收养的,理所当然的由长房来给他操持婚事,萧神爱也是去赴了男方家的宴席。   筵席正酣时,十五郎将新妇迎了回来,众人都跟着去看,萧神爱也是头一回在这边参加婚宴,见着许多婚俗都和京城不同,新奇之余,也跟着去凑了回热闹。   婚房里头挤满了来瞧新妇的女眷,萧神爱眼看着挤不进去,就罢了手,还默默地后退了两步。   “郡主不进去瞧瞧么?”清檀笑着问她。她家郡主本来就是爱热闹的性子,今日碰上这种喜事,难免不想跟着玩一遭。   里头虽然堆满了人,只要郡主肯过去,众人自然会给她让开一条道,根本不算什么难事。   萧神爱却摇了摇头:“算了,我们在外面走走吧,也清净些呢,我刚才瞧见池边栀子花开了,我摘一朵给你簪上。”   清檀连连摆手说不要,嫌弃栀子花太大了,一朵石榴花还差不多。俩人说笑着在廊下走了两步,融融灯烛在地上拉了长影。   “今日这么热闹,郡主怎么不一道进去瞧瞧?”   身后突的传来一道声音,萧神爱回首看去,见着了一身着赭色衫子的老妇人。这老妇人姓章,是李家二房的一位老夫人,真要论起来,还是齐邯的叔外祖母。   萧神爱跟她不怎么熟络,因此只是笑笑:“嗯,人太多了,我就不进去瞧了。”   “不去也好。”那李老夫人应了句,小声嘀咕道,“自个嫁了这么久都没动静,还是莫要去人家婚房招忌讳了。”   她年纪大了耳背,自以为声音很小的嘀咕,却足够廊下的人听个一清二楚。   莫说廊下众人变了脸色,便是连她的儿媳小章氏,也被吓得惨白了一张面容,在心里祈祷着那郡主没听清。   姜氏张罗了一日,骤然听到她这话,一口气霎时被堵在心口,上不去下不来的。   她小心翼翼瞥了眼萧神爱,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时,却见她只是撩了撩鬓发,唉声叹气:“是呀,论这种事儿么,谁能比得上您呢?”   “多会生呐,一生生个吃牢饭的,二生生个被罢官的,这世上还有谁比得过您?”萧神爱轻嗤了一声,绝美的面容半隐在灯盏下,抬手让侍从去制止了李老夫人进门的举动,“你这么晦气的人,还是别进去玷污人家婚房了吧?”   清泠泠的声音没有放低半点,不疾不徐的传入了屋外众人耳中。   这李老夫人共有五子二女,是世人最喜欢的个数。她长子年轻时在外喝酒闹事,被收监关着去了,次子任上玩忽职守,差点将粮草给烧个精光,被罢了官。   这两件事都被花钱、托关系摆平了,如今她膝下儿孙满堂,谁见了都说一句有福气,还没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过。   遑论这么□□裸的嘲讽。   李老夫人双目喷火的回视,萧神爱仿佛连看她一眼都嫌脏,摆手道:“好了好了,你快离我远些。你都说了我还没孩子呢,别把你的晦气过给我了,我可不想跟你似的倒霉。”   幸得那日跟姜氏闲谈,听说了这件事。   如若不然,可不是骂两句戳她痛处这么简单。   姜氏见她没吃亏,悬着的心渐渐放下,转而听着李老夫人嚎啕大哭声后,又立马提了起来。   说两句就行了啊,她怎的这么能说……这可真是……   “别哭了,丑死了。”萧神爱这会儿心气不顺,看人便格外的不舒坦。这人讲话忒没道理了些,齐邯离开陇西几个月了,她有感而孕?   再想着齐邯骗她去临洮,结果是去和吐谷浑联手攻打西突厥,这样与虎谋皮的事,他就瞒着自个去做了,便更加的委屈,说话也没什么好腔调。   她对小章氏道:“快将你婆母请下去,人家新婚呢,她搁这儿哭,是不是成心的?”   小章氏略有些惊惶。   这些日子以来,郡主一贯是温温柔柔好说话的性子,骤然发作,着实让人吓了一跳。   清檀神色怔怔。   郡主这么久未曾发威,连带着她都出现幻觉,以为郡主是个温柔的人,刚才还替她捏了把汗。   这会儿才恍惚想起来,怎么可能呢!   以她家郡主在长安城的战绩,陇西这些人,更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啊。   真是没卫国夫人半分能耐,还敢出来作妖。   姜氏着人将李老夫人送下去了,转头对萧神爱道:“往后咱们这边不请她过来了,你可别往心里去啊。”   她没敢说齐邯从前随李初柔贺寿那次,这李老夫人看上了齐邯,想叫他做孙女婿,还托了齐邯外祖母说和。   然李初柔没看上,很嫌弃这二房的一大家子,连带着将自个阿娘都说了一通。   好说歹说着,将这小祖宗哄好了,又让人上了茶水来叫她歇歇。稍稍得了空后,姜氏突的想起李初柔曾在信中交代过,郡主脾气不是大好,叫她莫要轻易将人惹恼。  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,她还以为是小姑子夸大,陇西地处西北,泼辣的女子一向很多,便没当回事。   竟然还是句实话。   “她嚣张了这么久,总算;有个治她的了。”姜氏转头同婢女道,“她今日又哭,还以为是咱们,碍于长辈名分只能退让两步么?”   *****   婚宴后的第二日,萧神爱便接到了李家二房的赔礼。   看了眼那柄碧绿的玉如意,萧神爱嗤嗤笑了两声:“给他们送回去吧。”   “好,我这就去给他们送回去!”清檀爽快应了,她昨日本来准备骂的,郡主自个已经找回了场子,她就适时住了口。   萧神爱垂眸将那玉如意随手扔回锦盒,不以为然的想着,假若她今日收了这所谓赔礼,就意味着她选择退一步,不计较这事儿了。   但她不愿意让,也没人能叫她让。   哪怕父兄和丈夫都不在这儿,也没人能叫她退让半步。   陇西的秋日来得格外早些,几乎是一夜之间,满园皆染了层枯黄色,几片落叶铺在地上,走过时的吱呀声格外生出几分寂寥。   萧神爱每隔一两日便要问一回西突厥的战事,听说不断传来捷报后,她才稍稍露了笑颜。   齐邯回来之前,沈氏却来找了她一次,连连叹道:“我是真跟他过不下去了,他烦死人了,这几十年,真是受够了。”   见萧神爱静静听着,还给自己递了杯茶水,沈氏面色不由一红,轻咳了声:“说来也不怕郡主笑话,前些日子我隐约给几个玩得好的透了点意思,她们都叫我忍忍,道这么多年都过了,也不差剩下的日子。我是想着郡主是从京中来的,见多识广些,才想来问问郡主的。”   “夫人顺从本心即可,我也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。”京中夫妇过不下去时,和离者甚多,萧神爱微微一笑,戏谑道,“要不要我给夫人介绍位?”   沈氏连连摆手:“不用不用,我都想好了,我女婿无父无母的,也不担心亲家跟我不对付,我也担心他们小两口过不好日子。他们下个月就搬出来自住了,我就去跟着我女儿女婿,还能替他们操持家中,将来带带孩子。”   合着自个都已经计较好了,萧神爱垂首饮了口茶水,轻声道:“既然这样,夫人不如去跟蕊娘商量商量?她现在也是能当家做主的人了,倘若她也喜欢,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  沈氏一拍手,忙道:“郡主说的在理!我还当她是个孩子呢,总觉得她拿不出个主意来。”   晚间天光黯淡,她洗漱过后躺在床上,总觉得心头惴惴不安,瞧着漆黑的帐幔,都似要吃人的獠兽。  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她便叫了清檀进来,让她先陪自己说会儿话。   俩人说着说着,忆起了幼时在东宫的日子,齐齐笑了起来。   虽笑着,萧神爱心底的那股子不安却还是萦绕在那儿,许久都没有消散的意思。   “郡主怎么了?可是哪儿不舒服?”清檀自小跟着她,不消片刻就能瞧出她今晚的异样,不由得问了句。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皱着眉头说:“我总觉得有些难受,却不是身上难受,是心慌。”   清檀安慰道:“没什么的,可能是最近天气冷了,我去给郡主取一床厚实些的被衾来,这样应该好些。”   她刚一起身,门扉却被骤然扣响,绮云踉跄着跑进来,满脸的惶恐之意:“郡、郡主,有人正在攻打城门。”   萧神爱挣扎着坐了起来,反而有种不安的消息终于得到证实的感觉,她拧着眉问:“是何人?郡守可组织人去了?”   话一说完,却又想起来沈氏今日跟她说过,郡守三日前就去了各县巡视,每个十几日的功夫,恐怕是回不来的。   “来人打着天水的旗帜,齐五说,可能是天水王。”   萧神爱靠坐在床头,流民还好解决,若是藩王蓄意为之,那可就难办了。陇西的兵马十之八|九都被齐邯调走,天水亦是如此,但天水王自个恐怕另有一支卫队。   临近几个郡县空虚,他正好能趁机作乱。   齐邯临走前,留下了一批亲卫保护她,这会子也顾不上纠结太多,她忙道:“让齐五带着人,一同前去防守。我听郎君说过,襄武城城池险要,当初铸造亦是十分坚固,只要能守上一段时日,等援军过来就好了。”   话虽这么说,她心里却很没底,只能想着附近郡县能快些得知消息,赶来支援。   ***   齐邯率亲信入吐谷浑,同那吐谷浑王谈起联合攻打西突厥的事。   他原本没打算吐谷浑王会同意,只是想着先将要求提高些,到时再提借道也更容易。   孰料吐谷浑王也舍不下西突厥这块肥羊,爽快同意了他的提议。   一路靠那三王子引路北上,修改了舆图上不少错漏之处,而后假借助大王子登位,铲除了正和大王子作对的四王子及可汗的幼弟。   北庭和安西亦是分了几路进西突厥,一路深入,最终在围攻突厥王庭时,几路人马由此汇合,生擒了西突厥可汗。   可汗此时早已病入膏肓,哪怕是生擒,也没法子将他送回去呈给皇帝。只是这一仗却令众将士大受鼓舞,立誓扫清剩余残军。   晚间庆功酒宴,北庭副都护洪成拍着齐邯的肩,举盏笑道:“今日得以生擒可汗、攻克王庭,子彰当居首功啊!”   酣战之际,齐邯率百余亲卫奇袭王帐,径直带走了缠绵病榻的可汗。当可汗被绑着出现在大郑军中时,他手下将士顿时失了主心骨,军心大乱。   齐邯笑着同他饮了一杯,只是那双凌厉的眸子,却一直觑着他身后的人。   “这是我帐下新来的芫军师。”发现他的眸光后,洪成不由笑了笑,同他介绍。   那芫军师蓄着短髭,面容瞧不出什么,身量倒是很高挑。   齐邯眯了眯眼:“颜?倒是个不错的姓。”   “可不是么。”洪成乐呵呵道,“他无父无母,不知自个究竟姓甚名谁,喜食芫荽,就自个姓了芫。”   齐邯差点笑出声来。   他那双如鹰隼的眸子不动声色在洪成面上扫过一圈,复又若无其事收了回来。   酒过三巡,齐邯至帐外醒酒,正好瞧见那芫军师独自立在远处胡杨下,抬首望着清冷明月和无垠大漠。   他缓步走了过去,嗤笑道:“芫军师?你阿耶知道,你无父无母么?” 第70章 .天水王“你怎么才回来呢。”   月色溶溶,长野一望无际。   立在榆树下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来,面色淡然,无悲无喜:“恕卑职愚钝,不明白都督在说什么。”   齐邯抬步过去,在离他二尺远处站定,偌大的旷野上,此刻只有他们俩人。   “不明白么?”他重复了一遍,拧着眉道,“我实则也不大明白该唤你什么呢。是芫军师呢,还是合浦王呢,抑或是……太孙殿下?”   面前男子遽然变色,向后退了半步,良久平静下来后,他无奈叹了口气:“到底是被你知晓了。”   齐邯冷哼一声,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,随手扔了过去:“郡王这般费尽苦心,我想不知道也难。”   那一小团东西落入怀中,被他眼疾手快的接下,细细看过几眼后,复又收进了自个衣袖中。   “彼时被你手下的人发现了踪迹,就顺带想要给你透露一二,又不方便露面,便只得如此了。”萧衡微微一笑,声音平和而沉稳。   齐邯心头升起了一团火。   这人自个死遁了一身潇洒,倒是让神爱平白伤心那么久,几次都哭得差点背过气去。   自那以后,每日都黏人得紧,眼里时常蓄着两汪泪。  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,萧衡只是叹了一声,无奈道:“此事计划并不周全严密,叫她知晓了反倒容易被连累。”   忍耐片刻,齐邯心绪缓缓平复下来,淡声问道:“你后面准备如何?”   “暂时先待在北庭。”萧衡回道。   西风拂来,北地的秋夜寒意阵阵。   齐邯握了握拳,松开后抬眸看他:“此战以后,我恐怕需得回京述职,你可想过一道回京?”   这场战役不同以往的小范围摩擦,而是直接攻破了西突厥。他作为主将之一,朝廷多半会召他回京。   只是萧衡以何身份回去,还是个问题。   “你既是以洪副都护军师身份在北庭,不妨转至我帐下,以我帐下军师名义,也不是不行。”齐邯提议道。   萧衡按了按眉心,似乎对此颇为头疼。   留在北庭固然能更好经营,却也想尽快掌握京中局势:“容我想想吧,我手底下也还有些人,若是一同带回去,倒不好安置。”   俩人并肩朝着远处又走了几步,前几年来此时,齐邯尚听过远处山头上的狼嚎,今夜却是静的出奇。   想必是狼群见过这方激烈厮杀,担心被殃及,早就远远避开了。   夜间静谧,革靴踏上秋日枯草的声音清晰可闻。忽而想起先前的事,齐邯忽而问道:“我手底下的人说,那日在临洮瞧见了霍旻,可是有这事?”   “是他不假。”萧衡点了点头。   齐邯皱眉道:“霍旻为何会同你一块?”   萧衡云淡风轻道:“他办事颇有些能耐,只是为人太过放荡,从未正经过。我阿耶拿捏了他的把柄,便将他送到了合浦去。”   齐邯面色几度变化,半晌方道:“殿下可真是……物尽其用啊。那霍旻人呢,怎的没瞧见他,该不会被洪驸马给公报私仇了?”   时至今日,他也不得不佩服太子,会稽公主的驸马和奸夫,他竟是一个也不放过的用了起来。   萧衡瞥了他一眼,含笑道:“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,只不过确实是被姑父给小惩大诫了番,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,又不需亲上战场,今日恐怕是在帐中养伤。”   将霍旻带来北庭,他确实是有这样一份私心在的。他一来就送了份大礼,洪成待他倒是更为尽心尽力。   只不过他倒没对霍旻下死手,仅是亲自将他揍了一顿泄愤。   俩人出来时间不短,营帐附近也有军士们三三两两出来走动。对视一眼后,齐邯淡声道:“回去吧,你既说北庭知道你身份的不多,还是莫要引了猜疑,何况还有安西的人在。”   数日后,西突厥各部残军大致被整肃一清,余者也纷纷缴械投降,愿率众归附。   萧衡也终于考虑清楚,给齐邯传了话来,打算随他回京。为免引起怀疑,齐邯煞有其事的跑去找洪成要人,成功过了明路。   这一场胜仗令所有人激动万分,安西众人无不为此相庆贺,围在道上瞧大军班师。   齐邯却总觉得不大高兴。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收到萧神爱的家书,怕驿站出了什么纰漏,他时常派人去问询,却是一封也没有。   难免觉着失落。   *****   灯影重重,萧神爱立在府邸庭院中,眺望西边襄武城正门的方向。   城外天水王兵马来势汹汹,显然是早有布置,叫人远远瞧着,竟是有几分兵强马壮之感。   天水王与当今圣人同辈,是圣人堂弟。此次发兵,也是接到了齐邯整顿兵马入吐谷浑的消息,知道如今秦州都督府麾下空虚,便动了想要自立为王的心思。   圣人病重,尚且自顾不暇,齐王难堪大任,短时间恐怕也想不出什么解决法子。   再说齐邯深入突厥,回来肯定没这么快。待他早早将这些郡县攻下,数个城池之间互成连防之势,边关的城池修筑坚固,齐邯即便赶回,又能奈他何?   “都这么几日了,周老儿怎的一直不出来回话?”夜间,天水王立于营帐之间,抬眸眺望着襄武高耸的城墙,眉心微蹙。   经数日经营,天水如今已在他掌握之下,襄武为陇西郡治所在,若能攻克襄武,则整个陇西都可不攻自克。   幕僚回道:“许是那周郡守见了郡王三军赫赫威仪,心中惊惧,故此不敢出来。”   天水王被他这番言论给逗笑了,脸上浮现几分自得之色,忽而问道:“郡主可是在城中?”   幕僚回道:“回郡王话,属下听闻郡主随那齐邯赴任,如今想来,确实是在城中的。”   “哼,连赴任都要带着,这齐邯当真是宠她。”天水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,沉声道,“她老子现在失势了,到底还是朝廷册封的郡主,若是能将她擒拿住,也是和朝廷那边和谈的条件。”   再说以齐邯待她的心思,自个若将那侄孙女拿捏在手中,齐邯必定不敢再轻举妄动。   只要能撑上一段时日,再想将他剿灭就难了。   天水王沉吟片刻,吩咐道:“去给那周老儿传话,让他将郡主给献出来。”   *****   萧神爱是在睡梦中被人给推醒的。   一睁眼瞧见是清檀,她挣扎着翻了个身,喃喃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清檀急切道:“郡主,咱们府上被围住了,齐五说叫郡主换身便装,咱们即刻逃出城去。”   “围住了?”萧神爱这会子清醒了些,腾的一下坐了起来:“为什么要将我们围住,是天水王攻进来了?”   以襄武城池的稳固,齐五又说天水王手下那批军士,实则没怎么操练过,就是军备不错,看得过眼能唬人罢了。   她想着,怎么也不该这么快。   “不是。”清檀摇了摇头,咬牙道,“是那林县令带兵围的,说是天水王说,交出郡主即可撤兵。”   萧神爱掀了锦被,赤着脚下床去找衣衫,一面问道:“他人呢?”   清檀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林县令,急忙回道:“他就在咱们府门口,一直在叫唤呢。”   “天水王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。逃出去,也非易事,白白折损将士。”萧神爱轻叹了一声,唤她过来给自个穿衣,“咱们去瞧瞧吧。”   众人簇拥着她出去,甫一走到二门处,便可听到府外的刀剑声,其中夹杂着齐五的呵斥声。  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,齐五一转过头,就瞧见郡主着一身绛色长裙绕过厅堂旁的丛竹,款款走来。   他头皮一阵发麻,小跑着迎了上去,压低声音道:“郡主怎的出来了,若是要出城,今夜东北防守薄弱,是个好时机。”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轻笑道:“我要是真走了,他们不知该怎么编排我、编排郎君。”   怕是连父母兄长,也逃不过被人非议的命。   她听着府外林县令的声音,面色逐渐转冷。   齐邯留给她的亲卫,和阿耶私底下交给她的一队卫士,她仅留了一小批守卫都督府,其余的都派去协助府兵防守了。   她想着是整座城池勠力同心,却是城内先起了内讧。   府中静了下来,府外的林县令趁机喊道:“襄武被围困也有些日子了,如今天水王说只要郡主肯出城,他便退兵。还望郡主能主动些,总不好叫咱们全城百姓都没活路不是?”   齐五冷声回道:“天水王真是这么说的?莫不是天水王许了县令什么好处,才叫县令与他狼狈为奸?”   天水王大肆兴兵、反叛朝廷,怎可能单纯为了郡主而来。   外面这般兴师动众,住在附近的人早就醒了,只是碍于那些府兵不敢出来窥探。   齐五声音洪亮,声音足以穿透几尺厚的墙壁,轻轻松松的就传到了外边去,叫所有人听着。   府外静了片刻,继而沉声道:“这还能有假?你可莫要血口喷人!”   萧神爱抬首制止了暴跳如雷的齐五,轻声道:“襄武城池稳固,天水王连攻数日不下,百姓如何就没活路了?”   听出是一道女声,县令振作起来:“郡主养尊处优,不知人间疾苦,即便是现在被围困也少不了米粮供给,哪里知道百姓家中都没了余粮。”   “为何不开仓放粮?”萧神爱朝着府门走进了几步,声音沉稳有力。   齐五阻拦不得,只得步步跟在她身侧。   林县令回道:“我只能掌管襄武的,郡守不在城中,城中其余粮仓无郡守批复,不得开启。”   萧神爱被气笑了。   这就是他所谓的没了活路。   有粮仓不开,却要将她送去敌军之中。   她急喘了几口气,冷声道:“这种时候还不开仓,我看逼全城人去死的是你吧!难道这种危急关头,朝廷会因此降罪?林县令未免将头上这顶官帽看得太重了些!”   一番话下来,府外原本满腔热血跟来的士卒,也瞬间转了心思,望向林县令的眸光带了探究之意。   见外面许久未曾出声,萧神爱转头对齐五说:“你派人去开粮仓,若是这姓林的再不肯,你将他当场斩杀。”   她依稀记着这陇西长史,是为齐邯一堂舅,便吩咐道:“郡守不在,这郡中之事原也不该他来做主,先去寻李长史。”   齐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,来不及细想郡主的这番决断,沉声应了句是。   萧神爱只叫人坚守府门,没再理会外间叫唤,转身让清檀扶着她进去,又派了女萝换了身圆领袍,跟着齐五的人一道赶往粮仓。   半夜被唤了起来,长夜漫漫,却再无睡意。   萧神爱叫侍从点了盏灯,随手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看,眼睛虽一直搁在书上,上头密密点点的字,却是一个也没看进脑子里去。   只觉心烦意乱。   夜间起得急了些,又被凉风吹了一遭,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。待到天光破晓,她准备起身走动走动时,房门却被从外叩响。   “郡主,粮仓开了,里头仅有万石粮食,且还有许多发霉的。”   萧神爱不自觉扔下书,怔怔问道:“城中……我记得襄武城,有近十万人呐!”   于这西北边陲来说,襄武是个大城池,城中拥有接近十万百姓。万石粮食,根本支撑不了几日。   “难怪,难怪他不愿开仓放粮,莫不是早就知道是这样?”萧神爱呢喃了几句,起身朝外走去。   清檀将门栓取下,打开了房门,猎猎秋风下,萧神爱瞥见齐五额上竟渗出了汗珠。   “先和李长史商议,将发霉的放到一边以作备用,将好的都先发放给贫户和下户。”她声音轻柔,不疾不徐的说着自个的主意。   齐五点了点头:“李长史也是这般想的,如今已暂且将林县令扣押了。”   萧神爱想了想,又道:“看看咱们府上可有余粮,也先拿去吧。”   没过多会的工夫,府门再次被人扣响,侍从告诉她来人是李泽懋,已经知晓了她开粮仓的事儿,李家也愿先将余粮给捐出来,以作应急之用,特来支会她一声。   李家是陇西大户,世代盘踞于此,萧神爱也略略放下了心。   清檀看着她眼下一圈青黑,略有些心疼地说:“郡主,先进去歇会吧?晚上都没睡好。”   “好。”强撑了这许久,萧神爱难免有些累了,眼前阵阵晕眩,连站立都有些难。   至下午申时,城中许多人家都得知了此消息,见李家和都督府都捐了粮食,也不得不将自家多余的捐了出去。   郡守夫人沈氏下午还过来了一趟,甫一进来便骂道:“那姓林的可真是个杀千刀的!拿人当傻子唬呢,竟是说得出送你出城就能退兵的话,哪个傻子也不会信啊。”   “城中不是派了人严加管控,不许人随意出来走动么?”萧神爱疑惑问道,“夫人是怎的出来的。”   沈氏摆了摆手:“我拿着那老货的令牌出来的,如今老货不在,我就做主将家里粮食都捐了出去,应该能应付上一段时日。”   见萧神爱欲言又止的看着自个,她忙道:“你别担心,我心里有数。我幼年时家中曾闹过饥荒,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,就喜欢屯粮,家中粮食只怕比你们府上还要多。”   “夫人有数就好。”萧神爱轻笑了声,温声道,“夫人既然过来了,就用顿晚膳再回去吧。”   俩人说了会子话,沈氏骂了半个时辰的林县令。   “竟是深更半夜的来抓人,这是想叫旁人救都救不及呢,太坏了些。”沈氏狠啐了口,又道,“等老货回来了,可得将他好好查办才行,只是据说他在京中有姻亲,当初是被贬过来的,本该去下县,运作了番竟是来了咱们襄武。”   听她这般替自个骂着,萧神爱原先的怒火散去许多,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反过来宽慰了沈氏许久。   又守了半月有余,城楼上守卫的兵士忽见外面旌旗遮天蔽日,连带着滚滚黄尘,从远处奔袭而来。   不消看清甲胄和武器,只需看阵势和战马奔跑的姿势,便可知是精兵。   众士卒大惊失色,想着可能是天水王兵力增援,齐齐乱了方寸。   一人喊了声不若开城门献降,被齐五一刀斩首,望着远处道:“且等着,静观其变。”   众人许是被他这一番举动给震慑,都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,守在自个原先的岗位,战战兢兢瞧着下面局势。   良久,却没有他们所想的攻城,而是两方人马打了起来。   齐五一喜,高呼道:“是朝廷援军到了,开城门!随我出城夹击叛军!”   黄昏时分,太阳已落下一半有余,天色暗沉沉的,头顶亦是暗沉沉的覆了一层乌云。   城外喊杀声震天,与那一群精兵比起来,天水王千方百计操练出来的人,仿若一群乌合之众。   被对方长刀砍来,犹如割地里的麦子一般容易。   那些精兵们犹如没有感情的屠戮钢刃,在他们面前,天水王的兵卒毫无半点还手之力。   一直从黄昏至深夜,双方秉烛夜战。   直至天水王被一刀砍了头,方才止歇片刻。   战事停了,周郡守方才敢骑着马从后方出来,对提着天水王人头、面色阴沉的齐邯道:“齐都督,咱们先进城吧?城中这会儿也乱成了一锅粥,想来还有许多事儿亟待处理。”   襄武被围困时,周郡守正在渭源附近巡视,他是五日后接到消息的。但他出城只带了些护卫,根本就没有兵马,因此也不敢回城,而是跑去了旁的郡县借兵。   只是旁的郡县的兵马,此番大多也被抽调去了西突厥。好容易在附近的会宁和平凉郡借了人,回来路上正好碰着闻讯疾驰回陇西的齐邯,这才一道整合了人马,赶回来解襄武之围。   方才暴怒之中砍了天水王,齐邯这会儿想来,颇有些后悔。   就凭他想要桐桐做人质,该留着他慢慢折磨的。   他面无表情的将天水王人头扔给身后齐六,淡声道:“郡守且先回城中官署料理政务,邯尚且还有些事,晚些再过来。”   看着他策马离去的方向,周郡守撇了撇嘴,瞧他这着急忙慌往家赶的,能有什么事。   萧神爱正听人说了城外捷报,在院中起来又坐下数次,几番想问城外的人是不是齐邯,最终又止住了。   万一不是,难免失望。   正当她觉着揪心煎熬,想要回去睡下时,院门被人用力推开,一人阔步从外走了进来,身上银色的盔甲染满了血污。   “子彰?”她怔怔唤了一声,脚步踉跄着过去。   齐邯刚对她说了句身上脏,要先去洗漱,她却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,将他的腰身紧紧揽着,呜咽道:“你怎么才回来呢。” 第71章 .伺候沐浴齐邯伺候得太舒服了   曙光融融,西风拂过庭中枯黄的桑叶。   齐邯满身血污,猝不及防的被她紧紧箍住,整个身子一下子僵在原处,几乎动弹不得。   不是身子太过疲乏没了力道,而是想不出该怎么办。   见他只是愣在那儿,任凭自个哭了半天也没什么回应,萧神爱更难过了,呜咽声愈发的迅疾,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:“你……你怎么、你怎么不理我啊?”   待到好容易说出一段完整的话,她早已哭成了个泪人。   “呜呜,你都不理我,你是不是不要我了?”萧神爱抽噎了几下,原先用力圈着他腰身的手渐渐松懈了力道,似有脱离的迹象。   她抽空抬头,看向那面容僵滞的男人,更是委屈极了,不由气恼道:“我……我不要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忽而就被人禁锢住了那道细细纤腰,用力之大,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将她拦腰抱了起来,低声道,“别说这些我不爱听的。”   萧神爱身子骤然腾空,失了支撑后,她下意识挣了几下。   然腿弯和上身都被人牢牢扣着,稍微动一下也没法子,她别过头红了眼:“谁叫你刚才……”   明明是他先不搭理她的,怎么还怪上她了?   太不讲道理了!   蜷了蜷手指后,萧神爱试着伸手去推他。   然粉嫩的指尖甫一触上那银亮的甲胄,冰凉的温度传递过来,下意识的又向后缩。   秋日本就是霜色尽染、露气深重的时候,阵阵寒意裹挟而来,再这么冻上一下,浑身霎时一个激灵。   “好冷。”她微努着嘴,很不高兴。   齐邯本意是叫她离自个远些,怕她沾染了自个甲胄上的血迹和污泥,这会儿她蹭都蹭上了,只得叹了口气,抱着人阔步朝浴房走去。   院中侍从对视一眼,这才从方才的呆滞中回过神来,急急忙忙的跑烧水,也有去拿沐浴的用具和更换衣物的。   清檀刚支使了女萝去拿澡豆和香膏,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后,心境才略略平复下来,领着两个小丫鬟去庖厨,叫人置办一桌吃食出来。   齐邯将萧神爱放在浴房的一张檀木小榻上,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:“方才我身上脏,才不欲抱你的,哪想到有只小脏猫将我缠着不放。你自个瞧瞧,这回可真成个小脏猫了。”   萧神爱低头看了一眼,发现自个缃色裙摆上满是污渍,手上有了些血点子。   她这才抽空去注意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,抬眸看去,见着齐邯右侧颌骨与颈项交汇处,有两道交错的伤口,便颤着声问:“你受伤了?”   齐邯这会子才觉着那伤处有些隐隐作痛,他抬手摸了摸,轻声道:“一点皮外伤,不妨事。”   “哪里会不妨事,流了这么多血……”萧神爱又开始哭了起来,先前眼圈的一圈红肿还没消下去,此时愈发的醒目,哭得身子都在打颤。   齐邯半蹲下来,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,想起她当是头一回见到从战场上下来的人,没被自己给吓着、还能在这儿好好说话就已经很好了。   没法子再要求更多。   无声的哄了片刻,他无奈笑道:“别怕,不是我的血,是旁人的。”   萧神爱于啼哭中缓缓抬起头,将信将疑道:“真的?”   “自然是真的。”齐邯轻声哄着,柔声道,“桐桐帮我把甲胄解了可好?解了甲胄,你就知道我说的真假了。”   萧神爱看了一眼,抿抿唇道:“可是我不会……”   齐邯笑着捏了捏她的耳珠:“没事,我教你。”   顺着齐邯的指引,萧神爱颤颤巍巍的伸出手,先解开了那身明光铠上的护肩。   便是一个护肩的重量,叫她提着也很有些吃力,得用手捧着才行,遑论齐邯要长时间穿在身上行动。   一路解着身甲和护膝的系带,萧神爱累得气喘吁吁的,离他这般的近,那股子血腥混杂着黄尘的气息,也是一刻不停的往鼻子里钻。   她颤巍巍的抬头,见着齐邯身前的护心镜似乎有些裂损,愣了片刻,替他解下后戳了戳心口处:“这儿可有受伤?”   齐邯眉眼含笑的望着她,声音柔和:“有一支暗箭,恰好被护心镜给挡住了。”   光是听他这般说,萧神爱心尖便是一颤。  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面前的男人,抽了抽鼻子:“怎么这么凶险呢?”   浴房被人从外扣响,是侍从送了水过来,齐邯看着她那双朦胧泪眼,忽而有些后悔带着她一块儿进来了。   现在就哭成这样,一会儿若是瞧见他身上的疤,他都不敢想象会是如何景象。   叹了口气,他吩咐侍从将水放在屏风外,而后自个挽着袖子提了进来,亲自往浴桶中加水。   萧神爱眼尖,在他挽袖子的时候就瞧见了胳膊上的一道伤口,直至他将浴桶中放满了水,方才轻声说:“子彰,你身上还有伤吗?”   “没、没了。”齐邯心下一紧,连忙回了一句,又轻声说,“乖,你先洗着,我在旁边给你看着水。”   往常急不可耐的人,今日突的成了佛,必定是有猫腻在的。   萧神爱没理会,径直朝他走了过去,扯住他的衣袖:“你叫我瞧瞧。”   齐邯伸手将那处衣袖拽着,温声说:“没什么好瞧的,你哪儿没瞧过不成?如今天冷了,水容易凉,快些洗吧。”   说着,他捏了下萧神爱的面颊,唇角勾起一抹笑:“桐桐今日,可真是热情啊……”   瞧着那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,饶是萧神爱此刻,也忍不住红了红脸。   但她还是牢记着方才的决定,遂寸步不让的同他对视,如蝶翼的长睫扇动几下,掩盖住了那双桃花眸中的潋滟水波。   周遭静得出奇,唯余庭院中的寒螀低鸣声。   最终还是齐邯败下阵来,担心她因此着了凉,只得退了一步,轻叹道:“好好好,让你瞧,只瞧一眼好不好?”   他这般说,萧神爱便是认定了自己的判断。   她轻哼了声,声音娇娇的,仿若一只小兽:“那你得先叫我看看再说。”   齐邯没了法子,只得解了衣衫,叫她去看伤处。   新旧伤疤交错,旧疤颜色深些,新脱落的地方还泛着点淡粉。除此之外,还有许多未愈合的地方,在他背部和胸腹处纵横着,让人心尖都揪成了一团。   “你不是说没事吗?”萧神爱捏着他的胳膊,仰头去问。   齐邯垂首,同她抵着额头哄道:“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么?”每一场战事,都有着不可避免的伤亡。每一次见着身边原本鲜活的人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,他都万分庆幸,庆幸自个还活着,还能活着回来见她。   幸好都已经结了痂,不至于不能沾水,萧神爱抽抽搭搭一阵,才勉强止住了这阵难捱的心绪。   齐邯伸手试了试水温,方才替萧神爱褪了衣衫,将她抱进了浴桶中。   方才折腾了好一阵,萧神爱早就没了力气,懒懒散散的靠在浴桶之中。   然齐邯也紧随其后跨入,浴桶中的水位霎时高了一大截,萧神爱起来不及,差点被呛着。   她轻咳了几声,转身怒视齐邯,小声哼道:“你怎么这样啊?”   知道她这会子心里不舒坦,齐邯也不敢触她霉头,只得小心翼翼的哄着,半句重话也不敢说,声音柔得仿佛能拧出水来。   好容易将人哄好了些,乖乖顺顺的靠在他怀中,身子微微蜷缩着,全身心的依赖着他。   和从前一样,黏人得紧。   萧神爱没力气的靠着,微努着嘴,一瞧就是很不高兴的样子。可是又没有力气说话,兼之齐邯伺候得太舒服了。   她想着,要不暂且缓缓,先享受好了,待会再来折腾他。   享受着享受着,她逐渐忘了先前的不虞,眼皮向下耷拉着,是昏昏欲睡的模样。   齐邯取过一旁的沐浴用具,澡豆、香膏、面脂……一个不落的用着,极为熟稔。   好容易盥洗好了,齐邯抱着萧神爱从浴桶中起来,拿干净的絺布替她擦过身子,才取了屏风上挂着的寝衣给怀中美人换上。   萧神爱怔怔看他。   他今日很古怪。往常若是俩人一同沐浴,齐邯少不得得在浴房中要几次的。   可今日却一次也没有,只是替她按揉了一下身子,除去偶尔带些暧昧的手法,并无旁的举动。   待给她穿好了衣衫,齐邯方才俯身吻了下眼尾,轻笑道:“好了,我一会儿还要去府衙,你现在家里休息一会好不好?”   原来是因着这个。   “你不用些吃食再去吗?”萧神爱攀着他的脖颈,哼哼唧唧的问。   美人儿柔软的藕臂缠绕着自个,姣美的面庞近在咫尺,呵气如兰。这样的情景,没有几个人按捺得住。   齐邯亦是忍得难受,却还是伸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:“今日刚剿灭了天水王,还有许多投降的残部需要我出面处理,我带着大军班师回来,也一直未曾休整过。”见着她面上露出些许失望,他道,“乖,我晚上回来陪你用晚膳,再过几日咱们就回京了。”   俩人换了身衣衫出来,庖厨刚整治了一桌子的菜。被关了这些日子,府里余粮又都捐了出去,庖厨几乎是将剩下的好东西都烧了。   萧神爱推推他:“你用两口吧?什么都不吃就往府衙去,周郡守那么抠,他才不会给你管饭呢。”   齐邯忍不住笑了下,依言坐下,就着菜用了一整碗牢丸。   *****   周郡守一回城,就听人说起妻子将家中米粮都捐了的事,一时间觉得沈氏这回少了往日里的凶悍样,很给自己长脸。   他不禁笑着吩咐道:“着人去跟夫人说一声,城中安好即可,捐的这些东西,全当是给自个积福。”   底下府衙僚属们也笑着称是,顺着他的话,夸赞起了郡守夫人深明大义、舍己为人。   沈氏接着周郡守传来的话时,却只是哼了一声:“咋的?他一个只顾外头的,家中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,还不是靠我打理,捐些米粮还要他同意不成?”   婢女在旁抽了抽嘴角,赔笑道:“夫人,郎君只是在表彰夫人,并无什么恶意的,也不是夫人想的这个意思。”   沈氏闻言更是不耐:“真是反了天了,他还敢来表彰我,这可真是……”   婢女想了想,还是选择了闭嘴。   夫人这性子,是最不许旁人来评判她的,郎君尤甚。   众人在府衙相见时,具已换了身齐整公服,相互拜见后,方才在厅中坐了。   周郡守先派人整了些吃食,去犒慰会宁和平凉前来支援的将士,方才掸了掸公服上不存在的灰,同齐邯道:“战事既已平定,天水王的事儿便交给都督了,我且先处理咱们郡内的庶务。”   齐邯轻轻颔首,道了声知晓,却并未先行离去,而是抬眸望着不远处的粉墙黛瓦,并两株相对而种的银杏树。   不多时,林县令被押了上来。   见着他后,齐邯面色转冷,握着扶手的手缓缓收紧,几欲暴起将他踹翻在地。   便是此人,欺负了他的桐桐。   “郡守救我!”林县令上来后,先行喊冤,“下官本欲坚守御敌,奈何郡主和李长史狼狈为奸,将我关押了起来,甚至还意图献城而降。”   齐邯冷冷看着他,手指轻扣了几下桌案,不咸不淡问道:“是么?”   这两个字令林县令一个哆嗦,这才发现厅中上首还有一人,顿时吓得跌坐在地。   “方才没听清楚,县令可否将刚才的话,再给本官复述一遍?”齐邯面带笑意,轻声问他。   见着他脸上的那几分笑,林县令稍稍安定了些。   说起来,以面前这青年的家世和手段,天底下恐怕谁都能娶得。   偏就早早定了亲,被迫娶了个了无依靠的郡主。   换做谁不想摆脱?   自个若是借此助他脱身,想来也能借此抵了许多罪过,到时候问责起来,说不定还能叫他捞一把。   思及此,林县令定了定神,拱手道:“回都督话,下官方才说的是,郡主和李长史狼狈为奸,意图献城而降。”   “彼时下官正是坚守不出,想要开粮仓赈济城中贫户和下户的时候,郡主却不知怎的和李长史联系上,将下官给关了起来。下官隐约听他们商量着,说城中余粮不多,不如开城门献降算了,下官反对,还被他们给打了一顿呢。”   他指着脸上的伤,叫众人去看。   那日被齐五给打的淤青已经散得差不多了,只剩一点点印迹。   厅堂中众人面面相觑起来,弄不清楚是个什么状况。这几日跟着李长史理事的诸多僚属却是义愤填膺,碍于长官在上首端坐着,不好发声。   周郡守侧眸去看齐邯,想知道他留在这儿,是否想要插手此案。   被一双双眼睛盯着,齐邯仅是摩挲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碧玉韘,轻笑了笑。   就在众人摸不着头脑时,他却忽的变了脸色,起身一脚踹向了林县令的心窝:“你最好想清楚了,再张开你的那张嘴。否则,我瞧着是可以不用要了。”   林县令被他踹得一个趔趄,径直仰栽到地上,忍着身上的疼去看那青年,却见他理了理衣袍,转身对周郡守道:“兹事体大,不仅涉及郡主,还有郡中被贪墨的那么多米粮。还望郡守秉公审理,过几日此人还需押往朝廷受审。”   说罢,他阔步出了厅堂,浅紫色公服袍角擦过林县令的身子,使他下意识捂着心窝,向旁边躲了躲。   赵硕跟在他身后,他是离齐邯最近的人,这会儿尚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磅礴怒意。知晓林县令今日是触了侯爷的逆鳞,遂大气也不敢喘的跟着,一直低着个头,劝也不敢劝上一句。   旁的时候还好说,若摊上那人的事,便是他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亲卫,也担心被迁怒。   出了厅堂后,齐邯深吸一口气,也有些诧异今日的失态。   换做往常,他即便心中怒急,也一向是勉强压抑着,求个师出有名。   譬如那被他砍了头的天水王,便是战场瞬息万变,谁也预料不得,他亦没有丝毫错处。   但刚才去踹那林县令,则完全是出于本心。不仅是踹他一脚这么简单,甚至想将他下到昭狱,狠狠折磨一番,方能抚平心头怒火。   行至廊檐外,他回首看了眼,里头周郡守尚在审理,从意图绑架郡主问到了贪墨米粮的事儿。   自个辖地出了这样一桩大案子,周郡守也不敢怠慢,审理得十分卖力,力图将自个从贪墨嫌疑里头摘出来。   虽知道连带责任必不可少,却也力求将过错降到最小。   齐邯出了郡守府衙后,翻身上马,前往都督官署。   那蓄着短髭的芫军师正在核对此次战利,手中拿着账册,着人清点着。见他执着马鞭阔步入内,上前两步道:“伤亡士卒已清点好了,划分好了等级,依都督看,是何时发放抚恤?”   齐邯略有些讶异,震惊于他的速度之快,往常这些事儿,少说也得是三两日的工夫,他竟是这么快就好了。   “宜早不宜迟,既然都已经清点好了,一会下午就着人开始处理吧。”齐邯接过他手中的账册,缓声回了句。   五郡的将士,若要将伤亡抚恤全都发放完毕,少说也要个把月才行。越早开始,便能越快处理完。   看了眼官署中忙碌的众人,齐邯将账册递了回去,嘱咐道:“咱们下月初便回京,你且着手开始收拾吧。” 第72章 .回京是我帐下新来的军师   一场大战下来,又牵扯到了贪污的事儿,陇西府衙众人都忙得脚不沾地。   齐邯这段时日也大多待在官署中,每日清点核对战场善后事宜,以及各种战利的安置。   回到府中时,往往都已经是深夜。   萧神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刚翻了个身,听到房门被轻轻推开、悬在卧房和厅堂之间的纱帘被掀开的动静后,转了个身朝里,阖目假寐。   不多时,被衾也被掀开,身子落入了一个暖融融的怀抱里。   那怀抱太暖,屋中尚未燃起炭火,被衾虽十分厚实,且还塞了汤婆子在里头,她却仍是下意识朝那暖和的地方靠了靠。   如此一来,齐邯自然察觉出她未睡着。   “怎么还不睡?”齐邯将人紧紧拥在怀中,又去替她暖略显冰凉的手,声音温和。   萧神爱动了动,寻了个让自个舒服的姿势,方才小声说:“太冷了,睡不着。”   齐邯抚了抚她柔软如瀑的发丝,方才低声问:“现在还冷不冷?”   壮年男子本就火气旺盛,再加上放在床尾的那个汤婆子,身上霎时像被一阵暖意包裹着。   萧神爱笑着推了推齐邯的胳膊:“好痒,不冷了。”   推了一会却没推开,她禁不住转过身去,却瞅见黑暗中一双沉黑的眸子,正炯炯盯着自个瞧。  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,她撇了撇嘴哼道:“我说很痒,你没听到吗?”   齐邯伸手在她身上轻轻抚动着,缓声道:“桐桐可是睡不着?”   萧神爱趴在软枕里头,轻轻翻转了几下,闷声道:“有一点点。”   “睡不着啊……”   听着身侧意味深长的声音,萧神爱立刻警觉起来,她手忙脚乱抱着锦衾往里侧挪,磕磕巴巴道:“怎么会睡不着,马上就睡了呀。”   然身侧那人却是一手撑头,眸中流露出些许笑意,好整以暇的望着她。   萧神爱忽而后悔睡前留了盏灯在床头,那一盏流光的灯火,足以叫她瞧清楚齐邯的面容和神情。   想装作没看见也难。   “桐桐。”齐邯轻唤道,“过来些。”   萧神爱最不喜被旁人命令,下意识就要反驳:“不要,你为什么不过来?”   甫一说完,她忽觉有些不对劲,而后又见面前男人勾了勾唇角,眸中笑意愈甚。   “好,我过来。”   面前的光亮被高大的身影覆盖,蓦地暗了下来,唇瓣被攫住,经几番辗转,才得以喘息片刻。   在她控诉自个靠得太近,叫他离远些的时候,齐邯却只是略微诧异的挑了挑眉,委屈道:“我是听你的话过来的。”   萧神爱不高兴了,刚才那句话,分明就是齐邯激她说的,这怎么能作数!   他太知道什么时候能叫她说什么话了。   连她会回什么,都拿捏得一清二楚。   “我没说。”思来想去,只剩下这个法子,萧神爱捂着耳朵装聋作哑,拼命否认。   只要她不承认,他就奈何不了她。   总不能让她重新说一遍吧?   齐邯轻笑着伸出手,拇指在她唇瓣上按了按,轻声道:“怎么会没说呢,我方才亲耳听见,就是从这儿说出来的。”   最后一道轻柔的声音说罢,男人眸色陡的一沉,视线胶着在她身上,忽的垂首,一吻落在泛着波光的桃花眼上。   “乖些。”齐邯又在那浅粉的眼尾处亲了亲,逐渐向下转移至柔软的唇瓣,仅是细细密密的啄吻,手也按在美人身后,安抚她略显颤栗的身子。   帐外燃着的那一豆灯火,足够萧神爱瞧清他身前流畅的几道线条,纵使已经从战场下来这些日子,他也一日都没荒废过。   那处的块垒,似乎更加的紧实了。   饶是已经看了许多回,萧神爱也还是忍不住红了脸,半垂着眼皮,都不敢细看。   多看一回,眼睛都要被灼得发疼的。   几番挣扎之下,萧神爱的衣襟已经散了,藕色的抹胸若隐若现,其下更有着连绵的山峦丘壑。   齐邯眸色一暗,身子微微俯着,倾身而下将里侧的美人覆住,在她的耳垂处轻轻一吮。   萧神爱霎时酥了半边身子,懵懵懂懂的睁了眼,咬着唇瓣问:“你明日不用去官署吗啊?”   这些日子官署事忙,齐邯大多时候仅是逗弄她一番,不像今日一样来真格的。偶尔他甚至会离开一二日,亲自去发放抚恤。   他有时回来得玩了,她要么已经睡着,要么则是半梦半醒之间,仅能感受得到他轻手轻脚的上了床,小心翼翼将她拥在怀中。   偶尔将她闹醒了,她哼唧两声,则是轻声细语的哄着,不敢叫她有半点不虞。   便是偶然情到浓时,也是他回来得早,正巧有了兴致的时候。   很少像今日,这般晚了好要……   令她恍然想起尚在京中的日子。   “明日不用去。”齐邯在她耳廓边上轻声回了句,听着她说明日并非休沐日,他只是笑了笑,“明日咱们该要启程回京了。”   萧神爱蓦地瞪大了眼,愣愣回道:“何时回京?”   “明日。”齐邯答了话后,担心她又闹腾起来,连忙安抚道,“襄武被围时,你操劳了许久,身子尚还未养好,我不想叫你再分神去想这些,才将一切打点好了才告诉你的。”   萧神爱努着嘴,眼里流露出一些委屈,揪着他半披在身上的寝衣问:“在你心里,我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吗?”   齐邯亲了亲她的面颊,柔声说:“做得好的,这样的小事,桐桐当然做得好。”他解释道,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只是想叫你歇上一回。”   天水王围困襄武时,她一直在强撑着,身体瞧着比往常还康健些。   他初初回城那日,萧神爱白日倒没什么事,夜间却发了些低热。他探手摸上她的额头的时候,便觉掌心里一阵滚烫。   急冲冲的着人去唤了医士来,至下半夜时,那阵低热已经自个退下去。他仍是不放心,盯着她喝了两日的药。   萧神爱尚不知道自个发热的事儿,只以为喝的是补药,还跟他抗拒过许多回。   “好了,咱们明日下午启程。”齐邯略有些粗粝的大掌按在美人的后颈处,星眸中流转着光华,“不气了好不好?你也该为我想想的。”   萧神爱怔了一下,这跟为他着想,有什么关系呀?   “我哪里没为你着想了。”她小声嘀咕了句。   到底忌讳着悬在头上的男人,没敢太大声。   齐邯叹了声,倾身而下,将她完全覆盖住,呢喃道:“你若是累病了,叫我怎么办呢?”   今日折腾得格外狠些。   这样的情境中,萧神爱低泣了好几回,然齐邯每回都只是将她哄了几声,待她啜泣声稍稍平复些许后,又重新动作起来。   如此反复了许多回,她眼睛都快哭肿了。   直至帐外翻了白,影影绰绰的能瞧见树丛轻晃,齐邯方才止歇了下来。   被他抱去浴房清洗时,萧神爱恹恹的趴在他怀里,才瞧见被自个抓挠出来的印子。   往日顶多有一二道,今日被他折腾得厉害了些,她亦是不管不顾的,下手也没个轻重。   顺着她的眸光看了过去,齐邯执着一只柔夷把玩,瞧着上面刚染好的蔻丹,轻笑道:“下回该给你剪短些才行。”   “不要。”萧神爱猛地将手抽了回来,生怕被他将刚染了色的指甲给剪了,宝贝似的护着,侧首瞪了他一眼。   齐邯忍不住笑。   他哪里敢这样,不过是逗她一逗罢了。   还是这般不经逗。   萧神爱没了力道,盥洗完出浴房时,亦是被他抱着出来的。入了卧房后,萧神爱想起些什么,略皱了下眉头。   “怎么了?”捕捉到她的神色,齐邯也知道自个今日过了些,怕她恼恨,急忙问了声。   萧神爱却只是转过身子,攀着他的肩膀直起些许,咬了咬唇问他:“你从前……是怎样的啊?”   齐邯被怀里这小磨人精给折腾怕了,好容易她这会还肯跟他说两句话,哪里敢不回的:“我从前怎样,桐桐不知晓么?”   俩人自幼相识,萧神爱的过去他一清二楚,相同的,他从前如何,她自然也比旁人都更了解。   萧神爱面上有些发烫,将脑袋埋在他肩窝里,闷声说:“我不是说这个。”   齐邯将她放在床榻内侧,拿被衾将她紧紧裹好了,她却不许他走,仍是紧紧地揽着他的脖颈。   黏人的模样,令人莞尔。   “那是说什么?”他拍了拍她的手,耐心等着。   萧神爱忽的松了手,气恼地转了个身:“没什么,我要睡了。”   齐邯却只是坐在她身侧,半俯着身子追问她:“桐桐告诉我想问的是什么,好不好?”   “我要问……我要问……”萧神爱这话一说出口,又忽觉得难为情,忍不住捂了下发烫的面颊。   她从前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的。   可是今日被他折腾到这个时候,才恍然发现,他究竟是个精力多旺盛的人。   那么他从前在这般夜深人静的时候,是否也跟旁人,行过这般亲密的事呢?只要稍一想想,她就觉得难以接受,甚至是不高兴和难受的。   再往深处了想,更是有那么点委屈。   “你有没有,跟别人……跟别人这样过啊?”萧神爱终是下定决心,仰着脸问了一句,脸红得好似火烧一般。   问完后,思绪千回百转,心头更是坠坠的难受。   齐邯见她轻咬着唇瓣,泫然欲泣的模样,不禁也僵了片刻。   正是这片刻的僵硬,叫她瞧在眼里,便是有过的佐证。忍了一会儿,到底掌不住的哭出声来。   哭着哭着揉了揉眼,继而呜咽控诉道:“呜呜……原来……原来你是这样的,还说喜欢我,原来、原来都是骗我的话……呜呜……”   齐邯这时也堪堪回过了神。   十来年的时光,自第一眼起,他便起了将她藏起来的心思。俩人之间即便有过许多争吵和龃龉,也从未有过旁人横亘在中间。   偶然妄图涉入的,都被他毫不留情的解决掉了。   譬如元正轩,再譬如其他的人。   没成想到了今日,竟是吃起了些奇怪的醋。许是深夜格外的叫人多思多虑,又或是事后她惯常的依赖和黏人,竟是无端想到了那上头去。   “没有的。”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齐邯拧着眉,有些无奈地回道,“没有别人的,不哭了好不好?”   其实听他这般说的时候,萧神爱已经信了一半,却仍是别别扭扭的转过头,哽咽着说:“我才不信呢,你……你那般会折腾人,怎么会没有呢。”   她委屈巴巴的拿衣角拭了拭泪,抽噎几下道:“那你又想折腾人的时候呢?难道你就这样忍着?你明明每回都跟我说忍不了的。”   每次当她啜泣着说不要了时,让他自个忍忍先。他总是跟她说,这是忍不了的,又告诉她,一会儿就好了。   俩人成亲以来,她恍然认识到,齐邯的一会儿,跟她的一会儿,可能不是一样的时间。   忍不了的事,可他又这般的精力旺盛,喜欢这些。那每次忍不了的时候,能怎么办呢?   想也知道该怎么办。   齐邯忽而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,深吸口气后,他低声道:“没有别人的。我忍不了的时候,或是起身练剑,或是以冷水沐浴,又或是……”   萧神爱忽的明白过来,只是这回,她的脸更红了些。   “桐桐这回肯信我了么?”见她埋着头不说话,齐邯的神色总算松缓了些,得以抽出空来调笑了句。   在军中时,他一向不懂有些人说的,需要发泄。因为他白日里总是有许多军务亟待处理,稍得了些空便会去校场操练。   每日晚间都是累得倒头就睡,很少有过那方面的困扰。   也就是早上可能会有些,却随着晨起操练,精力很快就能消磨一空。   平时大多也能抑制下去,抑制不了的,便只能……   也是后来有了温香软玉在怀,心思才更多了些,也难以把持住自个。只是她随意清扫过的一个眼神,也能叫他心头激荡万分。   唯有同她在一处的时候,他才会如此。   然而怀里的这个小磨人精却不肯信他,这令齐邯又恼又气,忍不住咬了咬她的指尖:“桐桐?”   萧神爱此时羞得话都说不出来,压根就不想回他。   齐邯也不恼,耐心的在那儿等着。   萧神爱的耐心一向不怎么好,又正值困意袭来,只得皱着眉头回道: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啦。”   说罢,她又嘀咕:“说不定是骗我的。”   齐邯哪敢让她怀揣着这个想法入睡,几乎是有些无可奈何的说:“我如何敢骗你?”   “我看话本子里,还有别人家都是啊,有几个近身服侍的人的。”萧神爱盯着床幔上的小金花纹,“服侍着服侍着,谁知道服侍什么去了啊。”   别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,可是听人说过好些的。   齐邯揽着她问:“我身边何时有过服侍的人了?你可有见过?”   萧神爱抠着手指,哼道:“被你打发了呗。”   身后猛地挨了一下,她倏地瞪大了眼,气呼呼的说:“你干什么打我呀?”虽然不疼,然这么大的人被打了这么一下,任谁不羞不恼的?   “我能打发谁去?”齐邯右手覆在她眼上,制止住她望过来的眸光,“我身边从来不需人服侍,好了,快睡吧,下午还要启程赶路。”   迷迷糊糊间,萧神爱想到齐邯身边似乎确实没有人服侍,非但如此,每每还是齐邯来服侍她的。   且将她服侍得万分妥帖。   ***** 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,萧神爱下意识伸手往旁边一探,却触及到一个紧实的地方,偏头望去,才发觉自个摸到的是齐邯的胳膊。   破天荒的,今日醒来他竟没起身,还躺在她身侧睡着。   她拿着齐邯的手玩了一会儿,却又觉着有些困了,再次睡了过去。   齐邯此时却是睁了眼,颇有些无奈的看着她。常年习惯使然,她醒的时候,他便自动的醒了。只是这会儿时辰尚早,为了不闹腾她,方才闭目假寐。   好容易待她重新睡着,齐邯揽着人吻了吻,方才起身叫人去备午食。   萧神爱申正方才起来。日影早已开始西移,而她这时才开始用午食,难免有些心虚。   好在齐邯是跟她一块儿用的,多少让她那点子羞赧散去了些。   用过饭休整片刻,又拾掇了剩下的行李后,由婢子陪着朝外间走去。   齐邯正在府门处检查车马,身旁还跟着一个蓄短髭的男子,俩人一直在说着话。谈论的或是政事,俩人神色都有些肃穆。   萧神爱在那儿站了一会,问身旁清檀:“那人是谁?”   清檀摇了摇头:“没见过,不认得。”   “可我总觉得他身形很熟悉。”萧神爱拧着眉头想了许久,却就是想不起来,这般面容的男子,究竟在何处见过。   她干脆走了过去,到正在查看马车上轼辕的齐邯身侧。   “先上车吧。”齐邯侧首同她说,“再过一刻钟,咱们就走了。”   萧神爱看了眼马车对面的男子,疑惑道:“这位是何人?我怎的没见过?”   齐邯心下一紧,想起萧衡的交代,忐忑笑道:“是我帐下新来的军师,刚从北庭洪副都护处讨来的。” 第73章 .陵寝阿娘,或许也是喜欢阿耶的。……   深秋略显耀目的阳光照下,那新来的军师闻言,俯身同萧神爱见礼。   眉目低垂,姿态恭敬。   任是谁瞧了,都会觉得满意,然萧神爱却怎么看怎么别扭,总觉得这位军师当是不惯常行礼的,姿势和仪态虽没得挑,却总带着几分僵硬。   她笑着回了个半礼,轻声道:“那我先去车上等你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伸手扶着她登车:“先上去吧,外面风大,别着了凉。”   好容易将这小祖宗给哄上了车,齐邯略略松了口气,这才抽出空来,抬眸瞪了眼马车对面的短髭男子。   沿着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走了老远,齐邯略含警告的声音响起:“这是你自个要瞒着的,倘若日后被神爱给发现了,我可不会帮你兜底。”   萧衡扯着唇笑了笑:“你只管放心,我可没叫你给我兜这个底。”   齐邯眸色显露出些许暗沉,将他从上到下打量过一遍,颔首道:“有军师这句话,我也就放心了。也请军师放心,万一真出了什么事,我是绝不会往身上揽的。”   说罢,他转身朝前面一架涂了青漆的马车行去,转眼便已消失在眼前,钻入了车中。   萧衡立在那儿,盯着齐邯消失的地方看了片刻,神色平静无波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  “时候到了,郎君也快些上马启程吧。”霍旻带着顶草帽,以作遮挡风沙之用,手里牵着匹赤色骏马,缓步近前。   萧衡从他手中接过缰绳,忽而笑了一声:“霍阿叔可是被流放房陵的人,也敢回长安么?”   霍旻略略抬眼,随后恭声道:“长安繁华,谁不向往。郡王尚且以身犯险,旻自不甘落人后。”   萧衡手有些痒,勉强按捺住自个想揍人的心思,翻身上了那匹赤色骏马后,冷冷道:“我时常在想你这张嘴,那日怎的就没被五姑父打死。”   霍旻弯了弯腰,温声道:“还是托郡王的福,亏得都护那日给了郡王几分薄面,才留了我这条命在。”   萧衡嗤笑一声,挥鞭绝尘而去,仅留下随马蹄扬起的尘土。   萧神爱半靠着车壁,仍在回想着刚才那给她行礼的军师,心头闪过一抹异样。   旋即又想到齐邯所说,这位军师刚从洪副都护帐下过来。北庭地处偏远,万事和京城自然有所不同,他的礼数说不定是新学的。   “在想什么呢?”见她半阖着眼做沉思状,齐邯长臂一伸,将美人揽到自个怀中,轻哄着问了句。   萧神爱趴在他身上,玩了会小团花纹的衣袖后,蹙眉问道:“你怎么会想到,从我五姑父那儿要一个军师啊?”   齐邯面容有一瞬间的僵硬,垂首一看,万分庆幸萧神爱这会儿正跟衣衫上的纹路较劲,没空去看他的神色。   “我帐下缺一个军师,恰巧见他有些才能,又知道他在北庭待久了,想去别处游历一番,才将他要了过来。”齐邯想了一会,才斟酌着回了。   马车一动起来,萧神爱就仿佛没有骨头似的,一点儿也不想坐端正。   她斜斜的靠在齐邯肩头上,疑惑道:“他这么厉害吗,让你不惜专门去将他要过来,他一直在北庭军中吗?”   齐邯心脏正剧烈跳动着,明知多说多错,可都已经被她问到这份上来了,又不能不答,只得硬着头皮颔首道:“嗯,似乎听他提起过,他一直在洪都护那儿做事。因计谋出众,才被提拔了上来。”   听他说得一套一套的,萧神爱也很愣了一下。  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,车外响起周郡守的声音:“都督可在车中?”   齐邯扶着萧神爱坐正了,又替她理了理衣襟后,方才掀了车帘含笑回道:“正是,郡守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?”   周郡守道:“都督既要回京,不妨将老林一块儿解押回去?”   齐邯眉梢微挑,回身同萧神爱低语几句,而后迈步下了马车。   掀帘的一瞬间,萧神爱瞧见立在车外的周郡守,似乎苍老了许多,同刚来时的模样大相径庭。   周郡守近来的日子确实不大舒心。   沈氏闹着要跟他和离,本来以为就闹一阵就好了。正逢往郡内各县巡视的时候,他想着先晾她些日子,应该就能将此事丢开了。   这一番可谓是历经了生死,大义当前,沈氏捐出米粮的事可谓让他倍长脸面,也能抵消些他管辖不当、出了重大贪腐案子的连带责任。   然无论他怎么小意温柔,或是好言相劝,这沈氏就是非要跟他和离,还收拾了包袱往女儿家去住了。   押着林县令过来之前,他刚刚才签下了放妻书。   “郡中事情多,腾不出来太多人手,都督既然要往京中去,不妨将他一块儿押去吧。”周郡守指了指一旁戴着镣铐的林县令,轻叹了口气。   齐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含笑道:“好,定然不负郡守所望,将他安然送达。”他声音放轻了些,对林县令道,“路途遥远,这一路上,需得互相关照啊。”   林县令猛地打了个哆嗦。这哪是互相关照,分明是齐邯想要特殊关照他。从襄武到长安这么远的路途,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!  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嫌犯水土不服,在路上病逝的例子。   上月被齐邯踹过的地方,还残存着几分淤青,轻轻触碰时,尚隐隐作痛。林县令颤着手碰了几下,颤巍巍的抬眼看他:“好……好……罪官便要,仰赖齐都督照看了。”   马车里的人许是等得不耐烦了,小声问了几句,齐邯立在车窗下柔声道:“再等一会好不好?还有些事待处理。”   看着他那骤然柔和下来的面容,林县令眉心一跳,眼前层层云雾被拨开,困扰他多日的问题一下子被解开。   原来那日的猜测,竟全是错的。   就齐邯这态度,哪有半点想要摆脱的痕迹?简直是恨不能将那郡主给供起来。   押错了注,满盘皆输。   林县令神色恍惚的被人给押了下去,此刻方才明了那日齐邯暴怒伤人的原因。   周郡守示意齐邯同他过去几步,低声道:“下官心知这桩案子,连带责任是少不了的。只是下官确实未曾参与其中,还望都督在这上头,能帮忙做个证明。”   辖内出了事,一郡之长自然要跟着背锅,周郡守现在也不求旁的,只想将案子和自个尽力瞥开,以免断了仕途。   四十多岁的年纪,正是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好时机。虽知道自个少了人提携,恐难更进一步,到底还是存了些期盼的。   齐邯并未满口应下,只笑道:“大理寺卿最是刚正不阿的一个人,郡守且放宽心,与郡守无关的事,自然不会牵扯到郡守头上的。”   “若真是如此,我倒也宽心些。”周郡守叹了一声,拱手道,“时辰已经不早了,下官便不耽搁都督赶路,还望都督一路顺遂。”   虽然萧神爱对那芫军师很感兴趣,然回长安的一路上,他却很少出现。   即便是在客栈落脚,他也是立刻回房,吃食也是由店家端到房中用的。   萧神爱对此很好奇,问过了几次,齐邯只含糊道:“他性格如此,不大擅长何人交际,不用管他的。”   私底下,他又去警告了萧衡几遍,让他尽量少出现在萧神爱面前,免得引了她的怀疑。   出长安时,柳枝刚抽了新芽,回来却正值隆冬凋敝之时。   车架行过咸阳附近时,萧神爱攀着齐邯的肩膀,小声道:“一会儿我们往北走上一段好不好?”   齐邯很快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,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背:“好。咱们正好在这儿修整一晚,明日再入长安。”   他的声音分明很平静,在萧神爱听来却是分外的沉稳有力,能抚平她心头所有的不安和焦躁。   在齐邯肩头蹭了蹭后,她软软地说:“好,那一会儿到了,你叫我好不好?”   但凡萧神爱露出这般乖巧的一面时,齐邯总是恨不能将心都掏给她。   眉目如画的美人正倚靠着自个,她生就一张恬静乖巧的面容,只消这样静静的坐着,什么也不用做,就能叫他将世间万物都给她双手奉上。   “先睡一会,要不了多久就能到了。”担心驱走她的困意,齐邯的声音特意放低了些,染着浓重墨色的那双眸子,也蓄了层柔软于其中。   车架很快到了地方,守陵之人见着如流水的车马过来,纷纷在心中猜测着来人是谁,一面快步迎了上来。   萧神爱下车时,却见着那三五日未见的军师已经站在神道前,抬首眺望着陵寝处。   “那芫军师怎的来了?”萧神爱侧首问齐邯。   齐邯怔了会,暗恨萧衡多事,又不好在人母亲陵前将他赶走,只状似猜测道:“他从未见过这般宏伟陵寝,又是太子妃暂歇之处,他可能也想拜见一番。”   萧神爱闻言也不再多问。   母亲薨了不过几年,每年宫中的祭祀都有她一份,拜谒这些事项也从未短缺过。外人祭拜,不是什么稀奇事。   此处墓室相对而言较为简陋,也并未依附旁的帝王陵寝,因太子健在的缘故,甚至没有封死,以待来日移动棺椁,好同萧晗合葬。   数年光阴,太子妃的面容并未模糊,反而在萧神爱脑海里愈发的清晰。   幼时的母亲总是很严厉,大多时候虽纵容她胡闹,在课业上却又抓得很紧。为了她叫人代些功课的事儿,母亲还用戒尺打过阿兄。   当她抱怨阿耶阿兄不陪自己玩时,母亲总会将她揽在怀里,柔声道:“阿耶阿兄还有许多事要做,不能总陪梧子一起玩。”   “那什么时候才能做完呢?”她并不懂阿耶要做什么事,只是愣愣的问。   这样孩子气的话,连殿中女官也忍不住掩唇而笑,母亲却只是很温柔的对她说:“阿耶有他的许多理想和抱负,他所处的位置,叫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。”   眼中禁不住蓄了些水雾,萧神爱想着阿娘每回提起阿耶时,倏地柔和下来的眉眼,便觉着或许和自个想的不一样。   阿娘,或许也是喜欢阿耶的。   从前或许不懂,可等她也尝过情爱的滋味后,便知道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,眼中流露出的光无法作假。   阿娘总是很笃定的告诉她,她的阿耶和别人的阿耶不一样,她的阿耶生来就站在高处,所以他的心中必须怀着天下,必须挂念着许多事。   正因如此,她的阿耶比别人的阿耶,还要更疼自己的孩子。   “咱们回去吧,时辰不早了。”在陵前静站了一刻钟,萧神爱在袖中摸索了片刻,才发现自个没有带帕子,便用袖子轻按了按眼角。   齐邯似有些无奈的抽出一张素色的绢帕,一手按着她纤弱的肩膀,一手握着帕子,在她眼角处轻轻拂过。   “别哭了,叫母亲瞧见了,还以为我欺负你呢。”   萧神爱轻推了他一下,嗔道:“乱说什么呢。好了,一会儿天该黑了,先回去吧。”   回首时,却见那芫军师正站在不远处,竟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没走。   按捺下心头的几分疑惑,萧神爱扯了扯齐邯的衣袖,催促她随自个离去。   *****   第二日回府时,已近黄昏。   齐邯拦住了府中要过来接应的人,径直抱着已经睡着的萧神爱回了月华院,而后又匆忙换了身衣衫,将候在门口的林县令送去大理寺。   金萱堂中,林氏正绘声绘色的给太夫人讲今日的事。   “您瞧瞧,咱们好心要去接他,他倒还不要。”林氏愤愤道,“您是不知道,听说今日啊,还是他将那郡主抱回府的呢。”   随着林氏轻啧了一声,太夫人心里愈发的不舒服。   也不知道这郡主有什么好的,将他迷得这么三迷五道的,她先前好心给他引荐自家侄孙女,这不知好歹的玩意,竟是不同意!   太夫人坐在那罗汉床上,揉了揉自个的腿,似有些无可奈何地说:“行了,你也别成日说这些,他们两个如今回来了,你可得警醒着些,还当跟从前一样呢?”   触及到太夫人警告的眼神,林氏心下一紧,连忙回道:“儿媳省得,母亲放心好了,都已经打点好了,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   太夫人深深看她一眼,意味深长道:“你自个省得就行,可别出什么岔子。”   回京第二日,齐邯进宫述职,萧神爱也随他一道进宫,去拜见皇后。   承香殿中颇为热闹,除却南阳、会稽两位公主外,还有着好几个齐王和吴王的儿女,都在殿中侍坐,陪霍皇后说话。   南阳公主拉过她笑道:“离京这一遭,神爱都瘦了不少。”   萧神爱抿唇笑了笑,轻声道:“姑母都说我瘦了,今早我进宫路上碰着姨母,她非说我胖了,我可得找她说理去。”  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,吴王世子道:“平凉侯此次功劳甚大,我便先在此恭贺神爱妹妹了。”   萧神爱和他一向不怎么熟稔,然而吴王世子主动示好,她不能不回应:“这哪里是他一个人的功劳,将士们都很辛苦呢,多谢阿兄替我挂心了。”   一片笑声中,梳着妇人髻的萧玉露姗姗来迟,神情很是萎靡。   萧神爱想了想,念在她给自个研了几个月墨的份上,还是换了副关切的面容,轻声问道:“玉露,你这是怎么了?哪儿不舒服么?”   萧玉露本有些委顿,却在听了她的话后,陡然灌满了精神,轻哼道:“不劳神爱姐姐费心,我很好呢。倒是神爱姐姐,我瞧你眼下青黑,是不是近来没休息好啊?这可不行,正好在宫里,最好叫太医过来给你瞧瞧?”   萧神爱抽了抽嘴角,突然有些后悔,就不该搭理她的。   就不该这么好心的。   她怎么能忘了萧玉露的本质呢?   念着是在承香殿里,她勉强忍下了这口气,却是狠狠瞪了萧玉露一眼,让她等着挨收拾。   萧玉露被她这么一瞪,也猛然后悔起来。   她一向是喜欢吵架的,萧神爱跟她说了话后,她自然而然的就这么回了一句。   却忘了萧神爱是多记仇、多坏的一个人。   齐邯在宫中待了许久,直至承香殿这般筵席散了,他也未曾出来。   萧神爱又等了他一会,料想着他应该还要在宫里议事,便先行回府。想着他这几日接连操劳,萧神爱亲自去厨房看着人煮了碗汤,端到了书房等他。   深夜时分,齐邯终于归府。   “神爱近来对你很感兴趣,你在府中还是深居简出,少出现在她面前为好。”   萧衡点了点头:“知道了知道了,你不用这么轮番交代,好像我是个三岁幼儿。”   齐邯闻言并不生气,只沉声道:“你也该知道她熟悉你的。是你自个要瞒着她,难道你自个不谨慎,还指望我替你遮掩?”   抬眼时,青瓦粉墙的书房正亮着暖橘色的灯火,赵硕一脸惶恐的站在一盏八角宫灯下,拼命冲着俩人摆手。 第74章 .宿书房“侯爷昨晚怎的没去书房啊?”……   灯火照在隆冬枯败的枝干上,在青砖投下一片交织的阴影。   齐邯面上划过一丝错愕,往里走的步子顿住。纵然心中已有了个答案,还是不死心地拧眉问:“何人在书房中?”   赵硕挥手的动作骤然停下,僵硬了一瞬后,略显颓败的回道:“是郡主给侯爷送汤过来,已经等了很有一段时间了。”   除了固定过来洒扫的亲信外,书房一向不许外人靠近,对萧神爱却不设防。他亲口吩咐过,倘若郡主过来了不得阻拦   只是她极少会往这边跑,以至于齐邯都快忘了这个事。   刚回来这一二日匆忙,也来不及嘱咐。   心跳愈发的快,齐邯强制自个冷静下来,侧首低声道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   话音未落,雕着菱格的门扉被从里打开,一道轻柔的声音缓缓飘出:“瞒着什么呀?是瞒我吗?”   着绿罗裙的美人媞媞步出,一手倚在门扉上,衣袖向下滑落些许,霜雪般的皓腕上套着两只剔透的碧玉镯子。潋滟的眼眸中流露出几分疑惑。   风声簌簌,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,齐邯深吸口气,一面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,一面扯起唇笑道:“不是瞒你,是近来有一桩棘手的案子,齐王吩咐要暂且瞒着人。放心好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   萧神爱仰首看着自个撑在门扉上的那只手,视线扫过指尖上晕染的蔻丹,不咸不淡回道:“是么?”   “嗯。”齐邯强自镇定的点了点头,笑问道,“听赵硕说,你给我送了汤过来?”   萧神爱掀起眼皮睇了眼:“是啊,来了快一个时辰了。我看都已经冷了,又叫人去厨房重新盛一碗来。”   齐邯阔步上前,朗声而笑:“正巧刚从宫中回来,还没用饭呢。”握着她撑在半空门上的柔夷试了试温度,无奈道,“手这么冷,怎么不多穿些?”   又回首道:“军师今日也辛苦了,便先回去休息吧。”   萧神爱将手抽了回来,不动声色看着他,略往旁边挪了半步,从被他挡住的阴影中走了出来,声音轻柔却又带了层不容置疑:“军师也跟着忙了这么久,你怎的这般小气,连碗汤都舍不得请人家喝?”   嗅着空气中的鱼汤气息,齐邯回首给萧衡使眼色,示意他尽快离去。   “军师不大喜食鱼,我已经令叫人给他备了膳食了。”   萧神爱对他的话置若罔闻,推开拦在身前的那具身子后,萧神爱怀揣着满腹的疑惑,朝庭院正中给她行了礼正要退下军师走去。   每一步,都踩在齐邯的心尖上。   刚才俩人的对话,是进了书房庭院后才开始的,深冬庭院寂静,那些话一字不差的落入了萧神爱耳中。   她便好奇这位军师究竟是谁,既是她熟悉的,还不能叫她知晓。   待走近了,抬眼去打量芫军师的面容,她眉心猛地跳了一下,顿觉熟悉万分。   微仰着头时,恰能看清他下巴的弧度。   也是这时候萧神爱才想起来,这位军师似乎一直是压低了嗓音说话,跟她刚才隔着窗牖听着的全然不同。   “军师从北庭而来,应当是喜食羊肉的,厨房还炖了山药羊排汤,军师不妨留下一道用了?”萧神爱含笑问了句。   齐邯疾步行至萧神爱身后,一手放在她的肩膀上,轻声道:“叫侍从给军师送去就行了,你今日也累了这么久,又来操劳这些,先歇会好不好?”   芫军师的面庞上闪过一丝古怪,最后还是躬了躬身子,低声道:“多谢郡主。”   行过一礼后,芫军师转身退下,萧神爱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,未曾挪动半步。   直至芫军师走上一条小径,转眼就要消失在那丛斑竹后面时,萧神爱冷哼了声,嗤笑道:“萧衡,你不是不吃山药吗?”   将要绕过斑竹丛的人猛地顿住,良久,他缓缓转过身子,往前走了一步。   萧衡微低着头,轻声道:“下官听不太明白,郡主在说什么。”   “要不你现在喝一碗试试?”萧神爱闲闲道,“一会儿起了红疹子,可别说是我给你下毒。”   为防止有人暗中谋害,萧衡对山药过敏的事儿,知道的人并不多。他只宣称自个不爱用山药,从未叫厨房做过。   萧神爱知道得一清二楚。   已然瞒不下去,萧衡捏着衣袖的手松开,触及萧神爱略显冷淡的眼神时,那句“梧子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,不敢在这时候再将她激怒,便改口唤道:“神爱。”   “兹事体大,牵扯太多了,我和父亲不想叫你涉入其中,并非有意隐瞒你。”他解释道。   萧神爱转身去看身后的齐邯:“你一早就知道?”   齐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,忙道:“我也才知道不久。”   “你是去了趟西突厥后,从北庭将他带回来的。”萧神爱一月一月算给他听,将事实摆到明面上来,“少说也有四个月了,你说才知道不久,莫非你将他带回来的时候,并不知道他是何人?”   如今自身难保,齐邯再顾不得旁人,往日镇静自若的面容溢满慌张,急忙将矛头指向了萧衡:“这不关我的事,是郡王让我这么做的,他特意交代了不许告诉你,我也是被逼无奈……”   朔风穿过竹林,竹叶抖动着发出沙沙声。   萧神爱难得显出冷凝之色,桃花眸里覆着一层霜,蹙眉道:“他让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了?他拿刀架你脖子上了?”   前日在母亲陵前拜谒后,她在晚间同齐邯说起了阿兄,希望阿兄只是失踪了,而非像外界传的那样葬身鱼腹。   齐邯彼时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,说他也是这么想的,阿兄定然能逢凶化吉、安然无恙。   难怪说得那么笃定,原来他早就知道原委。   “我都说这不是个事,你怎的还非要这样。”为撇清自个嫌疑,齐邯冲萧衡抱怨道,“这下好了,我看你怎么收场。”   萧神爱没理会他的那些话,只是越想越委屈,继而恨声道:“你什么都知道,就是瞒着我,一个字都不肯向我透露!”   冬日的风将她的那张芙蓉面吹得泛红,因心中愤懑和委屈,鼻尖也不知不觉的染上了一点浅粉色。   齐邯焦灼间,搭在萧神爱肩上的手被猛地甩开,再要去拉时,却听她略带哽咽的声音响起:“反正你就是跟他一块儿骗我。”   那声哭腔入耳,齐邯脑中一片空白,下意识想要去哄,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。   此事确实是他理亏。   虽有百般的缘由,万般的无奈。说到底,他在此事上对萧神爱的隐瞒,没有丝毫可辩驳的地方。   “侯爷。”赵硕的声音在后面幽幽响起,“郡主走了。”   庭院中又是一片寂静,任何一点声音都叫人心烦意乱。   齐邯沉声道:“既然郡主来了,你怎的不早些告诉我?”   赵硕暗道,他怎么知道侯爷会和合浦王一块过来,扯了扯唇角,恭敬道:“是下官的疏忽,但请侯爷责罚。”   他若是辩驳,齐邯还能有个发泄的地儿,可他这般的恭顺妥帖,倒叫他不好冲着赵硕发火。   按捺了片刻,只冷声道:“你下去吧,自个到屋子里待几日,抄几卷书给我。”   赵硕一张脸皱了起来。   他一个不爱读书的武人,罚他抄书不是要他的命么?   若是喜欢这事儿的,他哪能到了今天还是个半罐子。   他是齐家部曲出身,幼时本来是选给侯爷做伴读的,因他功课太差,老侯爷信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怕他带坏了侯爷,只叫他陪着侯爷练武,没再叫他进跟着侯爷进过学堂。   赵硕抬眸觑了眼齐邯,见着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后,只得苦着脸应下了。   “你自个看着办吧。”说罢,齐邯亦是甩袖离去。   月华院大门紧闭,齐邯叩了叩门,开门的婢女见是他,磕磕绊绊道:“侯爷,郡主……郡主吩咐,不许侯爷进来,让您今晚到书房歇息呢。”   婢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,齐邯冷着脸道:“我不告诉郡主是你开的不就得了?”   这婢女本来就是侯府的人,按理说自然首该听从侯爷的话,但整个侯府都知道侯爷疼爱郡主,故而月华院众人,一向是以郡主的命令为先。   却也不敢真违逆这个正经主子。   婢女悄悄回头看了眼,透过树丛,庭院中几人都忙着手头上的事,没人注意她这边,遂侧过身子,低声道:“那……那您快进来吧,千万别跟郡主说啊。”   齐邯忙着进去,匆忙回道:“知道了,不会说的。”他连这个婢女名字都不知道,能说什么。   房门依旧是关着的,不知是忘了还是别的缘故,竟没有上锁,轻轻一推,银色月光便顺着缝隙倾泻进去。   行至横亘卧房和厅堂的珠帘处,却被一道门给挡住了去路。   这道门平日用处不大,一直是开着方便进出,今日罕见的关上,还上了门闩。   齐邯想着该寻个时机将这道门拆了,一面抬手扣门:“桐桐,先将门打开吧。”   “你回来作甚?我不是交代了叫你今晚去书房睡?”   明明气到了极致,声音偏又轻柔婉转,朦朦胧胧的,似刚刚哭过的样子。   “可书房没有烧地龙,岁末天寒,晚间怪冷的。”,齐邯叹了声,将语气放柔许多,“让我进去好不好?”   卧房内没了动静,良久才在他锲而不舍的叩门下回道:“你多叫人烧些银骨炭,也是一样的。我这儿庙小,可容不下侯爷这尊大佛,实在不行,你去他那儿歇息也是一样的啊。侯爷总不会吝啬到这地步,自个特意聘请来的军师,连地龙都舍不得叫人家用?”   萧衡屋中,还真有地龙。   齐邯面色愈发灰败,恼恨萧衡这会子倒没事,倒霉的成了他。   “是他非要来的,我说了不要瞒着你,可他不听我的。”齐邯有些后悔叫萧衡跟来京城,就叫他待在北庭那苦寒之地也挺好的,遂昧着良心道,“桐桐,你总不能不信我。”   屋中再次静了下来,她用那柔软又带了些雾蒙蒙的声音道:“你走吧,我要睡了。”   除非将这扇门拆了,否则今晚必定进不了卧房。   齐邯在门外站了许久,直至腿脚传来酸胀感时,方才转了身离去。   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,萧神爱心里愈发不好受。刚刚还说她不开门他就没地方去,眼下见进不了门就抬步离开的是谁?   哼,果然骗了一次就有第二次。   以后她再也不要信他了。   层层困意涌来,她撑不住打了个呵欠,阖目睡了过去。   第二日晨起,萧神爱一直半闭着眼,一副神色萎靡的模样。   俨然是晚上没睡好的。   清檀一面给她梳妆,一面无奈道:“郡主和侯爷闹什么呢?怎的一晚上都不让人回房睡啊?”   萧神爱做了一晚上的梦,被搅得一晚上都没睡好,这会儿浑身都积着团火气,冷哼道:“你别问,管那么多作甚?”   “我哪儿想管那么多。”清檀拿着雕了牡丹纹的白玉梳理顺那头乌发,轻声道,“只是昨晚侯爷在厅堂蜷了一夜,郡主自个倒是在卧房榻上睡的,这也没睡好啊。”   萧神爱愣住,转头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  清檀捕捉到那张柔美面庞上一闪而过的惊愕,低声道:“侯爷昨晚在厅堂蜷了一夜,刚刚才醒呢。”   梳洗装扮完毕,萧神爱趿拉着绣鞋,磨磨蹭蹭出了卧房。   早上她开卧房门唤人时,开了门就转回被衾了,压根就没注意厅堂的景象。   齐邯坐在厅堂正中那张乌木雕花圈椅上饮茶,似是想跟她说话,又有些害怕,颇为局促。   萧神爱抿了抿唇,同他隔了张案几坐下,静等着侍从上朝食。   她想问他在厅堂蜷了一晚上,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,却又拉不下这个面子,想等齐邯主动开口。   然而齐邯只觉这会儿是难得的平和时光,格外珍惜,不愿开口将她激怒,只低着头饮茶掩饰心绪。   往日拿十数斤的长|枪都不在话下的手,端着茶盏却有些发抖。   朝食上齐,萧神爱见身侧那人仍然没有说话的迹象,咬牙问道:“侯爷昨晚怎的没去书房啊?” 第75章 .蚂蚱她头一回坐在齐邯腿上用朝食,还……   厅堂寂静片刻,桌案上的朝食散着缕缕热气,香气扑鼻。   齐邯放下茶盏,修长的大掌紧紧扣着那光滑的乌木扶手,青筋在手背上迸起,随后缓缓眨动了几下眼皮。   良久,男人幽深的目光朝她看来,声音低沉:“桐桐……”   萧神爱并未看他,然耳朵却是支了起来,一直在关注着身旁之人的动静。握着莲花纹铜鎏金手炉时亦微微用力,若非炉身是铜制的,险些就要被捏变形。   “是我错了,不跟我计较了好不好?”   往日在军中威严冷肃的男人,此刻正赔着万分小心,声音放低了数倍,垂首认错。   本来已高高筑起一道的坚实壁垒,却在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时土崩瓦解,散成了一块一块的瓦砾。   鼻尖蓦地一酸,萧神爱半垂着眼皮,低声道:“齐邯,你有没有想过,我这段时间有多难受?”   父亲被幽禁、兄长失踪,放在任何一人身上,都是件宛若天塌了的事。   每每夜间想起阿兄的事,她都会同齐邯说起,想要从他那儿寻求一些慰藉,想要有人告诉自个,阿兄不会有事的。   他确实是这么告诉她的。   可这些话也只能聊做安慰之用,并不能真正抚平她心头的不安和惶恐。   “你明明……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。”话说到一半,萧神爱抽噎几下,方才接着道,“可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,就叫我白白为着此事担心。”   如扇细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,那坐在乌木圈椅上的美人,几乎用尽了全力支撑,身子斜靠着扶手,才没叫自个栽倒下去。   饶是如此,她也几乎蜷了起来,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,朦胧的声音叫人听不真切。   齐邯略叹了口气,起身绕过案几,立在萧神爱身前。   层层阴影压下来,晨曦被完全遮挡,眼前陡的一暗,只能瞧清男人身上圆领袍的龟甲纹路。   萧神爱略瑟缩了一下,眼中又蓄了一汪泪时,他却半蹲在了那张乌木圈椅前,戴着碧玉韘的大手轻轻覆住她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,低声道:“是我不好,不该同意他的那些话,该早些告诉你,叫你安心的。”   “本来就怪你。”萧神爱拿帕子胡乱抹了下眼泪,抽抽噎噎的埋怨他,“是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。”   她随意抹了一通,并未将残存的眼泪拭尽,反而使得一张柔美的脸蛋上,到处都沾染了泪痕。   齐邯接过她手中那张帕子,细细擦拭过后,顺着她的话颔首:“嗯,都怪我,不跟我计较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一把将绢帕夺了回来,勉强按捺了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意,一抽一噎的回道:“本来就怪你。”不怪他,还能怪谁呢。   侍婢传完菜就退下去了,偌大的厅堂里仅剩他们二人,也只有齐邯可以叫她发泄。   说这句话时,萧神爱将头向旁边偏着,微努着嘴,声音轻得不像话。   若非齐邯就在她跟前,只怕也要听不清这句嘀咕。  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。   倔强的模样,叫人平白生出几分怜惜。   瞧她哭得这般可怜,齐邯屈起手指,以指弓在她柔腻的面庞上刮了刮,顺势刮走一滴淌下的泪珠,柔声哄道:“好了,再哭下去就不是小脏猫,要变成小哭猫了。”   萧神爱偏了偏头躲开,下意识反驳道:“你才是小脏猫和小哭猫。本来就是怪你,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啊?”   一面哽咽着,一面还要同他争辩自个不是小哭猫,全然不知道自个有多招人怜爱。   齐邯憋笑憋得有些难受,侧首在她见不着的地方勾了勾唇角,温声道:“那咱们不哭了吧?”拿过刚刚被她放在桌案上的茶水,哄道,“哭了这么多眼泪出来,先饮些茶水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就着他送到唇边的杯盏,轻啜了几口茶水,忽而觉着有些羞窘。   出来厅堂时还想装镇静的,偏被他几句话给挑起了泪意,不受控制的哭了出来。   手指轻蜷了几下,萧神爱想要起身,却被他给按了回去。   怔神间,整个人被拦腰抱起,萧神爱下意识的勾住齐邯的脖颈,被一路抱到了食案前,坐在了齐邯腿上。   上一次这般坐到他腿上,还是些想想就面红耳赤的事儿,再次这般,难免脸红心跳,指尖都沾染上了粉。   她想下来,却又被齐邯给紧紧揽着腰身,不许她离开。   “齐邯。”萧神爱蹭了几下,咬着唇说,“我不要你抱着。”   齐邯面色陡变,大掌扣在那纤细如柳的腰窝处,将她紧紧按住,几乎是咬着牙说:“桐桐,别动。”   萧神爱偏着头看他,怔怔道:“我不,你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她猛地想明白些什么,姣美的面容上忽的布满红霞,羞得恨不能将自个蜷起来,不叫人看见。   看着齐邯略带了几分隐忍的面容,萧神爱忽而就不敢再蹭,呆愣在那儿不敢动弹,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扯了下他身前的衣衫,低声问:“你、你好了没有?”   齐邯不发一言的取过桌案上那碗真汤饼,吹凉后送至她唇边,淡声道:“先用膳吧,一会儿该冷了。”   萧神爱不确定他到底好了没有,觑了眼他冷沉的面容,随后低头咬了口汤饼。   这还是她头一回,坐在齐邯腿上用朝食,还是由他喂的。   齐邯一口一口的喂着,一碗汤饼很快就不剩多少,萧神爱却将他伸来的汤匙推开,示意自个吃不下了。   齐邯面上没什么表示,却是直接将汤饼送进自个口中。   眼见着他还要去舀剩下的小半碗,萧神爱推了推他:“这是我吃过的。”   “嗯。”齐邯那张略显刚毅的面容,叫人瞧不出他心中所想。萧神爱眼睫轻颤几下,瞧着他一口接着一口,用完了剩下的汤饼。   萧神爱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,不同于以往的沉稳,今日格外的蓬勃有力些,似乎要从胸膛里头张涌而出。   “你昨日怎的没去书房?”她抿了抿唇,忽的问了一句。   厅堂里仅有一张很小很小的躺椅,连翻身都没法子的那种。而齐邯成亲前时常宿在外院书房,书房里有专门的一间卧房,还有一张雕了蜂逐梅的床榻。   刚成亲时,萧神爱曾学着话本子里的那些,端着自个新做的甜点去书房找他,却被他抱到那张床榻上折腾了许久。   甜点一直搁在案几上,自然是没有吃的。   自那以后,萧神爱便很少去书房,任凭齐邯怎么哄,也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才去一回。   齐邯心知她是吃腻了汤饼,遂选了一小块酥黄独喂,在萧神爱又问了一遍后,方才低声回道:“书房那般远,桐桐就舍得叫我那么晚了,再跑去书房吗?”   萧神爱飞速眨了几下眼皮,想要压下又涌上来的那阵湿漉漉的感觉。   一个轻柔的吻倏地落下,将眼前亲得一片模糊,泪水糊了满眼,什么也瞧不清楚了。   萧神爱挣扎了几下,微恼道:“我就舍得。我都那般说了,是你自个不去睡的。”   齐邯是想要博得她几分怜惜的,却又不敢直白的说出来,否则拿身子开玩笑的事儿,只怕更叫她生气。   拥着怀中美人轻嗅发间清香,涩声道:“桐桐,以后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好不好?这样将门锁着不叫我进去,我也会难过的。”   萧神爱从未见过齐邯流出这般神情,她愣愣的看着面前男人,不知过了多久,唇角又落下一吻,随后移至她唇瓣上,辗转研磨。   “这件事是我不对。”他低着头认错,又亲了亲尤然泛红的眼尾,“不生气了好不好?昨晚在躺椅上睡了一晚上,我脊背有些僵。”   萧神爱先前就想问他在厅中蜷了一晚上,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,闻言下意识伸出手,在他脊背上轻轻抚动着。   齐邯眼中蕴了些笑意,同她抵着额头,轻声道:“书房那般清冷,我总想着若是宿在厅堂里,你夜间回心转意了,说不定会叫我进去睡。”   他捏了捏美人那细腻若白玉的耳垂:“哪成想,你竟这般狠心,真就一整夜也没叫我进去。”   萧神爱颇为不自在的转过头,想要避开他的视线,却又被齐邯给脑袋,不许她转过头去。   “桐桐,你看着我。”   他的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,萧神爱随着他的话轻抬眼皮,随即撞进了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眸。   往日带着几分凌厉的双眸,此刻凝着些霸道而深邃的气息。   好容易将人给哄好些了,齐邯也不得不帮萧衡说几句话,免得被他记恨,往后背着他三言两语颠倒了黑白,又揭他的短处。   “郡王之所以不想告诉你,是怕你担忧。”齐邯抚了抚她的鬓发,轻声道,“他和殿下知道这般危险重重,不愿将你牵扯进来,我也是因为他偶然露了破绽,才逐步发现端倪的。”  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,却又能安抚她起伏不定的心绪:“从一开始,郡王就知道这是条九死一生的路。他避开朝廷的人偷渡到北庭,联系上殿下安插的人后,才稍微安全了些。可他作为藩王,无诏擅离藩地是一桩大罪,才想着越少人知道越好的。”   “他不告诉你,也是担心将你牵连。”   萧神爱能够理解他说的话,也知道阿兄是不想牵连自个。   她作为出嫁女,父兄若是犯法,是牵连不到她的。若是她亲自参与其中,则全然不同。   可萧神爱不愿叫他们独自承担这些。   咬了咬瑰色的唇瓣,她仰首同齐邯对视:“可你已经知道了,也涉入了这桩事里,难道不告诉我,我就真能够置身事外吗?”   很显然,这是不可能的。   齐邯自知理亏,只得不断低声下气同她道着歉:“嗯,是我考虑不周全,没有想到这一层,以后不会了。”   “那你以后不许再瞒着我。”萧神爱扬了扬下巴,神色颇为冷傲。   她想营造出傲然的神情,偏脸上又残存着泪痕,声音也带着哭过之后的甜软,如何会有威慑力。   齐邯却只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,戴着碧玉韘的大掌覆住她纤细的手:“不会了。”   萧神爱不放心,交代道:“下回若是再这样,我就真的叫你每日都在厅堂睡。”   齐邯忍不住笑:“桐桐真舍得?”   萧神爱面上染了些薄怒,用力推他:“我同你说正事呢!”   好容易哄着她将朝食用完了,齐邯亲自去打了盆温水,拧了帕子给那小哭猫净面。   温热的帕子轻柔的拂过面庞,剩下的水渍再叫风一吹,一时间竟有些冷。   齐邯就着剩下的水净手时,侍女入内禀告道:“郡主、侯爷,军师这会儿正在院外候着,想要求见郡主和侯爷。”   来通传的人是绮云,提起外面那军师,她面色略微有些古怪。   月华院是内院,按理说,非亲眷男子并不会轻易踏足。好在这会儿侯爷也在这儿,倒也不算失了礼数。   齐邯觑着萧神爱的面色,拿不准她此刻的心绪,不敢立马给出答复。   萧神爱将刚端起来的茶盏重重搁下,冷哼道:“叫他进来吧,你带着院子里的人先退下去,若无通传切勿入内。”   绮云虽诧异,却没有多问,行了个礼后转身下去,恭恭敬敬的将那军师给请了进来。   朝食种类虽多,分量却少,兼之齐邯是习武之人,待萧神爱用完后,他便风卷残云般扫荡完了剩下的。   食案上只剩了些残羹冷炙,萧衡入内后扫了眼,不禁低声道:“我也还未用朝食。”   萧神爱饮酥酪的动作倏地顿住,想不通这人怎的还有脸说的。   面前的青年还是这一两个月见到的样子,应当是易了容,脸上的短髭很有西域人的风格,或许是贴上去的。   压了压心头的火气,她淡声道:“军师这么有能耐的人,走哪儿都这么受欢迎,还缺我这一顿饭么?”   萧衡见着对面俩人坐在一块,再加上齐邯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,便知他是将萧神爱给哄好了。   只怕待会还要一致来针对他。   “神爱。”萧衡脑海里回转过无数念头,轻声解释道,“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。昨日也同你说过了,兹事体大,不想将你牵涉进来。”   萧神爱只觉得心口坠得慌,她拧着眉问道:“那、那你就看着我难受了这么久?况且齐邯现在都跟你绑一条船上了,我牵不牵涉进来,问题大吗?”   萧衡默了半晌,低声道:“嗯,是我没考虑到这一层,只顾着将你摘出去了。”   他这样平静的认错,反倒叫萧神爱心头怒意更盛。   她咬着牙问:“就算我不涉入其中,可你告诉我一声,说一句你还活着就这么难?”   将近一年的时间,哪怕希望愈发的渺茫,她也时常期许着阿兄真的只是失踪,而非外界传闻那般,葬身于深海鱼腹中。   为此,她一个不信佛道的人,甚至在寺中为他专点了灯,以作祈福之用。   在陇西听姜氏她们说起石窟佛像时,她还想着要不要开凿一窟,以阿兄的名义供养。   还是因着天水王骤然围困襄武,才打断了这个计划。   可她这样伤心之后,事实却又告诉她,阿兄并没有遇着什么困难,只是特意隐瞒,不想叫她知晓自个还活着的消息。   如此种种,怎能不叫她难受。   “神爱,是我思虑不周,没顾及你的感受。”萧衡又是认了个错,而后温声道,“你新婚时,我曾派人给你送过一匣珍珠,可有收到?”   纵然先前在心中反复想过多次,如今听正主在面前承认时,萧神爱仍是惊讶万分:“果然是你拿来的?那你怎的不告诉我,只是叫人悄悄放在窗台上了?”   萧衡回道:“本来给你写了张纸条,结果送珍珠的人忘了放,后来再想过来放,却进不来了。”   齐邯悄无声息的挪开视线,瞥向窗外伸出来的一枝红梅。   府中被人随意进出,他过后就下了令叫侍从严加防范,想来那人就是这么被挡在外面的。   清了清嗓子,齐邯起身道:“我尚有些事需得去一趟官署,得晚上才能回来。”   看着仍有些气鼓鼓的萧神爱,萧衡无奈道:“别生气了,都这么久过去了,你这小气包的性子还没改啊?”   “你才是小气包!”萧神爱瞪了他一眼,冷着脸道,“你也走吧,一会儿萦珠她们要来找我玩。”   知道她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气没消,萧衡想了想,轻声道:“别气了,我给你编个蚂蚱好不好?”   幼时阿兄惹了她生气,总是会去编一个蚂蚱来哄。为此,还被阿耶骂过不务正业。   萧神爱鼻尖有些酸涩,急忙别过脸,不想叫自个失态的样子被他看见。   “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呢,就知道拿这些哄骗我。”   听出她说话时带的鼻音,萧衡失笑:“怎的就不是小孩子了,嫁了人,不也一样没长大么?”   萧神爱不理他,低垂着眼皮赶客:“好了,我倦了,你也回去忙你的吧。”   话未说完,面前案几上已然放了个草编的蚂蚱,那惟妙惟肖的模样,连头顶的触须也灵动不已。   想来是先前就已经编好了,藏在袖子里带来的。   “瞧,蚂蚱都给你了。”萧衡冲她笑道,“一个够不够,不够的话,我再给你编几个。”   萧神爱戳了下面前草蚂蚱,抽抽鼻子:“不够,十个也不够,要二十个。”   萧衡起了身,眸中流转过几分笑意:“那可说好了,二十个蚂蚱,可就不许生气了。”   蓦地想到了什么,萧神爱忙道:“不许叫别人编!”   过去阿兄哄她的蚂蚱,也不全是他自个编的,有时是叫身边的小黄门,有时是压榨几个伴读。   被她发现以后,为此还闹了好一场。   “不叫别人编。”萧衡点了点头,轻声道,“放心好了,我身边现在也没有会编蚂蚱的。”   萧神爱看着他那张脸,怎么看怎么难看,虽令道:“你将这些易容的都去了,叫我瞧瞧原貌。”   萧衡却是下意识护住自个的短髭,硬着头皮道:“今日不行,这些还得专门卸下,我改日让你瞧行不?”   在心里纠结了许久,萧神爱才低头应了。   不放心萧神爱这会儿独处,齐邯出去时,特意叫清檀几人进来看着她,交代若有什么事,定得速速派人去官署寻他。   俩人一面往外走着,齐邯压低声音道:“那姓林的,应该是有人在保。前日我就将他押解到了大理寺,却没有人动他的卷宗,瞧着是暂时搁置的样子。”   “你不是说,周郡守将他在襄武的宅子抄了,所抄出的东西也填不了空缺么。”萧衡轻笑了声,淡然道,“若非后面有人,凭他一个,哪能有这么大的胃口。”   “且放着先,不必管他,叫人捏着这么大的把柄,他后面的人迟早会急。”   行至二门处,齐邯同他告别后,径直往宫中而去。   今日是齐王寻他议事,他出来的时候,恰巧碰上进宫来的吴王世子。   “平凉侯是准备出宫么?”吴王世子主动问道。   齐邯同他不过是泛泛之交,然一介亲王世子同他搭腔,自然不能不给面子。   他点了点头,温声道:“天色已晚,是要准备出宫回府,世子怎的选了这个时候进宫?”   吴王世子应了声,朗笑道:“是我阿耶有些急事,叫我过来做个跑腿的。今日确实天色已晚,改日有空闲了,再请平凉侯饮一杯。”   因齐王屡屡不能做决断的缘故,如今是叫齐王同吴王一道监国,而吴王世子,也一跃成了炽手可热的人物。   他今日过来主动示好,齐邯虽诧异,仍是笑道:“多谢世子相邀,既是大王那边传唤世子,那邯便先告退,不打扰世子的要事了。”   一路骑着马回府,冬日暗沉沉的天色压下来,府中却是一反常态,厅堂点着数支烛台,宛如白昼一般。 第76章 .偷盗为哄郡主看个病,竟能耐心成这样……   位于那面杏林春燕影壁之后,是府中的厅堂所在,单檐庑殿顶样式的青瓦层层累叠,青灰色的墙面道出冷肃之意。   平日晚间有人未归府时,厅堂外仅会燃两盏灯,以作照明之用。   今日除去廊下点着的宫灯外,厅堂门扉大敞,两侧的铜鎏金七树烛台燃着融融火光,金猊炉中升起袅袅白烟。   “郡主,她这也是一时糊涂,都是一家人,何必闹成这样?”   还未进去,齐邯便听得一句略显威严的声音。隔着黄绢灯罩,能瞧见一名两鬓泛白的老者着绯色公服坐于右侧第一位,戴着玉韘的手紧紧把着扶手,颇有几分气势。   萧神爱已经被磨得别想不耐烦,一手抵着额头,冷声道:“一家人?谁家有这样行偷盗之事的一家人?你们不嫌丢人,我还嫌呢!”   坐于老者下首的人回道:“马上就快过年了,闹得这么难看作甚,只要她将东西凑齐了归还,不就了结了么。”   “正是这个道理。”老者闻言颔首,继而捋了捋寸余长的虬髯,双目如炬。   这老者是族中一位叔公,在朝中任太仆寺少卿,宅邸同侯府隔了两条巷子。萧神爱坐直了些,从清檀手中结果茶水,轻啜一口后,方才掀起眼皮道:“是啊,都是一家人,我瞧着叔公在京郊一间别院不错,横竖咱们是一家人,不妨送我算了?”   “诸位在族中都是德高望重之人,太夫人既然派人请了几位长辈过来,是想叫几位说句公道话,而非是叫几位过来喝茶和稀泥。”   萧神爱的面色倏尔转沉,一身碧罗衫子衬得她面容如玉,偏偏冷着张脸,容不得有一丝侵犯。   她自幼随在太子身边长大,虽养得娇气些,到底学了些太子等人的做派。见她冷了脸,厅中诸人面面相觑片刻,不敢骤然接话。   最后还是一着赭色团梅纹的老妇人沉声道:“这等家事,咱们族里自个闹闹也就算了,郡主就非要叫外人知晓?”   厅中突的吵了起来,四侧窗牖中灌进来的朔风,似乎也压不住这阵声音。   争执间,齐邯踏过半尺高门槛阔步入内,革靴踩在缠枝莲花纹地衣上,发出几道沉闷声响,冷着脸喝道:“半点规矩也没有,这儿何曾有你说话的份了?”   萧神爱猛地抬头,触及他冷若冰霜的面孔,委屈劲儿一下子就涌了上来。   一想到他竟然这么跟自个说话,萧神爱便止不住的心悸,先前同他们争吵时还能毫无畏惧,此时却骤然被卸了力道,抬眸瞪着他,几乎说不出话来。   “怎么这么不高兴的样子?”齐邯疾步行至那蹙着两道连娟眉的美人身侧站定,无可奈何问道,“是谁惹你生气了?”   萧神爱心口坠坠的疼,暗恼他明知故问,瞪着人不说话。   齐邯轻叹了声,微微俯低了身子哄道:“好了,别气了。”   厅中诸人见此情形,心头虽划过一抹怪异,然想起他入内时那一声呵斥,左侧下首一着赭色团梅纹长裙的少女哼了声:“兄长,你可算是知道她没规矩了,不许祖母出来不说,今日这事祖母专程请了几位长辈过来说理,郡主半点都不在意,还当堂吵起来了。”   齐邯忽的直起身子,朝下首靠坐在红木椅上的少女看去,深沉阴鸷的眼神甫一落到实处,那少女便是一阵瑟缩。   他脾气不怎么好,对底下几个妹妹也一贯是无视的态度,在钱帛方面却没短过她们。因此几人虽打心眼里惧他,又觉着兄长待自己实则还不错。   毕竟哪家的兄长但凡入了仕,都不怎么跟妹妹说话了,只不过她们的格外冷漠些。   齐丹春被他这般看得怔了一瞬,强打起精神道:“兄长……”   “齐丹春。”齐邯冷硬如冰棱的声音响起,入宫所穿的紫袍建冠尚未褪下,为他平添几分威严,“我刚才那句话,你是半点没听进去?还是说,万姬一直就是这么教你没规没矩的?”   “于公,她是郡主,你不过一白身;于私,她是你长嫂。郡主在这儿说话,何曾有过你插嘴的份了?”   齐丹春一下子白了脸,萧神爱亦是侧首看他,这才知道他进来时说的没规矩的人不是她,是齐丹春。   齐邯却未停下,仍是冷着脸问:“你一介小辈,有什么资格来品评郡主?竟是这般大言不惭!”   齐丹春揪着腰间宫绦,咬了咬唇道:“我……”   “郡主不让太夫人出来的谣言,你也敢传。”趁着今日众人都在,齐邯便打算说清楚这件事,“太夫人腿脚不便,人年纪大了难免固执,不愿听劝。郡主也是为了太夫人的身子骨着想,才强硬了些,不肯叫太夫人乱来。”   他抬目一一扫过厅堂中坐着的诸人,沉声问道:“邯私以为郡主孝顺至极,诸位长辈以为如何?”   众人静默一瞬,讪讪道:“是孝顺,是孝顺……”   齐邯又看了眼齐丹春,眸中戾色一闪而过:“还不下去?”   在战场上拼杀过的人,身上煞气本就重,这会儿没有刻意收敛,齐丹春被他瞥上一眼便觉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,由侍女搀扶着逃离了厅堂。   厅中寂静一瞬,齐邯方才抽空问道:“今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,才叫几位长辈齐齐登门?也不提前交代一声,好给长辈们备些茶点。”   经了刚才齐丹春一事,众人逐渐摸清他的态度,对视一眼后,不想贸然接话,只拿眼瞅着萧神爱,希望她能先将话头给提起来。   萧神爱瞥过厅中众人,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的婢女身上,淡声道:“三叔母跟这丫头勾结起来偷我库房中的东西,其中几样还是御赐的。”   临近年关,又正好赶上难得的晴天。下午送走卢萦珠几人后,她打开装自个嫁妆的库房,想要领着人将里头的东西清点晾晒一番。   就是这么随意一翻,却发现不见了些东西。   着人紧急清点了一下午,最后清出来少了两千多贯钱,还有些不起眼的小东西。本来这些小东西不见了,也不会第一时间发现,偏有几样书房的摆件是御赐之物,专程登记在册,才会发现得这般及时。   出了这样的问题,首先被盘问的便是负责库房的人。   挨个查了许久,终于查出是一个偶尔进库房洒扫的婢女所动。据她交代,那些偷出来的东西都给了三房的林氏,由林氏出去典当了,再给她一些分成。   萧神爱当即大怒,带着人去林氏院子里对峙,林氏自是不断否认。那婢女见林氏将事儿都往自己头上推,也顾不得许多,同她攀咬起来。   抄捡过后,确实在林氏屋里寻出了还未来得及去典当的东西。林氏还待嘴硬,说这是自个的东西,萧神爱给她看了上头官造的印记,这才撑不住认下。   萧神爱自是要报官,将林氏扭送到衙门去,太夫人风闻此事,急忙派人去将住在附近的几位族老请来,想要拦住她这一举动。   两边僵持不下,几位族老不想将家丑外扬,萧神爱也不肯让步,故而在厅堂中闹了起来。   齐邯扫了眼底下那婢女,似乎是随着萧神爱从宫中出来的,他一手搭在萧神爱的靠背上,淡声道:“这样大的事,咱们府中不好私自处决,便送去衙门处理吧。”   眼见着他就要唤侍从去押人,最先发话的老者重咳一声,拧着眉头怒道:“五郎,郡主年纪轻不知道,你怎的也跟着胡来?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,她偷盗虽犯了七出之罪,却给你祖父守过孝,是不可能被休弃的。只要她将东西都凑齐了还给郡主就行,非要闹得沸沸扬扬,叫京中众人都议论咱们齐家么?”   “叔公这话说的,叔母是长辈,我岂敢越过叔父要休弃她。”齐邯转动了番拇指上套着的墨玉韘,声音低沉,“祸事出自侯府,我尚且不介意外人如何说,长辈们怕什么?”   另一梳凌云髻的妇人怒道:“你!”她搁下茶盏,凝声道,“若非你母亲不在,我非得找她好好理论理论,你就这般罔顾亲情伦理?”   夜色愈发的浓郁,烛火一点一点向下燃着,熔化后又在烛台上聚了一滩蜡油。   萧神爱回眸望去,瞧清烛火映照下一张铁青的面容。   她略带寒意的目光看向说话的妇人,嗤嗤而笑:“此事外人知道了,只会说咱们府中不曾徇私枉法,最公正不过。否则哪一日传到外面去,还要以为齐氏是个藏污纳垢之地。”   伺候太夫人的丫鬟中有机灵的,曾对她说过,太夫人从公中昧下的钱财,没少给这些族人们送去。   倒是会使这些笼络人心的好手段。   她也一早就看出来,这些人过来压根就不是想解决事,也不是像他们说的要主持公道,只是想要息事宁人。   和许多长辈一样,谁对谁错并不重要,能将事态平息才是最要紧的。又恰好他们受过太夫人的好处,向着她再正常不过。   “补上?”萧神爱勾了勾唇角,不咸不淡的开口:“拿什么补?不若六叔母替她补上?”   林氏能有钱补上,也就不会去外头借高利贷,若非借了高利贷还不起怕被捅出来丢了面子,她也不会打清河郡主嫁妆的主意。   想着郡主随着齐邯赴外任,这一遭少说得在外待个两三年,届时她也能慢慢补齐这空缺。   林氏就是这么说服那库房洒扫丫鬟的。   齐六夫人今日过来,自然知晓是怎么回事,忽的住了口。   萧神爱却不放过她,接着问道:“六叔母不愿意吗?可你和三叔母是一家人呐!怎能置她于不顾?”   “郡主,这……”   心烦意乱之间,萧神爱没心思再同他们纠缠,遂起身摆出了送客的架势:“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多谢几位大晚上的跑过来,三叔母的事我也拿不定主意,还是等明早押去衙门,由衙门审理吧。”   厅中众人亦是怒气冲冲的起身,正要再驳斥一二时,萧神爱的身子却突的一软,幸而被齐邯及时扶住,方才未栽在地上。   “怎么了?”齐邯扶着她低声问。   萧神爱摇了摇头,蹙眉道:“没什么,就是突然有些头晕,好些了。”   齐邯扶着她坐下,不放心的问道:“叫医士过来看看吧?”   萧神爱嗔道:“哪有那么严重,只是晕了片刻而已,何况这么晚了,要看等明日再说。”   一众齐氏族人见此,都拿捏不准到底是何用意,然将郡主气病的责任他们也担待不起,讪笑几声后,纷纷告辞离去。   出了侯府,低声议论道:“这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?”   “谁知道呢,要我说先别管了,免得引火烧身。”   “他两个要将林氏送去衙门,到底丢咱们族里的脸面。”   众人说着话,于岔路口分道扬镳,心里不喜这夫妻俩行事,一时间却又无计可施。想要以长辈的身份说上几句,偏那位还是皇家人,压根不受他们辖制。   *****   吴王世子从宫中回府后,接过爱妾递上来的茶水一饮而尽。   觑着吴王世子微蹙的眉头,何媵人小心翼翼道:“世子是有什么忧心事么?”   吴王世子看了眼正替自个更衣的美人,微垂着眉眼,神情柔顺。   他略有不耐道:“你一妇人,同你说了你也不懂。”   何媵人解下他腰间的玉带,横着一双美目娇嗔道:“妾不过是想替世子分忧才多此一问,世子又不肯同妾说,就自个说妾不懂了。世子说出来了,哪怕妾什么也不懂,说不定自个就舒坦了呢?”   这妾室是他半年多前新得的,因她颇识得几个字,又十分善解人意,一跃成了他房中的宠妾。还未成婚,就给了何氏一个媵人的名分。   温软的气息近在咫尺,吴王世子逐渐放松下来,面对这个近来宠爱的妾室,也不愿过多苛责。   直至换上一身轻便的衣物后,他淡声道:“我今日进宫时碰着一人,有心想要同他结交一番,却又不知如何入手。”   何媵人给他拿了一碟子糕点过来,掩唇笑道:“是何人这么有面子,竟叫咱们世子这般纡尊降贵,妾倒是想见见呢。”   直至臀上猛地挨了一掌,她清丽的面容覆上一丝委屈,娇声道:“妾就是想瞧瞧,他有什么三头六臂嘛。”   吴王世子揽着美人,身子随意靠在榻边,懒懒散散道:“你不认识,是前两日才回京的平凉侯,我是从父亲那儿知道,他过段日子可能要入左卫。只是从前没什么交情,贸然凑上去,倒不知该如何是好。”   吴王如今同齐王一同监国,他身为吴王世子,比别人的消息来得自然快些。   左卫为大郑十二卫之一,亦是重中之重。左卫下设大将军一人、将军二人以统辖,其中大将军一直空着,齐邯若真入了左卫为将军,整个左卫还不是他说了算?   知道这事儿后,吴王世子便一直想跟齐邯联系上。   同其余几卫比起来,还是他这个新回京的高官更容易结交,也更容易收为己用。   却苦于没有门路。   听着平凉侯时,何媵人眸光微闪,轻声问道:“世子说的平凉侯,可是迎娶了郡主的那位?”   吴王世子轻挑眉梢:“怎么,你听旁人说起过?”   “真要论起来,妾同郡主,倒是有些许交情的。”何媵人轻言细语回了句,微微笑道,“若是世子需要,妾愿意去为世子打探一二。”   *****   第二日晨起,齐邯仍是唤了医士过来,叫他替萧神爱诊脉。   听了齐邯描述的症状,医士心里觉着不叫个事,捋着胡须恭敬回道:“回侯爷话,依我所见,郡主也就是起来急了些,一时血气供应不足,才会觉着头晕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叫他照方开药,仍坚持叫他替萧神爱诊脉。   萧神爱梳洗完毕,着了身红绸长裙出来准备用朝食,骤然见着厅堂里坐着的医士,不由得一怔。   “怎么了?我不是说没事吗?”她有点不高兴。   齐邯疾步行至她身侧,温声道:“嗯,知道没事,咱们就诊个脉就行,没事自然是最好的。”   也顾不得一旁还有人,他压低了声音哄道:“乖,只是诊脉而已,不用喝药。”   听他说了不用喝药,萧神爱才将信将疑的坐下,而后伸出了手。   医士瞥了这平凉侯一眼,暗想着他跟自个说话时,倒还是一副深沉威严的模样,全然看不出来为了哄郡主看个病,竟能耐心成这样。 第77章 .拜帖“我难受。”  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,医士在齐邯的催促下缓步行至萧神爱身畔坐下,悬起手开始号脉。   片刻后,医士忽而拧起眉头,轻声问道:“郡主近来,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?”   萧神爱一双美目轻眨,不明所以的回道:“我挺好的呀,没有不舒服的地方。”   齐邯背着手立在她身侧,不清楚医士怎的突然问这个,两条浓黑的眉毛微微拧了起来。   医士顿了顿,想着这俩人都年轻,或许不知道他在问什么,干脆说得更直接些,问起萧神爱上一回月事是什么日子。   萧神爱迟疑一瞬,回他是两个多月前走的。   “郡主或许是有了身孕。”医士抽回手,敛眉恭敬道了一句,“若真是如此,先前开给郡主的方子里有几味药用不得,稍后我再开一剂吧。”   萧神爱猛地回首去看他,不可置信道:“你果然叫医士开药了?”   齐邯轻咳一声,偏头避开她的视线,望着医士沉声问:“或许有?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,便不能给个确切的话?”   医士轻声回道:“如今月份尚浅,确实不敢做这个保证,只是照着月事推迟来看,概率是很大的。”   医士走后,齐邯捻了捻萧神爱的耳垂,面色微有些沉:“越发的不乖了,既是迟了这么久,怎么不早些叫医士过来瞧瞧?”   男人的嗓音醇厚,落在耳畔时,宛若陈酿的佳酿。   萧神爱躲开他的手,捂住耳垂后闷声道:“上回去陇西的时候也迟了半月,专程问了擅长此道的医士,说是换了个地儿水土不服,没什么大碍。所以这次迟了些日子,我以为是一样的啊。”   “虽说上回有过一次,也该叫医士过来的。”瞧着她低头闷闷的模样,齐邯将语气放柔了些,低声道:“好了,不说这个了,我们先用朝食好不好?”   他想着略过这一茬,萧神爱却不乐意了。   她瞪着眼问:“不是你先说的?”   “嗯,我先提起来的,是我不好。”齐邯舀了一勺鸡丝粥送至她唇边,轻声哄着,“昨晚上不是说想用鸡丝粥么,尝尝好不好吃。”   萧神爱启唇吃了口,仍是抱臂坐在那儿,瞧起来神色恹恹的。   齐邯不得不放低了姿态,低声道歉:“是我错了,方才不该那样说你的,别跟我生气了。”   萧神爱又吃了一口她喂来的粥,又很委屈的含糊回道:“你别跟我说话,我不想理你。”   “那我不说了。”齐邯柔声应下,又勤勤恳恳舀了一勺子递过去,“再吃一口,再有一口就吃完了,再吃个炖鸡蛋可好?”   鸡丝粥是天不亮就熬起的,一粒粒米全部炸开,撕成一条一条的鸡肉也十分软烂,两种滋味混在一块儿,即便只撒了几颗盐,也让人觉得十分香甜。   萧神爱一边奋力吃着,一边埋怨着给她喂粥的人,几乎是从头到脚的数落了一遍。   “反正就是怪你。”她最后下了定论,哼道,“我本来就是依着上回的情况来判断的,谁叫你不早些给我请医士呢。”   齐邯无奈而笑:“好好好,都怪我,不气了不气了。”   小口小口咬着通神饼时,萧神爱问起了林氏。   “一会儿用完朝食,就将她送去衙门。按照她偷的数额算下来,至少也是个流放三千里或绞刑,但她名分上是叔母,恐怕会减个二三等。许是徒刑或者六十杖。”   听到这儿,萧神爱有点不高兴,努着嘴气呼呼的样子,令齐邯很想将她好好欺负一顿。   然而一想到医士说她可能有了身孕,只得按捺下这份心思,小心翼翼执起身侧美人的纤手,吻了吻指尖。   萧神爱正想着林氏的事儿,猝不及防被他亲了这么一下,十指连心,连着心尖都震颤一瞬。   “你干嘛呢?”她抽回手,以那道清甜的嗓音娇声问了句,一双盈盈桃花眼不经意间流转过数重光芒。   齐邯笑了一声,伸手揉了揉她的发丝,起身道:“我先出门了,今日无事,一会儿回来陪你用午食。”   林氏和那帮她偷盗的侍女,被一同送到了衙门。   眼见着自个发妻被府里下人押走,齐三爷有心想要阻拦,却被齐邯阴沉的面色给镇住了。   他脑子向来转得快,知道齐邯这次绝对不会善罢甘休,且此事是母亲和妻子一道想出来的,为了维护母亲的体面,他也不敢惹急了齐邯,叫他闹出来。   冷冷瞥过齐三爷一眼,齐邯冷笑了声,若是他真敢拦着,他说不定还佩服这三叔一番。   没想到是个孬的。   “此事我已上报万年县令,三叔当真要拦么?”齐邯淡声说过一句后,振振衣袖,踏着革靴阔步离去。   三房从前跟着太夫人捞了不少钱,大手大脚惯了,入不敷出后受人蛊惑去借了高利贷,才会打起桐桐那边的主意。   齐邯不信这偷来的钱,就没有用在三房其他人身上,尤其是齐三爷好呼朋唤友,恐怕被他花掉的才是大头。   出三房院落时,齐邯面色陡的一沉,眸中划过一抹厉色,淡声道:“三叔日后若是再和人出门宴饮玩乐,记得及时告知我。”   齐六应道:“属下知晓了,这就着人去跟在三爷身侧。”   平凉侯府在长安城东,隶属万年县管辖。   因是平凉侯亲自提来的人,且涉案金额不小,万年县令不敢怠慢,亲自审理着手此案。   那侍女犯了监守自盗之罪,被判了斩首;而林氏所盗窃的财帛本该判绞刑,减三等后改判流放两千里。   据说是水土不服的缘故,最终叫她死在了流放途中。   萧神爱很坏心眼的叫人将这个消息传去了金萱堂,太夫人听到这个消息,一下子就被吓晕了过去,醒来后拍着腿喊道:“这都叫个什么事啊?娶了个搅家精进门,活生生闹得咱们一家子鸡犬不宁,现在老三家的都被她……被她给活生生逼死了呀!”   “哎哟!太夫人,这话可不能再说了,咱们院子里多少人呢。”一旁的婆子慌得想要去捂太夫人的嘴,她是太夫人心腹,跟了她几十年的,也是现今少有没被调走,仍旧留在金萱堂的人。   “三夫人如今都没了,您可千万别为了这事再去跟那位别苗头。”婆子压低了声音道,“倒是咱们三爷可怜,被活活折腾成了丧妻之人。”   齐三爷嘴甜,能说会道,在两个亲生的儿子之间,太夫人也一直很偏心这个小儿子。她不全然是哭林氏,也是想着幼子硬生生成了鳏夫而不忿,更气月华院那俩人将他们骑到了头上。   她不喜欢林氏,心里却门儿清,不管换了哪个儿媳妇,自个这个做母亲的都不会喜欢。   正好林氏还算乖觉,没什么不好的地方。   “罢了罢了,我是管不了了。”太夫人闭了闭眼,她现在连下床都难得很,就算想管也是有心无力,“就这样去吧,我倒看看她能嚣张到几时。”   婆子心道她确实管不成,瞥了眼悬在门边的水晶珠帘,轻声道:“这会儿应该没人,我扶着太夫人下床走走吧?”   太夫人翻了个身,悄悄朝外面看了眼,迟疑道:“没人么?好吧。”   婆子扶着太夫人正要起身,一个梳双环髻的小丫鬟冲了进来,厉声呵斥道:“曾嬷嬷你做什么呀?这几日正好下着雪呢,你明知道太夫人腿脚到了这时候容易疼,怎的还敢叫她下床走动?”   那婆子被她这么一吓,手上顿时松了力道,太夫人本是半靠着她起身的,少了泰半的力道后猛地向后一栽,幸而被褥柔软,才没出什么事儿。   “曾嬷嬷你瞧瞧你,太夫人都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?”小丫鬟一面埋怨着,一面上前给太夫人整理衣襟和床榻,让她重新躺了回去。   小丫鬟轻声道:“太夫人,医士是交代过的,你若是觉得躺着不舒服了,那就起来坐会,千万别往腿上使力。”   待小丫鬟碎碎叨叨的走后,婆子跺脚道:“这可真是……这可真是……”   刚才那小丫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,婆子被这么一出整得有些后怕,担心还藏着人,不敢真的骂出声,在原地急得团团转。   太夫人躺在榻上,颇有些心灰意懒的模样,半晌方道:“叫老三得了空,过来陪我说说话吧。”   *****   齐邯得知齐三爷又同友人去了酒楼时,连眉毛都没抬一下,待处理完手头的公文后,方才淡声道:“他还不知道林氏的事吧?不妨派人去支会一声呢。”   待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完了,他起身问道:“郡主今日食欲如何?”   侍从摇了摇头:“月华院那边伺候的人说不是太好,郡主早上突然想食橙玉生,待吃了一个没过多会,却又全吐了。”   自诊出萧神爱可能怀孕以后,那医士每隔两三日便要登门一次。随着时间推移,萧神爱的月事仍然不见踪影,月份也大了些,医士方才敢确定她有了身孕。   萧神爱这段日子食欲不怎么好,还时常犯恶心,齐邯只得让厨房变着法的给她做吃的,又轮番请了不少京中名厨过来,才哄着她多少吃上几口。   “怎的又吐了?”齐邯拧眉取过挂在一旁的大氅,疾步往门口走去,“蜜饯可都备下了?”   侍从回道:“备下了,各式各样的都有,都是很开胃的东西。”   齐邯赶回月华院时,萧神爱正恹恹的靠在榻边,乌发半挽着垂在身侧,一张芙蓉面未施粉黛,唇瓣亦失了往日的红润,看上去很有几分憔悴。   “齐邯。”见着他回来了,原本静靠在那儿的萧神爱开始哼哼唧唧抱怨,“我难受。”   齐邯最见不得她这副委屈样,急忙绕过那扇乌木绘桃枝画屏行至床榻边,顾不得身上沾染的些许风雪,将人小心翼翼的抱了起来,放置在腿上。   “哪儿难受?”他低声问。   萧神爱揪着他的衣襟,小声说:“哪里都很难受呢。”   齐邯给她顺了顺背,叹了口气道:“中午就没吃几口,怎么刚才又吐了?”   “就是难受呀。”她趴在齐邯身上,整个人委屈坏了,抚着心口道,“刚才我吃了几口橙玉生,本来好好的,待吃完过了一会又不舒服,所以才……”   齐邯吻了吻她委屈到皱起来的眉心,低声安抚道:“好了好了,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,再让人做好不好?”   一说到这个,萧神爱更难受了,她摇了摇头,一只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襟,好好的紫色公服几乎要被她拽皱了:“现在不想吃东西。”   美人轻蹙着眉头,连着数日没用什么东西的缘故,本就纤细的腰愈发不盈一握,一张脸亦是仅有巴掌大小,叫人心生怜爱。   齐邯抱着她哄了一会儿,好不容易将怀中这小娇娇哄好些了,才道:“先睡一会吧,等用晚膳的时候,我再叫你起来。等过几日除夕,咱们再去亲仁坊那间别院过。”   见他要将自个放在榻上,萧神爱却突的想起来一件事,急急忙忙推了几下,在齐邯趁势松手时从他腿上下来。   齐邯看着她跌跌撞撞的一路跑去桌案,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到底是忍住了,没将她拘得太紧。   萧神爱拿了一张拜帖过来,递给他看:“是吴世子的妾室送来的,说是跟我有过一面之缘,受过我的恩惠,想要过来拜见一番。”   “我跟他都不怎么熟呢。”萧神爱挨着他嘀嘀咕咕,皱眉问,“你说我要不要见呢?”   齐邯飞快扫了眼拜帖,回身轻吻她的发丝:“你若是想见,那就见一面,不想就算了,不必在这种小事上头纠结。”   “这哪里是小事……”萧神爱想要跟他争辩一番,却被齐邯给塞进了被衾里头,裹得严严实实的,只露出一个脑袋。   齐邯俯身看着她,温声说:“确实是小事,这段时日你身子骨不好,养好身子才是大事。旁的东西,无论是孩子或是这些外人的叨扰,都算小事。你有空闲了就去见一面,不舒服就回绝,不需要在这上头花费时间百般纠结的。”   那双深邃的眸子坚定万分,牢牢盯着她的面庞不放,所吐出的声音亦是低沉而有力,字字铿锵无比。   往日冷厉的眉眼敛去几分凛冽,化作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。   一抬首撞进他那双深若幽潭的眸子后,萧神爱便忍不住一怔。   似是被他给说服了,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,才应了一声:“正好我明日有空闲,就见一见她吧。”   齐邯微微颔首以示同意,一直坐在她身侧哄着,等将这小祖宗哄睡着后,才轻手轻脚的起身离去。   *****   从月华院出来后,齐邯将萧衡叫去了书房。   俩人商议了不少事,齐邯饮了口茶水,才提起了吴王世子:“前些日子我碰着吴世子,他还主动跟我闲聊了几句,今日又叫妾室送了拜帖过来。”   “他既然主动示好,你应下就是了。”萧衡沉思片刻,回道,“到现在也未给你授新职,我看是要留在京中了,四叔现在风头正劲,连带着他这个世子的地位也水涨船高。你暂时跟他来往,没什么坏处。”   他想着自个现在身份不明,父亲也被幽禁,齐邯明面上总得和人有些交集才好。   “只是吴王待他只是寻常,向来更偏疼次子。”齐邯拧着眉头道了句。   萧衡微微一笑:“这不是正好么?” 第78章 .齐王府“我好累呀。”   冰雪初初消融之时,正逢齐王世子成亲。   世子妃出身博陵崔氏,祖上曾出过三公,祖父亦在朝中任要职,身份十分贵重,足以当得这世子妃的位置。   齐王为皇帝第二个养活的儿子,齐国为先秦大国,地位超然,单从其封号便可看出皇帝对这个儿子的爱意。   是故才会在将太子幽禁、自个身子又不好时,令他监国。   只是齐王自个不大争气,大事上几次三番的犹豫不决,叫皇帝对他失望不已,数次怒斥于齐王。   自吴王开始走到台前,齐王渐显颓势,在朝中地位不如以前。然他名义上还是一道监国的,众人为给齐王这个面子,这场婚宴自是宾客满堂。   一介亲王世子成婚,排场自是必不可少的,而齐王妃为了儿子,更是从头到尾把控着正常婚事的流程,办的周到妥帖且盛大。   萧神爱同齐邯二人相携而来时刚过午时,王府内的属官急忙迎了上来,行过礼后,引着二人往府中走去。   春寒料峭,萧神爱如今已微微有些显怀,只是初春的衣衫略厚,一层层穿在身上时倒看不太出来。   而齐邯是刚从官署出来的,身着浅紫色公服,头戴建冠,腰间一条玉带更显得他宽肩窄腰。俩人站在一处时,叫人觉着分外养眼。   “累不累?”走了几步后,齐邯垂首问了句,想着她昨儿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,眼中不禁浮上几分心疼。   萧神爱轻摇了摇头:“还好,我后来又睡了一会,不太累了。”   她连朝食都没用,一直睡到齐邯从官署回来接她才起身,穿戴好后便赶来了齐王府。   真要论起来,其实睡的还挺久,除了略有些头重脚轻外,没什么不适的地方。   一路走来,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,众人都朝着俩人点头问好,极为热情。   京中人际大抵如此,不管真好还是假好,面上都是一团和气。   齐王府宅不小,俩人沿着青石小径一路走着,齐邯低声嘱咐:“一会儿别饮酒,若是觉得不舒服,就让人去前院寻我。”   “我知道的呀。”萧神爱嗔了他一眼,又嘀嘀咕咕的说了几句,无外乎是抱怨齐邯管得太严,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不停强调。   末了,又很嫌弃的看了眼齐邯,连连说他烦人。   齐邯被她说了一顿也不见恼,只勾唇轻笑了下,伸手轻拂她今日进行挽就的凌云髻。   至内院那一面爬满紫藤的月洞门处,齐邯止住了步子,目送她进去。   萧真真是去年出阁的,今日兄长成亲,她特意回了王府帮忙。这会儿正站在二门内,着了身雪青色圆领衫子,下罩竹青色长裙,腰间又另系了玄青丁香绮间陌腹。   很少见她打扮得这般正式且华丽,萧神爱轻笑道:“今日这身倒是衬你,只是怎么就你一个在这儿?虽到了春日,也怪冷的呢。”   “二娘有了身孕,母亲不敢叫她操劳,只让她在屋子里陪那些夫人们说话。”萧真真挽着她的手往内院行去,轻声道,“五娘还没来呢,也不知道在干什么。”   眼见着她随自个进来了,萧神爱怔了一下:“咦,你不是还要在那儿迎客么,你跟我走了,那客人怎么办?”   萧真真看了她一眼,哼道:“你如今可是双身子,我哪儿敢怠慢呀,瞧平凉侯刚才送你进来那架势,要是在咱们府上有点什么,他还不得把整个王府给拆了。”   “就剩你跟五娘了,我懒得管她,叫她自个进来吧。”   萧神爱念叨了几句,随着萧真真一同进了内院,被引去了花厅里坐着。   花厅外种了一圈桃树,因今年冬日气候反复,竟是提前开了零星几朵花,将整个歇山式样的花厅簇拥起来,众人坐于其中,隐觉有暗香浮动。   萧神爱坐下后,才发现自个身侧竟是白茗秋。   这还是她回京后头一回见着白茗秋。   “郡主万福。”白茗秋笑了笑,倒是落落大方起身,同她行了个礼。   萧神爱抿了抿唇,想着现在正以军师身份待在自家府上的萧衡,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白茗秋。   因此,她只是稍避开了白茗秋的礼数,低声应道:“白姐姐不必多礼,回京这些日子了,我还没去看你呢。”   白茗秋温声道:“劳烦郡主挂念,我近来挺好的。”   她说着挺好,然而萧神爱一抬头,就能瞧见有小娘子瞥着这边,时不时的低头窃窃私语。   虽掩着唇看不出口型,也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。   “那就好。”萧神爱想了想,柔声说,“我近来无聊得紧,姐姐若是有空闲,也可以来我府上玩,或者咱们一道去西市走走。”   白茗秋笑着应了声好,却忽的想到之前经过对面几人身侧时,听到她们的议论声:“她都快十九岁了吧?还没嫁出去呢。”   “哪还能嫁得出去,那位是死是活至今没给个准话,等真有了定论,她都该多大了。”   一人唏嘘道:“也真是惨呐,想当年她被选为太孙妃时有多风光,我阿娘还总是嫌我没她仪态好,现在终于不拿我跟她比了。”   白茗秋闭了闭眼,想要抑制住略有些烦乱的心绪,却觉得更加胸闷气短。片刻后搁下食箸站起身,望着萧神爱道:“郡主,我觉得里头有些闷,想出去走走。”   萧神爱抬眸,见她神色慌张,额上甚至渗出了几滴汗,似乎是在屋中闷得难受,遂点了点头:“好,你去吧。”又关切问道,“齐王府宅颇大,其中各式曲径数不胜数,可要寻个婢女跟着你?”   白茗秋摇摇头,轻声说:“不必了,我只是在附近随便走走,不往远处去。”   她一向是个妥帖稳重的人,萧神爱不担心她会惹出什么事来,稍叮嘱几句后,继续低头慢吞吞用着吃食,支起耳朵听各家的新鲜事。   还未到迎娶新妇的时辰,整个王府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,众人的关注重点便都在吃食上。   萧神爱前段日子吐得天昏地暗,原本就是巴掌大的一张脸,更是瘦了一整圈。这些天那阵难受劲过去了,她食欲比有孕前还要好,见着满桌吃食,也忍不住拿起了食箸用了起来。   “我瞧着那道鸡汤不错,我给郡主盛一碗吧?”绮云附在她耳侧轻声问了一句,挽着袖子要去拿勺子舀汤。   萧神爱舀了一小口胭脂鹅脯,颔首道:“不要太多,一点点就行了。”   此时众宾客都在厅堂中用饭,园中空旷不已,只有远处下人们在布置今晚婚仪要用的东西。   白茗秋沿着条石子小路往下走着,在池边驻足看春鸟垂柳。   萧衡离京前,她曾问过他何时可以回来,那时萧衡只是笑,骑在马上望着远处繁花,慵懒道:“短则一二年,长则三五年吧。”   那时她都过了十六岁,寻常姑娘家,在这个年纪也该许配人家了,便试探着问起了俩人的婚事。   萧衡沉默半晌,问她可愿意等,她回了句愿意。   对象是皇家人,其实也由不得她愿不愿意。   这一等就是两年多,他却连个消息也没了。祖父安慰她,说等风头过去了,再给她找个好人家。   可以她的年岁,年纪相当的郎君有几个没许亲的,便是底下的几个妹妹,这两年也是定亲的定亲,出阁的出阁。   往日在族中极有威严的父亲,也因着这事大受打击,她甚至隔着帘子听父母说起过,族中有人想要将他们分出去,免得将来受牵连。   前两日叔母背地里说她晦气,跟太孙才定了亲没几月,就将人家克成这样,好歹现在还是祖母当家,知晓后当着众人的面将叔母狠骂一顿,又连带着将底下小辈们都敲打了一通。   怕她多想,祖母特意哄了她来今日的筵席,却不想还是被人议论了。   白茗秋深吸了口气,想着自个也出来了好一会,是时候回去了。转身之间,池面上拂来一阵东风,将她手中的帕子给吹了出去。   帕子落在前边不远处,她正要俯身去捡时,却有一只修长的手先行将帕子捡起,而后伸手递给她:“姑娘走路时,还是专心些。”   听着那道暗哑的声音,白茗秋微有些赧然,迅速伸手接过帕子,低声道:“多谢郎君。”   抬首瞥见替她拾帕子之人的面容,眉眼深邃,面蓄短髭,是自个从未见过的长相。但想到能来齐王府参加婚宴的,应当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混了进来,便朝着那男子轻轻点头,方才转身离去。   这样的小插曲白茗秋并未放在心上,然那替她拾捡帕子的人却是立在原地,凝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,直至那道鹅黄色身影消失在一株榆树后,才缓缓收回视线。   回到筵席上,众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,白茗秋出去前本就已经吃了个半饱,又随意用了几样东西,便觉得吃不下了。   而萧玉露也在此时姗姗来迟,面带不忿之色。   这样大的日子,萧真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她,遂将她拉到一旁,劈头盖脸问道:“你怎的这个时候才来?早就跟你说了今日府里忙,叫你早些过来帮忙,还能磨蹭到现在?”   萧玉露一张脸上带着点委屈,愤愤道:“我哪儿不想早些来,他不早些,这会儿才从官署回来,你又叫我不要独自过来,我有什么办法?”   想着她家里的景象,萧真真叹了口气,正要安慰两句时,却听萧玉露低声道:“我迟早要跟他和离。”   “你瞎说什么。”萧真真敲了她一下,两道眉毛拧在一块儿,“哪有才成亲就嚷着和离的,叫外人听见了,指不定要怎么说你。”   萧玉露侧首躲着,嘴上却不肯服输:“本来就是嘛,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,且等着,我迟早把他踹了。”一回首见着萧神爱就在附近,她又觉得浑身都是干劲,过去抱臂唤道,“神爱姐姐?”   萧神爱不想理她,低头喝着自个的茶,她现在想明白了,绝不会看在萧玉露给她研了几个月墨的份上,就大发慈悲的搭理她。   那是跟自己过不去。   萧玉露在她身旁坐下,挽着她的胳膊,亲亲热热地说:“你不知道,我婆母昨日还跟我提起你,说你很不懂得……”   “说我很不懂得敬重她是吧?我知道。”萧神爱回过头,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,柔声道,“没办法,我就是这样的人,哪像玉露你这么尊重自个婆母,还每日亲自服侍她呢?”   “我哪有……”   对一个正常的县主来说,夸她懂得服侍婆母,那简直是一种侮辱。萧玉露忍不了这种侮辱,立马就要反驳。   萧神爱拍了拍她的肩,状似安慰:“我知道的,前些日子在宋国公家筵席上,舅母还跟我说过,说你每日给她晨昏定省,被训斥了也不敢还口,将她伺候得非常周道妥帖,比身边婢子都贴心。”   说到这儿,萧神爱也忍不住夸了起来:“玉露,你真孝顺!”   虽不知道元孺人是怎么想的,也不知道元家是怎么想到,但萧神爱知道,只要萧玉露闹腾起来,绝对能将元家上下搅得不得安生。   萧玉露闻言气得脸都青了,怒声道:“她竟敢……她竟敢……”   连着说了几声,顾念着是在筵席上,她没将剩下的话说完。以萧神爱对她的了解,便知道她晚间回去以后,是肯定要去找郑氏算账的。   若不是不想踏足新蔡伯府,她还挺想去看看,这俩人闹起来,到底谁更胜一筹。   不过她觉着还是萧玉露要强些,毕竟她这份屡败屡战的毅力和斗志,也不是谁都能及的。   郑氏表面一团和气,来阴的或许强些,然碰上萧玉露这种直接开干的儿媳,恐怕也没什么法子。   念着这件有趣的事儿,萧神爱整场筵席心情都不错。   直到宴散了离去,见着在马车边上等她的齐邯时,才努着嘴,委委屈屈的哼道:“我好累呀。” 第79章 .医书想要与桐桐共勉   月色溶溶,美人着一身葡萄缠枝纹苍绿色长裙,扬起的一张小脸上黛眉轻蹙,向人诉说着委屈。   齐邯顺势握住她的手,将人扶进马车后,方才垂首低声问:“哪儿不舒服了?”   萧神爱伸手环着他的腰身蹭了几下,闷声说:“我哪儿都难受,坐了一整日,腰都直不起来。”   从车厢罅隙涌进来一阵风,萧神爱被这初春的晚风吹得一个瑟缩,忍不住往齐邯怀里钻,又娇娇的抱怨:“我冷。”   摸了摸她露在衣衫外的指尖,果然是一片冰凉,   车厢里有一件大氅,齐邯展开抖了抖,给她萧神爱上后,将手放在她的腰窝处,轻轻按揉着。   萧神爱最怕痒了,一面笑着躲开让他别按了,一面又说腿也疼得很。   齐邯依言去给她揉小腿肚子,他手上力度大,稍使了点劲出来便令萧神爱娇呼一声,长睫上挂着泪珠子,带着哭腔道:“疼——”   “这样行不行?”齐邯放缓了力道,动作转而轻柔许多,在她耳畔问了句。   那张薄唇几乎要贴到萧神爱耳朵上,温热的气息喷洒着耳廓,声线中的颗粒感十分清晰。   这一道暧昧的声音直接将她熏红了脸,半垂着眼皮点点头,声音轻不可闻:“嗯,可以了。”   齐邯给她按了一会子,清浅的呼吸拂在手腕间,怀里这小祖宗突的没了声响。心里正觉得奇怪,再低头一看,原来是睡着了。   将大氅拢得更紧了些,不敢留一丝一毫的缝隙,萧神爱便只剩一个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露在外面,雪白的面庞上浮起两团红晕,叫人看了便想咬上一口。   除去中途给她调整过一两次睡姿外,齐邯是一路将萧神爱抱回去的,待马车缓缓挺稳,外间侍从轻下车时,才发觉臂膀略有些发麻和僵硬。   萧神爱睡得迷迷瞪瞪的,揉着眼睛被齐邯给抱下来,再见着一旁骑在马上的身影时,睡意不翼而飞,惊得立马站直了身子,扯着齐邯颤声问:“你……你今日将他带去了?”   “嗯,让他以我军师的身份去赴宴的。”齐邯揽着那不盈一握的纤腰往府中行去,低声提醒她注意脚下台阶。   萧神爱却是冷汗涔涔,全然失了言语。   好半晌才咬牙道:“你怎的敢将他带出去的?”   萧衡就跟在俩人身后,本来被当做一团空气已经够不悦,这会儿听了她的话,更是拧眉道:“我很见不得人?”   “当……”萧神爱想起他是个记仇的人,将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,见侍从们都在远处,才敢回头瞪了他一眼:“你自个能不能出门见人,还用我说?”   萧衡摊了摊手:“今日不是去了么,你说能不能出门见人?”   齐邯用掩在衣襟下的手捏了捏萧神爱,压低声音哄了几句,温声道:“他如今是我名义上的军师,迟早是要见人的,今日只是个带他出去的契机罢了。你瞧,今日这一趟下来什么也没发生,他这装扮后的相貌,众人还以为他是胡人之后。”   这番话并没能安慰到萧神爱,反倒令她心脏怦怦直跳,俩人回了月华院,她饮了几口清茶,才气恼道:“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。”   正逢她在气头上,齐邯不敢反驳半句,只是一面低声哄着,一面又给她捏着小腿肚子,动作较之前轻柔许多。   萧神爱半靠在躺椅上,口中嘀嘀咕咕的,说着今日宴席上发生的各种事。从有人说她坏话,一直到晚上世子妃进门时被人挤掉了披帛。   这一年来萧神爱一直很粘人,每日晚间都要跟齐邯说许久的话,也亏得他有耐心听着,时不时的开口附和几句。   她口中只是在叙述者发生的事儿,齐邯却听得出来,她是想跟自个告状,说那些人欺负了她。   “之前不是说腰酸背痛么。”齐邯给她套上绣了百蝶穿花的高头履,轻声道,“先去洗漱换上寝衣,一会儿我给你按一按。”   萧神爱从絮叨中回过了神,迟疑着抬眸望了他一眼,怔怔地问:“你呢?”   她这般又呆又怯的模样,令齐邯心中柔软一片,语气也不由自主的温和:“我尚有些事要去一趟书房。”   瞥见萧神爱脸上的不愿意却不想多说的神情,齐邯吻了吻她的发丝补充:“很快的,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   她难得这样平和下来,又乖又娇的仰头看人,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倒映着他的身影,仿佛眼中只能盛的下他。   每当她不想齐邯走,想要撒娇的时候就会这样乖,一旦得逞了,则会将本性暴露无遗,又开始作天作地起来。   然齐邯却每每沉湎于这份假象下,不由自主的就答应她的要求,再被萧神爱给来回折腾。   只是今日他却开口拒绝了:“乖些,我只去一会。”   知道他心意已决,萧神爱努着嘴,一脸的不高兴,磨磨蹭蹭的起身朝浴房走去。   将妻子送去浴房,听着里头的水声后,齐邯才转身去了前院书房。   萧衡已坐在书房中等他,卸下伪装后的面容呈现在烛火之下,浓黑的长眉入鬓,略有些高的眉弓显得眼睛更加深邃,薄唇噙着一丝淡笑,轻靠在圈椅上望着博古架上的错金兽摆件。   “怎么这么久。”萧衡给齐邯倒了一盏茶水,含笑问着。   齐邯淡淡瞥了他一眼,结果茶水饮了几口,淡声道:“神爱有些不舒服。”   萧衡嗤笑:“她还能不舒服?我看精神气比谁都足,八成是想借机撒娇呢。”   十几年的时光不是白来的,他确实很了解萧神爱。   齐邯抿了抿唇,不置可否。   俩人聊起了朝中局势,萧衡忽而眯着眼道:“你还挺能忽悠的,才这么短的日子,我今日瞧着,萧岭对你是言听计从啊。”   “也不尽然。”齐邯蹙眉想了片刻,搁下杯盏:“我同吴世子认识时间尚短,彼此还在试探阶段,他至少有五成的热情是装的。”   萧衡斜靠着圈椅,风流蕴藉尽显无疑,偏不叫人觉得失礼或狼狈,平白添了一身不羁的贵气。   齐邯忽然想起,他同齐王世子、吴王世子几人,前后相差不过一岁。然他是太子的嫡长子,后来又做了太孙,身上无意间流露而出的气势,同那几人大不相同。   “你且跟他联系着,不必太密切,反倒叫他觉得你有所图。”萧衡一手点着额头,忽而问道,“你上次似乎说过,神爱派了人在吴地,查几年前的贪腐案子。”   吴地偏远,萧神爱要查那桩案子,必定得动用自个手下大部分资源,一来瞒不过齐邯,二来她也没想着要瞒。   查了快一年的时间,却收效甚微,只能确定因帝王当时雷霆震怒,负责的官员为了尽快收网和自个的政绩,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,当中确实夹杂了几桩冤假案子。   而指责萧衡的人,也早就判了刑,死无对证。   皇帝不愿嫡长孙被这些官司缠上,到他之后只下令不许再查,却堵不住朝中悠悠众口,反倒叫他身上莫名背了些说不清的污点。   齐邯应了声是,同他说了最近的进展。   “不必再查了。”萧衡皱了皱眉,淡声道,“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,当中的痕迹早就被人给清理完了。”   齐邯却不赞成:“神爱查了这么久,好容易有了些眉目,我突然跟她说不会有结果,岂不是叫她失望?她这段时日正好无聊,倒不如叫她就这么查下去,还有些事做。”   墙角更漏声入耳,齐邯心念微动,轻声问道:“郡王是知道幕后之人了?”   萧衡垂眸看着腰间蹀躞带,把玩着上面挂着的火石,沉吟道:“算不得知道,只是有个猜想。当时吴地贪腐的案子,其实还牵涉到了宋家,只是被祖父给压下来了,知道的人不多。”   烛火映照在他的面容上,眼下映出几道长长的影子,随着烛火跳动,那张俊美若神的脸亦是忽明忽暗。   十余年的皇太孙生涯,叫萧衡蕴养出了绝佳的气度,哪怕说着和自己有关的话,亦是一贯的平静,仿佛娓娓阐述着旁人的事。   很难有什么能叫他勃然变色的事儿。   齐邯却逐渐坐直了身子,眉目微凛:“有件事我还未同你说。从襄武一路押解过来的那位林县令,我收到的消息说,他妻子出自宋氏旁支。齐王过问后压不下去,大理寺那边才终于审了,宣判结果却较从前类似的案子,要轻一两个等级。”   俩人商议了番接下来的动作,齐邯顺着半敞的窗牖,瞥了眼庭院中的松柏,亦瞧见了愈发暗沉的天色。   他的面色也陡然一变,起身道:“时辰不早了,我明早还需得去官署,头一回往左卫去,总得去得早些才好,郡王也回去歇息吧。”   萧衡勾着唇角,似笑非笑的盯着他,然齐邯却是面不改色的拿起椅背上的大氅,搭在臂弯间,朝萧衡行了个礼。   什么去官署,打量谁不知道内情呢。   齐邯匆匆赶回月华院时,萧神爱在寝衣外随意披了件衫子,立在窗边赏月。   听着身后的脚步声,她猛地回过头来,面上立时浮现出委屈之色,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,叫人不敢同她高声说话:“你去哪了呀?我从浴房出来,等了好一会也没见着你。”   齐邯近前,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,心里嫌她穿得太少了些,担心她又同自个闹起来,不敢斥责一个字。   他抱着萧神爱走到榻边坐下,随后将萧神爱放置在膝上,拢了拢她身上的衫子,温声道:“有些事情处理,不知不觉就过了时辰,才回来晚了。”   萧神爱趴在他身上,咬着唇指责:“你说话不算话。”   “嗯,是我不好。”齐邯承认得很干脆,吻了吻她的微微上翘眼尾,“以后一定注意着时辰好不好?”   方才被抱着走动间,萧神爱内里所着的对襟衫子系带松了,衫子也被扯开了些。她自小养得娇,身上皮肤白皙细腻,叫人看一眼便移不开眼。   被衣衫遮掩下的身子,偏又是骨肉匀停,即便如今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,也是添一分减一分都觉不妥。   她伸手想要将衣衫扯好,一面瓮声絮叨抱怨着:“我出来了,等了好一会你都没回来,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,还想叫人去前院看一看的。”   可一想到他说自个有公务要处理,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事,她又不敢派人去问,生怕打扰了他。   齐邯闻言更是愧疚,又是低声道了好几次歉,说尽了好话,才堪堪换来她一个笑颜。   东风敲打着窗牖,齐邯小心翼翼将萧神爱放在床榻里侧,也前往浴房洗漱。   待他换了身寝衣,轻手轻脚的回屋时,却发觉萧神爱仍旧没睡。   “我睡不着。”她细声细气的撒娇,哼唧道,“晚膳的时候,众人都急着去看新妇,熙熙攘攘的,我只用了几口就被她们裹挟着去青庐了。”   是饿了。   却又不说自个饿了,只软软的同他撒娇。   齐邯忍不住笑,捏了捏她白玉般的耳垂,无奈道:“我叫人去备些点心。”   好在月华院中就有个厨房,俩人平日的吃食也不必走府里的大厨房,没多会工夫,几道热气腾腾的吃食便被摆上了食案。   萧神爱被抱去用了些吃食,漱过口后又被抱了回来。   胃里总算不再空荡荡的绞着难受,萧神爱心下稍安,精神气回来些后,又重新颐指气使起来,要齐邯给她读书。   正当她平躺在榻上,双手交叠放置于身前,准备听齐邯读书的声音时,耳畔却突然传来“啪”的一声。   回头一看,却是齐邯将她的书扔在了隐囊边上,书页都因此被压皱了。   萧神爱瞪圆了眼,以肘撑着身子想要起身时,却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立在榻前,稳稳地挡去所有的光亮,居高临下俯视着她,不急不缓道:“桐桐,我瞧着,你今晚精力很是旺盛,跟前几日大不相同呢。”   萧神爱有些被吓到,往里侧挪了挪,磕磕巴巴唤他:“子……子彰……”   齐邯被她给气笑了。   这小磨人精,每日不将他气一顿,似乎就不开心的。每回将他惹着以后,又开始缩着壳子,百般的撒娇痴缠。   “我突然想起来,先前说等你洗完澡,要替你按一按背的。”齐邯唇角噙笑,慢条斯理道,“桐桐坐起来些,我好好替你按一按。”   萧神爱心跳都漏了半拍,怯声道:“不用按了,你给我读书就好了。”   齐邯应了一声,指着扔在她榻边的书说:“这书没什么意思,我换一本给你读。”   他随手从榻边案几上抽了本书出来,萧神爱仔细看了一番,似乎是医士给他手写的笔记。   确认她有了身孕后,齐邯便细细问过医士孕期需要注意的事,然口述到底不全,最后医士写了篇很详细的笔记交给他,让他自个在上头看。   无论是医士还是萧神爱,都以为齐邯是初为人父太过高兴,坚持不了几日的。没想到他竟是花了一整日的时间认真研读,还做了各种批注。   往后每日得了空闲了,也会拿出来看上几眼。   “就读这本吧。正巧我近日在看,想要与桐桐共勉。”齐邯轻声道。   既是医书,想来出不了什么岔子,萧神爱稀里糊涂的点头应下了。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,很轻柔的拂过耳畔时,令人忍不住陶醉其中。   萧神爱其实也没怎么注意听他读了什么,直至听到他说四个多月可以时,脸色忽的红了红。   她心里因听了这些话暗自害羞,没当回事,齐邯却突然停下,合拢书页后问:“桐桐以为如何?” 第80章 .凤鸣阁桐桐偷看我作甚?   及至蜡油滴尽,芙蓉帐中起伏的身影堪堪停歇。   卧房光线昏暗,从帐中传出隐隐约约的啜泣声,一声一声,婉转缠绵绕进人耳中。   良久响起一声喟叹:“怎的又哭了,这般娇气么?”   萧神爱一边捂着眼睛抹泪,一边呜咽着控诉,若非气息交缠,都要听不清她的哭声和控诉声。   齐邯被她哭得没了法子,指腹刮过她的面庞,小心翼翼的将眼泪抹去。   常年习武的手指粗粝无比,即便动作又轻柔了许多,也还是刮疼了那张娇嫩的面庞。萧神爱下意识瑟缩一下:“疼……”   耳畔尚萦绕着他低沉的呼吸声,又被齐邯给紧紧环在怀中,感受着肌肤相贴处传来的温度,眼泪又禁不住涌了上来。   萧神爱又哭了几声,抽噎着连话都说不全,拽着齐邯半披在身上的寝衣道:“你竟然找了这种假医书来骗人,呜呜……”   齐邯吻了吻她被泪水沾湿的脸,无可奈何道:“方才桐桐也听了,里头字字句句都是医理,怎的变成了假医书?不若我再读一遍,你仔细听听?”   “就是假的。”萧神爱将他的寝衣揉皱成一团,又重复了一遍,“本来就是假的,我不要听了。”   齐邯心疼她连架都不会吵,只重复着说着那一句话,心疼的哄了几句,最终拍了拍她的胳膊,无奈道:“好好好,是假的,是我的错好不好?”   自那日医士说萧神爱或许有孕以来,齐邯便敛了性子,忍了这些日子,今日怕伤着她,仍是百般克制着,比往常动作轻了数倍不止。   最开始时,萧神爱是惧怕这些事的,奈何齐邯一向很有耐心的哄她,大多时候都很顾及她的感受。   其实今日她并不觉得难受,就是单纯的想跟齐邯撒撒娇,让他哄自个一通。   本来是打算哭个两声,见好就收的,怎料听了他轻柔诱哄的声音时,几乎要抑制不住眼泪,不想停下来。   “我渴了。”她小声哼道。   床榻外侧便是一张檀木雕牡丹纹小案几,上头搁着套豆青釉瓷盏,齐邯执壶倒了盏温水,拿过那莲花形杯盏递到萧神爱唇边:“张嘴。”   萧神爱喝了两口,嫌水热了,齐邯垂首尝了尝,应当是刚刚好的,便心知是这小磨人精又在折腾人。   将杯盏放旁边晾了一会,再递过去时萧神爱又道:“太冷了,我不要了。”   齐邯浓黑入鬓的剑眉微挑,轻笑了一声,忽而从侧面拍了怀中美人一下。   萧神爱愤而回首怒视,在他那块垒分明的身前捶了几下,羞恼道:“你……”   “乖些。”齐邯拽回快要被她扯掉下去的寝衣,又倾身倒了杯温水回来,再一次喂到萧神爱唇边,“喝吧。”   卧房内的烛火早已燃尽,只借着些从窗牖罅隙倾泻进来的银白月光,勉勉强强能瞧见些轮廓。   萧神爱悄然回首,她在暗处的视线自然不如齐邯,非但什么也没看着,还被抓了个现行。   “桐桐偷看我作甚?”   耳边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,萧神爱一下子红了脸,飞快的捂着耳朵回头:“我才没偷看你。”   “是么?那许是我看错了。”齐邯对此不置可否,动作随意的揽着人,又催促了遍她饮水。   折腾了这一回,萧神爱才肯老老实实的低头喝水,小口小口的,杯中的水很快就见了底。   齐邯默不作声的又倒了杯递过去,萧神爱这回只喝了两口,随后轻推他的手:“我不渴了,喝不下了。”   齐邯将剩下的一点仰头饮完,随后将这小娇娇塞进了被衾里。   眼见着齐邯起身掀开茜纱帐,萧神爱伸手将他拽住,问道:“你去哪儿?”   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,细嫩的手指忍不住用上了些力道。   齐邯拍了拍她的手,回头时正好对上那双晶亮的眸子,凌厉的眉眼不自觉的柔和,轻声道:“我去焚香。”   袅袅烟雾博山炉上升腾而起,安神香的气息很快扩散至整间卧房,香气并不浓郁,夹杂着几分清甜,催人昏昏欲睡。   齐邯将香盒、银匙等器具收敛好回来,萧神爱已经快要睡着了,躺在那儿牢牢闭着眼,只时不时的微微调整下睡姿。   齐邯怕她压到肚子伤着自己,将她调正了些,终是忍不住垂首,亲了亲身下美人光洁的额头。   *****   西市凤鸣阁是整个长安城最大且繁华的酒楼。   三栋楼阁将中间围城一个小园圃,园中植着许多槐树,而凤鸣阁正对则是几家布匹、首饰店。前来西市游玩采购的众人若是在此处逛累了,则会选择来凤鸣阁歇歇脚,坐下饮一杯茶,欣赏阁中的胡旋舞。   三楼临街雅间,半敞着的窗牖前坐着两个男子。   吴王世子今日略饮了几杯薄酒,他本就是不善饮酒的人,几杯酒下肚后,面颊上悄无声息浮起一团浅红。   齐邯劝道:“世子今日已经饮了不少,还是要多注意些身体。”   “没事。”吴王世子闷头灌了一口,这一回却呛着了,咳得涨红了整张脸,缓过劲后摆手道,“这十州春色我饮过不少回了,后劲不大,不妨事的。”   齐邯没接话,而是端起自个的酒盏,同他一道喝了起来。   俩人的酒量自然是没法比的,吴王世子喝得酩酊大醉之时,齐邯才有些微醺之意,身子向后仰靠在圈椅上,半眯着眼眸,隐有醉玉颓山之势。   酒入愁肠以后,心中百般愁苦便不断往上翻涌着,倾述欲也较之平常更胜。   吴王世子又是一杯酒下肚,面带不忿:“分明知道我想进尚书省,他问也不问一声,直接就叫老二去了。”   齐邯心知他说的人是吴王,只闷不做声的陪他饮着酒。   “父亲这回,也太过分了些!”吴王世子抱怨了句。   齐邯摩挲着杯盏,轻声道:“世子与城阳郡王一母同胞,然世子将来却能承袭大王之位,大王对他难免愧疚了些。父母大多是疼爱幼子的,譬如我父亲,亦是对我那二弟多有疼爱。”   “世子将来的身份与他不同,又何必计较这些呢?”   这几声规劝,却令吴王世子更为光火,被醉意侵袭后的人是管不住嘴的,立马咬着牙道:“他现在都这么偏心老二了,将来还……”   吴王妃当年生这个儿子时难产,且生产前一日吴王出门游猎时还坠了马,同旁的孩子比起来,俩人对这个长子实在普通。   吴王一直嫌他晦气,不如城阳郡王尚在腹中时,他在朝中连升几级、增添食邑三百户的春风得意。   “将来岂不是要跟那武姜一样,要我将位置拱手让给老二?”   齐邯安慰道:“这样的大事哪能大王一人说了算,必得经过朝廷重重审议方可,世子是嫡长子,礼法摆在这儿,哪就说让就能让了。”   承爵之人,立嫡立长。做父母的大多难以一碗水端平,都有自个偏爱的孩子,然立嗣一事却不能任着性子胡来,朝廷这一关过不了,再喜欢这个孩子也没将爵位传给他。   吴王世子被他这么安慰了一通,心中的忧虑散去些许。   毕竟父亲只是个亲王,地位尚不足以撼动礼法,倒无需担心他将自个撸下来,把位置让给老二。   忧虑散去了些,那阵烦躁却还是淤积在心里,眉宇间染着不少愁苦之色。   俩人又饮了几盏,直至日影西移,黄昏时浓墨重彩的光铺洒在整座长安城中,才忆起要起身回府。   侍从入内时,俩人都是喝得酩酊大醉,不得不由着侍从上前搀扶。齐六吃了一惊,扶着齐邯缓步下楼。   所幸快到了西市闭市的时辰,凤鸣阁中食客稀少,大堂只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,脚步虽踉跄了些,还好没撞着人。   行至街市间,齐邯欲翻身上马,齐六劝道:“将军醉了,不若还是乘车回去吧?”   连着劝了好几声,齐邯才肯上车。   齐六转身同吴王世子告罪,言及自家将军醉了,没法同世子作别:“还望世子见谅,待将军酒醒后,属下一定告知将军。”   吴王世子早已醉得不知今夕何夕,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,只见着数重人影在眼前晃着,心里觉得有点烦,胡乱挥了挥手,由着侍从塞进了马车里头。   绘着朱漆纹路的车厢很宽敞,随着车帘放下,迷离的双眼睁开,所承载的却是一片清明之色。   那双星眸锐利如鹰,其中所交缠的寒光令人不敢直视。   一张如冠玉的面庞也一扫先前醉态,转而沉肃深沉。   齐邯两条长腿微微交叠,拍了拍方才下楼时沾上的一块灰,背靠在车厢上稍缓了一会,吩咐道:“齐六,你叫个人先回府,去厨房熬一碗醒酒汤端去书房。”末了,又叮嘱道,“熬快些,别让郡主知晓。”   车外驾车的齐六应了一声,弯着腰同一旁的侍从说了句,朝四周抻着头望了眼,方才压低声音回道:“将军,吴世子走了。”   “嗯。”齐邯淡声道,“回去吧。” 第81章 .南华园她现在脆弱敏感更胜往昔   吴王府坐落于长安辅兴坊中,而吴王世子的院落,则在府邸偏南的位置。   为在日落之前回去,侍从们扶着吴王世子一路往回赶,在府墙外犹豫片刻,简单商议过后决定走东南的一扇角门。   角门偏僻幽静,却离吴王世子居住的院落近,能尽量不被府中人看到,继而传到吴王那儿去。   在车上吴王世子已经吐过一回,被搀扶下车后走路仍是踉踉跄跄,需得侍从扶着才能勉强站稳。   几个亲信将他扶着,低声道:“世子,咱们走快些,别被大王给瞧见了。”   吴王世子勉强睁着双朦胧醉眼,由众人扶着抬脚踏过门槛。   步入一面以作隔断的拱门之后,几个侍从稍松了口气,步伐也轻快了许多,只待再绕过前面一片杏林,便可回到那间环水的小院。   恰逢春末,满枝杏花开得绚烂,几人从树下走过,一阵东风吹得杏花如雨飘零,精白色的花瓣铺了一地。   这般盛景近在咫尺,众人却无心欣赏,只顾扶着吴王世子低头匆忙赶路。倏地,从侧面绕出来一道苏枋色身影,拦住了几人去路,厉声喝问道:“上哪儿鬼混去了?”   几个亲信魂魄被吓飞大半,忽的住了脚,战战兢兢的回首行礼:“大……大王。”   “我问上哪儿鬼混去了!”吴王看着长子这烂醉如泥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,眸色阴沉几分:“哑巴了?”   吴王世子身上沁出一身冷汗,酒醒了大半,颤着声音想要回话,却因醉酒的缘故,大着舌头说不清楚。   亲信想要替他回话:“回、回大王话,今日休沐,世子去西市逛了逛,难免喝多了些……”   吴王好好的赏景兴致被搅没了,也没心思听他干了什么,胸腔里升起一股子火气,上去就照着心窝踹了一脚:“成日不学好、没点长进就算了,竟是还在外面喝成这个鬼样子!”   吴王世子被踹得猛向后退去,自知理亏,一言不发的低着头,不敢回话。   “你看看你现在,哪还有半点做儿子、做兄长的样?”吴王脸上难□□出些失望之色,“老二比你还小两岁,如今比你强百倍不止!”   吴王世子原本是低着头听训的,然听父亲提起老二后,却是猛地抬起了头,一双眸子亮得惊人。   吴王以为他这是在瞪自己,沉着脸道:“你别给我瞪着眼,还好意思不服气?尚书省的事老子是特意关照不叫你去的,就你这样子去了迟早也是惹祸,赶紧滚回去!”   “阿……阿耶。”吴王世子抖着身子唤了一句,因声音太过轻微且含糊,并未传到吴王耳朵里去。   “滚回你院子里待着,接下来半个月都别想出门。”   吴王撂下最后一句话,怒气冲冲的拂袖离去。   何媵人原在院子里设了张躺椅,半靠在上头赏花,听着外头的动静后,她赶忙上前接手,将吴王世子给扶进里屋矮榻上躺着。   “怎么回事,世子怎么喝成这样?”何媵人吩咐侍从去熬醒酒汤后,又蹙眉问着几个亲信,动作小心的替吴王世子褪了鞋履。   几人面面相觑片刻,支吾着说不上话。   吴王世子看了她一眼,摆摆手让人退下,自个躺在榻上闭了眼。   “世子可是头疼?”何媵人在一张小杌上坐下,动作轻柔的替他按揉着太阳穴,“一会儿醒酒汤好了,可多少要喝些。”   侍女拿了干净的衣衫过来,何媵人扫了眼屋中忙碌的众人,又看向榻上一身酒气、衣摆溅了可疑秽物的吴王世子,眼中浮起淡淡的厌恶。   吴王世子二十出头的年纪,体态俨然要往三四十岁发展,全然不似其他长安少年郎的英姿勃发。   她当初大概是瞎了眼,才选了这样一个男人。不过吴王世子的身份摆在那,对方在宴上瞧中了她,也由不得她去做选择。   何媵人一面给吴王世子揉按,一面漫不经心的做着打算。   她所求的事,隐约提过几次,吴世子压根都不敢接话。提过几次后,她也不敢再说。   “大王也真是的,世子难得有个喝醉的时候,何必这个样子。”何媵人柔声说着,继而轻叹了句,“您都这个年纪了还被禁足,叫底下几位郎君怎么看?”   吴王世子又回想起了吴王刚才说的话,他是想不明白,老二都被祖父罚过数回,父亲还因着老二被祖父责骂过。在他心里,老二到底是哪点比他强了?   越想心里越烦,遂冷声道:“行了,你少说几句,吵得我头疼。”   何媵人闻言不敢再开口,良久方才动作小心的抚上他的心口,轻声问:“听说这儿被大王踹了,还疼不疼?”   伤处猛一被手指碰到,吴王世子将何媵人的手拍开,蜷着身子瑟缩了一下,龇牙道:“别碰。”   何媵人被吓得白了脸,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:“世子可是大王的亲骨肉,大王他……他怎么忍心呢!”她转而动手去拆解衣带,“肯定都已经青了,世子叫我瞧一眼,妾让人煮了鸡子来敷一敷。”   吴王世子闷哼一声,几层衣衫解开后,肌肤上的一块淤青清晰可见,瞧上一眼都觉心口跟着疼了起来。   何媵人拿衣袖胡乱擦了擦眼泪,起身出去让人取红花油、煮几个鸡子,恰逢侍从端着醒酒汤过来,她又手忙脚乱的接到手上,端回矮榻边去。   拿汤匙搅了搅,亲尝一口后,何媵人舀了勺送至吴王世子唇边:“妾特意嘱咐人多放了些青梅,世子喝两口再睡一觉就好了。”   “什么亲骨肉不亲骨肉的,从小到大,他打我的次数何曾少过。”吴王世子不屑冷笑,想起城阳王更觉烦乱,“反倒是老二,怎么闹他都没管过,成天当宝一样。”   何媵人又舀了勺喂过去,柔声道:“好了,咱们不说这些伤心事了,大王也是被人蛊惑,迟早有一日会知道世子的好。”   吴王世子哼了一声,没有接话。   何媵人转而又道:“前段日子收到郡主的请帖,说是要在城外别院办个赏花宴,妾本来都写了回帖要去的,可世子都……算了,妾还是不去了。”   吴王世子闭着眼饮下几口醒酒汤,折腾过这几番以后,酒意已经醒了大半,沉思良久回道:“你去吧。”   “世子都被大王……妾自个出去多不妥当。”何媵人抹去他唇角一点汤汁,微嗔了一句。   吴王世子轻笑道,“他才没工夫管这些。你去跟郡主多亲近一下也好,她现在父兄都不顶事,元正轩倒是她母族表兄,也没见俩人有什么来往。”   俩人说着话,吴王世子的酒意再次翻涌上来,终是掌不住阖上眼,沉沉睡了过去。   侍从端着煮过的鸡子和红花油入内,何媵人先是接过滚烫的鸡子,拿绢帕裹了后在吴王世子胸前细细滚过几圈,而后又用那纤纤细手替他抹了层红花油。   将一切处理好,她起身嘱咐道:“世子睡了,你们守夜安静些,别叨扰了世子。”   *****   南华园位于京郊,是一座历经三朝、重建两次的名园。   萧神爱立在那座犹如飞虹贯日的复道之中,俯视着池面中灼然绽放的数朵荷花。   今年的天气格外热些,春末之时的风已带了燥意,南华园满池的芙蕖提前开了些许。   原本算不得什么稀罕事,偏生有一朵并蒂莲。   腹中孩子的月份大概是七个月左右,据医士说,这个孩子的个头不大,将来生产时可以顺遂一些。   即便如此,医士也建议她每日都要到外面活动活动,以免真到了生产时没有力气。   只是萧神爱自显怀以来就逐渐懒散,能煮一壶花茶、备一碟蜜饯,捧着书在榻上一躺就是一天,连窝都不带挪动的。   齐邯不敢放任她这样下去,只得每日哄着她多走两步。   “园子里的侍从来报,说西侧有一株并蒂莲,咱们一会儿下去瞧瞧好不好?”   望着身侧两手搭着阑干的纤弱美人,齐邯将声音放轻了些,几乎是哄着问的。   萧神爱瞥了他一眼,又飞快收回视线,娇声道:“可是我累了。”   “才走了一炷香的时辰。”齐邯扶着她的手,温声道,“医士交代过,每回至少要走上两刻钟才行。”   萧神爱忽而就恼了,甩手道:“你就知道听医士的,什么都听他的,我都说我累了,一句也不肯听我的!”   这孩子比寻常胎儿还好动些,自从会活动以来,时不时的就要在里头闹上一回,萧神爱也因此愈发的娇气。   知道她现在脆弱敏感更胜往昔,齐邯每日从官署出来后,一刻也不敢在外面逗留,而是立马赶回去哄这个小娇娇。   “你都不听我的,医士还说叫我量力而为,不要逞强呢。”萧神爱气恼的又重复了一句,委屈的垂着头,眼圈逐渐有染红的趋势。   齐邯被骇住了,急忙哄道:“是我不好,没仔细听桐桐说,不生气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更加来劲,恨恨道:“我就要!”   齐邯没了法子,无可奈何的捏捏她的耳珠:“怎的就这般爱生气,你瞧瞧,脸都气得鼓起来了。”   复道之下的这一片池水未栽种荷花,垂首往下瞧去,从那碧绿清澈的池水中,能瞧见自个不断泛着涟漪的倒影。   两颊气鼓鼓的,一直努着嘴,连一头乌发都快要炸起来。   她错愕的回头去看齐邯,从他漆色的眼瞳里,一样能瞧见自个的身影。   自己竟然气成了这样吗?她愣愣的想着,委屈道:“怎么会这样啊,不好看……”   齐邯忽的笑出声,被萧神爱瞪了一眼后,伸手抚着她的侧脸,柔声道:“很可爱。” 第82章 .水榭我是在等你回来一起用呀   一阵清风穿过复道,混杂着不远处的芙蕖清香。   很浅淡的香气,并不浓郁,却又十分好闻。   在这阵香气之中,萧神爱懵懵懂懂抬起头,神情略有些呆滞:“你说什么?”   面前的美人檀口微张,一双桃花眸逐渐瞪圆,齐邯心中生出无限爱怜,垂首吻了吻她的发丝:“我说很可爱。”   萧神爱最在意自个的容貌了,每日沐浴过后还得往身上涂抹各种香膏,脸上也得擦面脂,一头乌发上的茉莉香油也是必不可少的。   想着刚才在池水中看到的景象,她垂眼看着裙摆上的玉兔捣药纹路,小声说:“可是好难看。”   齐邯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她鼓鼓的脸颊,温声道:“桐桐这么好看,怎么会难看呢?”   萧神爱飞快抬眸掠了他一眼,闷闷道:“你骗我。”   齐邯无奈莞尔:“我没骗你。”似是怕她不相信,俯身将一吻印在她的眼尾,“这里很好看。”   冰凉的薄唇印在眼尾处,萧神爱尚未来得及反应,又是一吻覆在眉心:“这里也很好看。”   喷洒在面颊上的气息逐渐转为炽热,四处游移之后,最终落在了她的唇上。   不同于以往带了几分掠夺的意味,今日格外的温柔缱绻,先是一点一点、小心翼翼啄吻,而后又转为与她交相缠绕着,试图描摹着她唇瓣的轮廓。   一点也不叫人觉得害怕或惶恐,竟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和放松感,逐渐叫人融化在这个吻中,身子也随之软了下来。   齐邯揽着萧神爱的腰肢,扶住这几乎要站立不稳的小娇娇,在她耳畔柔声道:“在我心里,桐桐永远都很好看。”   萧神爱从方才的沉浸中抽回神,连呼吸都是颤的,腿脚亦是有些发软,伸手攥着他的衣襟才勉强让自个站住。   “我……”   萧神爱张了张口,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   她微微仰着头,懵懂又无助地看着身前的男子,纤长的眼睫轻轻扇动几下,一双潋滟的桃花眸似要勾人心魄。   齐邯将萧神爱被南风拂乱的发丝理顺,在脸上作乱的鬓发也尽数拨到耳后,低声诱哄道:“下去走走好不好?瞧完那株并蒂莲,咱们就回去用晚膳了。”   被他这么温柔缱绻的一哄,树梢的鸟雀鸣啾几声,萧神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下来。   待到回过神时,她已随着齐邯步下复道,俨然要往那西侧的并蒂莲行去。   而俩人所居住的院落,则是在复道另一侧。   “我走不动了。”被他这么牵着手往下走,萧神爱委屈坏了,禁不住小声抱怨了句。   见齐邯没答,她又道:“我想吃樱桃。”   相比起方才想要逃避活动的想法,这个要求则好答应多了,齐邯毫不犹豫应下:“等待会回去了,就让人去树上摘一些。”   萧神爱抽抽噎噎的,又趁势要他许了诸多承诺、讨要了很多东西。   譬如想要一支芙蓉结条金步摇,再有茗远斋新出炉的糕点,或是他亲手篆刻的一方印章。   齐邯写得一手好字,偶尔也会做一些小玩意,篆刻一方印章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,只是有些费时费力。   他并不在乎这些,将她所提出的或是合理、或是无理的要求全都一一应下。   若是要求太过困难,压根就没法子完成的,他也是先答应下来,再尽量跟她其中的难受。   若是上来就直接拒绝,她定是又要闹上一场。   “那糕点,必须你亲自去买的。”萧神爱强调道,“不许叫别人去帮你买。”   齐邯忍不住笑着问:“莫非我去买的,同别人买的有什么不一样么?”   萧神爱支吾半晌,说不出个所以然,转而愤愤瞪了身旁男人一眼,嘟囔道:“反正就是不一样,你再问我要生气了。”   齐邯心知她就是想折腾自个,也不点破。这小气包成天都在生气,她生起气来,着实没什么可怕的地方,只是他每每担心萧神爱气伤身子,才会忙不迭的去哄。   那株并蒂莲开得位置好,位于池水西侧,离水岸不远。若是闲坐于西边的青瓦水榭之中,能将那株并蒂莲的全貌收于眼底。   萧神爱不是没见过并蒂莲,太液池里头时不时就会有此奇观,却还是很高兴,甚至比以前见到的时候要更高兴一些。   这株莲花在南华园中,是她和齐邯的所有物,而非只能和众人围在一起看个稀奇。   “可惜这两朵还是花苞,不像旁边几朵,都已经绽开了。”萧神爱望着不远处的池水,轻叹了一句。   方才还嚷着不想下来,这会儿却自个站在阑干边上,抻着脖子远眺。   齐邯又忍不住想要逗她,担心将人给惹恼了,到底放下了这个念头。   上前喂萧神爱喝了几口温水,齐邯柔声问:“想不想回去了?”   “再待一会嘛。”萧神爱扯着他的衣袖撒娇,仿佛一刻钟前撒着娇说不愿来的人不是她。   转瞬之间,萧神爱转身,垫脚勾住齐邯的颈项,软声道:“我们不回去了,在这儿用膳好不好?”   那张芙蓉面同自个距离不过一寸许,呵气如兰的同他说着话,声音甜滋滋的,比朝食后萧神爱喂的那颗饴糖还要甜上几分。   齐邯脑子里一片空白,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,整个人一下子僵在那。   见他不说话,萧神爱又贴近了些,噘着嘴重复道:“我们就在水榭用晚膳好不好?明日虽要在水榭办筵席,可是会有很多人,一点也不一样。”   她仰首在齐邯下巴上轻轻啄吻几下,似是撒娇般的问:“好不好嘛?”   每问一次,萧神爱便偷看他一眼,继而小心翼翼的亲一下。   “好。”   良久,齐邯喉结上下滚动一番,在萧神爱再一次吻上自个喉结时,终于应了下来。   “让人将晚膳端来水榭就是。”他无奈的点了点萧神爱的眉心,“就这么点小事,犯得着这样吗?”   萧神爱垫了一会脚,觉着特别的累,转身在一张梨木交椅上坐下,气呼呼地说:“你总是说这也不许、那也不许的,怎么还怪上我了呀?”   天色渐晚,侍从很快在水榭中点上了灯,虽是春末夏初,然而池边的夜晚,蚊虫总是比别处更为猖獗些。   所幸在周遭放了驱虫的香囊、点了线香以后,蚊虫只在远处绕着打转,一时间不敢近前。   晚膳有萧神爱喜欢的鱼饼和封鹅,甚至于酱煨蛋、笋干一类的,也全都是她爱吃的。   齐邯一直在给她挟菜,但凡萧神爱往哪道菜多瞥上几眼了,他便能精准的将菜挟到她碗中。   萧神爱哼哼道:“我想自己夹。”   齐邯无奈收回食箸:“好好好,是我错了。”   说着,仍是将萧神爱爱用的几道挪近了些。   用到一半的时候,赵硕忽而出现在水榭外,弓着身子行礼:“郡主、侯爷。”   知道他这个时辰过来必定有要事,齐邯不敢耽搁,低声安抚了萧神爱几句后,匆忙步出水榭:“何事?”   这架势,赵硕心知倘若说不出什么来,绝对没个好下场。   俩人用膳前已经屏退水榭中诸人,赵硕心中一凛,压低声音回禀道:“东宫有消息送出来,军师也在书房中等着侯爷了。”   如今整个平凉侯府僚属,无论是否知晓萧衡身份的,为免哪日喊错了暴露,人前人后都是称他一声军师。   “知道了。”齐邯拧着眉头应了一句,回首去看萧神爱。   却见那眉目如画的美人,正乖巧的停了食箸,垂手坐在食案边上,双目湛然的盯着自个。   对视之间,萧神爱问道:“好了没有呀?”   齐邯让赵硕先行往书房去,自个疾步折返回水榭之中,压低声音哄道:“乖,我有些事情要去一趟书房,你不用等我,先乖乖将晚膳用了,我处理完事情就来找你。”   却不知自个要去多久,担心这小祖宗等久了发脾气,又补充道:“若是累了,便先行回房去,派人跟我说一声就成。”   萧神爱显然有些不高兴了。   他昨日分明说好了,今日下午不用当值,能一直陪着自个的。   临到晚间用膳,却突然说有事。   可要是真是公务,她自然不可能阻拦,只是恹恹的看了他一眼:“知道了,你快去吧,便耽搁了。”   萧神爱独自坐在水榭之中,抬眸远眺着对岸垂柳。   从天光将倾至暮色四合,再到月上中天,对岸垂柳的影子都瞧不清了,齐邯才匆匆赶了回来。   萧神爱垂着手,乖乖在那等他。   而食案上的菜肴同他离开前没有区别,那道蒸鲥鱼还是只动了背上几块肉,而炉焙鸡更是半点都没有用过的痕迹。   萧神爱碗中的饭都已变得冷硬,她只怔怔抬着头,盯着齐邯看:“你事情处理好了呀?”   “嗯。”齐邯点了点头,轻轻蹙着眉,语气略带了一丝责备,“我不是让你先用膳吗,怎么还剩了这么多?”   萧神爱没想着自个在这好生等着,却被他给说了一通,辩解道:“我是在等你回来一起用呀,谁知道等了这么久,等到我都快睡着了,你才回来呢。” 第83章 .水榭宴席裹挟着无限眷恋   听着她柔软如蜜的声音,齐邯的面色好看了些,如水的面色带上了几分柔色。   到底忍不住,还是说了她几句:“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,以后不必等我的,你自个先用了。我随意在书房用些,或是等回来了再叫人另备一份都很方便。”   萧神爱应了一声,一错不错的仰头看着他:“那你已经好了吗?”   从池面拂入水榭的晚风裹挟着凉意,齐邯先是解下大氅给萧神爱披上了,而后动作轻柔的捏捏他的脸,颔首道:“已经好了。”   四周悬挂的细绢宫灯映出暖黄色的光,明明暗暗的叠加在一块,照亮了整座水榭。   萧神爱瞥了眼食案,吃食早就被晚风吹得冰凉,她小声道:“齐邯,菜都已经冷了。”   唤了侍从将菜端下去重新热一遍,齐邯伸手探了下她手指尖的温度:“冷不冷?”   萧神爱摇摇头:“不冷。”   非但不冷,因着又披了一件大氅的缘故,身上暖融融的,渐渐的竟是有几分热。   交椅上面搭了柔软的毛毯,萧神爱坐久了也不觉得累,只是有一点无聊。   “你去见谁了?还是有公务啊?”晚膳很快重新热了一遍,被侍从们一道道的摆在桌案上,萧神爱却不急着动食箸,而是转头好奇的问了句。   齐邯给她挟了一块炉焙鸡,轻声回道:“郡王过来了,方才去见了他一面。”   萧神爱怔住,握着食箸的手僵在那,不可思议道:“他过来做什么?”   水鸟划过池面,激起阵阵涟漪,清脆水声由此传入耳中。   齐邯斟酌一瞬,道:“东宫那边传了消息出来,郡王不想假于人手,担心生出诸多麻烦事,便亲自跑了一趟。”   萧神爱已有许久没听到东宫的消息了,也就是上次进宫听祖母隐约提了一句,说东宫现在一应饮食供应如同往常。  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,方才压低声音问:“是什么消息呀?”   齐邯垂眸,正好对上她晶亮的眼眸,里头似乎缀满了星星。   “圣人病重,现在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。”齐邯叹了一句,低声道,“殿下叫我们小心行事。”   圣人病重,若是叫那几个虎视眈眈的强敌知晓了,只怕要大举进攻。因此圣人的具体情况一直瞒得很紧,外人只知晓圣人病着,叫吴王齐王协理朝政,却不知道病到何等地步了。   “那阿耶会不会有事?”萧神爱伸手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,颤着声音问了一句。   齐邯听出她柔弱的声音里,混杂了些哽咽在里头,叫人听来心尖都跟着一颤一颤的,生出几分不知所措。   良久,齐邯将宽阔的大掌覆在她的白嫩的手上,温声道:“不会。殿下早有布置,他现在……只是想求一个名正言顺。”   听到后一个词时,萧神爱心头微震,正要再多问几句,齐邯起身道:“天色已晚了,回去吧。”   苍穹呈一片淡青色,几颗星子点缀在空中,闪烁着光芒。   萧神爱随之起身挪动了下,还没等走上一步,小脸突的一垮:“我走不动了,腿好难受。”   美人眉头微蹙,面上染了几分懊恼,和先前专为撒娇的模样全然不同。   许是在这儿坐久了,双腿经脉不流畅,真的走不动了。   齐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担心积压到腹中胎儿,尽量将她身形舒展开,动作轻之又轻。   即便萧神爱有孕后连带着孩子一块添了些重量,然这点子重量于齐邯来说,根本不在话下,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半分。   抱着怀中人一路回了主院,简单的洗漱过后,萧神爱突然起了对弈的兴致。   她枕着隐囊写靠在榻上,仰脸冲齐邯撒娇:“你去将棋盘取过来好不好?”   一头柔顺的乌发松松挽了个髻,而后垂坠在一侧,除去发间的一支桃木簪子外,并无多余的装饰,偏就让人一眼就能沦陷进去。   齐邯取了棋盘过来,低声问她:“今日怎么突然想下棋了?”   萧神爱抓着篓子里的棋子,嘀咕道:“就是想嘛。”   齐邯同她抵着额头,因距离太近,眼前略有些模糊,却能清晰闻到她身上的馥郁气息:“那只下一局,下完就休息,明日不是还有筵席么。”   萧神爱这会儿兴致上来了,只是想弈棋,旁的话一概也听不进去,忙不迭的点头应下后,拉着齐邯下了起来。   然而这一局她输得很惨烈,看着棋盘上自个所剩无多的白子,差点被气到哭出来。   于是不承认方才那一局,非得再下一次才行。   接下来的两局,齐邯为了将她哄好了,开始偷偷让子,却被萧神爱给发现了。   最后她是摔了棋子,气呼呼的缩到床榻里侧,卷着被子睡了,任凭齐邯在旁怎么唤她也不加以理会。   最后被喊烦了,微恼道:“我要睡了,你别烦我了。”   见萧神爱是真气了,齐邯立时噤了声,小心翼翼躺在她身侧,不着痕迹的贴近了些许。   今日萧衡来找他,非但说起了皇帝病危的消息,也说起了吴王如今已掌控禁军中的右卫、左右金吾这三卫。   其中左右卫下的翊卫、勋卫和亲卫为天子亲随,吴王能将右卫拿到手中,想来颇费了一番心思。   他打算先发制人,萧衡却道:“已经等了这么久,为何不能再等等?待他先行动手,我们紧随其后也不迟,何必要落人把柄。”   一旁萧神爱不安的动了动,随之打断了齐邯的思绪。   借着帐外一盏幽幽灯火,她眉宇轻蹙,许是睡梦中有些不舒服的模样。   齐邯起身给她重新掩好被衾,一双幽深的眸子凝着她瞧了许久,最终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吻。   轻柔而缱绻,裹挟着无限眷恋。   *****   南华园的这场赏荷宴,是萧神爱一早就想办的。   想了两年之久。   只是这次的初衷,却和未出阁时的爱热闹有所不同,她请来的人中有近一半是齐邯的同僚家眷,剩下的一半才是自个熟识的人。   卢萦珠在她身旁坐着,隔着衣衫,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下肚子,忽而惊喜道:“他会动!”   萧神爱扯了扯唇角:“他当然会动。”   “等孩子生出来了,你让我抱抱呀。”卢萦珠小声说。   萧神爱莞尔,很大方的点头同意:“可以,到时候天天让你抱。”   今日受邀前来的齐邯同僚和家眷,大部分都是左卫的人。   如今左卫大将军空置,而齐邯任左卫将军,赴宴之人的地位皆不如他。因此,一众夫人们对萧神爱也是百般奉承。   这个年纪的人,面对这样的讨好和巴结多少会有些不习惯,在同这些比自个年长许多的妇人说话时,至少也会有些手足无措。   然萧神爱从小经历惯了,在长辈面前扮乖也很习惯,同那些诰命夫人们说话更是常事,并无什么不适之处。   哪怕父兄暂时不能做她的依靠,得益于从一品郡主的这层身份,在这样的场合之中,她甚至有些如鱼得水。   “我阿娘让我跟你学学呢。”卢萦珠坐在一旁,眼睛都不眨的看着萧神爱跟那些夫人们说话,小声嘀咕了一句。   一名着盛装的丽人从远处行来,卢萦珠坐直了身子,往那人身上扫了一眼,忽而笑道:“你还不知道,颖阳县主前些日子和舅母大闹一场,二表哥替舅母说话,挨了她几掌,被赶到了书房去睡,至今也没和好。”   萧神爱正待再问几句,萧玉露已经气势昂然的走了进来,水榭中众人急忙起身:“颖阳县主万福。”   萧玉露今日心情不是很好。   她出门的时候,元正轩非要送她,还说要跟她一块儿赴宴。   带着这个累赘就已经够烦的,忍了他一路,好容易等着他去了前院,将他给甩脱了。这会儿进来瞧见萧神爱这张笑意盈盈的脸,她忽的就明白元正轩为何非要跟她一块出门。   合着人家请帖都没给他发,他还这么不要脸的往上凑,这简直是把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踩!   心里气呼呼的想着,被身旁人喊了几声她也没发觉,直至被萧真真推了一下,她才回过神,皱着眉头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神爱问你吃什么茶。”萧真真淡声回了句。   萧玉露正在气头上,心里乱得不行,被人打扰了自然没什么好脸色,遂沉声道:“喝什么都行。”   看着她这幅气鼓鼓的样子,萧神爱就觉得有趣,心里思忖着她和郑氏大闹有无自个的功劳,一面笑着问道:“谁惹着你了,怎的这么不开心?”   萧玉露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,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元正轩,心里更觉得烦:“神爱姐姐,没有的事,这是你看错了。”   萧神爱唇角勾了一抹笑,意味深长道:“嗐,我这也是关心你啊,我前两日碰着舅母,她说自个将你说了几句,你因此不高兴了,她心里也很是后悔。我就想着是不是这个事,如若是的,我也能给你开解一二。”   水榭对岸,一丛斑竹之后,萧衡负手而立,神色淡淡的望着水榭一处。   “郡王在看什么呢?”霍旻立在他身侧,好奇的问了一句。   花园中静了下来,不知过了多久,萧衡道:“随意看看。” 第84章 .五石散嫁了人以后竟是越发的矫情了   几片长长的竹叶落入池中,漾出一圈圈的波纹。   萧衡缓缓收回视线,盯着那一圈圈的波纹出神,金光挥洒之下,竹叶在他面庞上掩映出或明或暗的光。   他说着随意看看,然霍旻凭借着对他的了解,并不相信这句话。   这位从小跟在太子身侧耳濡目染,一言一行往往颇具深意,很少会将时间花费在一些琐事或无意义的事上。   今日郡主在南华园设宴,对岸水榭中都是女眷,霍旻忽而福至心灵,试探着问:“可是郡王有心仪的小娘子……”   “霍阿叔。”萧衡含笑打断他的话,温声道,“你若是觉得闲来无事,我那儿还积压了一些公文,不如你去帮着处理了?”   霍旻神色一僵,嘟囔道:“那还是算了。”   一阵阵微风拂过,夹杂着芙蕖幽香,萧衡斜眼睨他,意味深长道:“霍阿叔此番回京,未曾告诉旁人知晓吧?咱们如今干的,可是要掉脑袋的事,我想霍阿叔应当省得的。”   霍旻忙不迭颔首:“郡王放心,自离开合浦以来,旻从未与外人联系过,更不敢向外透露郡王行踪。”   说到这儿,霍旻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了一声。   同会稽之间东窗事发以后,他被圣人打了三十板子,而后流放去了房陵。   太子却给了他一个机会,问他可要去合浦辅佐合浦王。   合浦虽也是瘴疠横行的蛮荒之地,然一个是流放,前途未卜,一个是去辅佐太子唯一的儿子,谁都知道该选哪个。   权衡利弊以后,他毫不犹豫的选了合浦,圣人和皇后他是得罪狠了,便打算在太子这儿搏一个前程出来。   那时的他没把这个太当回事,行事也随意些,在路途中甚至还给会稽公主送过信。谁知到了合浦没几个月,就传来太子意图谋逆被幽禁的消息,他霎时间发觉自个骑虎难下。   所幸太子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,如今涉及了自个的身家性命,他自然不敢再像最初那般胡乱跟外界联系。   萧衡深深看了他一眼,轻笑道:“霍阿叔能如此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  “应当的,应当的。”额头上似乎渗出了冷汗,霍旻伸手抹了一把才发现并不存在,当是刚才心神太过紧张之后,猛然生出的错觉。   萧衡抬眸瞥过水榭,振着衣袖转身离去:“走吧,我今日既然也在南华园,少不得去前院会一会客。”   霍旻跟在后面,看着这个比自己略高些许的青年出神。   虽然霍家是皇后娘家,但是就霍旻所知,霍家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。甚至因太子曾劝诫皇后管束后族,令霍家怀恨在心。   当时太子给他选择的机会,他欣喜若狂的时候也来不及细究,竟以为太子是个好人。   很快到了前院厅堂,酒宴正酣,满堂宾客之中,少不得有些熟悉的面孔,霍旻一时间有些腿软。   然一抬首就瞧见合浦王阔步入内,对此情境没有丝毫畏惧之意,面带笑意同众人寒暄起来。霍旻不由肃然起敬,犹豫一瞬后,也跟了进去。   经过前面几场筵席,众人已经知道萧衡是平凉侯麾下军师,却没有见过霍旻,遂好奇的问了起来。   齐邯笑道:“这是我府中长史。”   众人恍然大悟,举盏要敬霍旻一杯,霍旻硬着头皮喝了,心里却虚得很,生怕在这样的场合上露了馅。   萧衡面不改色的同众人推杯换盏,不知怎的一番敬酒下来,他坐定后往旁边一看,缓缓笑了开来。   “早就听闻过元司马救母之举,某甚为敬佩,想要敬元司马一杯。”萧衡斟了一满杯酒递过去,声音温和。   元正轩看着已经递到了面前的这一盏酒,脸上闪过犹豫。   他并非擅长饮酒的人,方才的三两杯烈酒已是极限,实在是喝不下多的。然而对面这位芫军师稳稳端着酒,语气也很是恭敬,周围一双双眼睛看过来,由不得他拒绝。   心下一横,元正轩双手接过酒盏,温声道:“军师抬爱了,救母是分内之举,实在受不得军师这样的赞誉。今日有幸相会,我便与军师共饮一杯。”   他仰头将一杯酒饮尽,朝萧衡的方向倾了倾杯盏,示意自个一滴未剩。   萧衡面上笑意愈甚,又给他倒了一杯:“这第二杯,是我今日与元司马一见如故,想要与司马一醉方休!”   连着几杯酒下肚以后,元正轩满面通红,连话都说不利索。到底身体底子不错,走路不用人搀扶,神志还算清明。   宴散之时,萧玉露瞧见元正轩喝成这副样子,皱了皱眉头,一脸嫌弃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车门:“你可不要上我的车,别给我车上沾染酒气。”   元正轩没说什么,只是嗤笑一声,随后神色默然的上了马。   南华园那间面阔五间的正厅中,齐邯背着手立在厅堂“厚德载物”牌匾之下,忽而淡声问道:“你给他下了什么?”   “一些安睡粉而已。”萧衡声音亦是浅淡,“合着酒发作的药效更好一些,你放心好了,是我从合浦带回来的,京中没有这东西,发现不了。”   齐邯眸色深了几分,缓缓将拇指上的碧玉韘转动几圈,轻扯了下凉薄的唇,眼神中带了些许深意:“那可是你嫡亲表弟,当真舍得?”   他顾念着元家和萧神爱的关系,当年郑氏冒犯萧神爱时,他只打算将其吓唬一番,或是受些伤即可。   谁成想,萧衡一出手就想要了元正轩的命。   “他自个坠马而亡,同你有什么关系?”萧衡忽而笑了起来,“谁都看得到他走的时候没什么大碍,还能自个翻身上马。就连他来这场筵席也没请帖,还是硬要跟着颍阳一起来的。”   萧衡看着前方松竹影壁,声音漠然:“元家从未给我和父亲出过什么力,却不知仗着太子妻族的身份得了多少好处。他们叫元正轩尚颍阳、让他入吴王府时,就该想到有这一日的。”   太阳略向西偏移,炽热的火光仍在地上焦烤着,庭中响起几声蝉鸣。   齐邯忽而道:“我尚有些事要回房,郡王先自个坐会,事情忙完了我再去书房等着郡王。”   萧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眼中划过一抹不屑。   能有什么事?据他所知,不过是萧神爱午睡的时辰到了,月份大了愈发闹腾,他得赶回去哄人睡觉。   小时候顾念着就这么一个亲妹妹,想着她作就作些吧,忍忍算了。谁知道嫁了人以后,竟是越发的矫情了。   也亏得齐邯能忍她。   半个时辰后,萧衡接到亲卫传来的消息,道元正轩在半途坠马落入渭水,被侍从及时打捞上来,已经送去医馆救治了。   萧衡轻哼一声:“倒是便宜他了。”   *****   萧神爱将水榭中的客人一一送走,方才看向等在一旁的何媵人,莞尔道:“媵人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么?”   何媵人怔了许久,方才压低声音道:“世子他……吸食五石散。”   萧神爱面上闪过一丝错愕,追问道:“五石散?”   “是。”何媵人咬咬牙,将自个知道的同她和盘托出。   萧神爱这些日子一直从何媵人那儿知道吴王世子的消息,知道他不着调,却没料到他这么大胆,连五石散都敢吸。   五石散一度也在大郑盛行过,最为士大夫所喜,据闻吸食后有飘飘欲仙之感。   先帝连下数道诏令禁五石散,虽不能完全禁止,然稍微靠谱些的人家也不会允许子女碰那些东西。   几十年过去,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五石散是什么,还是从前有人想要讨好阿兄进献了一份,说是能叫人□□。   众人正好奇研究着,阿兄却突然被阿耶给打了一顿,且将那进献之人以谋害太孙的名义治罪。   萧神爱也是在那时,听说了五石散的名号。   怀揣着震惊送走了何媵人,萧神爱折返回主院,坐在胡床上发呆。   齐邯匆匆入内,身上还带着几分暑气,见着那颦眉的美人时,不禁放慢了脚步,神色也转为柔和。   “怎的还不午睡?”齐邯柔声问她。   萧神爱摇摇头,压低声音道:“你知道五石散吗?”   齐邯吃了一惊,迟疑问道: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,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?”   一瞬的时间,齐邯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,怀疑是底下侍从想要邀宠,打算进献五石散给桐桐。   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,正要起身去清理人时,萧神爱将他拉了回来,摇了摇头:“不是,是……”她轻声说,“是何媵人说,萧岭吸食五石散。”   齐邯一愣:“吴世子吸食五石散?”   “是啊。”萧神爱小声说,“何媵人刚才走的时候跟我说的,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,你要派人去打听一下吗?”   “不用了。”齐邯突的想起初春时,吴王世子有一日着了身薄衫来见他,神色略有些迷离。吴王世子瞧着也不像是身体多好的人,他当时觉得奇怪,现在想来,分明是吸食五石散后怕热的症状,“八成是真的。” 第85章 .蜜煎樱桃“齐邯,你骗我!”……   卧房的窗牖合拢,微光从罅隙涌入些许,再照在床榻边悬挂的玉兰纹碧纱帐上。   萧神爱讶然捂着嘴,扯着他的衣衫追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呀?”   “他先前有一回吸了五石散来见我,我瞧着他模样古怪就记住了,现在刚好对上。”齐邯声音温润,缓缓在她耳尖上落下一吻,轻哄道,“快睡吧。”   耳廓骤然被温软的唇触碰了一下,萧神爱忍不住将身子向后一缩,不经意间蜷到了身旁男人的怀里去。   她咬着唇娇声道:“我睡不着。”   俩人已成亲这么久,然萧神爱还是一逗弄就容易害羞,看着她将身子蜷缩起来的举动,齐邯不禁莞尔。   “那先躺着?”齐邯极为小心的将她置在膝头,耐心的哄了一会儿,柔声道,“你若是再不睡,待会又该要头疼了。”   萧神爱软软的趴在他肩上,藕臂亦是柔弱无力的攀附着,小声问道:“你说祖父病重,那阿耶会不会有事啊?”   一只宽厚的手掌在背上轻轻抚摸着,他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:“不会,殿下布置很妥当,对后路也有安排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若非他想求一个名正言顺,又对圣人有感情,也不至于拖到现在。   萧神爱手指顺着齐邯衣衫上的团鹤花纹游走,喃喃道:“这样吗?”她又道,“那阿耶现在为什么不……”   说到一半,她意识到自个的想法不太妥当,抿了抿唇没再说下去。   阿耶要是真不管不顾,还不知道会闹成怎样,现在好歹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,是这大郑的储君。   静默良久,齐邯垂首亲亲她的额头,柔声问:“乖,先睡一会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在他身上蹭了蹭,哼哼了两声:“可是我睡不着呀,刚才在水榭呆了好久,我都没心思睡了。”   齐邯捏捏她的面颊,无可奈何的地笑了一声:“睡不着也先躺着好不好,说不准躺一会儿就睡着了。”   萧神爱侧身躲开,好半晌才半掀着眼帘仰头看他,慢吞吞的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  好容易哄着她到榻上躺下,齐邯悄无声息松了口气,一双有力的臂膀扯着锦衾,替榻上睁着双桃花眼的美人掖好被角,正要起身时却骤然被拉住了衣袖。   “你去哪里呀?”萧神爱娇娇的问,细听来,似乎有一点点不高兴。   齐邯回身看她一眼,莞尔道:“我去拿本书过来给你读。”   哄了这么几个月,齐邯已经逐渐摸透,想要将这小祖宗给哄睡着,必定不能读她喜爱的那些游记或话本,这些只会让她越听越精神,半分助眠的用处也无。   唯有那些枯燥无味的,才能叫她生出疲乏感。   看着齐邯拿着一卷书走近在榻边坐下,萧神爱抻头看了眼书上内容,双手捂着脸说:“你快拿开,不要读医书!”   齐邯坐在榻边没动弹,她忍不住伸手去推:“我都说不准你读了,走开。”   柔若无骨的纤手拿开后,露出一张布满红霞的小脸,贝齿咬着红润的唇瓣,似羞似恼。   齐邯心里很清楚是什么原因。   自从上次以后,萧神爱便不许他再读医书给她听,甚至听到一句话都会羞恼半日,再同他闹上一场。   “是真的医书。”齐邯将那卷书递到她眼前,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呈现,“不信你瞧。”   萧神爱别过头,眼睛盯着里侧纱帐,气呼呼的模样令人心底软了一片。   这是又恼上了。   齐邯同她道歉:“是我不对,没有先告诉桐桐读的是什么书,叫你误会了。”   萧神爱蹬了蹬被子,气得耳尖都红了:“我才没有……”   “你不许再说了!”她压低声音说了句,纤长的眼睫半垂,盯着纱帐上的玉兰纹路瞧。   齐邯柔声安抚道:“一会儿睡醒了,我叫人做些蜜煎樱桃来。”   这句话成功的安扶住了萧神爱,她哼了几声后开始提要求:“那我要吃一小罐子。”   为了叫她尽快入睡,提出的一切要求齐邯悉数应下,随后开始垂首读那一卷医书。   齐邯的声音醇厚又带着几分威严,每当读起书来,那股子冷硬能散去大半,随之而来的是书卷缠绕的温文气息。   萧神爱很喜欢听他读书,听着有人在旁边说话也不觉得吵,不知不觉就听入了迷。医书枯燥,有些讲述药理的地方听得迷迷糊糊的,甚至不知道上头写的什么字。   一刻钟不到的时间,萧神爱的眼皮便沉得似有千斤重,一旦黏上便再也无法睁开。   发觉她睡熟以后,齐邯将书卷搁置在案几上,暗想着今日倒是还挺快,不到两刻钟就睡着了。   往常萧神爱睡着后,他都会和衣上床陪她躺上片刻,今日却只是静坐在榻边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,随后悄无声息的起身离去。   出门前,齐邯吩咐院中侍从道:“去叫人摘些樱桃做蜜饯,等郡主睡醒了就拿过来。”   侍从应了声,仰头看着院外树上仅剩的一批樱桃,招呼人去搬梯子摘取。   *****   南华园的书房共有两层。   一楼为会客厅和存放普通书册的地方,二楼非但藏有孤本典籍,还有个小小的起居室。   “哟,事情办完了?”   萧衡坐在二楼书阁内,听见从旁侧灵璧石累叠的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,遂放下茶盏,轻轻嗤笑了一声。   齐邯连眉毛都没抬一下,在他身畔坐下后,面不改色颔首道:“回郡王话,办完了。”   这回倒是轮到萧衡面色一僵,片刻后咬牙道:“办完了就好,如此,也算是能叫侯爷心无旁骛的理事了。”   齐邯温声道:“郡王说的在理。”   萧衡一哽,凝声道:“吴王那边已经在调遣人马,祖父前两日清醒了一段时间,转而又昏睡了过去,若是不出意外,恐怕他要趁着祖父昏迷时动手。”   “宋家和霍氏大房三房早就和吴王搅和到一块去,若是吴王起事,这两家少不得相随。”   说到这儿,萧衡面色微沉,哂笑了声:“论心狠,我这六叔可是更胜父亲一筹,也不知道他们是吃错了什么药。”   拿母族开刀是个绝佳的震慑手段,故而大郑皇帝酷爱收拾母族,宋氏是因祖父心慈,才叫他们风光了这么久。随着圣人年纪逐渐苍老,稍有见地的都觉出了些危机,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   宋霍两家一早就知道倘若父亲登极,绝对不会让他们如现在一般优渥。   然而若是父亲,或许会顾念着祖父祖母,给他们一个体面。叫吴王来,只会快刀斩乱麻,全部切个干净。   齐邯手指轻扣着凭几扶手,沉声道:“郡王放心,我一早就派了人在盯着这两家,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,很快就能收到消息。”   萧衡轻哼了一声,宋家诬告他谋反的仇,他可是足足忍了三年之久,如今总算是有机会报复回去了。   “叫人注意些,别打草惊蛇。”萧衡叮嘱道。   齐邯笑了笑:“放心好了,我派去的人都在军中做过斥候,最善此道。”   为操持筵席,萧神爱忙碌了一早上,最开始是没有睡意,等到睡着以后则是根本睡不醒,足足睡了一个时辰,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。   她隔着那层碧纱帘向外看了看,揉着眼睛问:“已经晚上了吗?”   “才刚到申时。”   温润的声音从帐外传来,随后一只宽阔的手掌掀开纱帘入内,轻扶着她起身问道:“睡好了没有,可还觉得累?”   萧神爱微瞪大了眼睛看他:“咦,你一直在房中吗?”   齐邯顿了顿,本来想说不是的,然而垂首撞上她微微触动的眼眸时,避重就轻道:“我将公务搬来了卧房处理,刚刚处理完。”为转移话题,急忙问,“蜜煎樱桃做好了一些,我叫人拿进来吃几颗?”   萧神爱裹着被子点点头,瓮声瓮气道:“好啊。”   她也就是刚睡醒的时候没力气闹腾,显得无比的乖巧,齐邯很是享受这片刻的时光,揉了揉萧神爱头顶的碎发,起身去给她拿蜜煎樱桃进来。   盛在梅青色瓷碟中的樱桃色泽红润,因以蜜煎之法处理过,外表看起来有些粘稠。   萧神爱没有吃过南华园的樱桃,有些怕园中的樱桃酸,遂犹豫地看了一会,方才小声说:“哥哥,你先吃吧,我才刚醒,不是很想吃甜的,我过一会儿再吃。”   她但凡用这种撒娇般的语气唤自己哥哥,齐邯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。思忖片刻便明白过来,这祖宗是想拿他试毒。   齐邯只是无奈地笑了笑,发觉自己没有任何法子拒绝她后,挑拣了一颗送入口中。   萧神爱捧着茶盏小口小口饮着温水,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齐邯的表情。   茶盏并不大,却能挡住她半张脸,只露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外面。   等齐邯吃了两颗后,她才放下茶盏,一双桃花眼在那梅青瓷碟中逡巡许久,最终选了一颗色泽最红的,以银匙舀起,小小的咬了一口。   不过片刻,萧神爱面色陡变,气急败坏道:“齐邯,你骗我!” 第86章 .告状“我去告诉我阿兄,说你欺负我。……   齐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蓄了些光,笑意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。   他倾身吻了下萧神爱的眼尾,随后伸手试图将她紧皱的眉心抚平,温声道:“我怎么骗你了?”   他悠悠道:“倒是桐桐,刚才还那般亲密唤我,转瞬又翻脸不认人了。”   萧神爱将银匙连着剩下半颗樱桃一并扔回碟子里,听到“哐当”一声后,面上浮现恼怒之意:“你还说没骗我,这个樱桃这么酸,你骗我说是……”   似是气极怒极,她说到一半说不下去,裹着被子坐在那儿生闷气。   嘴里不住小声嘟囔着:“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。”   齐邯轻挑眉梢,温声细语道:“桐桐,我没说过这是甜的呀?”   萧神爱脸上划过一丝错愕,下意识侧眸去看他,却见那人眼眸中流露出疑惑,其神态不似作伪。   然萧神爱心里门儿清,知道齐邯八成是装出来的,只是他也确实没提过这蜜煎樱桃好吃,甚至半句评价也没有说。   可他刚才那表情,分明就……   萧神爱心里憋屈得很,甩开齐邯的手,气咻咻的往床榻里侧缩了缩,咬着唇瓣看他:“可你也没说酸啊,而且、而且你方才的神情,哪像是樱桃酸的样子。”   她想了想:“你还吃了两颗呢!”   到底是有了七个月的身孕,齐邯怕她动作幅度过大伤着自个,忙将人揽回来调整了个适宜的姿势,柔声道:“第一颗吃的太快,没尝出味道,才吃了第二颗。”   “糊弄谁呢。”   萧神爱嘟囔了一句后翻身坐起来,舀了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,柔柔笑道:“嗯……既然刚才没有尝出味道,那再尝一颗好不好?”   冰凉的银匙轻抵着唇,齐邯很想跟她解释,想要说自个是第一颗没有尝出来,后面已经吃出味道了。   却又明白,倘若真将这话说出来,必定会招来萧神爱的怒火。   “快点呀,你再尝一颗就能吃出味道啦!”萧神爱催促了句。   本来不想吃的,然而一听到她软语温声的说着话,状似央求一般仰脸看他,齐邯心中一软,垂首衔住她喂来的那颗樱桃。   外面裹着一层蜜糖,咬破后迸溅出些许汁水。不知是这没有腌好的缘故,还是这樱桃长势本就格外不好,竟是连外面这一层蜜也中和不了那叫舌根僵直的酸味。   “还没尝出来吧?”萧神爱朝他笑,那一点笑靥瞧起来甜甜的,眼眸弯弯,“再尝一颗试试?”   被她半哄半强迫着,齐邯被迫吃完了一小碟子蜜煎樱桃。   两道剑眉几乎要搅在一块,吃完后便拿过一旁的茶盏猛灌了几口。   萧神爱连忙给他又倒了一盏,很乖巧的递过去:“哥哥,水。”   齐邯抚了抚心口,觉得自个迟早有一日能被她气死,然后一抬首触及那张芙蓉面上甜甜的笑,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又乖又娇的望着自个时,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了。   “尝出来了吗?甜不甜呀?”萧神爱不知死活的又问了句。   齐邯气得紧咬牙关,若非还顾忌着她的身子,恐怕下一瞬就要将她好好收拾一顿。   收拾到她几日都没精力闹腾才行。   那双沉如水的眸子放在萧神爱身上,将她盯得心虚不已,正缩着脖子要避开时,一只有力的大掌扣住了她的后脑,俯首倾身挨近她。   铺天盖地的吻袭来,细细密密的将萧神爱裹挟住,身子忍不住发颤。  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和克制,这个吻夹杂了些许惩罚的掠夺意味,萧神爱忍不住呜咽了两声,眸子里瞬间涌上了水光。  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,半晌才得以从这个吻中抽离出来,垂首看着怀中一脸迷离之色的美人,亲了亲她的唇角问:“桐桐尝过了,是甜的还是酸的?”   萧神爱羞得连耳尖子也是红的,两颊和耳朵都热的不像话,她咬着唇瓣气恼道:“你……”   唇瓣到现在都是又酥又麻,被这么不经眼见一咬,更是有些难受。   “是什么,桐桐告诉我?”齐邯侧首问了一句。   轻柔的呼吸拂过耳后,萧神爱蜷了蜷手指,方不情不愿道:“……是酸的。”   萧神爱被他给气红了眼,拍开搁置在自个肩上的大掌说:“刚刚才骗了我,这会儿你又欺负我,我要去……我要去告诉我阿兄!”   说完就掀了被衾要下榻,趿拉上绣鞋后,却又两手撑着床沿,半晌没动弹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齐邯怕她着凉,俯身给她将绣鞋穿好,坐在一旁看着她。   萧神爱嘀咕道:“我去告诉我阿兄,说你欺负我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很贴心的问她:“桐桐确定要去吗?”   “我确……确……”萧神爱声音渐弱,怔忡片刻后想起齐邯方才欺负她的过程,脸色一红,忽的不肯再说话。   等萧神爱坐了一会,自个将气消了大半后,齐邯软下声音同她道歉:“是我不好,该早些告诉你很酸的,不气了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瞥她一眼,仍旧气鼓鼓的没说话。   只是脸色到底缓和了些。   “你瞧。”齐邯笑了一声,“剩下的我都吃完了,若是还不能消气,我再吃一碟子好不好?”   见他起身要去拿,萧神爱将人唤住,哼道:“算了,吃多了对身体不好。”   下午的阳光从敞开的轩窗照入,缃色地衣随之隐隐流光。   金光滤过薄透的帐幔洒在萧神爱的半边脸上,如凝脂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,齐邯轻声道:“厨房做了五香糕,吃上几块了,咱们回城吧。”   萧神爱回过神,不情不愿的从榻上起身,细声道:“好。”   *****   念及尚在屋子里闭门思过的吴王世子,何媵人回出了南华园后没敢在外逗留,径直回了王府。   然而院子里却没有吴王世子的身影,她唬了一跳,又不敢声张出去,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,压低声音问吴王世子的近身侍婢:“世子呢?”   侍婢回道:“被大王传唤过去了。”   吴王不喜长子,为免在跟前碍眼,非询问功课或年节的必要不会传唤长子。   何媵人心里难免担忧,想派人去打听打听,到底没这个胆量,只吩咐道:“先叫人备着热水,再去将药膏取来。”   侍婢回想片刻,轻声道:“奴婢瞧来传唤的人面色还好,不像是大王要……”   说到这侍婢也有些不确定,以前也有过去时候好好的,结果两个人各不相让,世子是个嘴犟的,吴王也因此动了怒,将人好一顿揍。   犹豫过后,侍婢领着人下去收拾,准备预备迎吴王世子回来。   掌灯时分,吴王世子方才步履虚浮的进了院子。   何媵人握着帕子的手收紧,匆匆上前将人扶住:“世子,有没有哪里……”   吴王世子摇摇头:“没事。”他揉着眉心淡声道,“你先下去吧,我有些累了,想自个回房躺会。”   何媵人愣了愣,行礼后转身退了下去。   吴王世子浑浑噩噩的进了卧房,脱靴躺在榻上盯着帐顶发呆。方才父亲不止唤了他一人,为的是说起兵的事,早就隐约猜到父亲有此野心,他还不至于震惊至这等地步。   是被方才父亲对老二截然不同的关心给刺激的。   事成之后,以父亲对老二的喜爱程度,说不准会想给他弄个太子当当。而他这个嫡长子,就是前面最大的拦路虎。   放在以前还有礼法镇着,父亲没法子越过他将位置传给老二,这天底下的礼法,哪有管得住皇帝的?   到时候随意寻个错处,这大郑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地?   他紧张到紧紧抠刮着被衾,手指都快被磨破了。   躺了片刻后,吴王世子猛地坐了起来,因起得太急头晕目眩,好了好一阵才喘过气。双眸狠盯着床柱,怔怔想着,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。   *****   盛夏的晚间,萧神爱靠在躺椅上打络子,繁星莹莹生辉,茉莉幽香缠绕在身侧,叫她心情格外的好。  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,齐邯迈着两条长腿阔步走了进来,温声道:“这么晚了,明日再打吧。”   萧神爱仰着脸看他,脸上漾出三分笑意:“你回来啦?”   “我玉佩的绳子旧了,我想重新编一个。”她将打了一半的络子举给他看,“好不好看?”   络子上编了三朵小桃花,齐邯点头笑道:“好看。”   萧神爱忽而疑惑,撑着想要坐起身,这腹中胎儿已经有九个月了,齐邯怕她不经意伤着自个,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,叮嘱道:“慢些。”   “今晚不是要在官署当值吗,还是有人跟你换了?”萧神爱歪着头问他。   齐邯半蹲下来,伸手轻柔的抚了抚她的脸颊,漆黑的眸子里仿若乘载了万千星光。   “我一会要出去。”好半晌,齐邯方才轻声对她说了句。   萧神爱心里一慌,在齐邯起身的一瞬间扯住了他的衣袖,慌慌张张地问:“你去哪儿呀,是去官署吗?”   齐邯并未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,只是牵着她的手吻了吻指尖,柔声道:“我要出去一趟,今晚不回来了,记得将府门和院门关好。” 第87章 .宫变太子殿下失踪了。   萧神爱心口突的一慌,颤颤巍巍的抬头看他。   一手按上狂乱跳动不止的心口,萧神爱艰难开口问:“你要去哪儿?”   她又问了一遍,声音轻微发着抖,存了几许试探之意,若非俩人挨在一处,都要叫人听不清她在说什么。   院中蝉鸣声阵阵,齐邯俯下身子将她轻轻拥住,胸膛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给她。   “吴王今夜起事,我得率禁军去平叛。”齐邯贴着怀中人柔软乌黑的发丝,压低声音说道。   男人醇厚悦耳的声音涌入耳中,还能感受到他胸腔中传来的振动嗡鸣。   萧神爱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声,没有问他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事的,只是在他怀中蹭了蹭,良久才小声说:“那……那你记得要早点回来呀。”   “好。”齐邯亲亲她的耳廓,絮絮低语,“我将事情处理好了就回来,乖些在家中等我。”   他本来是打算这几日将萧神爱送到南华园去的,京中叛乱,待在城外到底安全些,若是他有个什么万一也能今早走。   许是察觉机密被泄露,吴王竟是临时起意在今晚起兵。   幸得他安插的眼线够多,未被吴王全部铲除,方才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。   萧神爱仰头看了他一眼,在他即将抽身离去之时,咬着唇瓣说:“齐邯,你不要受伤。”   “好。”齐邯沉声应下,革靴踏着满地的茉莉花瓣转身离去。   萧神爱靠回榻上,几度拿起络子想要重新编织,却无法静下心来。   捂着眼睛躺了一会儿,心中焦灼得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。   清檀提着个小篮子从外面入内,见她在那摇椅上躺着,连忙上前道:“郡主可别在这儿睡啊,若是困了,咱们回屋去睡。”   “我没睡。”萧神爱闷闷地说了一句,挪开手臂看着她提来的那个小篮子,讶然道,“怎的摘了这么多莲蓬?”   清檀将篮子放在一旁,在摇椅边上的小杌坐了,纤手拿过一朵莲蓬开始剥。   她边剥边笑道:“刚才侯爷进来的时候叫我们去摘的,说郡主晚膳只吃了那么一丁点,近来又睡不好,半夜肯定是要饿的。趁夜采摘的莲蓬最甜,好歹吃上几颗,别叫晚上胃里难受。”   萧神爱从她手中接过一把剥好的白嫩莲子米,因白日里才不小心吃了颗苦的,咬得极为小心翼翼。   “郡主放心好了。”清檀无奈笑道:“白日不知道谁混了朵老的进去,这会儿叫人去摘的都是最嫩的,都尝过了,甜得很。”   萧神爱依言吃了进去,果真是清甜清甜的,就连莲心也是一股子甜味。她忍不住笑,笑得眉眼弯弯的,好看极了。   清檀一边给她剥了递过去,一边自个也抽空吃上几颗,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,疑惑道:“咦,侯爷呢?去书房了吗?”   倘若侯爷这会儿在院子里,少不得在这陪郡主,哪还有她剥莲蓬的份。   听她提了一句后,萧神爱才想起正事。   身为皇室郡主,自小养在宫禁之中,她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人。   宫变时的影响她未曾亲历过,却也听无数年老宫人说过、在书上见过。哪怕齐邯已经尽可能安排妥当了,她要是真的什么也不管,无异于坐以待毙。   “清檀,你去叫人将府中大大小小的门锁死。”萧神爱以肘撑起身子,凝声道,“给府中侍从们都发些武器,以作防身之用,将事情办妥后,你们就回来将院门关好。”   “郡主?”清檀面色陡变。   萧神爱闭了闭眼:“快去吧。”   清檀难得见她如此郑重的交代事儿,半点也不敢怠慢的去喊绮云几个,见着她要出院子时,萧神爱又忽的将人给叫住了。   “你去前院看看。”萧神爱皱着眉头说,“看看军师在不在,将他请过来,我有话想说。”   一个人待在府中难免害怕,她现在也顾不上在外人面面前做样子,只想叫阿兄过来陪自己。  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,哪怕女萝一直在旁给她讲笑话安抚,萧神爱仍是捂着惴惴不安的心脏处,大口大口的喘着气。   “等明日早起,我给郡主做藕粉莲子羹吃。”女萝笑着说,“郡主不是说我做这个好吃么,明日我做上一大碗,叫郡主吃个够。”   视线缓缓从庭中梧桐树梢收回,萧神爱垂首看了眼女萝,漫不经心回道:“嗯……”   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,等到清檀领着人终于从外面回来时,她只觉得等得天都快亮了。   然而侍从却指给她看更漏,说只过了半个时辰。   萧神爱着急忙慌的朝清檀身后看去,仔仔细细逡巡过一圈后,难掩落寞的低下了头。   “郡主。”清檀行至她面前,低着头道,“那军师不见了,我带着人在前院都找遍了,也没见到他的身影。”   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。   鼻尖酸酸涩涩的,萧神爱忽然有些想哭。   可是这会儿就算哭了,也没有人会来哄她,也没有人会因着她的哭声,答应她百般无理的要求。   萧神爱的眼泪,向来都是有目的的,便是在父亲被下旨幽禁时,她也只敢在稍稍心软些的祖母面前哭,意图博取同情,决然不敢在祖父面前抱怨半句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将那阵难受的闷涨感压下去后,萧神爱低声说,“回去歇下吧,将院门锁好了就行。”   *****   整座宏伟壮阔的长安城被分布成了一块块规则的里坊,宛若一个硕大的棋盘,从一座里坊想要抵达另一座,并不需要走太多弯弯绕绕的路。   若是起兵,也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捣皇城。   萧衡骑在马上,看了眼一旁身着银色铠甲的男子,拧眉道:“萧岭手中能调动多少人马?”   齐邯嗤笑:“他说吴王亥初动手,我的探子说亥正,吴王连具体的布置都没详细告诉他,他能有多少人马调动?”   “好歹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人,先让他风光几日。”萧衡轻描淡写的道了句,一双威严的凤目盯着前方巷口。   齐邯看了眼天色,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,沉声问道:“郡王今晚何不趁乱……”   “不够乱。”萧衡笑了笑,声音却字字带刀,叫人不寒而栗,“你也还未完全掌握左卫,直接和吴王的人对上,伤亡太过了。”   吴王世子到底是吴王的嫡长子,他来收编吴王的残部,比谁动手都更省心一些。   然而吴王的部下自然是随了吴王,不会多敬重这位世子。短短这些时日,又不能叫吴王残部完全归顺于他,他们两方就能自己斗得焦头烂额的。   许是感觉到几丝危险的气息,身下骏马不安的动了起来。   这匹马平日在他手上最为温顺,若非有异动,绝不会这般自作主张的想要冲出去。   齐邯伸手拍了拍身下骏马以作安抚,却是暗自叹了口气。   萧衡说得确实没错,他入左卫也才几个月,没被收服的大有人在。便是今晚平叛,他也只带了能信任的人,大部分还是原来的旧部和齐家部曲。   吴王率着几个儿子和部下,手执火把,骑着骏马往太极宫狂奔而去。   “阿耶,快到宫禁了,咱们是直接杀进去么?”城阳郡王兴奋地问了一句,“那祖父和伯父……”   吴王沉声回道:“刀剑无眼。”   城阳郡王骑着□□骏马飞驰,回首应道:“是——”   话音戛然而止,众人只见面前一股血泉喷涌而起,骏马载着人仍在继续飞驰着。待众人回过神时,才发觉城阳郡王的头被人砍了下来,身子正半挂在马上,欲坠不坠的。   吴王目眦欲裂:“谁……”   “阿耶!”吴王世子满面的鲜血,手中握着的大刀上也尽是血迹,“莫要再如此执迷不悟!身为人臣、身为人子,阿耶怎可如此反叛祖父。儿子知道这些都是二弟蛊惑阿耶的,如今儿子已将老二就地正法,还望阿耶早早回头是岸!切勿再行有这般令人发指的行径!”   吴王紧急勒住缰绳,爱子被向来不喜的长子在面前斩杀,自个又被这逆子这般痛斥,刚才奔向皇宫时的心绪有多激动,现在则更胜百倍,他一口气喘不上来,差点就要栽倒下去。   “来人,将这孽畜……”   吴王世子能做出这事,自然是早有准备,他往后一闪躲开迎来而来的长剑,高声道:“阿耶执意如此么?若真是这般,可休怪儿子要大义灭亲!”   吴王是否愿意听他的话不紧要,他现在只是想将吴王归为乱党之列,自个才好行事。   哪怕是自家人的江山,登上这个位置也得讲究一个名正言顺。   “毛都还没长齐,就想反你老子了?”吴王缓过来后冷哼一声,便叫亲卫杀了长子,莫要再手下留情,声音也是冷沉如水,面目阴沉得可怖。   哒哒马蹄声响起,从道路右侧忽的涌出一列人马,将吴王世子团团围住,为首的将领骑着一匹玄色骏马,眉目冷沉。   “叛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!”   随着一声怒喝,两方人马厮杀起来,不知不觉间,吴王发现自个竟是离带来的人马越来越远,逐渐深入了敌军之中。   这场战事直至天光将明,以吴王被擒为讯号而停歇,吴王世子也趁乱入了太极宫。   然而在他下令围住紫宸殿后,属下却说东宫守卫来报,太子殿下失踪了。 第88章 .抓捕“梧子倒是长大了,会操心事了。……   “谁不见了?”   萧岭从方才的惊喜中回过神,死死盯着来报信的侍从,沉声又问了一遍:“你说谁不见了?”   侍从身子发抖,战战兢兢回道:“太子、太子不见了。”   萧岭面目冷沉,随手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往下扔去:“废物!”   茶盏砸在侍从的肩头,随后滑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,里头盛着的热茶溅了一地。   侍从骇得连连叩首,口中道着请世子息怒,面上浮现惶恐之色,佝偻的身子不断打着颤。   萧岭暗恨光顾着关注紫宸殿的情况,倒是将东宫那位给忘了,他气得又要再动手时,一人从殿外阔步走了进来。   点点晨曦映在那人身上,将一身银色甲胄照得闪闪发光,手中所提长剑仍在往下淌着血,一步一滴,染红了樱草色的地衣。   “怎么回事?”齐邯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侍从,近前恭声道,“世子何故动此大怒。”   萧岭有些不耐烦,正待回答时,忽的想起了面前这人同太子的关系。他敛了情绪,神色淡淡地回道:“太子失踪了。”   齐邯皱起眉头,面色逐渐凝重。   沉思半晌后,他问道:“是今早才发现失踪的么?还是说……早就已经失踪,东宫众人怕担责任隐瞒不报,拖到今日瞒不过世子,方才露了馅。”   萧岭一直在旁观察着他的神情,见齐邯拧着眉头,似乎真不知此事的样子,脸色稍稍好看了些。   “先去将看管东宫的人都叫过来。”萧岭勉强沉住气吩咐道,转而又对齐邯说,“伯父失踪,或许是被奸人掳走利用,你尽快率人前往搜寻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拱手应道:“是,但请世子放心,邯这便下去全力追捕太子。”   殿中众人都领了命下去了,霎时只剩下萧岭一人,他跌坐在圈椅上,心跳仍在狂跳不止。   昨晚一切太过凶险,他到现在也没回过神来。   当时举刀砍向老二,他是仗着齐邯领着人在附近才敢动手,却也没有万全的把握,不叫父亲盛怒之下直接杀了自己。   所幸一切都过去了,他到现在还觉得,这恍若一场梦似的。一夜之间,就叫他坐在这太极宫中,指点着天下。   歇了片刻后,他叫人将吴王的部下唤了过来。   这些部下跟着吴王谋反,自知干的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。彼时凭借着一股勇劲起事,现在城阳王被杀,吴王被囚后,方才后知后觉的怕了起来。   经历过生死的人大多惜命,众人知道朝野上下现在都容不得他们,唯有转投吴王世子,方才能有一线生机,因此也不敢拿乔。   听说萧岭叫齐邯去搜寻太子后,众人对视一眼,纷纷劝诫道:“世子,这齐邯和太子是翁婿,昨晚那般混乱,说不定就是他将太子给……”   “他昨晚一直跟着本世子,哪来的工夫去东宫带走太子?”萧岭面色不善地看着下首众人,唇角凝着一丝冷笑。   其中一人回道:“他大可不必亲自去,东宫近来防守薄弱,随便派几个人,恐怕就能将太子带出来了。”   方才他自个还在怀疑齐邯,这会儿听这几个父亲的旧部在这激烈反对,对齐邯的疑心倒是散去不少,开始怀疑是这些人嫌齐邯挡了他们的路。   毕竟齐邯才是一开始就跟着他的人,而这些个……视线在吴王几个亲信的脸上微顿片刻,萧岭眼中浮上一层阴翳。   这几人既然是父亲亲信,他便不信他们不知道父亲属意老二,心中生出一阵杀意,想起现在的处境不好叫吴王旧部兔死狐悲,勉强压下去后,萧岭温声问道:“那依诸位所见,应当派谁去最为合适?”   “这毕竟不是小事,世子最好是出动禁军搜寻。”吴王府长史出列道。   萧岭猛地一拍桌子,厉声道:“朝令夕改,岂是为君之道。”   长史硬着头皮答道:“世子可给齐邯一些补偿作为安抚。”   盯着吴王手下一众部属下去的背影,萧岭眸色阴沉的想着,他迟早得将这群墙头草都杀光了才行。   *****   长安乱了一整夜,外面的喊杀声不可避免的传入了平凉侯府中。   即便月华院在府中腹心,萧神爱也有所耳闻。   她担惊受怕了一整晚,眼下隐隐泛青,早起用朝食时甚至累得起不来床。   正恹恹的靠着凭几,小口小口喝煮牢丸的鸡汤,绮云进来回禀道:“郡主,军师回来了。”   “郎君呢?”萧神爱撑起身子,怔怔地看着绮云。   绮云道:“军师说侯爷还在宫里,郡主……”   萧神爱自个撑着凭几站了起来,蹙着眉头说:“那我去前院见一见军师。”   齐邯不在府中,她独自去前院见外男,到底是不妥的。几个婢女劝了几句,然萧神爱旨意要往前院去,知道拦不住,只得随着她去了。   前院此时一片寂静,恰好是个阴天,天色暗沉沉的,乌云显出将要倾倒之势。   狂风卷过树梢,拂落一片翠绿,萧神爱踩过这一地脆嫩的叶子,第一次踏入萧衡在平凉侯府的居所。   “你们在外面等我吧。”萧神爱在门口站定,转身看向一旁的侍从,“不用跟进来了。”   饶是清檀也变了脸色:“郡主,这……”   她这会儿担心的已经不是郡主的名声,而是怕她有个什么闪失,如今外面正乱着,她肚子里又还有个孩子,真要出了事,连叫医士都不方便。   萧神爱微微笑了笑,柔声道:“放心吧,没事的。”   这间位于府中东北角的小院落很是清幽,苍劲的古树微斜,将伸出的飞檐恰到好处遮住。   粉墙黛瓦,琉璃砖在阴天失了光彩,显得格外的暗沉。   萧神爱仰头看了一会,正要走进去时,却听一人问道:“梧子如今一个人在府中么?”   熟悉的声音叫她脸色骤变,蓦地停住脚步,神色亦从错愕转为了震惊。顾不得腹中的孩子,她阔步上前,推门闯了进去。   门扉被推开后,屋内俩人齐刷刷的转头看她,萧衡手中的刀甚至都出了鞘,指向她的面门。   再瞧清来人后方才收刀归鞘,凝声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萧神爱没搭理他,愣愣的走了过去,鼻尖一酸,泪水猛地流了下来,哽咽着唤道:“阿耶……”   萧晗的本意是等齐邯回来,确认安全以后再告诉萧神爱,却不想无意中被她给撞破了。   而萧神爱以为他是跟萧衡当初一样的想法,忍不住发起脾气,边哭边质问道:“你怎么……你都从东宫出来了,怎么还瞒着我,不叫我知晓啊?”   “梧子。”萧晗叹了口气,轻声回道,“没有想瞒着你,只是我也才出来不到一个时辰,没来得及告诉你。”   萧神爱不接受这个解释,恼道:“当初萧衡也是这么骗我的,你压根就没想着告诉我,呜呜……”   她没带帕子,哭到甚至要用衣袖去擦眼泪,一张脸虽未涂抹脂粉,仍旧是哭花了,泪水沾染得到处都是。   萧衡怕她哭伤了身子,讪讪道:“神爱,不是……”   “你不要跟我说话,吵死了。”萧神爱一面抽噎着,一面抽空瞪了眼萧衡,自以为恶狠狠的凶了他一句。   她兀自沉浸在自个的思绪中,只觉得他们都太坏了,心想着以后都不要搭理他们,却又忍不住抬起眼去打量萧晗。   两年未见,阿耶面容未改,依旧是丰神俊朗,一身紫袍穿在他身上,恍若谪仙临世。   岁月似乎厚待了他,除却眼尾生出些许细纹外,再无多的痕迹。   俩人都是过来人,很清楚萧神爱的苦功,等了许久,见她哭声逐渐减弱后,萧晗方才低声哄道: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   萧神爱最是哄不得的,听见这一声后眼眶一酸,愈发的想哭。   等了好一会儿,将泪意勉强压制下去后,她问道:“阿耶,你是怎么出来的呀?六叔呢?”   “他被萧岭囚禁起来了。”萧晗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,温声道,“宫变时围住东宫的侍卫被调走大半,你阿兄带着我,趁那时出来的。”   萧神爱懵懵懂懂的看着父亲,有些想问问这两年有没有人欺负他,却又不好意思问,只压低声音说:“既然长安乱了,那阿耶何不趁现在……”   “不着急。”萧晗摸了摸她的头,眼中浮现一抹笑意,“梧子倒是长大了,会操心事了。”   萧神爱面色一红,却又觉得他这话不对劲,自个坐在那生了会闷气。   等了好半晌都没人来哄,她忍不住说:“我生气了。”   “别气了。”萧晗看着气鼓鼓的小女儿,无可奈何道,“都这么大的人了,怎么总是生气。”   萧神爱不理他,继续在那儿嘟嘟囔囔:“我哪儿大了,每回不想理我就说我还小,想骂我的时候又说我大了,我到底是大还是小。”   等她嘀咕完了,萧晗轻声道:“你六叔提前起兵,北庭的人马还在回来的路上,现在不是个好时机。”   “可要是再等一段时间,他坐稳了位置怎么办?”萧神爱咬着唇问,心中忐忑不已。   “不会。”萧晗眼底划过一抹欣慰,脸上没有半分担忧之色,“他昨晚算是捡了个便宜,收拢你六叔旧部都要他费一番功夫,何况朝臣。” 第89章 .竞猜平凉侯挽起衣袖,亲自拧了帕子要……   齐邯从外归来时,已是深夜。   月色溶溶,映照着依依摇动的垂柳,在青砖上铺出一片窈窕的倒影。   除却偶然响起的几声蝉鸣,院中一片寂静,齐邯踏着月色,悄无声息的进了主屋。   萧神爱近来愈发的睡不安稳,哪怕齐邯步履再轻、动作再小心,她也不可避免的醒转了过来。   “你回来啦?”她翻了个身,隔着纱帐瞧见个模糊的人影后,一脸迷茫的问了一句。   帐外许久未曾传来动静,萧神爱等得不耐烦了,忽的掀开纱帘去看他,气鼓鼓地问:“你怎么不回我话呀?”   齐邯着了身藕荷色圆领袍立在榻前,半垂着眼眸盯着矮榻出神。   听见萧神爱轻柔的声音时,他只是心底有些微的触动,直至见了妻子那张姣美的面庞,还有她微颦的眉头,才觉得自个活过来了。   前一晚并不轻松,哪怕是他这般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,亦不免胆战心惊,手心洇出的汗将剑柄几乎染透了。   和以往在沙场独自搏命不同,他这次堵上了全副的身家性命,稍有不慎,甚至会累及妻儿。   没有半点退路可言,也没有任何失败的余地。   萧神爱又不满的嘟囔了一声,眼瞅着她就要发火,齐邯终是回过了神,垂首笑道:“嗯,我回来了。”   萧神爱胳膊肘撑在床沿,偏头嗅了嗅,总觉得空气中有一股血腥味儿,不禁问他:“你打哪儿来?怎么一股血味啊?”   “我方才去书房洗漱过了。”齐邯无奈的在榻边坐下,将妻子半揽在怀中,轻声问她,“还闻得到吗?”   厮杀了一整晚,甲胄和衣衫不可避免的染上糟污,而后又带着一身污秽奔波了一日。   知道自个身上血腥味不好闻,又不敢打扰到萧神爱,他一回来就去书房洗漱过了一遍。   却不想,还是残留了些许。   被他抱住以后,血腥味越发的浓郁,萧神爱苦着脸点了点头:“对啊,就是很……”   话都还没说完,她就猛地一把推开齐邯,捂着心口弯腰呕了起来。   齐邯面色微变,下意识的坐远了些,却又不由自主的伸手轻拍她的背,试图安抚一二。   萧神爱干呕了好半晌,然什么也没有吐出来,只是觉得胃里翻腾得难受,头也晕晕乎乎的。   齐邯递了茶盏过去:“先漱漱口,好些了没有?”   萧神爱一手按在心口处,颤巍巍的抬眸看他,纤长的眼睫尤挂着几滴晶莹:“我难受……”   将她折腾成了这个样子,齐邯又是自责又是难受,忙起身说:“那我再去洗漱一遍。”   叫人再烧柴火又是桩麻烦事,势必要折腾许久,齐邯现在只想快些陪着萧神爱睡下,因此便拿冷水随意冲洗了一遍。   换了身寝衣回卧房时,萧神爱背靠着床头,抱着薄被蜷在角落发呆。   齐邯掀了纱帘上榻,将这小娇娇抱在怀里后,低声问:“是被我吵醒了?”   “嗯。”她小小声的答,从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。   男子强势的气息缠绕上来,萧神爱靠在他怀里,又低头闻了一会儿,血腥气早就不见了踪影,只剩下淡淡的皂角味道。   “是我不好。”齐邯霎时很是内疚,低着头开始认错,“这么晚了,我该在书房睡的。”   萧神爱忽而掩着唇笑了两声,抓着他的大手说:“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,阿耶他们都已经回来了。”   齐邯并不意外,只是轻挑眉梢:“殿下让你知道了?”   “没有啊。”萧神爱蹭了几下,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,哼哼了两声,“我正好过去撞见了,他还说准备等你回来了再告诉我,我才不信呢。”   齐邯眼底浮现一抹笑意,亲了亲怀中人的发丝,压低声音说:“是真的,殿下之前是这么跟我说的。”   “啊——”   萧神爱有些懊恼,嘀咕道:“那我先前错怪他了么,我还说他骗我……”   又问起他今日在外忙了一整日的缘由,齐邯回道:“吴王世子叫我去追捕殿下。”   萧神爱皱着眉头问:“阿耶在咱们家里呢,你若是追捕不到,没法子跟他交差怎么办啊?”   齐邯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着,有力的大掌在柔腻的肌肤上游移。   直至窗外鸟雀飞过枝头时的破空声传来,齐邯才回过了神,温声道:“捉不到就捉不到,还未到鸟尽的时候,总归藏不了我这张弓。”   薄唇贴在萧神爱白嫩的耳廓上,轻笑道:“他等不到鸟尽之日的。”   男人温柔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分明他说得很轻很轻,然萧神爱却莫名的觉得安心。   似乎真的如他所说,这不算什么大事。   纠结了许久,纵然知道齐邯能力出众,她还是忍不住小声交代:“那你要小心行事,不要叫人抓到了你的把柄,好不好?”   从那张红唇中吐出的声音似乎总是勾人心弦的。   萦绕周身的凛冽散去,齐邯眉眼间一片柔和,颔首道:“好。”   “乖,快睡吧,时候不早了。”   *****   夏末的时候下了几场雨,很顺当的就入了秋。   满院子都坠着梧桐子,叫人看了就觉得心情舒畅。   月华院众人进进出出的,忙得一团糟,匆忙的脚步将落花碾碎成了泥,不断往下落的花一块儿叠加,铺了厚厚的一层。   “侯爷还没回来么?”清檀立在院子里,抓着从外面跑进来的一个侍从问,“可已经派人去了?”   侍从回道:“已经叫人去官署喊侯爷了,刚才在前院碰着军师,军师又请了几个稳婆过来……”   他稍一侧身,露出跟在身后的几个妇人。   清檀这会儿心里烦得很,她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,沉声道:“那就换了衣衫赶紧进去吧,今日若是顺当,赏赐你们不必操心。”   几个妇人弓着身子应了,急忙下去换了身轻便干净的衣裳,步履匆忙的往主屋去了。   等盯着人进去了,清檀才恍然回过神,又问道:“人是谁送来的?”   “是军师。”   主母生产,哪有军师去忙着这些的,清檀心里觉得说不上的怪异,然到底是里头的人重要些,便来不及去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,揣在心里后又去指挥众人忙碌。   东北角小院中,萧晗同萧衡二人相对而坐。   面前茶水都已经空了几壶了,俩人仍在不断的喝着水,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内心的紧张之情。   萧晗端着茶盏的手都在打颤,好半晌才喘了口气,茶盏被重重搁置在桌案上,水花差点溅出来。   “他还没回来?”萧晗拧着眉头问。   萧衡正在灌茶水,没有时间搭理他,忍了好一会儿,萧晗终是按捺不住的骂道:“这小子也太过分了些!”   抽出空放下手中石青釉杯盏,萧衡终是稍稍回过神,喘着气回道:“行了行了,他是在官署,又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地儿,我估摸着一会儿就回来了。”   今日事发突然,萧神爱忽的比预估的提前了两日发动,萧晗自知怪不到女婿头上,然而俩人这会儿碍于不能暴露身份不得往月华院去,只能在这儿干着急,少不得头一个想拿他发作。   坐了好半晌了已经,萧晗觉得坐得难受,转而站起身背着手绕圈走。   萧衡看着头疼:“阿耶你别走了,你绕得我头晕。”   萧晗没说话,自顾自的走着,却是垂首瞥了他一眼。   那一眼极尽阴沉,锐利的眉眼折射出暗芒,萧衡心头一滞,突的觉出自个可能会遭殃的意思。   “阿耶。”萧衡干笑了几声,“我也就是……说说……说说。”   齐邯一路从官署赶回来,连马都没栓,几乎是疯了似的冲进了月华院。  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径直往里闯去,一身的杀伐之气,冷肃的面色众人来不及阻拦,叫他一路踏入了主屋,又要朝着产房走去。   屋中人似有所感,在他踏入产房的一刹那,孩子的哭声突的就响了起来。   几个稳婆从身旁婢子们的眼神中认出了这个男人的身份,对视一眼后抱着孩子上前打算给他瞧瞧,孰料齐邯直接奔向了榻旁,在榻边半蹲下身子,握着萧神爱的手唤:“桐桐,我回来了。”   萧神爱一身的狼狈,初秋的日子被汗洇湿了身子,浑身都使不上半点力气。   她勉强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   声音如猫儿轻吟,齐邯还未来得及有所回应,萧神爱便沉沉阖上双眸睡了过去。   齐邯在榻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,直至腿脚都有些酸麻,方才直起了身子,却是转向侍女吩咐道:“去打些温水过来,给郡主擦洗身子。”   稳婆们都是过来人,接生过无数孩子,也见过无数贵妇人们生产时的情境。   生孩子总归是一个狼狈的过程,夫家纵使因为诞育了孩子千夸万夸,到底是有所忌讳。   也有不嫌产房污秽进来作陪的丈夫,更有瞧见妻子这般模样后被骇得面如土色、数月不敢往她房中垮的。   热水都是一直备着的,侍女很快端了一盆上来。   众人以为齐邯是想叫侍女给郡主擦洗,然而他却是将众人都遣退了下去。稳婆抱着那新出生的孩子退下时,不经意的回头看了眼,竟是见着那杀伐果决的平凉侯挽起衣袖,亲自拧了帕子要替妻子擦拭身子。 第90章 .西西“代圣人下诏晋我为太尉。”……   及至天光破晓,一轮霜色的弯月如钩,摇摇欲坠的挂在半空中。   从昨日下午一直睡到现在,萧神爱再睡不下去,自个迷迷糊糊地睁了眼。身旁温暖的气息似乎能抚慰人心,她便不自觉地靠了过去。   孰料这一动弹,身上便是一阵撕裂的疼传来,她下意识的蹙了眉头,嘟囔道:“疼……”   忍耐了一会儿,那股子难受劲还没完全消下去,一双桃花眸里迅速聚集了水雾,小声抽噎起来。   几乎是下意识的,她张口模糊地喊:“齐邯,我难受……”   昨日替萧神爱擦洗过身子后,齐邯本就是在她身畔和衣而卧,听了这一道带着些哽咽的声音,他立刻被惊醒,随即翻身坐了起来,倾身去看里侧的妻子。   榻上美人瑟瑟的试图将自个蜷缩起来,却又因身上传来的疼痛而不敢轻易动弹,两道连娟眉微蹙,在眉心拧出一道惹人心碎的痕迹。   齐邯面色陡变,小心翼翼的伸出手,几乎是将她捧在了怀里,压低声音问道:“桐桐,怎么了?哪儿难受?”   本来还没怎么样的,然萧神爱一听到他的声音后,眼泪瞬间就淌了下来,逐渐由低声呜咽转为啜泣,抽抽搭搭地说:“我不知道,我、我哪儿……哪儿都难受。”   齐邯急得青筋都迸了起来,垂首安抚般的亲亲她的眼尾,轻声道:“我去唤医士过来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不许他去,两手扯着他的衣袖道:“不要。”   齐邯被她磨得没了法子,连忙哄道:“好好好,咱们不叫医士,先喝些水好不好?”   榻上美人阖目枕着紫绮隐囊,因失血过多的缘故,一张原本浓艳摄人的面庞显得有些苍白无力,眉心亦是轻拧着的。   躺了好半晌,她终是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   昨儿累了半日,而后又睡了五六个时辰,萧神爱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。齐邯斟了盏温水过来,她却坐不起来。   她仰脸看着身侧高大的身影,下意识就要撒娇:“我起不来……”   为在军中立威,齐邯平常的表情一贯是肃穆冷沉的,然他带着这样一副表情将萧神爱慢慢扶起来,动作温柔的喂她小口小口喝水时,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违和。   萧神爱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,一点一点吞咽着,直至瞧见自个消下去不少的小腹时,才恍然想起些什么,转过头小声问道:“孩子在哪里呀?”   齐邯动作微顿,心里隐隐有些不悦,很快被掩盖了下去,边喂她喝水边说:“由侍从带着在厢房歇下了,你是想看看吗,我叫人带着过来见你?”   “不要了,天都才刚刚有点亮光呢。”萧神爱摇摇头,靠在齐邯怀中小声说,“哥哥,你太坏了。”   齐邯无奈失笑,拧了拧她的脸颊问:“我怎么又坏了?”   萧神爱一会儿比划着自个和齐邯手掌的大小,一会儿又将手指穿插过他的指缝,十足十的折腾人。   过了好半晌才嘀咕道:“孩子肯定都睡下了,你还想去折腾孩子,太坏了,小心宝宝以后不喜欢你。”   齐邯想说不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然而在触及萧神爱唇角的那抹笑意后,却是闭上了嘴,没将那句话说出来。   “你给孩子起名字了吗?”萧神爱好奇地问了一句,又掰着手指头说,“上次阿耶还跟我说他想起呢,那我们起个小名好不好?”   这孩子是太子的第一个孙辈,齐邯知道太子对这孩子很是重视,因此听到太子想为孩子取名时,并不觉得奇怪。   想了一会儿,他温声道:“那小名就叫阿襄?”   “是出车而玁狁襄么?”萧神爱呆呆地问他,末了又高兴起来,“这个小字不错,但愿他将来能如你所想,平定西戎。”   齐邯默了一瞬,淡声道:“不是。”盯着萧神爱疑惑的目光,他笑了笑,“这孩子,应该是在襄武的时候有的。”   萧神爱的面色先是红了一瞬,转而开始气恼:“我就说你坏,你还不承认,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这么随意的给孩子起名字啊?”   分明是同一个字,不同的愿景所取出的小字,其含义也大相径庭。   担心她跟自个闹起来后一会又难受,齐邯连忙哄了几句,亲亲她的脸颊说:“时辰还早,再睡一会好不好?我去叫人做朝食,好了唤你起来用膳。”   萧神爱本来就困倦得很,被他轻言细语的哄着,倦意很快重新袭来,不知不觉的闭上了眼。   临睡前想着,若是个男孩子,叫阿襄也勉强可以吧。   又睡了一个时辰,直至萧神爱洗漱好了,靠在榻边由齐邯喂着用朝食时,却还是没见孩子的踪影。   “宝宝还在睡吗?”萧神爱喝了一口鲫鱼豆腐汤,视线在卧房逡巡了一圈后,不免有些失落。   看着妻子垂下头焉耷耷的样子,齐邯心中划过一抹柔软,另换了蒸蛋来喂,轻声回道:“已经醒了,我刚吩咐了人抱过来,一会就来了。”   他不欲妻子人都还没来,就一门心思扑了上去,遂很快转了话题,一边喂饭一边想着法子逗她开心。   仆妇很快将孩子抱了过来。   这还是萧神爱第一回 见自个生出来的孩子,而齐邯昨日也只是匆匆一瞥,根本就没看真切。   此时的夫妻二人,齐齐露出了嫌弃的表情。   仆妇方才一进来,就见了侯爷在喂郡主用朝食,便笑着说起了讨喜的话:“郡主瞧瞧,咱们小娘子多俊呐!这一双眼睛生得像郡主,眉毛走势呢,略有些像侯爷,还有这张樱桃小口啊,跟郡主可谓是一模一样!”   面前的小人儿眼睛都没睁开,眉毛也没长,就这还能瞧出来像谁?   萧神爱认定了仆妇在睁眼说瞎话,因此并没有很理会她,只是伸出手戳了戳裹着孩子的锦被:“是个女儿呀?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不确定地说:“是的吧?”   仆妇垂着首连忙应道:“是,是个小娘子呢。”   在仆妇的指点下,萧神爱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接了过来,半点也不敢使力的捧在了臂弯之中。   她不是没抱过孩子,却没抱过这么一丁点大的,仿佛一个用力,就能将她给捏碎了。   仆妇有意卖乖,在一旁笑道:“方才小娘子还有些闹腾呢,许是这会儿见着郡主了心里喜欢,乖巧得很。”   萧神爱抿抿唇,在感觉胳膊有些酸的时候,将孩子交给了齐邯抱着,自个伸手戳她的锦被。   “好了,一会再玩。”齐邯看她玩得不亦乐乎,脸上呈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,温声哄道:“先将朝食用完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不理他,等被齐邯哄了一会,她才想起朝食才用了一半,便依依不舍地收回手,小声道:“好吧。”   等卧房里只剩他们俩人了,萧神爱才扯着齐邯的胳膊,满脸的担忧之色:“哥哥,宝宝这么难看,以后可怎么办呀?”   她和齐邯都不难看,且萧神爱自认为还挺好看的,俩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难看的孩子呢?有那么一瞬间,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偷了她的孩子,换了个丑的给她。   虽然齐邯也觉得这孩子是有点难看,却不得不摒弃掉自个的心绪,转而去安慰怀里的小娇娇:“我问过了,说刚出生的孩子是这样的,以后就好了。”   “这样吗?”萧神爱喃喃了句,脸上不可避免的还是有着担忧之色,只是她向来很相信齐邯,在这件事上虽有所怀疑,也只得将信将疑的认了。   却忍不住叹道:“哥哥,你要想法子多攒些钱呢。要是她长大了也这样,只能给她多备些钱帛傍身了,不然怎么办呢?”   齐邯颇为无奈地应下,哄着萧神爱将剩下的朝食用完后,又扶着她躺了下去,叫她再休息一会。   萧神爱浑身都没有力气,只能裹着薄被躺在榻上,看着齐邯从书架上抽出一卷诗集,坐在榻边温声读了起来。   *****   孩子满月的时候,就已经褪去了原本的红皱,变得玉雪可爱起来。   萧神爱思来想去,将孩子的小字取做西西。   这在齐邯听来,同阿襄没有任何的区别,却是敢怒不敢言,只得跟着唤了。   也是在满月以后,萧神爱才叫赵硕悄悄将孩子抱去前院,给萧晗看了一眼。   叫仆妇去难免生出许多事端,赵硕是齐邯的心腹,对各种缘由一清二楚,对外只宣称是带去金萱堂给太夫人瞧瞧。   萧晗不满足于此,动不动就说很久没见了,非得叫赵硕报过去给他瞧瞧。   萧神爱百无聊赖的在榻上翻来覆去,待赵硕又将孩子悄无声息抱回来后,让侍从将孩子放在榻边,她趴在那儿,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孩子的胳膊。   指尖轻轻地戳一下,软绵绵的肉就会陷进去,待手指拿开后,又能恢复原样。   齐邯进屋时就瞧见她在这儿玩孩子,却又管不住她,只得无奈道:“桐桐,我们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好?你今日还没锻炼呢。”   萧神爱一点儿也不想动啊,趁机就想赖过去,撒娇般的蹭了蹭他的胸膛,仍旧坚持不懈的换了一条胳膊戳:“我在陪西西玩呢,你没看到吗?”   恍然抬眸间,她瞥见齐邯身上的装束似乎有些变化。   仍旧是那身紫色公服,腰间悬挂的水苍玉变成了一块山玄玉,束发览冠由三梁改为一梁。   她盯着齐邯看了半晌,惊疑不定地问:“子彰,怎么回事呀?”   齐邯亲亲她的额头,柔声道:“今日吴王世子同齐王商议后,代圣人下诏晋我为太尉。” 第91章 .陇西的西“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伙的!……   萧神爱戳西西的动作微顿,拧着眉头侧身,盯着他的梁冠看。   好半晌,方才迟疑问道:“他骤然让你连升几级,一下子将你提到太尉这个位置,不会有什么事吧?”   说罢又自个垂着头嘀咕:“就他,肯定没安什么好心。”   齐邯无奈地捏捏她的脸颊,低眉轻啄几下,温声安抚道:“不会有事的,别担心了。”   “那他为何要擢升你为太尉啊?”萧神爱皱着眉头,想不大明白这件事,仍是不放心的拉着他追问,“真的不会有事吗?”   太尉为大郑武官之首,地位显赫,明面上虽仅是不掌权的的虚衔,然轻易不会授予。大郑开国百年,被加封太尉的不超过五人,其中有三人为追封,另两位都是开国功臣。   纵然是自个丈夫,萧神爱也很清楚齐邯的功绩,决计没有大到这个地步。哪怕他在那晚襄助了萧岭,也不会轻易将他架到这个位置上来。   “叔父不反对吗?”她眨了眨眼,愣在那儿干坐着。   齐邯哂笑一声,揽着她靠在床头,眉眼蕴着几分笑意:“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进言,打算以退为进来架空我。现在他锋芒正盛,齐王不得不退避三舍,哪里管得了这些事。”   萧神爱凝神想了一会儿,将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,小声说:“哥哥,我好困呀,中午的时候阿耶将西西抱去了,我都没睡好。”   卧房静谧了许久,萧神爱被齐邯看得心里发毛,悄悄地往后挪了挪,想要从他怀中退出来。   身后却冷不丁的挨了一下,萧神爱猛地回首去看他,委屈控诉道:“你打我做什么?好疼的。”   齐邯对自个使了多少力气一清二楚,因此仅是挑挑眉梢,含笑问道:“既然睡不着,有没有起来活动活动?”   萧神爱又缩了起来不肯回话,眼神左右闪躲,就是不敢跟他对上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知道实在是捱不过去了,方才低声说:“我好累呢。”   齐邯不由分说抱着她起身往外走去,萧神爱下意识伸出两条藕臂勾住他的脖子,娇娇的唤了一声:“子彰……”   然而这道柔婉的声音一道儿成效也无,齐邯并未停下步子,一刻不停的往外走去。   萧神爱最是脸皮薄的一个人,遂着急的推推他的胸膛,低声道:“我自己走好不好,不要你抱了,而且西西还在屋子里呢。”   齐邯回过头,轻飘飘瞥了眼躺在榻上的女儿,淡声道:“嗯,一会儿叫人进来照看她。”   萧神爱被放下来后,趁机想要溜回榻上趴着,却被齐邯一条长臂箍住纤腰,没了动弹的法子。   俩人去了池边散步。   萧神爱许多日子没出门,稍微走上两步就受不住了,嚷着自己腿疼脚疼的,浑身都难受得紧。   齐邯嘴上说着她娇气,到底是狠不下心来,叫他牵着自个的衣袖跟在后头慢慢走着,自个也不知不觉的放缓了脚步。   “我们去湖心亭看鹭鸟好不好呀?”萧神爱走了一会儿,扯动了几下齐邯的衣袖,等他转过头时,脸上立马带上了一抹笑,声音甜甜的问着。   齐邯不欲叫她过去吹风,然而一垂首触及她眼中的点点笑意,话到嘴边时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:“好。”   萧神爱霎时笑开,指尖在齐邯掌心轻轻挠了几下,小声说:“哥哥,你过来一点。”   齐邯依言走近,颈项上忽而缠上来两条藕臂,清甜如兰的气息萦绕在身侧,唇角传来柔软的触感,还未待他反应过来,那足以蛊惑人心的气息已经远离,随后咬着唇瓣笑了起来。   “我刚才吃了一颗糖呢。”萧神爱抿着唇瓣,眉眼弯出月牙般的弧度:“你觉得甜不甜呀?”   齐邯心口燃着一团火,几乎快要破茧而出,心知这磨人精是故意的。   可分明知道她是故意想撩拨人,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。   只能沉着脸斥了一句,哼道:“看来桐桐,是迫不及待的挨收拾了。”   萧神爱红了脸,抬眸瞪齐邯一眼后,气呼呼地说:“你也就知道欺负我。”   她一日总归要生好几次气的,对于哄萧神爱这件事儿,齐邯可谓是熟稔不已。没一会的工夫就将人给哄好了,还肯跟着他一块往湖心亭去。   湖心亭中已经坐了两个人,正端坐于其中煮酒赏景。   这还是生了孩子后,除却满月那日远远瞥见一次外,萧神爱头一回见着萧晗。   他那张面庞被乔装打扮过,原本俊美若神祗的面容变得清癯而憔悴。   她脸上带了笑,正要上前甜甜的喊一声阿耶,却见萧晗将茶盏搁置重重搁置在桌案上,溅出的茶水甚至打湿了青石桌面,随后嗤笑道:“还叫西西,你怎么不管她叫哈哈呢?”   萧神爱先是一愣,旋即明白过来阿耶说的是什么,桃花眸里盈着些委屈,在后面悄悄扯齐邯的衣衫。   齐邯虽也觉得这名字不怎么样,然他最见不得萧神爱被旁人说,哪怕那个人是萧晗,他也是半点都忍不得的。   “殿下。”齐邯随即轻声回道,“西西的小字,取自自西徂东,靡所定处。是神爱翻遍了《诗经》,终于在大雅里头选了一篇所取。”   萧神爱就在后面看着他睁眼说瞎话,小声嘀咕道:“才不是呢。”   她哪有翻什么《诗经》,就是齐邯说要给孩子叫阿襄,她赌气说孩子不但是在襄武、更是在陇西的时候有的,那怎么不叫西西?   本来是故意跟齐邯作对,后来喊着喊着顺了口,干脆就定下了这个小字。   她绞着手指想,其实还挺好听的呢。   萧晗看着女儿往女婿身后躲的举动就觉糟心,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叫人将齐邯给扔下水去,冷着脸问:“西西呢?抱来给我瞧瞧?”   “你不是刚瞧了么?”萧神爱哼了一声,在萧晗要发火之前,直接躲到了齐邯的身后去。   从前,萧晗总是告诉自己,她不过是年纪小不懂事,大些就好了。他每每用这些话来麻痹自己,好让自己能忍受萧神爱屡屡想要气死他的举动。   数次徘徊在动手的边缘,都是自个给安抚了回去。   同这小魔头分离了两年多,他却发觉女儿非但没变得乖巧懂事,反倒是愈发的无法无天,气人的本事也是渐长。   他皱着眉头,颇为不悦的瞥向了齐邯。   一定是这小子带坏了自个闺女,除此之外,再没有别的说头了。   “阿耶,你今日怎么出来啦?”萧神爱躲了一会儿,见萧晗没有发作的意思后,自觉地从齐邯身后出来,自个寻了个位置坐下。   萧晗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,淡声道:“待在屋子里有些闷,出来随意走走。”   “哦。”萧神爱应了一声,又转头去看萧衡,“那阿兄你呢?你也是觉得闷,出来走走的?”   相比之下,萧衡显得好说话多了,甚至还特意带上了温和的笑,颔首道:“是,阿耶说想出来走走,我也正巧觉得闷了,就陪着阿耶出来转转。”   萧晗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  本来有齐邯一个在这,就够他觉得烦了,偏儿子这会儿还像跟他作对似的,语气神态温柔备至,活脱脱一个长安城温文的世家公子。   萧神爱同他叽叽喳喳的聊了起来。   小到西西今日吃了多少,大到她一点儿都不想出来,却被齐邯强拉着出来活动的事。   她觉得这事儿可重要了,本来就为此而不高兴,好不容易见着阿耶和兄长,就开始想着法子告状。   齐邯对此毫不意外,眼中划过一丝无奈,倒了一盏温水递过去,温声道:“累不累?”   然萧神爱却像是擒了贼王一般,根本就不带搭理他的,继续暗戳戳同萧衡告状。   “阿兄你不知道,我根本就不爱吃鲫鱼。”萧神爱掰着手指头,嘀嘀咕咕地说着,一面唉声叹气道,“唉,都到秋天了,真想烤一个梨吃啊。”   齐邯扯扯唇角,低声问她:“早上不是吃过了?”   萧神爱瞪他,哼道:“你瞎说!”   事已至此,饶是萧晗都有些同情齐邯,朝他投去了叹息的目光。然而在撞上齐邯毫无任何不虞的面庞时,又觉得他是自作自受。   女儿是他宠出来的,故而女儿的一切脾气和矫情他大多时候都受着。   而齐邯现在又这般的没有原则,萧神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,连这般颠倒黑白的话说了他也没表示,那他也只能自个受着了。   何况对萧晗来说,到底是女儿重要些,女婿的感受根本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东西。   告了好一通的状,萧神爱又仔细的想了一会,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东西时,方才悻悻住了口。   可她又总觉得还没讲完,纠结了一会儿,决定留待下次再说。   她眼巴巴的看着萧衡,意图叫他评评理。   然而萧衡只是低头饮了一口茶水,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点了点头:“这样呀?那真是太不好了。”   “对呀!”萧神爱示意他继续往下说,“是哪儿不好呢?”   萧衡犯了难。   对萧神爱种种恶行视而不见,已经是因着她是自个妹妹,才会干这种昧着良心的事了。   还要他再去将齐邯说一顿,饶是他自认没什么良心,也觉得这样不太好。   心里琢磨着,要不他下回等齐邯不在的时候,再顺着她的心意骂一顿齐邯,免得她总是惦记着这事?   遂为难地看着萧神爱:“神爱……”   萧神爱当即变了脸色,勃然大怒道:“我就知道你跟他是一伙的!” 第92章 .回老家竟是敢拿这样的事来麻烦郡主!……   日影西斜,照得池面一片波光粼粼,浅金色的光不断闪烁着,直叫人被晃得睁不开眼。   阵阵微风从西边吹拂而来,非但没能抚平人心头的怒火,反倒是越烧越旺,渐成燎原之势。   萧神爱最后携带着一脸的不高兴,怒气冲冲的走了,离去前还放下狠话,叫萧衡走着瞧。   齐邯正要追上去,却被萧晗给拦下了。   萧晗面上带着三分笑意,淡声道:“你坐下,我有事同你说。”   权衡一番,念着萧神爱那边还有婢子跟着,应当出不了什么事,他便依言在萧晗对面坐下,温声道:“殿下有何要事吩咐?”   “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听了些传闻,你可知道近来的一些动静?”萧晗挑眉问他。   齐邯怔了片刻,然他这段时日大多时候都在官署,一回来也是往月华院赶,旋即摇头道:“并不知晓。”   萧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就在齐邯以为他会接着说下去时,却是突然跳过了这一茬,转而端起茶盏轻啜一口,轻声道:“我今早刚收到卢烨的书信,他已率了一队精兵,正是暗地里从北庭往长安赶来的路上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拧着眉头说:“吴世子的意思,恐怕是想年末或明年初即位,正好明年改元。”   “他连老六的旧部都还未全部收复,竟是都打算起了登极的事。”萧晗眉宇间带着三分笑意,叹道,“也亏得老二不爱争抢,但凡换个人来,哪能叫他舒坦这么久。”   对于吴王的旧部,萧岭总归是看不顺眼的。然他在朝中也需得有自己的人,只能捏着鼻子去拉拢这些人。   然而他到底是恨极了吴王的亲信,大部分都胡乱寻了由头,杀了个干净。   想着萧岭将宋家人同霍家人都杀了个七七八八,萧晗心中颇觉一份快意。   这侄子倒是给自己解决了一桩麻烦事,免得他将来想要对这两家,还得专门去找理由。皇帝对自个外家和祖母家族动手,难免会落人口舌,被后世传他心狠手辣。   如今倒好,人反正都死了。既然不用自个动手,那他将来也不吝于做样子哭几滴眼泪出来,再给他们一个厚葬,对外宣扬他的仁厚。   笑叹了一回后,萧晗温声道:“那就在他改元之前动手吧。再有两三个月,卢烨也该回来了。”   先前是为求稳妥,才想着等北庭来人再将吴王同萧岭等人一网打尽。   然萧岭这段时日在朝堂上大肆清理异己,其中一多半都是他本来就打算处理的,倒是叫他舍不得这么快将萧岭给拉下马。   齐邯在旁点了点头,趁着在湖心之中空旷开阔,便将接下来一两月的布置一并商讨了。   昏黄的光压了下来,淡粉色的晚霞铺满了半边天际,从湖心亭朝外看去,眼前映了一片桃花般的粉。   齐邯起身离去,萧晗却突的起了些兴致,背着手起身赏景。   “阿衡。”萧晗着一身青袍立于阑干前,良久,轻声道,“你比齐邯强得最多的一点,便是你姓萧。”   萧衡垂手站在那儿,没有回话。   他自个心里清楚,倘若叫他站在齐邯现在的位置,面对多方夹击时虽能勉力应对,却不会比齐邯做得更好。   “若是他也姓萧,我就不信这番京城几多动乱的时候,他会不想亲身参与逐鹿。只是萧岭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建议,竟是给他加封这样的虚衔,意图架空他。”   萧晗忽的嗤笑了一声,笑中缀满了冷意和讥讽:“你说咱们萧家,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蠢货呢。”   萧衡回道:“他一直被六叔打压,从未真正接手过政事,被人忽悠后剑走偏锋,也是难免的事。”若是他早些动手,说不定还能得逞,偏偏又给了齐邯两个多月喘息的时间。   “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。”萧衡皱眉说了一句。像这般看似高明、实则愚钝的法子,他不信是萧岭想出来的。   毕竟萧岭那脑子,连这样看似聪明的法子都想不出来。   水鸟点过池面,荡起一层层涟漪。   萧晗凝着看了一会,轻声道:“不必管了。哪有甘心做幕后之人的,等他走到台前的时候,自见分晓。”   *****   从湖心亭离开后,齐邯沿着回月华院的方向一路走着。   却瞧见从远处金萱堂出来一群人,仔细看过一番后,当是住在附近的一些齐氏族人。   许久未见过,若非仔细辨认,倒真有些瞧不出来。   “太夫人在金萱堂有这么多人陪着,看来不想她说的那么无聊啊。”齐邯看着远处,冷笑了一声。   赵硕回道:“附近族人偶尔会来陪太夫人说话,这几日不知怎的,来得勤了些,几乎每日都来。”   齐邯对此不甚在意,转身绕进小路就要离去,然而那群人却是朝这边走了过来,刻意压低后的声音也很快传入耳中。   “郡主这般善妒的人,五郎尚了她,也真是可怜啊。”   “可不是么。瞧今日听太夫人说的,她自个都有了身孕不便服侍丈夫,竟也不肯给五郎张罗房里人。”   听他们提起萧神爱,齐邯眉目冷凝,下意识停住了脚步。   “就是。除了皇后所出的两位公主娇蛮些,其余公主们也没霸道成这样啊,何况她就一个失宠的郡主,可真是……”   “就是可怜了太夫人娘家的阿枝,我瞧着也是个乖巧漂亮的。郡主有孕后,太夫人特意叫阿枝等着,谁知道竟是白等了这么久,好好一个小娘子的大好年华,就这么给蹉跎了!”   赵硕眉眼中萦上了一阵戾色:“侯爷,我去叫他们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却被齐邯一抬手给打断了,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无喜无悲,没有半丝情绪外露。   然而赵硕自小跟着他,清楚他这是怒到了极致。   那几人还在继续,转而说起了齐邯今日升迁的事。   “不过话说回来,她自个成亲那么久没身孕,后来好不容易有了,耀武扬威那么久,却是生了个女儿。今日五郎得以加封太尉,可算是不用怕她了。”   “也是,她这回,总归没了独自霸着五郎的缘由。”   齐邯捏了捏拳,骨头咯吱作响。   后面的话他没大听清楚,却也清楚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东西。   一群人似是驻足在池边赏景,声音并未远去,反倒是愈发的清晰。   话语越到了后边越过分,其中一人甚至嘲讽萧神爱嚣张那么久,连个蛋也不会下,活该生个女儿。   齐邯眼中划过一抹阴翳之色,冷笑一声后拂袖而去,吩咐道:“查清楚是哪几家后,将名单列好了给我。”   *****   秋日的庭院总是染了一重深色。   萧神爱午睡起来时,听到外边传来阵阵啼哭声,心里烦乱的同时拿锦被捂住了脑袋,还想着继续睡上一会。   然那阵声音却是一刻不停的往耳朵里钻,还伴随着丫鬟在外面劝人的声音。   “郡主还在睡呢,你们能不能安静些?”绮云冷着脸怒道,“惊扰了郡主,你们拿什么来担这个责任?”   这几句话并未震慑住外面痛哭流涕众人,反倒叫他们愈演愈烈。   萧神爱恼得一把掀开锦衾,被迫从温暖的被窝起身,甩着软枕不耐烦问道:“谁在外面哭啊,吵死了。”   “是几个族人在外面哭,其中一位还是族老家的老夫人,我们不大好直接撵人。”清檀入内将她扶了起来,喂了一盏温水后问,“郡主要直接将他们撵走么?”   萧神爱皱着眉头摆了摆手:“你赶紧将他们赶走,将西西抱到里屋来,别在外间被他们吵着了。”   清檀依言去了,萧神爱则在侍从的服侍下穿戴好衣冠,方才款款往外行去。   甫一出去,外头一群族人们哭声更为激烈,那族老夫人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,哀嚎道:“郡主啊——”   “把嘴闭上。”萧神爱沉了脸,由侍从扶着站在廊檐下,因隔着几级台阶,望着众人时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,“西西尚在睡着,惊扰了孩子,你们拿什么赔我?”   那族老夫人闻言哭声更响,几个族人也随她一块儿痛哭:“郡主同西西尚能安寝,可咱们……可咱们……”   “侯爷要将咱们都赶回老家去!”   “为何?”萧神爱掀了掀眼皮。   众人对视片刻,抽噎道:“就因为我们说错了几句话,侯爷就要狠心将咱们都赶回去……郡主好歹劝侯爷几句吧,不能因为他做了太尉,就对咱们这些族人不管不顾呐!”   萧神爱倏尔瞪大了眼,怒道:“你们休得胡言,再给我败坏侯爷名声试试!”   听几人哭她觉得心烦,正要叫人将他们嘴都堵上时,一道紫色身影从院外进来,步履匆忙的行至廊下。   众人见齐邯来了,急忙求道:“侯爷,我们是一时不察说错了话,你别这么狠心……郡主,你快帮我们说说话呀!”   见识了京中繁华,哪怕这些人家中都没几个正经职位,也不想回自个郡望所在去。   回去了自然能凭借姓氏风光,可哪比得上这座宏伟壮阔的长安城?   “好得很!你们好得很!”齐邯几乎要咬碎了牙,眼中杀意顿生,随后一字一顿道,“我说叫你们这几日不许出来,你们倒好,竟是敢拿这样的事来麻烦郡主!” 第93章 . 摔了个死无全尸   月华院中寒螀低鸣几声,金黄的梧叶簌簌落下。   许是被齐邯冷肃的神情给吓着了,众人齐齐住了嘴,被他那双威严深邃的眸子轻瞥上一眼时,只觉浑身寒毛直竖,心跳都漏了一拍。   齐邯捏了捏萧神爱的手以作安抚,方才抬步走到了方才闹得最凶的那人面前,眉宇间凝着一抹戾色,淡声道:“我不是专程交代过,你今日为何还要带着人来打搅郡主?”   如今孩子尚未过白日,半夜时常醒来哭,萧神爱也总是会因此被闹醒,连带着睡不好觉。   下午离去前,他专程交代过不必喊萧神爱起身,叫她多睡一会儿,却还是被这群人给吵醒了。   “我看你们是迫不及待了。”齐邯冷眼觑着众人,冷笑道,“还有工夫跑到我府上来哭,想必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,也不必再等,我稍后就叫人给你们安排车马,今晚启程。”   众人没料到他这般的油盐不进,似乎外界的任何波动都撼动不了他,纷纷慌了神,泣诉道:“五郎……五郎,你怎么能、你不能才当上太尉没多久,就这般狠心呐!传出去,岂不是叫人以为你狠心薄情,连族人都不顾了?”   斜阳照在他那张俊美无暇的面庞上,镀了一层浓墨重彩的金光,更叫人觉出几分隽逸出尘。   齐邯向来不爱听人哭,除却认为萧神爱的哭声如同撒娇外,就连偶然听到西西在旁边哭嚷都会烦。   只因为是自个亲生的,才勉强忍了,且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哄上几句。   而这几人么,算什么东西?   这样依附族中存在的玩意儿,根本犯不着他专程花时间去哄。   齐邯微微一笑,冰冷的声音叫人骨头缝都渗着冷意:“我以为,我只是叫人将你们送回松阳,已经是念在同宗的份上,很留了几分情面了。若是诸位不想领这个情,那我也拦不住。”   怒火直直的往上窜,他说话也不肯再留一星半点的情面:“尔等在朝中无半分建树,对族中也无半点贡献。不过是一群依附巨树而生的蚍蜉,如今也敢撼树了?”   他失了再听这群人说下去的兴致,径直唤了亲卫进来将人拖了出去,转身问萧神爱:“有没有头晕?”   “当然有啊。”萧神爱也是这会儿方才变了脸色,一脸的委屈和不高兴,“我好好睡着觉,被他们给吵了起来,觉都没睡好,我可难受了。”   她垮着脸站在那,一半面庞被廊檐阴影给遮住了,却能叫人清楚瞧见她的神情。   齐邯无奈般的走上前,柔声道歉:“是我不好,我该叫人看着他们的,不该给他们机会跑你面前来乱吠。”他学着萧神爱往常戳西西的样子,去戳萧神爱的脸,“还有一会儿才用晚膳,再睡上一会儿好不好?”   这些人虽时常来往侯府,然在这个节骨眼上,能将人给放进来,且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月华院外,必定是有内应在的。   这内应是谁,再明显不过。   萧神爱苦着脸嘟囔:“都已经起来了,这叫我还怎么睡得着?”   她现在就是一面难受犯困,一面又压根睡不着的状态。   心里别提有多窝火。   正低着头烦乱想心事,却突的被打横抱了起来,萧神爱下意识挽着齐邯的颈项和臂膀,脸上霎时浮起一抹红晕。   “怎么了?”她仰着脸问齐邯,似是不大明白,怎么突然就被他抱了起来。   坐月子的那段时日活动不能太多,齐邯几乎每日都要抱她,只是这会儿到底是在院子里,耳尖子像被火炙烤过一般灼人。   她羞得将脑袋埋在了齐邯的胸膛里头,催促他赶快进屋,不愿再呆在院子里。   “快进去啦。”她娇娇地说了一句,瓮声瓮气的,若非齐邯同她紧紧挨着,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。   齐邯忍不住笑了两声,胸腔的震颤传入萧神爱耳中,令她脸上红晕更盛,臊得想要将他给推开。   知道再逗下去就过了火,齐邯忙哄道:“好了,这就回去了,再睡一会可好?等到用晚膳的时候我喊你起来。”   除却俩人日常起居的床榻外,卧房里头还摆了一张小床,偶尔西西午睡、或是晚间萧神爱想多玩一会的时候,她便是在这张小床上睡着的。   这会儿西西正躺在小床上酣睡正香,两手握成拳举在脑袋边,身上还盖着百鸟纹的锦被。   萧神爱被齐邯轻轻放置在榻上,正当她要朝床榻里侧滚去时,齐邯却在榻边坐了下来。拽住一只洁白纤细的脚踝,替她褪了鞋袜。   萧神爱也是这时候才想起自个竟然连鞋袜都没脱,她一向好洁,哪儿能容忍这种事发生,当即瞪圆了眼想要自个动手,却又被齐邯给按了回去。   “乖些,将被子盖好,别着凉了。再跟我闹腾一会,困意真该没有了。”齐邯抓过她另一段脚踝,无可奈何地捏了捏,两根手指在绕过脚踝以后,竟是并到了一起。   将榻上美人整个塞进被子里后,齐邯才放下纱帐,伸手覆住她的双眼:“快睡吧。”   萧神爱被捂住了眼睛,嘴可没被捂住,遂问他:“他们说你要将他们送回松阳去,还叫我跟你求求情,这是怎么回事啊。”   这群人明知被他送回松阳去的原因是什么,居然这样厚脸皮的来找桐桐,妄图叫她替他们说情。   怒意几乎要将齐邯湮灭。   心中燃着滔天的怒火,面上仍是一派温润之色:“他们说你坏话,被我听着了。横竖他们待在京中也没什么益处,家中的几个官都是捐出来的,还不如回松阳去,免得叫我面上不好看。”   “这样啊。”萧神爱愣了一瞬,才反应过来其中的缘由,弯了弯唇角后,无奈道,“从小到大,说我坏话的人多了去了,我又不是金子,也没法叫人人都喜欢我的。”   “可他们叫我听见了。”齐邯仍是温柔的替萧神爱遮着光,眼中却逐渐聚拢起了些许冷意。   叫他听见了有人诋毁他的桐桐,便绝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。   桐桐是他的宝贝,是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。哪怕是俩人偶尔有争执,怒气再上头的时候,他也舍不得说上几句重话。   却被这群族中蛀虫给无端诋毁了。   他都不知道用了多久,才没直接对这群人动手,而只是将他们送回松阳去。   如今他们非要闹到桐桐这儿,那也别怪他无情了。   “乖,快睡吧,不要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了。”齐邯放柔声音哄了几句,听着萧神爱呼吸逐渐平稳,胸前起伏也趋于稳定,方才悄无声息的起身坐到了案几前边,打算处理些不要紧的公务。   然甫一在苇席上坐下,便觉身侧有一道灼然的视线。   他偏头看过去,却见西西不知何时醒了,居然没有哭闹,而是睁着双大眼睛盯着他看。   齐邯同她对视了片刻,淡声道:“你阿娘在睡着,别出声吵她。”   西西一边盯着他看,一边在小床上蹬手蹬脚。见她还算安静,又顾忌着叫侍从进来抱人难免会有动静,齐邯没喊人来将西西抱离卧房,叫她仍旧在榻上躺着,自个低头处理公文。   *****   自那群族人被齐邯连夜送走后,又随着齐邯的一次大清洗,侯府霎时安宁祥和不少。   金萱堂那边经历过儿媳和族人的事儿,老老实实的待着不敢出门,有时萧神爱过去了,她怕得连话都说不利索。   西西百日宴后,萧神爱偶然之间听人提起,说是在回松阳的路上,山间雾气重,有两架马车不慎掉落山崖。   这两架马车恰好还是载人的车,最后下山寻找时,发现那几人在滚落过程中滚出了车厢,在乱世上滚过一圈再摔下去,摔了个死无全尸。   “可是赶巧了。”清檀嘀咕道,“这一房人,恰好就是当初传郡主谣言传得最多最恶劣的呢,当初过来咱们月华院,也是他们先带头来闹事的。”   萧神爱没有说话,仅是靠在床头看着西西翻身。她近来刚学会翻身,每日翻得不亦乐乎,小床被滚得一团糟。   清檀小声道:“也真是活该。要是当初他们不来咱们月华院闹事,侯爷就不会连夜将他们送回去,说不定就不会遇上这事。”   萧神爱缓缓眨了下眼睛,轻声道:“好了,咱们不说这个事了,你刚才拿进来的那个帖子,是谁家送来的?刚还惦记着,一会儿工夫就给忘了。”   “是齐王妃送来的,说是下月梅花开的时候,请咱们过去赏梅。”清檀见西西快掉下去,忙上前给她扶回来,“齐王这段日子,被吴世子逼得毫无还手之力,倒是齐王妃是个有手段的,这不就想着办个宴席,试探试探京中各家的风声么?”   将西西扶回榻上后,清檀猛一回头,却见萧神爱还是不动如山的坐在那,不由有些无奈,却又不好怎么说。   前几日阿娘过来,见郡主一门心思都只顾着陪孩子玩,旁的一概不管,气得将郡主说了一顿。郡主只管嗯嗯应好,实则什么都没听进去,反倒叫阿娘自个生了好几日的闷气。   有这先例在前,她是不敢再在这上头说什么的。   萧神爱揉了揉眉心,手肘撑着床头,身子轻轻倚靠上去,淡笑道:“有好些日子没往二叔家去了,你去写个回帖吧。我记着他家世子妃有了身孕?叔母给西西百日宴送的什么礼,你就照着准备好了。” 第94章 .赏梅宴瞧她,如今有家都不愿回了,也……   几场雪飘下来后,偌大的长安城霎时被一片素白包裹住,青色的琉璃瓦失了原本的沉稳,带上了几分清新的气息。   自那日长安动乱后,吴王便被吴世子给囚禁在王府之中,整个王府的布局也发生了一番大变动。   萧岭尚未真正御极,自然不敢担弑父的罪名,虽是将吴王囚禁在了偏院,却还是得将吴王给好吃好喝的供养着,一日得过问好几回。   最初一个月的时间,吴王难以接受这样大的打击,嚷过几回活着也没意思,还不如叫他死了算了。故而萧岭不敢叫他一个人,无论他做什么,屋子里时时刻刻都得有两三个侍从盯着。   刚去看过吴王妃,顺带被吴王妃哭天喊地的骂了一通,萧岭怒气冲冲的从吴王妃院子里出来,恨声道:“老二也是她生的,我也是她生的,她怎么能偏心成这样!”   侍从在一旁劝慰道:“世子,王妃她也是爱子心切。那位毕竟都已经……想来若是世子您,王妃也会如此伤心欲绝的。”   “我呸!”萧岭冷哼一声,脸色阴得骇人,“倘若是老二杀了我,我看她恐怕还得冲上去问老二有没有受伤!说不定要嫌我碍事,怎么不主动洗干净了脖子伸过去呢。”   侍从心想着王妃应当没他说的这样过分,不过世子正在气头上,他也不敢再多说,生怕世子没法子发作在王妃身上,转头将这些怒火都转给自个。   “你说的也是。”骂了一通后,萧岭也冷静了下来,沉声道,“总归老二已经死了。跟给死人争什么呢,阿娘再嚷着还她孩儿命来,也没真随着老二去了,将来少不得要倚靠我。”   反正人都没了,让阿娘闹上一段日子也没什么,总好过死的是自个强。   萧岭怀揣着满腹的心事走进了书房,瞥见候在书房中的人时,一张脸霎时沉了下来,冷声道:“你瞧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!说叫齐邯做什么太尉,这下好了,他非但没被架空,反倒还大肆揽权,今日都跟我唱起了反调!你要是真这么养不熟,一门心思向着阿耶,不若今晚就卷了铺盖进去陪他,少在我这儿碍事!”   一想到今日朝堂上的事儿,萧岭便觉得肝疼,忍耐了许久,才没将手边博古架上的玉虎摆件扔过去。   “倒也是。”萧岭笑了几声,缓步行至那人面前,逼视他的眼睛,“我差点忘了,清河还是你表妹呢。”   “世子。”元正轩向后退了一步,躬身行礼,“那日属下给殿下出了数个计谋,册封齐邯为太尉是一场豪赌,是为下策。”   萧岭扯扯唇角,几度欲言,却又张不开口。   册封齐邯为太尉,确实是他等不得,想要直接赌上一把。   结果显而易见,他赌输了。   直至院外松枝被雪压弯,一大块雪混着松针砸落在地上,才叫他堪堪回过了神。   “事已至此,你再说这些有什么用?”萧岭烦乱的抹了把脸,瞪了元正轩一眼后,绕到主位上坐着,“现在这样的局面,你还不赶紧想个法子!本世子苦心经营这么久,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,难道叫我将唾手可得的位置再让出去?”   元正轩垂首思量片刻,淡声道:“属下今日来此,正是来找世子说这事的。齐邯计谋过人,那日世子加封他为太尉时,就已经叫他同世子离了心。为今之计,世子唯有尽力同他和齐王打好关系,才能叫世子年末的计划顺利施行下去。”   萧岭心知元正轩这会儿说的都是至理,且时间不等人。齐邯现在都已经不将他放在眼里、敢在朝堂上公然反对他,倘若自己这回不能一举成功,让齐邯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,到时被架空的,恐怕是自个才对。   心中隐隐后悔当初的举措,然他一向脸皮子薄,自然不肯承认自个的错处。   又听着身旁几个谋士分析许久后,萧岭一手撑着额头,眉梢微挑:“我记得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张帖子,说是二叔家要办赏梅宴?”   “是有此事。”一名谋士点了点头,捋着胡须道,“那时世子正生着气,遂叫人丢在了一旁,不予理会。”   听到自个没直接推拒,萧岭稍放了些心,微微笑道:“正好近来也闲着,既然是二叔家的宴席,不若就去一场吧,权当是给长辈尽尽孝心。”   *****   齐王府大开宴席,叫这段时日被惶恐气息笼罩的长安城,恢复了几分生机。   萧神爱出门赴宴,自是不会将孩子带去的,因此临去前,她同齐邯二人专程抱着西西去了萧晗的住处。   “你出去玩,叫我帮你看孩子?”萧晗斜着眼看她,脸上写满了不情愿,“放个孩子在这儿,我什么都做不成。”   萧神爱心中鄙夷,暗道他心里明明高兴坏了,非得装出一副不愿意的样子,却还是选择了做一个贴心的乖女儿:“阿耶,你就帮我看半日嘛。西西这么乖,她又不会闹你。”   萧晗哼道:“帮你看半日,我有什么好处?”   萧神爱掩着唇笑:“那等回来的时候,我给阿耶带茗远斋的栗子糕?”   萧晗又看了她一眼,这才勉勉强强的答应了:“快去快去,早些回来将她带走。真是,你小时候我都没这么看过。”   西西已经快有五个月了,能够认得自家阿娘,因此躺在榻上瞧见阿娘远去,不由翻了个身子,伸出手叫喊了一声。   “阿耶那你看着她呀,我就走啦!”萧神爱赶急赶忙的挥了挥手,拽着齐邯就要往外走。   长这么大以来,西西还是头一回要同阿娘分别这么久。  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怔住了,她躺在床上微张着嘴,呆呆的看着萧神爱离去的方向,竟是没哭出来。   萧晗也有些惊奇这爱哭鬼这会儿竟然没哭,倒也不像方才对萧神爱说的那般,着急去处理公务,而是绕着西西的小榻走了一圈。   “现在你阿娘走了,她一整日都不会回来。”萧晗哼了一声,“既然落到了我手里,那你现在就得乖乖听我的话,你知道不知道?”   往常只是叫她过来玩上半个时辰,还是第一回 得照看这么久,萧晗觉得有些新奇,遂绕了一圈又一圈。   西西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,视线随着他转了又转,最终转得晕了头,拿两只小手捂住眼睛,嚎啕一声哭了出来。   萧晗的脚步忽的顿住,手足无措的想要去哄,哄了好半晌也没什么成效。   他不禁急得团团转,匆忙走了出去,盯着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萧衡瞧。   萧衡被他看得心里发毛,又见他神态肃穆,似有要事,遂放下手中书卷,起身问道:“阿耶,有什么事么?”   萧晗点了点头,淡声道:“西西哭了,你进来哄哄。”   俩人手忙脚乱的哄了半日也没见什么成效,都被孩子哭得头疼。还是最后西西哭累了,自个缓缓停了下来。   “这可真是个爱哭鬼。”萧晗一面拿着拨浪鼓逗她,一面同萧衡唏嘘道,“梧子小时候,可比这乖巧多了,哪家孩子能这样没日没夜的哭啊,也不怕把嗓子给哭哑了。”   萧衡侧身瞥过一眼,扯着唇角无声一笑。   萧神爱小时候那才是出名的爱哭鬼,别说整个东宫,就是在那偌大的太极宫都闻名遐迩。   一句话说不对就是眼泪汪汪,他小时候因为弄哭妹妹,也不知受了多少罚。   真不知道跟乖有什么联系。   “卢烨到了吧?”趁着西西被拨浪鼓吸引走注意,没精力哭时,萧晗轻声问了一句。   萧衡点点头:“已经暗中潜入京畿,昨日刚到的咸阳。”   清脆的拨浪鼓声掩盖了二人的交谈声,再混着屋外偶尔传来的风声,萧晗淡笑道:“正好西突厥被灭,北庭暂时少了些兵力也没什么。”   瞥了眼窗外炽盛的晨曦,萧晗温声道:“你下午就启程,去咸阳同他汇合吧。”   萧衡一愣:“阿耶,那你?”   萧晗拿手指刮了刮西西柔嫩的脸,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:“这长安城中,总得有人坐镇才行。”   萧衡虽做了十数年的太孙,然他年纪太轻,去咸阳那边有卢烨和洪成帮着镇住还好,而长安这边自个的旧部,大多只认他,而不认太孙。   “你收拾收拾,尽快去吧。”萧晗直起身子,温声道,“既然已经到了,那便速战速决,再拖下去毫无意义,反倒叫萧岭那边又多了些筹码。”   *****   许久没出门参加过筵席,萧神爱最初倒很新奇,瞧着什么都觉得有趣,便是连从前看不顺眼的人,竟都还主动打了个招呼。   然她心思一向多变,还没待上一个时辰,转而就觉得无聊起来。   也不知怎的,今日筵席上也没几个人同她说话,不向从前似的,总有人有意无意的凑上来,或是攀交情,或是想要恭维她。   她正好乐得清闲,一边同清檀算着西西今日会哭几次,一边小口吃着果子。   清檀心道恐怕只会哭一次,从头哭到尾的一次,瞅着萧神爱兴致勃勃的样子,违心的猜道:“三次?”   “那我猜四次!”萧神爱笑着说了一句,碎碎念道,“待会回去问问阿耶就清楚了,说好了,赌注是十贯钱呢。”   清檀并不想跟她赌,却敢怒不敢言,迫于萧神爱的淫威,委委屈屈的应下了:“好吧。”   好不容易捱到筵席结束之时,众人纷纷起身告辞,萧神爱却坐在原处没动弹。   有人笑着问道:“郡主要一起么?”   “我再等一会儿。”萧神爱婉拒了她的好意。   远处几位妇人忽的嗤笑了一声,眺望过来的眼神中,隐带了几分怜悯。   “瞧她,如今有家都不愿回了,也是可怜呢。” 第95章 .擦裙子“好了,擦干净了就不脏了。”……   萧萧庭院之中,满地艳丽的红梅映着厚厚一层白雪,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两种颜色。   贵妇人们云髻高耸、云裳华丽非凡,一面由婢女引导朝梅园外款款行去,一面侧身谈笑,耳畔坠着的明珠熠熠生辉。   众人隐晦的朝萧神爱的方向望了眼,见她仍坐在原处低头品茗,未有挪动的迹象,不由摇头叹了几声。   “她也算是命途多舛了,年纪轻轻的就经历了这么多事,往常多风光无限的一个人啊,如今竟落到了这般田地。”   着紫色罗裙的妇人回头看了眼,抚了抚鬓边金步摇,温声道:“今日筵席上,我瞧着,都没几个人跟她说话。这会儿还待在这,是不想回去吧?”   众人暗自点头,有人忽的推了推郑氏:“好歹也是你外甥女,你就这么看着她被人欺负么?”   冷不丁的被人提及,郑氏愣了一瞬,唇角扯起一个牵强的笑:“唉,我们何尝不想多关照关照郡主。只是她那性子……你们也都清楚,半点都不愿意叫人看笑话的,咱们问过几回她不待见,哪还敢多问。”   “当年太子可就她这么一个闺女,真要论起来,只怕比南阳这两位公主还金贵些。被太子太子妃他们宠着,自然就养成了这副性子。”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夫人摇了摇头,似叹似惋的说道,“只是如今太子和合浦王都下落不明,监国的人是齐王和吴世子,她哪还能跟从前一样风光啊。”   众人齐齐颔首:“说的在理。这从小养成的性格,自然不可能一夕之间尽数改了。只是那齐太尉从前被她身份压制了这么久,突然间调了个位置,不需要再看她的脸色行事,她再是这样的性子下去,生的又是个闺女,哪还能有什么好下场。”   自平凉侯加封太尉以来,不知不觉之间就将权势揽走了泰半。   年纪未到三十的太尉,权势滔天不说,又生得俊美挺拔,是最适合做女婿的人选。   众妇人们心知,如今清河郡主失势,非但又些小姑娘们对那齐太尉动心,就连许多久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老狐狸们,也都起了这方面的心思,只是顾念着齐太尉嫡妻是皇家人才不敢贸然行动。   但凡将来有变,主动说亲的场面还不知要有多壮观。   “她以后可怎么办啊。”   众人心中边扼腕叹息,边回头看去,却正好撞上清河郡主那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眸。愣神间,她已经站了起来,朝着众人的方向走来。   一行人下意识以为交谈声被她听着了,慌里慌乱的转回身低头赶路。待回过神时才想起来,他们离得这般远,那郡主恐怕是听不到的。   将乱麻般的心绪理清楚后,众人这才敢仰起头来,然而在瞧见立在月洞门外那道颀长的身影时,却又齐齐愣住了。   萧神爱也是在这时走了过来,同一众妇人们浅笑着打过招呼后,径直走向了月洞门外那高大挺拔的男子。   立在门内,隐隐能听到她的抱怨声传来:“你怎么才来啊,都散宴好久了。”   众人心下一紧,郑氏亦是一脸的幸灾乐祸。   这丫头,还以为是从前的光景,竟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闹起来,给了齐太尉没脸。   出乎众人意料的,紧随其后而来的是齐太尉刻意压低后的声音,语气虽平淡,却仿佛能听到其中的讨好意味:“方才遇上些事耽搁了,这才来晚了。”   萧神爱不大满意他这个回答,气呼呼的哼了一声,又仰着头瞪了齐邯一眼。   “时辰不早了,咱们回去好不好?”齐邯又温声请示她。   萧神爱很不高兴,明明是齐邯让自个等他,竟然还来迟了这么久,因此什么解释都不能叫她满意。   气头上的时候,她便想方设法的要挑些刺出来,四下看了一圈,指着自个裙摆说:“可是我裙子脏了。”   一条花鸟藕荷柳绿间色裙系在她身上,顺着她手指的位置,能瞧见左侧雀鸟尾羽处,沾染上了些许灰尘。   若不是瞪大了眼仔细去瞧,根本就看不明白。   萧神爱生性好洁,裙子脏了于她来说,可谓是件天大的事。   这条裙子是刚做的,今日头一回身上,然叫她穿着有脏污的裙子走出去,无异于要她的命。   齐邯无奈的看了她一眼,认命的俯下身子,小心翼翼的替她擦去裙摆上的污渍,声音轻柔得不像话:“好了,擦干净了就不脏了。”   没料到他在外面会如此,萧神爱一时间羞红了脸,虚荣心却又被极大的满足。他这样面面俱到,叫她根本就挑不出刺。   “还行吧。”即便到了这时候,她也不愿给一句肯定的话,只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。   齐邯早就习惯了她的别扭,对此没什么感觉,仅是牵过那只纤柔的手,低声道:“回去吧。”   直至那一对夫妻相携着离去,不远处的众人仍旧未回过神。   哪怕从前听闻过平凉侯对郡主言听计从,然亲眼所见的冲击力,能击垮她们一直以来的所有认知。   联想着这段时日以来,京中有关这对夫妻的各种传闻,再有她们方才的种种揣测议论,纷纷觉得脸疼了起来。   “合着他就吃这套啊!”一人怔怔的呢喃了句,还是有些不敢相信。回想着方才平凉侯俯下身子替郡主擦拭灰尘时,那骤然柔和下来的眉眼,甚至有些难以接受。   其中以郑氏最为尴尬。   方才还隐晦的说了外甥女有多狼狈、在婆家有多艰难,转瞬就发觉事实和自个所说完全背道而驰。   “阿郑,你不是郡主舅母么,她的情况你还能不知道?”有人抱怨道,“合着你刚才什么也不说,就看着我们在那瞎说,真是太丢人了。”   郑氏讪讪笑了声:“我……我这段日子,确实没去看过郡主。”   然而郑氏的话并不能叫众人信服,反倒是一道朝她投去鄙夷的目光,继而拂袖离去。   *****   齐邯牵着萧神爱的手,一路往齐王府外走去。   路上正好碰着了萧岭。   瞥见齐邯身侧的人后,萧岭眼眸微睐,忽而觉得有些碍眼。他突然想起来,自个叫齐邯搜寻太子这么久,居然半点音讯也无。   可见他根本就没用心去找!   他有心径直离去,然想起谋士们的叮嘱后,他脸上霎时堆了笑:“太尉同神爱,这是打算回家去呢?”   齐邯点了点头:“回世子话,筵席已经散了,是打算回家去。”   “有一段日子没共饮过了。”萧岭倏地看向萧神爱,朗笑了几声,“今日我多灌了太尉几盏酒水,神爱不会怪罪我吧?”   萧神爱温声道:“这段时日为了孩子不许他饮酒,他只怕都憋坏了,今日有阿兄灌他酒,心里别提有多高兴。我这会儿要是敢怪罪阿兄,他指定要跟我急。”   萧岭指着齐邯笑,摇头道:“这可就是你的不对,可不许怪神爱啊。”   齐邯夹在中间,似是有些为难,待萧岭发话后,他急忙回道:“但请世子放心,我自然不会怪罪神爱。”   雪突然间又飘了起来,如鹅毛般在空中纷飞,足以遮挡住视线。   凝着俩人远去的背影,萧岭皱眉道:“他如今,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   若说恭敬,这朝堂上再没有比齐邯更恭敬的人。他这个太尉的地位分明在自个之上,可每回见着自个时又世子长世子短的,俨然以下官自居。   说的却都是些场面话,没多亲近。   “他心里总归还是尊敬世子的。”亲信小声道,“照几位谋士们说的,齐太尉同世子离心已久,今日只是个开端,总不可能一蹴而就。”   萧岭一想也是。   倘若凭着今日喝了回酒,齐邯就转而和自己亲近起来,他不相信不说,还要怀疑齐邯是不是另有所图。   “罢了。”萧岭吐出一口长气,“走一步看一步吧,咱们先去见见二叔,打探一番虚实。”   突然下起了雪,身上不可避免的飘了许多雪粒子。   甫一钻上马车后,萧神爱很自然而然的将自个手塞进齐邯衣襟里头,想要从中汲取些温暖,娇娇的说:“好冷啊。”   齐邯并未拒绝她的举动,待车马启动,暖了一会儿后,又将她的两只纤手从衣襟中取出,捂在手心里暖着。   “知道这两日冷,才穿这么点出来。”齐邯扫了眼萧神爱略显单薄的衣衫,难得的低斥了一声。   “这一身好看啊。”萧神爱小声反驳了一句,转瞬又拉长了脸,“你凶我做什么呀?”   齐邯无奈道:“我没……”   萧神爱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,将手抽了出来,别过脸说:“你再这样凶我,我以后都不理你了。”   她近来的脾气愈发大,齐邯心里清楚是被自个宠出来的,只能硬着头皮认了。因此不敢反驳不说,还得顺着毛慢慢的捋。   哄了好半晌,萧神爱那张秾丽的面庞上,才堪堪有了些笑颜。   齐邯叹了一声,伸手将她揽到自个怀中,温声道:“桐桐,我今晚恐怕不在家中。”   萧神爱心下一紧,扯着他的衣袖问:“那你去哪儿?”   “卢都护已经到了咸阳了。”齐邯垂首轻啄她微微上翘的眼尾,低沉醇厚的嗓音萦绕上来,“我今晚需得去官署清点一番。” 第96章 .动乱“怎么这么爱哭呢?”   车厢大门紧闭,纱帘亦是罩得严严实实的,车内并未点灯,明明暗暗的叫人瞧不真切。   原本以为这些事离自己还很遥远,等到骤然摆到明面上来的那一刻,令萧神爱霎时无所适从。   她怔愣了许久,一只纤细柔弱的手忽的从衣袖中伸出,无助地攀附住了齐邯的胸前的衣襟,将那一身朱色袍服抓揉成一团。   “今晚就要去吗?”她愣愣地问。   齐邯点了点头,薄唇擦过她泛红的眼尾,将睫羽上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珠吻去:“卢都护是私下率人潜入咸阳的,只因传信通道暂时被切断,长安这边才没收到消息。那么多人马藏不了多久,不出三日,消息就能传到长安来。”   时间紧迫至极,纵然知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,萧神爱仍是红了眼眶,又重复问了一遍:“今晚就要去吗?”   声音带着点点哭腔和颤音,落在人耳中时,只觉心都快要碎了。   齐邯屈起手指,以指弓刮过萧神爱面颊上倏尔滑落的泪水,继而将她抱到了自个腿上:“嗯,今晚就要去。”   萧神爱浑身都冷透了,她突然就想起了半年前。   想起那晚六叔起兵,她在月华院中,都隐约能听见外面的喊杀声。   或许只是她陷入恐慌中产生的一个错觉,然那晚上的担惊受怕和心悸,可是真真切切的。   不过半年光阴,又要经历一场动乱,叫她无论如何都觉得怕极了。   “那你什么时候去呢?”萧神爱揪着他衣衫,颤巍巍地问了句,心跳不知不觉的快了起来。   齐邯将她的手握在自个掌心里,以免这身衣裳待会见不了人,方才放缓了声音道:“将你送回去,歇上片刻我就过去。”   萧神爱霎时变得恹恹的,一张姣美瑰丽的面庞顿时失了生气,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思绪。悒悒沉默着,似是不愿再说话。   齐邯也不强迫,只是时不时的伸手轻拍萧神爱的后背以作安抚。   不知不觉间,车架停了下来。   萧神爱以为是到了,遂推了推齐邯,示意他下车去。   “回去吧。”她努着嘴,几乎是将不高兴写在了脸上,又道,“也不知道西西哭了几回,你可要跟我赌么?”   齐邯仍是坐在车里没动,甚至还紧箍着萧神爱的腰肢,使俩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。   他笑了笑,问她:“你猜的几回呢?”   “我猜的三回啊。”萧神爱眼中浮现出丁点笑意,问道,“你猜几回?”   齐邯低着头,状似思索了许久,方才笑着回道:“那我猜四回好不好?”   “好啊,赌注是十贯钱哦。”萧神爱无聊的摩挲着他衣衫上的暗纹,正要再催促一遍下车时,车壁被人从外敲响。   隔着马车,能听出里面是赵硕的声音:“侯爷,栗子糕已经买好了,可要回府去?”   齐邯应了一声,一回头瞥见萧神爱呆呆的模样,不由刮了下她的鼻子,无奈道:“先前不是你答应的,说回来要给殿下买栗子糕?一会儿回去殿下没见着,他肯定得跟你急。”   萧神爱张了张口,怔了好一会儿后,轻轻将脑袋搁在了他的肩头,低声道:“你说还有事情啊,我以为没空来买了,就没说。”   齐邯眼中划过一抹无可奈何,将怀中之人调了个姿势,迫使她同自个对视。   “买一份糕点的时间,还是充裕的。”齐邯眉眼中映了些许笑意,啄吻了番身前美人娇嫩的唇角,“下回有什么事,先同我说,不要问也不问一声,就觉得我没空去买,好不好?”   “哪怕你说了,实在抽不出空闲,我也会告诉你。桐桐,我不需要你考虑这样多的。”   男人沉稳的声音回响在耳畔,身处密闭的车厢之中,无处不是他霸道而强势的气息。   萧神爱却一点儿也没有不适,反倒是分外的有安全感。   抬眸时,视线不经意间撞进齐邯漆黑深邃的眼瞳中,那双眼睛如同浩瀚无垠的星河,叫人下意识沉溺其中。   萧神爱被他这样深深地看着,原先有些冰冷的身子,不知何时得以注入了许多温暖,一下子能够活动自如。   良久,她慢吞吞的点了点头,轻声说:“好。”   回府后,萧神爱提着那盒茗远斋的栗子糕,去了萧晗的住处。   原本设想中祖孙共享天伦之乐的场面并未出现,萧晗一见了她,就仿佛见了救星一般,忙道:“梧子,你赶紧、赶紧将西西带回去。”   西西显然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兀自翻了个身子,朝着萧神爱傻笑,露出没长牙齿的粉色牙龈。   萧神爱看了眼躺在小床上的女儿,疑惑道:“阿耶,怎么了?”   “哭了一整日了!”萧晗再顾不得何谓礼仪修养,身上衣衫不复从前的齐整与华贵,喘着气说,“快带走快带走,我这老骨头受不住了,你叫我多活几年吧。”   萧神爱将手中的栗子糕递过去,声音甜甜地哄道:“阿耶,她是有些不乖,你等我回去替你好好教训她!不管西西了,你瞧我专程去给你买的栗子糕!你快尝尝呀。”她想起那个赌局,遂小心翼翼的问,“对了,西西今日是不是哭了三回啊?”   萧神爱从小为了讨要东西,哄人哄惯了,各种甜言蜜语信手拈来。   将这些话听了许多年,萧晗几乎都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。   斜眄了萧神爱一眼,又看了看跟在她身旁的齐邯,胡乱点了点头:“应该是吧?”   他毫不客气的接过萧神爱手中的栗子糕,又毫不客气的赶人:“赶紧将她带回去,以后可不能让我看这么久。”   萧神爱无奈地看过去,暗道先前也不知是谁,半日不见就要念叨,每日至少得抱过去玩一会才肯罢休。   这莫非就是古书上说的,叶公好龙?   临走前,萧晗又将她叫住,叮咛道:“你阿兄已经启程去咸阳了,这两日听话些,待在家里别出去。”   萧神爱抱着西西往外走的步子顿住,回身颔首道:“阿耶,我知道了。”   回月华院的路上,萧神爱抱了一会子觉得手酸,遂将西西交给了齐邯抱着。   见这坏丫头一面朝她伸手,一面在那咯咯笑着,萧神爱气得点了点她的鼻尖,似有些无奈地说:“你瞧瞧你,才待了大半日,将你外翁气成什么样了?”   西西如何听得懂这些话,因此只是歪着头看向萧神爱,再一次伸手要阿娘抱她。   萧神爱才不想累着自个,因此这一路上任凭西西怎么叫唤,她就是不予理会,只伸着手逗弄她。   西西霎时间恼了,在踏进院子的一刹那,撇着嘴一下子哭了出来。   “都哭了一日了,你也不嫌累啊?”萧神爱诧异于西西旺盛的精力,啧啧赞叹了几声后,叫齐邯将她放在小榻上,随意拿了个小玩意逗她。   陪着俩人玩了一会,齐邯转而起身看向窗外的天色。   萧神爱晃动玩具的动作停住,迟疑地回过头看他:“哥哥,你现在去官署吗?”   “是。”齐邯俯下身子,动作轻柔的亲了亲她的面颊,压低声音道,“在家里乖些,将府门院门都关好了,不准人随意进出。”   萧神爱仰着头,忽而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,一双桃花眸中闪烁着点点星芒。   “怎么了?”见她努着嘴不肯说话,齐邯不得不问了句。   萧神爱仍然不想答话,眸子里渐渐集聚起了一滩泪。   齐邯似是叹息了一声:“怎么这么爱哭呢?”   本来还没怎么,被他这样温柔的声音一哄,萧神爱的泪水霎时决了堤,簌簌往下落着,偏还一面赌着气说:“你才爱哭!”   听着这小娇娇的呜咽哭声,齐邯心尖微颤,又听她小声说了几句话,虽知道只是气话,做不得数,仍旧是耐下了性子去哄。   “乖些,很快就回来了。”齐邯亲亲她的面庞,声音中夹杂了无限缱绻之意。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堪堪将人给哄睡了过去。   轻手轻脚将人抱到榻上,盖上一层锦被后,齐邯在一旁看了会,确认萧神爱是睡着了,才敢起身离去。   *****   夜间,一轮明月半挂在空中,周遭拥簇着无数闪烁的星子。   因下午睡了会,萧神爱难得的失了眠。   掀开纱帘要了茶水,绮云匆匆进来给她倒了盏茶,温声道:“郡主还没睡呢?”   “嗯。”萧神爱半靠在床头,手里捧着那盏温热的茶水,一低头时,却发觉茶水一直在杯盏中颤抖。   她深吸口气,轻描淡写道:“去将西西抱过来吧。”   绮云有些诧异,晚间小娘子睡着后,郡主很少会再给她挪窝。她未曾多问,领了命去往隔壁一间小室,将西西抱了过来。   小姑娘酣睡正香,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,被放在小榻上后仍旧睡得很好,压根没发现已经换了个地儿。   挥退绮云后,萧神爱随意喝了几口茶,趿拉着绣鞋轻手轻脚走到西西床榻边上,半蹲下身子戳了戳她的小衣服的袖子。   倘若她也能睡得这么好就好了,萧神爱闷闷不乐的想着。   可她不仅今晚睡不着,恐怕还得再这样好几日。   长安局势瞬息万变,从第二日起,府门便已完全闭合,除却偶然听侍从提起从外面传进来的声响外,再不闻旁的消息。   第三日傍晚,萧神爱正抱着西西,坐在院子里头看落日。   落日呈一片血色,晃得人睁不开眼,浓墨重彩的金光洒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、琉璃瓦上,又折射出万道细碎的光。   院门被人从外推开,一人着了身银色甲胄入内,身上的斑驳血迹,半分不输那西方的残阳。 第97章 .正文完正文完   连着落了许久的雪后,今日却是个难得的晴天。   北风亦不猛烈,甚至还夹杂着几许梅香。   闪烁着光芒的雪地上铺了一层梅花,漂亮得不像话。   萧神爱抱着西西的手微微收紧,按着腾出一只手按着自个猛烈跳动的心脏,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,轻声道:“你回来啦?”   齐邯的面容被银色头盔遮去泰半,从萧神爱的方向,只能瞧见他小幅度的点了点头,温润如清风的声音就此传入耳中:“嗯,我回来了。”   萧神爱还待再说些什么时,许是被齐邯满身的煞气给吓着了,西西突然之间哭了起来。   哭得撕心裂肺的,叫人听了难免揪心。   萧神爱拍着她的小身子哄了会,非但没什么成效,反倒叫她的哭声愈发的激烈。   “将西西抱回屋子里去。”萧神爱没了法子,只得将西西递给一旁的侍女,叮嘱道,“别叫她再闻着血腥味。”   身前倏尔落了一道高大的阴影,挡去了原就不算多的光亮。   萧神爱勉力仰起头看他,小声抱怨道:“你瞧你,都将西西给吓哭了。”   齐邯扯着唇角笑了笑,想要伸手去抚摸她的面颊,在瞧见手上的血污时,又及时收了回来:“那桐桐有没有被我吓哭?”   萧神爱一愣,斜睨了他一眼:“才没有呢。”   齐邯轻轻颔首,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:“这样啊。”   萧神爱催他去洗漱,自个回屋换了身衣衫,又在熏炉前头站了会,方才朝西西躺着的小榻走过去。   被侍女们轮番哄了一会儿,小姑娘不再像先前一般嚎啕大哭,而是仰躺在榻上,一抽一噎的掉眼泪。   “他也真是,都不知道在前院洗个澡再回来。”萧神爱抱怨了一句,拿过几个小玩意逗弄西西。   先前骇人的气息散去,身旁又有这么多小玩具环绕,西西很快重新露了笑颜,不停地往萧神爱怀里钻。   齐邯沐浴过后,换了身衣衫出来时,萧神爱又将刚才抱怨的话对他说了一遍,继而嘀嘀咕咕的问:“阿耶和阿兄他们呢?”   “殿下尚在太极宫中善后,我闲来无事,就先回来瞧瞧你。”齐邯温润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张稀世的容貌上,未说他是一路策马疾驰回府的。   因太过忧心,甚至来不及在外院梳洗一番,就急匆匆的赶回了月华院。   肩膀忽而被揽住,萧神爱尚未回过神时,便已靠在了那宽阔温暖的胸膛上。   揪着齐邯身前的衣襟听了会心跳,那沉稳而有力的声音透过衣衫传入耳中,她才逐渐觉得有些安心。   扯着齐邯的手玩了一会,萧神爱软下声音问他:“哥哥,你有没有受伤呀?”   犹豫了一瞬,知道瞒不过去,为免日后再遭她责怪,齐邯缓缓卷起左边的袖子,一道长而深的剑伤狰狞的盘桓在手臂上。   一直蔓延到了被衣袖遮盖住的地方。   萧神爱呼吸一滞,压低声音问他:“只有这一处吗?还有吗?”她想起齐邯刚进院子里,那满身的血腥气,身子都微微发着颤。   “嗯。”齐邯点了点头,覆在她耳畔道,“晚上给你看。”   总觉着不是什么好话,萧神爱面色一红,推了推他:“在哪儿?”   齐邯抓住她放在自个胸膛上的那只手,轻轻揉捏了片刻,方道:“在背上。”   男人的手虽粗粝,却修长炽热。   不过被他裹住片刻,萧神爱便觉自个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温度,其中的经络血液亦是活了起来。   她低着头看俩人交握处,半晌方道:“回里屋去,我给你上药。”   齐邯从军多年,这样的伤不知受了多少回,虽因身份的原因,大多时候都能被军医妥善处理,然事情难免有例外。   在野外行军、或是有什么突发状况,少不得要自个随意包扎一番。   也因此,他并未将昨日所受的伤当一回事。   然就是这样在他瞧来不起眼的伤,却博得了萧神爱满心满眼的怜爱和温柔。   实在是个划算的买卖。   勉强按捺下心中的雀跃,齐邯含笑道:“好。”他依言起身往卧房行去,萧神爱则是去箱笼里翻找药膏。   因齐邯的缘故,家中常备了不少伤药,并不需专请医士过来开。翻找了一会,萧神爱终于找着了涂抹未愈合伤口的药膏,亦是跟在齐邯身后进了卧房。   眼见着阿耶阿娘都走了,西西迷茫地眨了眨眼,咿呀叫唤了几声,试图叫阿耶阿娘回心转意。   齐邯回头瞥了眼,很有些手痒,脸上却带了笑意问萧神爱:“将西西抱回厢房去吧?我瞧她叫了这么几声,可能是饿了。”   萧神爱算了算时辰,确实是到了西西用饭的时辰,遂让侍女将孩子给抱下去了。   褪下齐邯的衣衫后,萧神爱方才瞧清手臂上那条伤口的原貌。   她小心翼翼的触碰了下,柔声问:“还疼不疼呀?”   伤口尚未愈合,又怎么会不疼?   一阵阵钻心的痛往上蔓延,齐邯面上确实一派云淡风轻,温声回她:“不怎么疼了。”   从瓶子里头挖了一块药膏,萧神爱小心翼翼的涂抹在伤口上,心里为此有些急,却又不愿责怪他。   低头瞥见她微明着的唇瓣,齐邯凑上前,似是有些无奈的亲了亲: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   “不想说。”萧神爱闷闷的回。   齐邯将她抱到腿上坐着,无奈道:“我不是好端端的吗,怎么突然这么不高兴?”   萧神爱一时犯起了别扭,微恼道:“我就不高兴,你管我。”   齐邯忽的头疼起来,认命的在她唇瓣上啄吻数番,哭笑不得地回她:“小没良心的,我哪儿敢管你呀?”   听着他略带调侃的声音,萧神爱愈发的矫情,在齐邯怀里靠了片刻后,她轻轻一推,皱着眉说:“背上的伤口还没涂药呢,你就半点都不当回事。”   被她斥责了一通,齐邯也不见恼,只是声音愈发的温润,同时带了些诱哄的意味:“是我不好,都忘了这事,不生气好不好?”   越是被人哄着,萧神爱便越是来劲。   又嘀嘀咕咕的说了好一通,惹得齐邯几乎要将心都掏出来给她时,才肯罢休。   “你转过去。”从他腿上下来后,萧神爱慢吞吞命令了一句。   这一道柔软的声音落在齐邯耳中,令人骨头都酥了起来。   好不容易将背上的药膏给他涂了,萧神爱小声问:“明日带我去见阿耶好不好?”   齐邯略有些迟疑。   萧神爱霎时缠了上去,攀着他的脖颈硬要一个答复:“好不好嘛?”   被她这般缠着,齐邯略恍惚了一瞬,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   萧神爱不放过他,撒了好一会儿娇,哼哼唧唧的要他答应下来。“哥哥,你带我去嘛。阿耶这几天又不许我出门,我自己去了他肯定要骂我的。”   “殿下这两日可能没有空闲。”齐邯复又将她抱在了怀里,放软了声音说,“等过几日殿下得了空,我再带你去好不好?”   萧神爱不过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复,见齐邯应承了下来,顿觉心满意足,甜甜的夸了齐邯几句后,便也不再缠着她,起身嘀咕道:“我过去瞧瞧西西。”   齐邯暗恨她过河拆桥,将人揽着腰肢猛地拽回来后,继而又掼倒在了榻上,俯下了身子问:“桐桐当真,一点儿也不关心我?”   萧神爱无辜的看着他:“我还给你涂了药膏呢。”   齐邯哼了一声,捏着她的面庞说:“既然没有,那怎么问完了就走,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?”   被他这样压在榻上,因半敞着衣衫的缘故,分明的肌理映入眼中,萧神爱羞得脚趾都蜷了起来,小声道:“我哪有……”   齐邯叹息一声,低下头亲了亲这小娇娇,忍不住笑道:“一点儿也经不得逗。”   萧神爱抿着唇瓣,小声说:“你快起来,别碰到伤口了,到时候总不见好。”   齐邯似笑非笑眸子睇了过来,萧神爱只听得一道似有若无的笑声响在耳畔,继而是齐邯俯下了身子,压低声音道:“不妨事。”   *****   太子监国月余,而圣人中风病症渐重,数月以来卧床不起,同从前一般难以处理国事。   群臣数次上表请太子即位,太子几度推让后,终在岁末登极,奉圣人为太上皇、霍皇后为太上皇后,祭祀祖宗天地,以昭天下。   次年,萧晗改元永熙,是为永熙元年。   元月末,萧晗立独子合浦王萧衡为太子,册封清河郡主萧神爱为兰陵公主。   册封那日,萧神爱依旧例,在册封典礼后前往紫宸殿见萧晗。   远远见了兰陵公主的仪仗过来,守在门前的侍从小跑着上前,匆匆将她给迎了进去。   侍从也都是机灵的,知晓这兰陵公主身份不同,莫说她是圣人唯一的女儿,单说她封号为萧家龙兴之地,便足以见其受宠程度。比那些个长公主、大长公主只怕还金贵些,因此很是殷勤道:“圣人已经在里头等着公主了,公主快进去吧。”   萧神爱点了点头,转头看了眼齐邯,轻声道:“咱们快些进去吧,阿耶还等着呢。”   齐邯点了点头,眼中含笑:“好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全书完!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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